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长篇作品 - 云和山的彼端
云和山的彼端
- 作者:
- 甘世佳
- 分类:
- 小说 创作
- 发表于:
- 《云和山的彼端》 珠海出版社2008年9月
- 作品描述:
- 在出版过的那些东西里,还是最喜欢这本。
2010-09-25 00:34:37
凌晨六点多,我躺在朋友的车里,等着另一个朋友的到来。我们要去郊外办一些小事。
左等右等,那个朋友还是没有到来,或许是睡了懒觉。
于是我开始看窗外。上海的早晨一直以来都有绮丽的魅力,好像一个充满蓬勃朝气的少年。这和傍晚或者深夜的上海截然不同,那些浮躁或消沉的东西还没有出现,那些神情慵懒或颓靡的脸孔还在熟睡,或狂欢未止。在这座城市的早晨,是清朗的阳光,和属于人...
凌晨六点多,我躺在朋友的车里,等着另一个朋友的到来。我们要去郊外办一些小事。
左等右等,那个朋友还是没有到来,或许是睡了懒觉。
于是我开始看窗外。上海的早晨一直以来都有绮丽的魅力,好像一个充满蓬勃朝气的少年。这和傍晚或者深夜的上海截然不同,那些浮躁或消沉的东西还没有出现,那些神情慵懒或颓靡的脸孔还在熟睡,或狂欢未止。在这座城市的早晨,是清朗的阳光,和属于人间烟火的那一份踏实与朝气。
朋友一直没来。我们停在早晨的地铁站,看着车流和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从六点到七点,这个城市像变戏法一样变出大量的行色匆匆的人群,每一秒都变得更堵的街道。
在七点,如果你还保留着一个小时前的记忆。你会觉得,眼前的景象是那么不真实,那么不可思议。这会让人怀疑,要不记忆是虚构的,要不眼前所见,都是幻象。
只有那些植物,还站在角落沉默。
我没想到,江南的春天来得这么快。
好像是一夜之间,绿色开始泛滥。迎春花开过了,白玉兰开过了,如今当道的是烂漫的茶花。我记得我写过它,关于大理的茶花,关于它那个诡异的别名:曼陀罗。
可是那场旅行,已经显得很遥远了。
2010-12-29 14:55:59
云和山的彼端。 楔子•半夏。
这个故事,是关于旅行。
关于旅行中的离人与时光,关于旅途上的决绝与流离。关于沿途那些光阴翻卷的溪流和山峦,在某个时刻,轻轻的碰触。关于那些游走于边缘和彼岸的人与事,他们的背后,有云卷云舒。
关于爱,背叛,伤害和重生。
我想我永远会记取那些梦境般的断片。直到有一天,它们融化成泛黄的默片。黑白的八毫米,依稀有卡萨布兰卡,沉..
(1回应)
云和山的彼端。 楔子•半夏。
这个故事,是关于旅行。
关于旅行中的离人与时光,关于旅途上的决绝与流离。关于沿途那些光阴翻卷的溪流和山峦,在某个时刻,轻轻的碰触。关于那些游走于边缘和彼岸的人与事,他们的背后,有云卷云舒。
关于爱,背叛,伤害和重生。
我想我永远会记取那些梦境般的断片。直到有一天,它们融化成泛黄的默片。黑白的八毫米,依稀有卡萨布兰卡,沉醉于驼铃中的影子。
可是我该从何处说起。
也许我该从头说起。
那是去年夏天。像所有的去年夏天一样。带着炽热的汹涌,回忆的酸甜味道,和着西瓜与蝉鸣。似乎从我们出生开始,去年夏天,便应是这种味道。
去年夏天,我结束了一段旷日持久的恋爱。所有恋爱终结,都和夏天有关,一如所有恋情的开始。那结束的一段,伴着永远离去的青葱校园,永远不再来的,争吵后再拥抱的勇气,一起坐上绝尘而去的搬家卡车。
只有她年初订的时装杂志,准时得令人伤心地,在七月的第一天,仍然出现在信箱里。
无趣而千篇一律的购衣攻略,聒躁而弱智的时尚指南,低级趣味的明星访淡,一如既往。还有一个显然很无趣的男子,每次坐堂医生般地解答情感问题。
