2013年4月黑蓝“诗人互读”栏目——阿九与海女互读

诗歌 创作
adieudusk 发表于:
2013年4月黑蓝
黑蓝诗人互读2013年4月——阿九与海女 海女,1993年生于上海。2011年起在武汉大学念书,是年开始诗歌写作。早先痴迷于俄罗斯诗人,后扑入汉语诗啃读。大量业余时间用以排练话剧,对话语的力量另有体悟;亦喜读各类戏本、野史民俗。 阿九,原名李绚天,1966年生于安徽广德,求学于浙江大学和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职业工程师,现居加拿大温哥华。1988年开始诗歌创作和翻译,作品入选过《中国最佳诗歌》年选、《中国新诗典》、《北回归线》、《中国先锋诗歌》、《21世纪中国诗歌档案》等选集,并曾在《中西诗歌》、《外国文学》、《俄罗斯文艺》等杂志发表译作。 周琰 主持人的胡话 我知道阿九有好些年了。最初他是作为一个优秀的诗歌译者吸引了我。他所翻译的卡瓦菲斯、沃尔科特、阿尔•帕迪等,让我赞叹一个成熟的诗歌领悟者如何能够极为精准而出神入化地在他者的语言中赋予原本的诗歌以生命。这种“化”的能力,体现了一个诗人翻译家的功力。而作为诗人的阿九,最初打动我的是他的一首诗《琴语》中的几句: 那个平时话就不多的寡妇屈身投了两个钱。 第一个掉在帽子里还能听见, 第二个根本就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这首诗写了一个拉胡琴的讨饭的瞎子。触动我的这几行诗,写了一个寡妇的动作:屈身,而不是站着,投给瞎子两个钱,这两个词,是谦卑、同情、尊重和心思顾及他人,它达到了语言的最高效力——准确到人性的核心;也写了投的钱的声音,第一个还能听见,第二个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这两个声音,是人力的微弱,命运的茫茫,可这微弱在生存的无情中做出了什么,它创造的声音和语言可能让阅读者有了什么改变,也许只是心里一沉,这些句子不时钻出脑海。自此,阿九诗歌的钟舌击响并回荡在我诗歌阅读的生命中。 阿九的诗歌有广度、深度、真切度和潇洒度。化用古语,有“积健为雄、真力弥满”的雄浑,有“万象在旁”的豪迈,有“取语甚直”的实在。他的触角既深入历史的深处和不同文化的多面,也以血性性情抚摸个人与他人的人生。 阿九阅读海女,先谈了他读一个诗人的出发点,如何观察一个诗人个人的语言标记,个性化的声音。而在对诗的精微把握中,对诗人的人生经验和心理穿透语言而洞察,这种查看,是带着阳光的目光。海女在看了阿九的评论后说:“我读着他的话,深受触动,一边落下了泪水。这一刻教室前排的我,看上去也许是受伤而惊恐的模样。这事不奇怪。我感到被爱被呵护,却羞耻万分。”如同写那“屈身”的寡妇的谦卑,阿九在对海女诗歌地层的剖析呈现之后,强调了作为一个读者面对诗人的坦诚而必要的适可而止:一点“适当的黑暗”。在互读中,诗人与诗人心和眼相触碰的这种关系,是珍贵。 海女是我在豆瓣上认识的诗人。她带来一个奇特而热闹的世界,让我不由自主想到鲁迅描写的社戏,想到里社村庙的喧响和寂静。作为一个仅仅20岁的年轻诗人,她同许多同龄甚至更为年长一点的诗人的区别,在于她对她所置身的世界不退缩、不躲避的体察,对历史与民间的好奇与关注,而不是囿于一己小我之经验的牢笼。同许多年轻诗人一样,她也力图寻找创造自己的语言风格,她的这种努力虽然还不能说成熟圆满,但是在语气、用词、诗歌节奏、诗眼的把握等方面,都已经显示了她个人清晰的特点。她将戏剧、民俗语言经验的引入,扩大了诗歌表达的张力,对一些习语几近夸张的移植插入,取得了惊人的语言效果,虽然这种尝试的精确性仍需更多习练。 海女读阿九的诗,带有一些诚惶诚恐的不自信,这种不自信是可爱而真切的。但她以一个诗人直观的敏锐和灵犀,很好地对阿九的诗歌与个人魅力有了整体的把握,也有精细的观察。她能看到阿九的开阔气象,诗歌语言的雄辩和纯洁,阿九诗中体现的活力,他的开创与启迪。她这样说阿九:“能给予的,他都给予了。这件事值得骄傲。”,以及“阿九老师的生命就像一首《明歌》”。我想,海女已经给了我们一份最好的诗人阅读的答卷。 人为什么写作。人是和他人共存的生命,通过爱欲与他人生命共联系的生命。人需要倾听和被倾听,一切创造可以说都出于这个需要。只为了自己表达的写作或者说创造是不能成立的,因为意义的建立需要人与人之间的认可和契约,哪怕是为了未知和未来的契约,如梵高,如策兰。我们最私密的写作,总有表达的驱动,和通往倾听者,我的伸出的那一头的他者的需要。这个倾听者可以只是那特定的一个人,可以是拥抱我的寂静,可以是可能为我的声音而起了波动或者回声的现在或未来的人。写作必然应该有这出于我,而不属于我的一部分,就像花开放了,花就不完全是它自己的,它在自己中,却已经把自己交给了世界。 我们这样写作,也这样把自己交付给阅读者。 2013年4月7日 附录阿九的《琴语》 琴语 那一年冬天,村里来了个讨饭的瞎子。 他在仓库一个朝阳的墙角坐下, 用一把胡琴,一块松香 拉出了自己荒芜而悬疑的身世。 村里的人都能根据琴声的语调 逐字听出整个句子。 但我只记得故事的第一行: “胡琴,你在干什么?”“我在要饭。” 路上行走的人都在他的跟前停下, 他们的影子也像琴声一样折叠在墙上。 许多人把钱放在他的草帽里。 那个平时话就不多的寡妇屈身投了两个钱。 第一个掉在帽子里还能听见, 第二个根本就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心不设防 ——读海女的诗 阿九 阿丢最初通知我,和我结对互读的将是一位90后女诗人时,我立刻想象着这个新世代的诗歌会是个什么概念,会不会把人萌翻。结果却完全颠覆我的想象。 我读一个人的作品,首先会去观察作者的语言。一个成熟的诗人首先必须具有个人的语言标记,这就是确立作者身份的个性化的声音。有的作者会试图像口头禅一样大量重复特定词语,来强迫读者以条件反射的方式这些词汇与他们关联起来。这种动物心理学的方法固然会获得巴甫洛夫式的成功,但仅此而已。诗歌是一种创意写作,这种机械重复终究是无毫意义的。另一些作者会将这种表层的词语重复转化为一些基本隐喻,并作为母题幽灵般地复现于他们漫长的写作生涯里,比如博尔赫斯的镜子、迷宫等。但这样的成功也是难以复制的。美国和以色列神经心理学家2012年发表的的一项研究表明,一个新颖的隐喻如果被重复一次,会通过强化大脑右半球的响应活动而增进对它的理解,但过多的重复则会迅速使之寻常化而形成“重复抑制”效应,反而变得无效。神经心理学早已注定了一切隐喻的最终命运。所以,诗人存在的唯一依据只能是其个性和不断自我更新的原创性。 在我看来,海女诗歌的内容远远超出了对她年龄的预期。在她的诗中,我读出了令人吃惊的才华、真诚和坦白,其中写满了早熟、焦虑、热情、挫折和无奈。如果说思想的贫乏首先就表现为语言的贫困,那么一个丰富而易感的生命则是永远不缺词汇的。正是从她的语言品质来判断,我发现海女的诗有个性,有内涵。她有把握复杂主题的能力。 《年关》里流露的是一种周而复始的焦虑:对自己成长的、对写作的、对世事的。当写家庭内部的矛盾时,“古已有之的”说法传神地道出了这种矛盾的久远、深刻和无解。但人总要在生活面前低头,疾病也催人卑微。面对手里捧着的“一天十七瓣药丸”,人在自怜的同时,也更感觉到亲人的意义。这多少能使那些矛盾被暂时搁置。那嵌在指甲缝里的墨绿色的药渣,通过十指的感应,呼唤着家的治愈作用,正如在另一首《家训》里,“女儿端来的药碗,又苦又亲。” 第二段写祖国这个大概念时,虽然用了七个连缀,仍然显得外在而抽象。“又是无与伦比的一年”里透出轻淡的反讽,还有对不确定的未来的焦虑。这种焦虑需要人群的相互靠近来化解。在诗中,这种巴望被具体化为陌生人的“擦肩”。它既实在而可触摸,又无法挽留。周围的世界充斥着让人无法琢磨的眼光,和“不知怎么归类的爱”。长辈皱皱巴巴的手一面抚着“我”的手背,还逮着机会就问你什么时候才能嫁出去、抱孙子、抱外孙等等。“不用你操心——”是对此类问题的标准答案。说这话的口气听起来有点被问一百遍之后的那种烦,也有仓里有粮心里不慌的那种暗中的乐。至于以后想要一个“水煮鸡蛋”一样的儿子,还是“鹅黄色”的女儿,可以明天再去操那份心。 而诗歌的焦虑是:写的人多于读的人。似乎没有人有空读别人的诗。如何写作,如何界定自己的语言和声音,在夜间十点占据着一个20岁女孩的心。这份焦虑在我看来多少有点早熟。不过我同意作者的基本判断:“诗歌必须自由。”也就是放下很多约束,拓展自己的写作空间。 “你在怕些什么?”显然是对自己的拷问,因为“是窗外的雨让人惆怅”这样的话不可能被用来回答别人的问题。这么“酸”的话只能对自己的夜深人静的心来说。“我怕父亲嗓音洪亮的叙事。”我想作者怕的其实不是洪亮的嗓音,而是父亲叙的那些事。(我自己的体会是,每次打越洋电话回家,只要能听到父亲那洪亮的嗓音,我立刻就放心了。)“我怕/走上一条从小走到大的街”,如果它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或者“一尘未变”,都足以令我们的内心产生焦虑。在海女的博客上,茱萸曾提到过他对某些作者的修辞风气的担忧。我觉得他的担忧是有理由的,比如这个“一尘未变”或许就是“一成不变”的意思。然而,一向反对成语化的我更注重的是这种篡改是否带来了新意。我觉得,这首诗里最冲撞人心的一行是“我怕烂在岁月里”。