每一次,他都把话题扯到足够远的彼端。凑够版面字数后,所有人似懂非懂地看着有道理。我断定,生活中的这个所谓情感专家,想必三十多岁,单身,头有点秃。瘦得有点败,爱摆腔调,所有恋爱记录都是彻底失败。或者,根本是个同性恋。
这一期的标题:「你的心灵旅行,尚未开始」。永远这么做作的标题,某种精致而不动声色的假大空。
这个时代的媒体文字,大抵一律如此。所谓小资与品味,基本上,便是这样精心包装过的虚假、大话、和流动却不可见的空气。这是,这一代人的疾病。
故事来信老套,像所有如今流行的小说,一样的内容。某次旅行。对丈夫的背叛,雪山下的迷离一夜。心中的挣扎与内疚,欲望与贪婪。
只有那座高原小城的名字,让我轻舒一口气。
大理。
印象中的苍山、洱海、蝴蝶泉、风花雪月,总带着一点点梦幻。神秘的古老王国,僧侣与权杖,天龙八部与绝世美人。曼陀罗花。
总算,不是俗气到底的丽江或阳朔。我安慰自己的心。虽然,我们无非是在媚俗的空气里,找一两个看似与众不同的气泡罢了。
我打电话给卡卡。
这是一个极受女孩欢迎的男人。十七岁的时候,他离开福建老家,四处流浪,搞搞文学和摄影。十八岁定居大理,出家做了和尚。当然,只是名义上的和尚。
这种经历对于二十岁以下的小女生,几乎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电话那头照例是古怪的佛教音乐,各种口音的女子说话的声音,卡卡带着某种疲倦和自豪的语气。快来这里吧,包吃包住。
我正要开口询问,那边传来四川口音的女人声音,卡卡,快来,轮到你了。
随后是某个我想象的狂欢场面,和挂断电话后的忙音。
不过这已足够。对于一个刚遭到失败恋情,又热爱那些高原古城的男子而言。
这些天,梅子黄时。上海满是雨水。
这份温暖的潮湿,让我想起童年。江南的小镇,青灰色的砖墙,淋满雨水和青苔。老宅的门口是高高的木门槛,对面便是湖水,很多的鸭子与鹅。梅雨的季节,总会带来落单的白鹭。十里的荷花。
女小囡的羊角辫,关于采莲的歌谣。很多个夜晚的梦,被雨声惊醒。
听见叹息声,穿过年岁的悠长。亦有争吵与不屑,融在酥软的泥土中。所有的画面,都是绿和蓝。
这个夜晚,我的梦又被雨水惊醒。
梅雨打在铝合金的窗架上,在空调外机上,晾衣服的竹竿上。不远处,谁家一件孤零零的白汗衫,被淋在风雨里。它被主人遗忘了,上面湿透的Hello Kitty依旧顽固敬业地表演着装可爱的神情。
隔着二十三层,楼底下的灯光模糊而看不清楚。依然有塑料袋在风雨中孤独地飞舞。
高层建筑是这个时代的罪恶,培养自私与冷漠的温床。巨大的蜂巢。钢筋水泥的贫民窟。可依然有百万千万的人,为了这样一格窗户,奋斗终身而不得。
想到房价,便令人打个寒颤。我相信,这座城市大多数人,想到这里都会如此。
那个我称为房东的人,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每个月都会和蔼地敲开我们这一层所有的六扇房门,向每个租房者收取昂贵的房租。稍有拖欠,他也会笑着说没事,下个月一起给好了。当然,若你拖欠太久,他亦会毫不留情地把你扫地出门。
他曾是房地局的官员。在任时,以极其低廉的价格,买入这幢旧式高层公寓的第二十四层。
而如今,仅仅是房租的收入,亦足以让他家财万贯。至于房价,大约已是他买入时价格的二十倍了。
我的隔壁,住着六个来自各地的大学毕业生。他们来上海找工作,两个找到了,还有四个,没有找到。到月底,那四个再无法找到工作,也许只能离开了。
他们原来每天吃泡面。后来,泡面涨价了,便吃五毛钱一个的包子。每顿两个,一天三元。
对于年轻小伙而言,他们如此的饮食,显然置他们于长年的饥饿中。