它以真实和精确而照亮全诗。 《家庭内部》的主题是绵延几代人的家庭关系。它比博尔赫斯所说的“漫长的爱的迷宫”复杂一些,更像是一部爱恨交织的冤家情史。这种深层的心理因素影响着家里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从而在沉闷而又无奈的生活表层之下发掘了内在的戏剧性。 首先出场的外婆是一位典型的沪上女性,年轻时的她每逢过桥,必往河水里看看自己的倒影。但时光的路面不同于水流,它磨平了每一个轮胎上的纹理,但又悄悄将这些凹线移到人的脸上。她站在门口,突然来临的笑不仅无法预测,而且像是一个“废弃的轮胎/动了起来”。其实,外婆只是这部室内剧的序曲。 在家里运行的主要有三个位格:“她”,“他”和“我”。当她生气的时候,最多是一阵翻箱倒柜,但他生气的时候,“所有物体,窒息了足足三十秒钟”。他出走时关门的动作,像是一阵狂风“将自己刮出家门。”轮到“我”生气的时候,我只是把所有能关的门都关上,包括厕所的门,来完成一次自我隔离和封闭。 青春期的女儿如期开始叛逆,开始寻找属于自己的小天地,但结局却是无奈的告别。早春三月的一个晚上,“我”决定暂别伤心之地,悄然离开没有暖气的南方的家,北上投友。在开往石家庄的硬座列车上,父亲终于找到心碎的女儿,像哄婴儿一样,用爱的语言一遍遍呼唤女儿的名字。那一夜,父爱成就了救赎,使一颗破碎的心复活了。 也就在那个夜晚,海女突然长大了,开始懂得怜惜自己的“苦爸爸”和“小妈妈”。既心疼母亲,又心疼父亲,幻想着自己恨不得能走进那个复杂的藩篱,去弥补家里曾经缺失的温情。这才有《家训》里的那段夸张的幻想。因为早期家教甚严,在特设的素质实验班念书,海女曾自诉在性格乃至体格上留下印记。但这首诗里,海女称父亲“羡鱼已久”,不知他羡的是什么鱼。读到“我们之间真的要靠另一个女人相连/才能胜出庸碌无为的爱情么,父亲”这里,标点的缺位让语义顿时变得不可捉摸,再加上“女儿,我爱——”这样的公然暧昧,父亲与女儿间的那点情愫被夸张得足令友邦惊诧。 虽然家里仍然不乏磕磕碰碰,三个人毕竟这样过来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武汉读书,收到母亲的来信里叙述的那种“含辛茹苦的好”(见《针尖》),才会懂得亲人的为什么亲。而当我意识我们是一个不可分别的“仨”时,“有人已经不在了”。这轻描淡写的收尾,正是让人心惊之处。 《狂》这首诗写爱的疯狂。“只有这个词能形容那些夜晚的雷和风和雨和我们”。将“我们”等同于大自然的风雨雷电,本身就是一个有力的隐喻。我“刚刚出生”,像蜷曲在母亲怀中的婴儿。面对爱的吸引,无法自已,也不愿自已,继而赤裸着身子将自己流放到一条闪电交加的旷野之路上。但随后,沉默取代了战场的鸣响。从前的沉默是为了掩饰窘迫和尴尬,而今的沉默是天各一方的思念。 《对饮》一诗,另一杯在心爱的人手中。海女不仅写出了心中的柔情,也精确地写出了身体的知觉:“我要做你/白色的小牛犊,与莼菜豆苗纠缠着生长/再被你一分为二。”“为你放弃南方”的诺言在诗中和日记中都出现过。爱一个人,就愿意为他放弃故乡,放弃自己社会关系的总和。 海女的诗几乎每诗一谜。《还俗》的最后一节特别值得一提: 岁寒至此,尤不知松柏。 只知温黄酒,浇花。浇得花瓣肥肿 说不动话 我们在一起七年整那一天 半夜你忽然起身,说: 我要去把下半辈子洗一洗。 我相信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但这背后的场景早已超出了文本分析的界限。越是充满隐语的诗歌,越是诉诸两个人之间共同的记忆,诗中越有一个确定的对格作为倾诉的对象。海女说:“我的诗就是我。”这句话令人震撼。尽管诗歌允许虚构,她的诗更多地选择了坦诚。此心无亏,因此无须重重设防。但作为读者,我宁愿适可而止。借用《新婚》结尾处所说的,即便是读诗,我们也需要一点“适当的黑暗”。 2013年,复活节 附海女的诗: 年关 1 一天十七瓣药丸,吞下 一个家庭内部的所有矛盾 古已有之的。和新鲜的。 指甲 卡满墨绿色药渣 十指连心。 眼睁睁又看着它们 从齿缝里长出来 葱茏的,一片翠绿 2 哦,音容毕毁的灯红酒绿。 音容毕毁的祖国。 祖国的生活,祖国的钢铁,祖国的村庄 我祖国的山岗,我祖国的脊梁,我祖国的悲伤 那些天空,老地方,城市和希望 都要人歌唱。国破山河在似的, 每天歌唱。 新鲜的要人命。 眼前还有李贺,和吹拂他的 中唐消瘦的风—— 心事如波涛,中坐时时惊。 呜,又是无与伦比的一年。 从城市中最深那口水井,缓缓溢出 到头来,我依旧执迷于望月 望穿月色,并且想念 那些恨我的人,和爱过我的雁雀 投胎转世。相互搀扶 从四面八方涌来 寻我,擦肩 3 剥螃蟹,喝碗温热的黄酒。 走亲访友。 看春晚,放短短长长的炮仗。 躲红包。 十只皱皱巴巴,成熟的手 拉起你,来回抚摸。把你的手直摸得 和鼓皮似的,一碰就弹跳不已 "不用你操心——" 故此我该操心怎么生个儿子 做人像水煮鸡蛋似的圆滑温润 或者生个女儿,花瓣要是 均匀的鹅黄色,茎杆纤长 还是想想这些: 老外婆的长吁短叹 展览会上咋咋呼呼,食草的狼 舌苔下想变回少女的膏腴妇人 窗外,朝着大红色 跪成一片的牛头马面 和不知怎么归类的爱。 哦,年复一年 万变不离其宗 顽愚的爱。 4 没有人能做到 不流连。没人能住到 一个只有月光的地方 反反复复写诗,涂改 没人读看。 正是要流连。 才有人沽酒买醉,一日日不知所以。 世间才多出这些有名有实的故事 在啰嗦与回旋,纷沓与浓墨 新鲜与夸张,复古和蹩脚间 我必须做出选择。 年后,诗歌必须自由 5 “你在怕些什么?” 我怕 父亲嗓音洪亮的叙事 母亲说天色已黑看不清哪些字 他们聊起十年前的事 回不到眼下的 此时此地 我怕 明天起来要吃的面条 是湿或干 我怕选择吃冻牛奶 还是温牛奶 我怕叵测的天气 怕用废的 和还没刮开的信用卡 我怕 走上一条从小走到大的街 发觉它改头换面 或是一尘未变 我怕烂在岁月里 我怕得不敢说出来 怕的人 不止我一个 “没什么,是窗外的雨让人惆怅。” 完成于20岁生日。 家训 你羡鱼已久。背过手去,沿河选起了祖宗 白发愈密,你愈觉得脚下有一汪水 像女儿端来的药碗,又苦又亲 整屉的国产烟,怎么就在你稀疏的毛发间 烧起来了。我们之间真的要靠另一个女人相连 才能生出庸碌无为的爱情么,父亲 谨记:举杯高过印堂,一饮而尽 杯盏内苏州河水沸过三回,猩红刺目 无需提防。从此你喝下自己的历史 若你死去,所有声音都变得像你: 洪钟雀啼、孩子咂巴着嘴、六朝划酒令 但不包括那句“女儿,我爱——” 凡心经不起一再表白。这是我能做的: 酒后恐真言、惊轰堂前燕,一道好菜 津津乐谈不过半旬。即便这些,说难也难 2012.08.20 家庭内部 1 外婆半白了头 终于决定不在走过每座桥时 都往河水里看 像年轻时那样 她玩着房门把手 和锁 嘴里不停念 这个,那个…… 她只是玩 只是站在门口 不想走出去 也不想跨进来 她双手低垂 对齐食指与大拇指,作出一个O 头也低垂 瞧着自己的手 忽然就笑了 仿佛看见一个 废弃的轮胎 动了起来 2 当芝麻绿豆大点事儿滚了一地 我们看着 她生气。 把所有橱柜抽屉统统打开一遍 再砰地关上 在每个房间重重地踩来踩去 我们看着 他生气。 窗帘纹丝不动 吊扇上,积灰纹丝不动 所有物体,窒息了足足三十秒 然后是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然后是单手脱眼镜,搁到床头柜上的动静 然后是他 风卷残云似的 将自己刮出家门 他们看着 我生气。 很久以前只需要关上卧室房门,哭 后来要关上火车隔间门 再后来,关上陌生城市一间小公寓的门 自己家的卧室门 病房厕所的门…… 一扇又一扇 为了亲眼目睹我关上它们 我们仨相互搀扶 走了这么远 等芝麻绿豆一粒一粒 从老家的碗里,冰箱里,砧板下溢出来 那时 有人已经不在了 2013.02.08 针尖 我坐在桌下最熟悉的一块木地板上 问头顶的她记不记得,上回我在这涌出泪水 是何时何月?她拨动嘴里湿濡的饭菜 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记得了。多点喝冬瓜汤 你昨天流了鼻血。”无关痛痒的扯淡 堆满了二十年来的饭碗,这些闲话稀薄无味 找不到一粒米,却活脱脱把记忆粘下一层皮 我含泪向她描述每一年、每一场雨的差别 把钢丝勒紧,清风缠绕的曲折故事再度说起 她不要听。等她耳鸣步艰,眼底的白茫雾气 也更浓更美,再看不到雨 一旦落下,夏蝉就只顾仰头饮水 地面就浮出苔藓和她的梨涡。推开窗 初秋第一阵风仿佛汇聚了城市一整年的忧愁 像一口白花花的唾沫啐在铁匠铺里 磨得每条街道更亮,更锋利。放松下来 没了泥水肆溅,行人的脚步反倒歪歪斜斜 如同婴儿刚学会走路,没有明确目的 “就是在这儿哭的,昨天吃晚饭时。”她不会在意 而我能追溯的光阴,也就这么多了。童年 窗外白玉兰赤裸,市花的身份曾与孤月齐平 而我也不觉卑微,不觉其高山白雪 只觉美好。没有是非的美,和母亲迢迢来信叙述的 含辛茹苦的好。往后冬日太高,生活跌到云端以下 地面只有潺潺流动的人群,像一条环形小溪 按我不懂的节令涨洪水、发大旱,人群的历史 也自顾自向前滚。我紧盯着路边的老冬青为父母熬药 熬过一年又一年,等那锅水开,人世可能已不合他们的身 我也会的。掌面缀满松针,急不可待要拍向某块厚厚冰层 什么都别想,随便说些话。