偶尔我会招呼他们来吃饭。我的一个朋友在比萨店工作。下班后,他有时会偷带几块客人剩下的,不同大小、不同款式的比萨切片,来和我一起吃。那时,我会去隔壁敲门,叫他们过来。那几个孩子总是狼吞虎咽,嘴里塞满食物。
我知道饥饿的味道。
他们吃饱后,我常劝他们回家。作为大学毕业生,找一份在当地属于体面的工作,在他们的家乡并不会是太困难的事。
他们都摇头。那是极为丢脸的事情,因为在家人看来,上海便是天堂,他们可以轻易举出谁家的三表哥四表舅在上海发家的例子。
那些人不知道,这里的确是天堂。
同时,也是地狱。
我的胃开始翻腾。胃的疼痛,又是这个时代的标志。
是太幸福,抑或太不幸,我不得而知。恍惚中记起历史书上不停描述的画面。
饥饿。灾民。观音土。
记得与许多人说话,都会提到观音土。多美的文字意象。
当饿至绝望,捧起一块观音土。白色的松软泥土,让我告诉你它的吃法。用时尚杂志中美食栏目的笔调。
放在锅里,加满水,煮沸,泥土化成白色的糊状浆液,散发着某种清香。那么粘稠和温暖,它在轻轻说话。快张开嘴把我咽下,你便,永远不会再饥饿。
对于饿昏的灾民,这是致命的诱惑。只要一下。
柔软的饱腹感,那么美妙。我想那些吞下的人,一生中亦不曾有过这样饱食的感觉。为了吃饱的这一刻,他们从出生时,便开始等待。
这一个小时的饱腹,是生命换得的单纯满足,那样美好。
一小时后,它会在你的胃里,慢慢干噪,变回坚硬的白色泥土。于是,胃被撕裂,你慢慢死去。
这个关于饥饿的故事,在我们的历史中上演,年复一年。倒毙的尸首旁边,伴随着走投无路的饥民们揭竿而起的阵阵喧嚣。于是再一场的成王败寇,再一次的改朝换代,再一次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于是,我的胃痛渐渐消退,伴着精神胜利的又一次成功。
雨水渐渐停了下来。阳光开始从远端,泛出微醺的黯红。
我敲开隔壁那六个毕业生的门。那个最沉默的男孩,捧着一本英语雅思课本为我开了门。地铺上三个男孩在熟睡,房间炎热而拥挤,生活用品和烟头,散落了一地。
我把家里储存的几箱泡面,一些罐头食品,装有IKEA黄色的巨大袋子中,送给那个男孩。我已习惯于如此的馈赠,正象他们习惯了接受。
我们间有轻轻的道别,这令我感受到安慰。在漩涡的城市里,能有人道别,亦是值得感恩的美好。
因我不习惯于整理行囊,硕大的登山包里,只是几件简单的衣物。一条毛巾。包里永远有一些药品,几本书,几张地图。我的旅行如此简单,因我不知道归程。
我从不带DV与数码相机,从不带MP3或随身听,从不带国家地理或旅行指南,从不带牙具与护肤品。这些东西,与我的旅行绝缘。因我不喜它们给旅程带来的时空错裂感,不喜把大都市装入行囊陪伴去,云和山的彼端。
我和男孩们说再见。然而注定,我们永不会再见。
一个月后我回到上海。这个房间换成了两个年轻的白领女孩。热爱香水,热爱蕾丝边长裙,热爱爵士乐。我想,她们热爱自己,热爱生活。
那六个不干净却朝气的大男孩,在我的隔壁住了六个月。随后,他们消失在灯火阑珊的尽头。
就像我的旅行,永远不知晓下一站,不知晓下一晚的旅馆,不知晓明日的泥石流会否落在我的头顶。唯一的永恒,是我头顶上的光,照着虚无中的一方明亮。
2010-09-25 00:36:33
云和山的彼端。 第一话•穿行。
Om 唵。
K79次列车,上海至昆明。硬座。
我喜爱长途的硬座列车。它是所有旅行方式中,乘客间最不会疏离感的一种。漫长旅途中,你能感受到旅行最奇妙的意味。
不曾谋面,离开后亦不会再见。却在这样的情镜中,能听到灵魂与灵魂,彼此轻轻的磨擦。
大包小包返乡的民工。年轻而踌躇满志出差的小白领。赢弱而坚强的母亲,抱着衣着破烂的婴儿...