情之所至,各死各的罢了 2012.07.12 狂 今夜雨点大过雷鸣。我半裸着身子从桃花源跑回来 并不想家。挨次躺到风声和羊水灌满的一个个桥洞里,紧贴长江 我出生了。蜷缩在母亲温热的手掌心,盲人摸象似的 摸清了爱情的来龙去脉。不能自已,不愿自已 被流放到同一条瞬息万变的路上并没有什么可耻 对我说出这句恬不知耻的话吧:再爱一次 从前沉默时我们抽烟说傻话,互相欺骗。而今沉默时我们枕着梧桐叶 互相梦见。未来沉默时,我们要看着孩子,看他们变得和我们一样 一样的有情有义。一样变了很多,可不变的青山、白塔和日月 仍闪着光。在一大堆懒于翻腾而臃肿的灰烬间,有着自己的颜色 爱情教人忘了自己原本的声音,却又在某一天记起来 从此说话变得更动听。动听得不需要态度温柔语气恰当 “爱是只能微微低下头”。倾听,同时被倾听。是在无数个相似的夜晚 各自老去。各自乘一叶扁舟,头也不回 驶入大海和黑暗。可仍是要疯狂。疯狂。 只有这个词能形容那些夜晚的雷和风和雨和我们 2012.10.22 对饮 “再多喝一口酒,我晚点 就要爬到你床上去了” 就这样用轻盈的,柔若无骨的 蝶翅,含住一根高粱茎 嗷嗷直叫。第一声就刺穿了远远的土地 但那是叫给孤零零的晚风听的,你离我 可没那么远。农夫都知道如何爱惜自己的田地 如我被耕耘着,八月的寡妇终于丰收 三儿两女,不再私下偷养青苔 微启一张绿色的嘴——每处湿濡 都会积水成河,摸索到荒野的尽头 你身上似乎没有尽头。只有一种声音 嚷嚷着“撑死了”却又夹起满满一筷 我的餮客、琴匠、弼马温,我要做你 白色的小牛犊,与莼菜豆苗纠缠着生长 再被你一分为二。我可以 为你放弃南方—— “再喝点吧” 2012.08.16 还俗 1 头顶十五柱香,烧到头 也不过花去这些年撒下弥天大谎 四处流传的时间 亲热点,叫声师兄、师妹 掐掉那句拖泥带水的“南无阿弥陀佛” 骑虎南下。在虎背上犹豫地睁大双眼 时隔多年写下第一句诗,韵脚即刻熟透 之后你越写越慢,越读越轻 漫山遍野都是过去的句子,腐朽的词 陈旧而响亮。和那些木鱼嗒嗒 一道归西。 2 原来嫦娥还乡已是前朝。她回来了 不怕没人敢爱她。 不怕玉一样的十指长出青苔。这时代 她顶怕黑压压围满人的大院,怕冬暖夏凉 整个屋子充满某个男人的体味 凄凄惶惶中生老病死,乳房都洗皱 这就是她和所有人的未来,曾经 连做梦梦见也美得牙根痒痒 3 岁寒至此,尤不知松柏。 只知温黄酒,浇花。浇得花瓣肥肿 说不动话 我们在一起七年整那天 半夜你忽然起身,说: 我要去把下半辈子洗一洗 2013.01.09 新婚 昨夜我新婚,床板肿胀,另一侧 躺着一个我没见过,面色土灰的男人 大喜之日,依旧有起居,饮食,商榷琐事 父母在门外东奔西跑,家里没有人 客人们余劲未欢,冲入大雪中对酒饮风 一口七尺,吃完门前柔情蜜意的雪,他们 会向更远的远方掌灯觅食。我知道你也很馋了 丈夫,对不起。三两滴辛酸的处子血痕 我已在很多年前留给了别人。过去那些夏天 稠密,空中缀有晚霞,饱满欲滴 大地上我与我唯一的爱人四处奔徙 在那霞光里我奄奄一息,流尽了所有的血,只为与他 千篇一律地走在一起,睡在一起,枯守着 寒暑饥贫,在一起。被同样的时代收割,用同一批机器。 也许我不该对你说这些,羞愧的汗水 就要流入前方庸常的人生。我的平乳 将被腹中的孤儿们撑胀,画框里锈蚀的哭声 也将被抹布拭净,等抹过桌子我还要擦窗。 我所向往的生活是一阵寂静,而我将带入坟墓的生活 则是一行孩童的清涕,几声咒骂与纷纷碰杯的声音 当你要我躺下,我空有被撕扯的疼痛 却毫不害怕。即使疼自同一个地方 也早与曾经的大相径庭。此时钟楼远远地响了 床榻落满银霜,窗外高悬的圆月柔肠千曲地闭上眼睛 我也闭上了。适当的黑暗 恰能承受往事沦丧。 2012.06.03 如果没有明天 ——读阿九诗 海女 我不会写诗评。多数时候读完一首诗,我只能确定我喜怒无常的感觉。坏诗,不说话。好诗,说不出话。阿九老师的诗我之前就读到过,很欣赏,但也说不出话。但是当阿丢姐联系我,要给我这个和心仪诗人结对互评的机会时,却是怎么也舍不得放弃,于是硬起头皮一试。老早读阿九的诗,让我觉得像清晨的三两声鸟鸣,“在哪里逗留,就在哪里闪烁”。那些冷不防听到的人,会一下子精神起来,就比如我。 个人以为,他具备了陈先发说的“中年气象”——“开阔,不再耽于修辞的过度雕琢,不固执于曾困于一城一池的自我;雄辯,却不再为一己之立场辩护,也不再为志异鬼怪的手段翻新鼓掌;减速,却有着没谁能推动我、更没谁能让我停下的气概。”他的诗歌没有那种狭隘的自我关注,对某种情绪进行集中描述。说到这里自己突然觉得横竖不太对,因为阿九老师的诗经常整首都是叙述“见南山”的过程。倒不一定悠然,时而讶然,时而肃然,时而又欣欣然;他的确也有集中描述自身状态的时候,然而头尾之间有一份完整的心境,而不是情绪片段。到了这个阶段,诗人已有解脱自我的能力,这些能力之一就是言语描述。而稳妥和笃定的同时,他的诗歌又透露着朝气和引颈而歌的昂然,好!做一个年轻而有活力的中年诗人,是很难得的。 请你们看《明歌•一》中,诗人说: “我的话就是北风, 即使落在地上。 我的唇极其美好, 我的额自黎明就与太阳同车。 我的城正如我的话 永不丢失, 十万大山是它一切传言的基础。 我飞翔,我明亮, 明歌自我的口中流出, 所以它的名也有翅膀。” 诗人的身份也让我关注。我说的身份是指,他的居住地相较国内,算是远离汉语环境的,这使得他的诗歌语言有一种独特的纯洁。这种纯洁是不滥用修辞、不搬弄辞藻、不流于表面的纯洁。一个诗人,就应当珍惜自己心中的每一个词,在说出它们让它们诞生的时候,更要精心呵护。 面对女儿,描述同女儿一起的经历时,阿九老师的诗艺更显灵精、柔和。有这样一个善于观察和理解自己的父亲,女儿一定是幸福的。《搬家那天,女儿想再坐一次婴儿车》里,女儿“突然提出,想再一次躺在自己的婴儿车里——”,诗人看着她躺在云朵上,“比五年前安静得更像一个婴儿”,这样的安静引起诗人的困惑,女儿美修在想什么,在回忆婴儿时期混沌记忆里唯一的白云?他看了很久,终于打断她“不该有的反思”;而她的回答也让诗人想起了那时的白云:“躺在上面的时候,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不同的。”父女间完成了一次恰到好处的沟通,教人读起来很快乐、满足。 又有时,诗人看见了一些令人怦然心动的现象,却不开口,反倒封存起话语的力量。就像在《正赶上老阿叔臭骂阿姨》里,诗人很想知道“阿叔为什么骂她”,这毕竟是经常“像我妈一样,恨不得把一盘好菜全都夹到我碗里的”市场阿姨,但终究没有开口,因为“怕她心里流的血,会涌到脸上”。诗人的仁慈、善感一览无余,同时这份适可而止的交流又让我着急。也许再进一步,问问阿姨,她脸上的血又会因一份温暖而退下去。 我们这些写诗的人时常如此,张大明亮的眼睛,紧闭有力的唇。 阿九的有些诗是奇妙的。譬如《颍河故事》、《国母本纪》。其中着眼历史,又野趣横生的说法,让我无法抵抗自己的猎奇心,总觉得那个被尧“那政治正确的河北口音”恶心到而“一路狂奔,到河边冲洗耳朵”的许由是个有意思的青年。而年华老矣,“厌倦了自己的使命”却找不到人接位的尧又那么可爱。诗人曾花费心血尝试对中国历史抽丝剥茧,将其解构、重述,我从中看到了意义:这些诗篇毁灭了我对部分历史文化的认识,这种毁灭也是诞生。 诗选中最打动我的当属《亡灵还乡》一首。诗人畅想了灵魂迢迢的还乡路,“该有一场小雨/替人们流下泪水,要是他们不能亲自为我伤心”,他想到一些原本应当为自己哭泣的人,不再有可能为自己哭泣;一些本来能按住他悲痛的大手,因为距离,也只能在远处为他将手中的火“彻底熄灭一次”。如果夏天,“该有一树梧桐叶,与我携手同死;要是冬天,该有一场大雪/堆在我的门前。”是呵,怎么都不能少了那个日子应有的景致,让那天成为自然而平静的一天,让死后的事等我死后再去发生——“应当有这样的事,让我安心地倒在回家的路上。” 这是或许能达成的愿望,还有一些,或许永远不能—— “该有一条小河 流经我的家乡。 该有一条堤坝上边 走着送行的人。 该有一个祖国 在我的床边徘徊, 至少,该有一片大海 让我漂浮在还乡的水上。” 这种做梦都欲归,欲归,渴望被故乡救赎的感觉,应当击中过每一个曾经背井离乡的人。 再回到《明歌》中,诗人道出一个定律:“我飞翔,我明亮,明歌自我的口中流出,所以它的名也有翅膀。”正是如此。诗人知道话语中神赋的力量,知道命名事物的意义,“也有翅膀”,便能上天,“在阳光中”,不被任何人寻见,不为任何事丢了自由。他说我要看清这条河流,他便看清了河流,连同河流两岸朝夕祸福的禽畜、饮水思源的人,和有关这条河流的所有传说。“我的心确是刻有铭文的,确是一切往事的许可者”,然而词语只是一道门,他的话“仅为深水打开辨认之窗”,最深的潭水只能是过往的人,过往的事,一点一点试着用话语擦拭生锈的窗闩,为的是重新认识它们。 重新认识,又是为了好好放下,好好地死去,回乡。也许是巧合,在2011年11月11日,诗人写下了《墓志铭》,他记下自己人到中年仍没有的一切:房子、后院、戒指、床、梦、和“手中,一个灿烂的名词”。诗人说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没有这些,“是一种耻辱”。但我读到的诗人为这些“没有”而骄傲,因为他不需要,“因为他爱过,以每一滴精液,每一次心跳。”两手空空进坟墓正预示着,这里躺着的人倾尽感情去活过,他没有为自己留下什么,但能给予的,他都给予了。这件事值得骄傲。 