(2回应)
云和山的彼端。 第一话•穿行。
Om 唵。
K79次列车,上海至昆明。硬座。
我喜爱长途的硬座列车。它是所有旅行方式中,乘客间最不会疏离感的一种。漫长旅途中,你能感受到旅行最奇妙的意味。
不曾谋面,离开后亦不会再见。却在这样的情镜中,能听到灵魂与灵魂,彼此轻轻的磨擦。
大包小包返乡的民工。年轻而踌躇满志出差的小白领。赢弱而坚强的母亲,抱着衣着破烂的婴儿。不知忧愁的大学生,也许是初次远途旅程,精力充沛地大声打着牌。眼神游移的乘警。推着小车不厌其烦兜售各种商品的列车员。几乎每一节长途列车的硬座车厢,都会有这些不变的人。他们面容模糊,仿似劣质港片里重复利用的群众演员,忠实地反复出镜着。
坐的次数一多,我甚至能背诵出列车员推销的商品目录。一种十元三双的袜子,他会表演用手拉,用刀片扯,每次还要做作地向旅客借一个打火机来烧。总之,那袜子是万能,且金钢不破的。
另有一种儿童玩具,利用重力离心原理,在任何东西上都能旋转而不掉落,伴随着花哨闪烁的灯光,和致爱丽丝的电子音乐。
一种药品,类似按摩膏,据说是越南特产。蓝色的盒子上画着一只白虎,广告语是:能解除一切疼痛。列车员会当场给旅客试用,错觉和面子的反应过后,是众口一辞的,啊哟,还真不疼了。
总之,若你是初次来到这样的车厢,会有一种天上人间的错觉。这些神奇的物品,恍然间让你置身于王母的瑶池。光怪陆离,似梦似幻。
我从未买过。我想我能算出他们用人民币最小单位计量的成本价,和大致的原理。我若是不清醒有多好。那样我会真心地歌颂科技的伟大,与物价的便宜。
嘉兴是停靠的第一站。在金庸的武侠小说中,这座小城是江南的代名词。烟雨楼。多么暧昧而诗情画意的名字,甚至能想见那种种故事的发生。复仇与背叛,痴恋与绝断,杀戳与和解,雪雨腥风们只因沾上了草长莺飞的绮丽布景,便能穿透恩怨,而被江南的烟雨和楼阁,淋湿成最浪漫的两三行。
我买了一袋粽子。每次经过我都如此。因着旅途的单薄与疲倦,车站上粗糙的嘉兴肉粽,才变得美味起来。
递了一只棕子给对座一直沉默读报的中年男子,他用一口明显部队口音的北方话对我道谢。我喜欢与这样的口音的,带着沧桑感的男子聊天,他们注定是旅程上最好的伙伴。
一直以来,我便有语言上的天赋。很小的时候,便能跟着电视中的北京肥皂剧,说出一口流行的京片子。这并非出自遗传,家族中的其它人,都说着一口江南口音很重普通话。或者说,在我出生的南方,说一口北方话,几乎是不可能的。而我后来竟又学会了东北话与四川话,皆是如当地人一般的纯正。让陌生人猜测我的籍贯,是我常玩的无聊游戏。
列车尚未到达杭州,我又说着一口部队味道的北方国语,与对座的男子聊天。
许是如此的亲近感,他把他的故事说给我听,若他是编造,那他一定是优秀的畅销书作家,因此,我选择相信,这些是真的。
北方的军区大院。总是有风沙。干燥的土壤,白色的旧砖墙,绿的窗,正门上方,有五角星和八一字样。这样的大院,在中国北方,数不胜数。
年轻的军官,他调皮的儿子,像很多类似小说的开头,一群部队长大的孩子在大院中打闹。我的儿子,应与他们不同。年轻的军官这样想。
于是他搬来了一架钢琴。在那个年代,这无异是极大的奢侈品,军官为此用掉了几年所有的积蓄。
他下了决心。
于是,在别的孩子在大院中打闹时,军官的小孩,他叫苏宁,因为军官的祖籍,是江苏南京,孩子被强迫在家中练习钢琴,日以继夜。