我相信阿九老师的生命就像一首《明歌》,这是首本让我无从下手的诗歌,却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 “纵然我的手伤心, 分成悲哀的五。 我的刀却正值盛年, 是犀牛永生的角, 在哪里逗留,就在哪里闪烁。” 诗人哀物所哀,见人所悲,他敏感的心像一面镜湖,倒映出众生的欢喜。因此纵使没有明天又如何?我已见证今天,活过昨天。 附阿九的诗: 明歌 一 我的歌高于天山, 胜过一切晚宴。 我的路愉悦了躬耕之犁, 田野中擦亮,闲暇时发光。 纵然我的手伤心, 分成悲哀的五, 我的刀却正值盛年, 是犀牛永生的角, 在哪里逗留,就在哪里闪烁。 我是“唯一”之神,沿荒年行进。 我常著愤怒的衣饰, 以恐怖束腰。 二 我的话就是北风, 即使落在地上。 我的唇极其美好, 我的额自黎明就与太阳同车。 我的城正如我的话 永不丢失, 十万大山是它一切传言的基础。 我飞翔,我明亮, 明歌自我的口中流出, 所以它的名也有翅膀。 我飞翔如渡鸦之羽在阳光以上。 三 巴比伦的神,埃安娜,愿她永生! 一切时间都已离开, 因有关她的谈论已经兴起。 我的手保护,在万军之上。 在我意愿的北端, 大树已向我仆倒。 一切殿堂在我离开之日都步入老年, 我的心确是双刃的剑。 我将在秋天与她相遇, 正如丰收和美酒。 我魅力的深渊对她说话; 她倾听,她的心顿时种上兰花。 四 双腿啊,你传言的绿洲使眼睛明亮。 在我沿着旷野的基础 改换国家的时候, 我前方的路必用缎子铺成。 我的眼就是圣经的两页, 就是从香草弥漫中派生的一对黄莺。 我的歌使白云变黑, 并引导了大雨。 双腿啊,你行进如响雷 在“昌盛”的两岸。 一切与你为敌的,必是悲哀之旅。 五 我的欢笑就是猎鹰 回到“快乐”之巢, 因我亲见它们。 那寻找我的,必寻不见; 与我只有一条翅膀的距离, 却不能看到。 当黑暗包围了兰花, 智慧也回归了我的四野。 我给了他们登临的杖,并建立了群山。 它们超过了会众的双眼, 除了大海,无人将它度量。 我的心确是刻有铭文的, 确是一切往事的许可者。 我的话仅为深水打开辨认之窗。 我的每个字都是狐鸣, 招来了乌鸦之羽, 像交错的大殿,接合的檐角。 我使一切礼赞在自己手中, 因我剩下的勇气仍可伏虎。 永不留下,也不忧愁。 我确是一阵晚风疾行, 去见那聆听者。 他们细听;他们萦绕了我 和我因回顾而展现的孤独。 六 在北堂我种植忘忧的萱草。 我的心是豪迈的黄杨树 所喂养的褐色野鸭。 我把行进之风穿在自己脚上, 以远途巩固了生命, 安顿了衰微的旷野之马。 当天阶上的守望者一一到来, 以造就天堂的砖石压低了云彩, 请用这杯瓴留下这雨水, 因为我新死, 与众神相争。 1991 搬家那天,女儿想再坐一次婴儿车 我们一起把很多压在储藏间里的事情搬出来。 其中一些必须扔进垃圾箱, 一部分可以送人,而剩下的那些 我们要带到新租的公寓里。 六点还差五分,我们马上就要告别这间房子, 还有她婴儿时一条快乐的小路。 她突然提出,想再一次躺在自己的婴儿车里—— 躺在她曾每天熟睡的那片白云上。 女儿躺在上面,比五年前安静得更像一个婴儿, 但眼睛睁得很大,像是对自己的过去着迷, 或者陷入了一场不该有的反思。 “你在想什么?”我终于打断了她的思路。 她立刻翻身下车,向我报告说: “躺在上面的时候, 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不同的。” 2010-05-09 注:搬家是在2009年7月31日,美修当时快6岁了。 正赶上老阿叔臭骂阿姨 到列志文公共市场二楼吃便当, 一进门就停在阿姨的摊位前。 “你很少中午来,我差点都没认出来。” 阿姨淡淡地说道。 刚刚报出菜名,就听到有人从门帘里面 朝外大骂:“全世界都在改, 就你不能改?!”接着又补了一句: “你就等着死吧!” 那声音扑面而来,浓浓的东北腔让我 一愣。不知阿姨是犯了 政治错误,还是有经济问题。 老阿姨没有言语,不露表情地继续 给我盛菜。我很想问她 阿叔为什么骂她,但怕她心里流的血 会涌到脸上。我只是向阿叔投去了 拴着一大串问号的目光,那目光 让他不再言语,退到工作间里继续炒菜。 有个老太婆可骂,真不错, 我心里在品着。我懒得去问他, 那句狠话到底是冲着阿姨去的,还是 冲着我,但我更愿意他骂的是我, 而不是像我妈一样,恨不得把一盘好菜 全都夹到我碗里的她。 2011-04-28 颍河故事 我们踏进又踏不进同一条河, 我们存在又不存在。 —— 赫拉克利特 尧到了牙齿退休的年龄, 就想辞去一切职务,把国家交给许由。 但那个青年却匪夷所思地转身就走, 到颍河岸边亲自耕种,建造茅庐。 尧涉过同一条河水再来,请他出山的时候, 他已爱上了一个女孩,她的一垄桑树。 