父亲很严厉,稍有倦怠,便呵斥责打,军区大院里,总是回荡着他咆哮如雷的吼声。
在严厉的管教下,苏宁的钢琴进步很快。十岁时,便在军区文艺汇演中,能独当一面,连文工团的老琴师,亦甘败下风。
然而他的性格,亦渐渐变得冷漠孤僻。
日复一日的爱,日复一日的伤害,日复一日的忍耐。
也许我们都习惯于生活在掩饰下的惯性中。而当有一日,弹簧被拉断,我们都手足无措。有些人毁灭,有些人新生。
十五岁那一年,苏这第一次去北京参加全国钢琴大赛,他将独自乘坐火车,前往陌生的城市。
父亲露出难得的笑容。他开了一瓶陈年的茅台,为儿子送行。
第二天,他的儿子,一去不复返。
寻找,这是一种半是绝望,半是茫然的过程。虽然每个人的一生,都在寻找。
在苏宁的枕底,有他写给父亲的信。那是些充满绝望与心死的文字,却隐藏着某种倔强的希求。
很多的曲谱中,夹杂着苏宁与北京一些摇滚乐手的通信。内容是军官父亲永远不会理解的。那些音乐无关巴赫与萧邦,而是关于死亡、绝望与挣扎。
父亲在北京度过很多个夜晚。在某个北方难得的雨夜,他目送着妻子因心力交卒与绝望,永远离他而去。
这个死去的女子,军队的内勤兵,永远无法理解自己的丈夫,亦永远无法理解自己的儿子。
她所能给予的一切,是日复一日的包容,和舍恨的离去。
她至死都不能理解,她命运中的幸与不幸。
军官开始他长达十年的寻找。他主动申请调派到各个角落的军分区,只因有以讹传讹的关于苏宁的传闻。黑龙江,青海,广西,浙江。这一次,是云南。
我在地图上找到那个中越边陲的小城。文山。和某个填词人一样的名字。想象中,有绵延的丘陵与山谷。热带潮湿的雨林,奇异的民族和语言。
故事嘎然而止,坐在我对面的男子,轻轻的叹息。我茫然的回顾,某种眩晕感汹涌而至。或许每一个人,车厢中站着坐着,笑着沉默着,抽着烟吃着零食的,背后都有一个故事。一个像极了畅销小说,和粗制滥造生活连续剧的故事。
窗外,钱塘江已远去。铁道被不绝如缕的丘陵包围,那是属于南方的,青绿色的山峦,有烟雾缠绕。偶尔有湖水与莲花。这像我的故乡。
Ma 嘛。
火车广播上开始放音乐。这一张盗版CD的制作者,一定有奇异的品味。
有些闷沉的男声唱着,活在底层的枪手,一盆不懂法语的兰花。
玛蒂尔达。我想起多年前,看这部电影。大学宿舍暗沉的灯光,许多赤膊的男生,围在唯一的一台笔记本电脑前。
很多门口地摊上买来的蛋炒饭,满是胡椒粉与味精。电扇嘎吱地响着,转了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不知困顿,不管明天如何。
而这个杀手不太冷,这些伤口疼不疼,叫我如何转身。
深夜,列车停在名叫玉山的小城。从车窗边望去,小城一片漆黑。只有几家发廊,亮着闪烁的粉红灯光。除此之外,惟有沉寂,与呼啸的风声。
这座小城予我的全部意象,便是黑暗中的发廊招牌。关于欲望,又无关性,只关这般淡漠宁和的镇。隐藏的漩涡。
我开始无聊地设想,一个陌生的乘客,在一个陌生的小城被列车遗弃。随后能等待的是什么,将汹涌而至。
对面的军官低垂着双眼小寐。他身上有长年漂泊的浪迹,与部队生活的严谨。暑期远足的大学生依旧肆无忌惮地打着牌。不觉地,走廊上躺满了各式无座票的人。
一个长途贩卖水果的果农,抱着扁担熟睡,两箩筐的桃子在身边。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从睡着的母亲怀中逃了出来,偷偷拿起一只桃子,望了一眼果农的睡相,便连洗都不洗,狼吞虎咽了起来。一对长得极像的父子,背靠背坐着,无言,不睡。亦有独自欣赏生活并不丰盛的赋予的人。一个人,一罐廉价啤酒,喝个不停,透着满足的神情。
天蒙蒙亮的时候,终于到了上饶。我忍着一夜的饥饿,便为了一站。
每次火车旅行,经过上饶,都会有一大群人,高声叫卖着上饶某种特产:烤山鸡腿。
第一次经历,是十六岁时,独自在暑假时,去南方海岸旅行。在深圳遇见一个和蔼的出版社中年编辑,与我微笑着说,你可以考虑,写一本书。
我当作天方夜谭般忘记了那些,两年后,我出了第一本,也许并不属于我的书。可那个编辑,我再也不曾遇到。
在广州被人骗走了身边仅剩的钱。那件事,让我开始学习不信任。
逃票从广州站回上海。第一次路过上饶,在极度的饥饿中闻见烤山鸡腿的味道,五元一个。而我身无分文,且提心吊胆。
但那种香气扑鼻的震撼与诱惑,长久以来缭绕不止。也许,有着一点,观音土的味道。
不出所料,成群结队的小贩涌向列车,有的甚至自带小型八字梯,以便爬到敞开的车窗处,兜售叫卖。
是那一股香。我迫不及待地买了两个,依旧是五元一个。
直到吃的时候,才发现,近十年来望梅止渴的,想象中的美味,是如此干涩难以下咽的东西。味道亦不好,只是适合嗅觉的食物。
天亮以后,列车便开始时停时行。过了鹰谭不久,干脆就停住了。
没有人猜得到,这一停,便是十个小时。在下一站向塘下车的乘客最为愤懑,他们是眼望故乡而不得。
宵外是典型的鄱阳湖一带的夏日。淡绿色的水田,沼泽,星星点点的湖泊。许多的白鹭,一排一排地起飞,盘漩,降落。
长年累月的夏天,他们在此度过。偶尔有落单的,才会降落在我的江南故乡。
等到秋天,他们便去往比南方更南的地方。西贡。湄公河三角洲的田野,很久前流行过的,关于中国情人的传说。
辗转于列车员之间,方才得知,湖南省暴发洪水,淹没了铁路。
南方的洪水,北方的旱灾。中国历史的几千年,便为这些推动。
我们文明中最浪漫辉煌的人与事,无非与水相关。世上亦只中国会有关于治水的古老传说。鲧用堵而治水不成,禹用疏导,方才成事。后来被引申为华夏人政治的精华,治民的一切道理仿佛皆出于此。
最浪漫的诗人,屈原和李白,亦皆最后纵身跃入水中。
连梁山的好汉们,亦因着八百里水泊,才有了生机,而变得鲜活起来。
而西方的文明是火性的。普罗米修斯盗得火种,才照亮了希腊的神话与传奇。埃及的太阳神拉,圣经中的第一句,神说,要有光,于是世上便有了光。都与火有关。
西方人的水仿佛只有海洋,而无中国式的江河湖泊。故而他们有航海,有史诗,却无中国式的田园与泉水。
因此,中国文明是水性的。内敛,沉静,柔弱而韧性。无西文的壮阔,浓烈与扩张性。亦因此,我们有农业的文明,有婉转如歌的文学,却无蒸气机,与神曲。
一句上善若水,说了几千年。而当我们最终投入工商业文明的滚滚怀抱,让这个时代,略微显得无所适从了起来。
Ni 呢。
我开始选择在漫漫的等待中,拿出一本捷克语教材读书。
在这个时代,不抱有任何现实目的的学习,往往与玩物丧志无益。我们总追求于眼见得到的利益,而忽视了漫长荒废中的成长。
很多年前,俄语是有用的,而英语是无用的。于是太多人为此抱撼终身。
如今英语似乎又成为了圣经,随后是日法德,韩国经济一飞跃,学韩语的人又那么多。
而我所关注的,却是语言本身的力量。每一门语言背后蕴藏着的黯然的辉煌,气质与风格。
然后就像火车上最原始的反应,你要去那里留学么?