尧那政治正确的河北口音让他特别恶心, 他几乎是一路狂奔,到河边冲洗耳朵。 颍河正好流过许由耳鬓的时候, 牧童巢父刚到河上,饮他心爱的小牛。 “不息的小河,你为何只照顾他的清誉, 却弄脏了我的小牛的嘴巴? 既然你也深爱这不醒的旷野, 何不停留一夜,与我交换意见和叹息?” 他拉着渴得要死的小牛,走到河的上游, 而将裤脚滴水的许由交给清风照料。 2001-1 国母本纪 不要让燕子在你的檐下筑巢。 ――毕达哥拉斯 3800年前,简狄因为品尝了一颗遗弃的 燕卵,生下了一个叫商的新兴民族。 六百年后,女修用同样的方法制造了秦部。 事件在当时引发了一场思想风暴, 咸阳的众女子开始对燕子怀春。 由此回溯三百年,在陕西蓝田的郊野, 由于“虚空规定了万物的本质”, 姜嫄,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 因踏入巨人留下的脚印而孕育了周族。 刘邦平凡的母亲曾与大湖毗邻而居。 她有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一条蛟龙占领了她的山峰和溪谷; 他的丈夫谴责了飞龙,但收留了龙子。 我继续翻阅中国历史,当我的故乡 有一天不再相信国母的神话,大道就隐没了。 那是孔子梦想乘竹筏移民海外的日子, 那个清晨,我的国家叫做春秋和战国。 但国母的故事象白银一样善于延展。 乃至一千年后,辽族的一位萧姓少妇 梦见太阳坠落在她的怀中; 或者,满族努尔哈赤的母亲佛库伦 看见一颗红色的山楂就开始怀孕。 当寡居的阿兰豁阿必须解释 她为什么能生下另外三个儿子时,她说: “每夜有一黄白色的人 自帐幕的天窗进来,摸着我的小腹。 天光一亮,我的肚子就已经兴起。 那人随日月之光远去,像黄狗一样爬走。” 明朝的建立者朱元璋至今身世不明: 在梦中,有神人把一颗药丸交给他的母亲。 生下他的夜晚,红光飞了一地, 以致邻居四面赶来,每人提着一个水桶。 所有这一切,都书写在王朝的第一页, 镌刻于丹青正史的第一节。 女主人公第一人称的追述确保了真实, 良史们狼毫般精确的洞见加重了语气。 国母们令人着迷,在于她们不用钥匙 就能打开挂在我祖先内室门上的那把锁; 在于她们在遥远的先知发出警告之前, 就已用不眠的子宫写完了我的历史。 2001-1 亡灵还乡 当我死的时候, 一切都相会在黎明。 该有一场小雨 替人们流下泪水, 要是他们不能亲自为我伤心。 如果不是这样,应该有别样的路 引我踏向死亡的门槛。 该有一队斑头雁 与我一同离去。 该有一只海碗盛满我的血, 这流干了的血, 该有一种声音促使它凝固。 当那个日子来临, 该有一条小河 流经我的家乡。 该有一条堤坝上边 走着送行的人。 该有一个祖国 在我的床边徘徊, 至少,该有一片大海 让我漂浮在还乡的水上。 即使因为贫穷, 也应该有一首歌,让我号唱着死。 那一天,谁能叫得出我 人群中的名字? 或者真的,如果我想见见祖国, 单独见一见她, 她能不能赶来? 想与正义、智慧 聊一阵天空云淡, 她能不能赶来, 赶在夜晚的更鸣到来之前, 来听听我剩下的话语? 爱情的女神, 明眼的预言的女神们, 能不能说出,我还要走多久 才能回去? 能不能有一双大手 按住我的痛苦, 再把一碗备好的茶水端到我的嘴边? 如果恰逢夏日,该有一树梧桐叶 与我携手同死; 要是冬天,该有一场大雪 堆在我的门前。 应当有这样的事, 让我安心地倒在回家的路上。 万一这条路上 有人举火经过, 至少它该为我彻底熄灭一次, 让我像一个真正的灵魂, 一颗骄傲的燧石, 点燃故乡的心中致密的夜晚。 1992初稿,2001修订 墓志铭 我没有房子和后院 让我们的孩子在白色的栅栏里飞翔。 我没有戒指,十指之间延展的 是一枚高贵而无色的金属。 我没有床 来平息午夜暴乱的欢愉。 我没有梦,空白的睡眠 天醒时更加空荡。 我根本没有意识到,人到中年,手中 还没有一个灿烂的名词 是一种耻辱, 因为我爱过,以 每一滴精液,每一次心跳。 2011-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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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3-04-21 11:32:10
阿九
2013-04-25 09:44:29 阿九

看到了,写信阿丢的序言和海女的评论!读自己20年前写的诗,感觉总是很奇怪。很好奇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