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们一脸不解。
想起在杭州的青年旅社,我和两个德国人坐在院子里,聊了一下午希特勒与二战。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许多德国人对二战的态度,与我的想象是如此的不同。
他们如此真诚的忏悔。甚至对于我告诉他们的中国许多的男孩,崇拜着二战中的许多德军将领,他们并无半点欣喜,而是反复地说,这是不对的,不应如此。
那个下午我收获良多,虽然我们说着彼此都并不纯熟的英语。虽然一个三十多岁的白领女子,神秘兮兮地恭喜我,找到练习口语的对象。
我只得无言。对于我而言,了解德国普通年轻人对希特勒的看法,比练习一口德国口音的英语,重要也美好得多。
一个年轻人,是无坐票的,一直站在我的边上,沉默地看我念着古怪文字。
他很聪明,很快便学会了一些基本的发音。
S上面有了这个勾,就都念“施”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我。
这令我欣喜。我让出半个座位给他,与他说,是。而如果e上面有了勾便念“耶”了。
那内德维德应该怎么念?
内德维耶德,后面那个e上面是有勾的。
我喜欢看内德维德踢球,我是尤文图斯的球迷。
便如此,我们攀谈了起来。
他来自铅山,上饶附近的小县城,信江蜿蜒流过。
对于一个美好宋词的人而言,我自然知道铅山。因为辛弃疾。
能让词人写出我见青山我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地方,该是很美的罢。
写了一辈子金弋铁马,千古风流的才子,在那个山川环绕处,写下了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醉里吴音相媚好。
那是怎样的一种诗意的栖居。沙场与朝堂,已退居一旁了。
而坐在我身边的男子,叫辛劳。
很小的时候,辛劳便知晓,祖上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
辛弃疾的墓,便在离家不远处。父亲和伯父,每个月都会去打扫。
他们家有许多与众不同,许多的书。而周围的人,都以砖窑为生。
赣西天然的红土带,蕴育了特别的经济方式。这些年,小砖窑如雨后春笋。
只有他们家读书。从小便须把稼轩长短句背得烂熟。然后,被安排般,去南昌念高中,去广州念大学。
在深圳一工作便是三年,客户,文件,城市的高楼大厦。从零开始,租住在简陋破旧的群租小单元中。一半的工资交给房东,在城市的低层流转挣扎。
有一个多年的女友,从大学二年级开始。她爱念辛弃疾的词,热爱诗歌与文学,随后一起在深圳打拼,辛苦地存钱。每个月存两百,另两百各自寄一百回老家。
日复一日,从牙关中省出钱。试着谈论婚事,一切从简,亦可以有一份美好的回忆。
他买了一辆助动车,这花去了近一年的积蓄。高兴地开回家,想对于贫寒的婚礼而言,亦可算是很华丽的纪念。再也不用去挤肮脏堵塞的公车,便值得满足。
又是畅销小说中的场景。一辆黑色的广本,一张疲倦决绝的脸。
那辆助动车,崭新的,忽然变得如此苍白。
我恨透了这样情节,为何每个人都把生活,演绎成小说的情节。又或者生活本就如此,所有的小说家,均是这壮阔生活,拙劣的抄袭者。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便像年少读的演义小说与历史传奇。那些明知对方是关羽张飞的跑龙套小将领,永远会毫无自知之明地大喊一声“纳命来”,随后被一回合斩于马下;那个指鹿为马的故事,那句何不食肉糜。,多么荒诞的情节。我们一直以为,这些是古人古怪的浪漫想象力而已。
直到很多年后才明白,现实中有着多少古典小说中一样的人。相似的情节。甚至许多,竟相像如同照着剧本演绎而出。
最后呢。最后的辛劳,开始了怎样的生活?是支离破碎,还是颠沛流离?若是畅销小说中,他应愤然去开创全新的事业,随后家财万贯。而那个离去的女子,会后悔,再面对他此刻的决绝,或者犹疑。
辛劳选择离开深圳,回到了贫困的故乡。依旧是满山的红砖窑。刺目的裸露红土,淹没一切的绿色。
他成了一名乡村中学的教师。他给那些砖窑主的孩子们讲授辛稼轩的词。或者不达意。以及这个灾难深重的国家,嘈杂而寂寞的历史。亦在此中教给他们,物质与金钱,砖窑与红土之外的广阔世界。
无论长夜如何绵长,我们皆可看见或能燎原的星火。这便是希望,蕴藏在淡泊与纠结之中,有浸透着时光熏染的力量。
这一次旅程,辛劳将在向塘下车,去往南昌购买一些新的书籍。在下学期的开始,给孩子们课外阅读。他终于说动砖窑主们,同意集资为学校,增添几套他渴望已久的《资治通鉴》和《全宋词》。
而因着这场洪水,我与辛劳相遇。他短暂的旅程被倏忽拉长,而与我讲如此一个黯然销魂的故事。
对面的军官亦沉沉睡着,这让我有些许疏离的联想。
这世上,有人选择离开,有人选择回来。而相似的是绝望与哀愁,亦是伤害,和渺茫却沉沉蕴酿的希望。
Pa 叭。
在晚点十一小时后,旅程的第二个黄昏,列车缓缓驶入湘潭。
这里的人们,说着一种中国人熟悉而又陌生的普通话。
我记起年轻时读过的传记。年轻的,尚未成为伟人的那个人,便在这一带的山峦与河谷中穿行。同学少年,叛逆与孤独,朋友和仇恨,笑与悲欢。像剧般的情节与遐思,落在那个挥斥方遒的大时代布景下。
印象最深的,是伟人与他的父亲。无法彼此理解,甚至无法相互原谅的两代人。
这样的故事,日复一日。我们并无法预知将来,因着彼此的爱与伤害,伴着历史大幕的沉沉拉开。
依然记得彼时的心悸,伴着轻柔的触动。
我最终并没有成为我以为的那个人。我只是活在底层的枪手,伴着一盆不懂法语的兰花。意气用事的年纪,我们或者都想成为,文章天下的纵横家。
而那一位亦终究没有。他未尝用一支笔指点天下,却换成了百万雄师。
我是一名枪手,从十七岁起。
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家财万贯的成功商人,万人瞩目的偶像歌手,退隐江湖的政客。在我面前,他们都把自己的一生,和盘托出。
我从不过问任何无关的人事。我只是把他们说的,模仿出某种口吻,写成也许畅销千万的自传。书上不会有我的名字,销量亦与我无关。我只负责,按字数得到我应得的酬劳。
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至于名声,只在这个隐秘的圈子中,口耳相传。
七年,我写了十六本书。基本上,出版后我连封面亦不会去关注一眼。
我关注的只是按时得到我的报酬。随后,用以旅行和谋生。
租住在城市中的各个角落。渐渐地,从破败的群居平房,到尚属高档的多层公寓。而我的心,始终是封闭的。陪伴我的是大段的夜晚。劣制烟和口感苦涩的廉价绿茶。稿纸,笔和键盘。每隔几个月,作一次旅行。亦每隔几个月,去往富丽堂皇的高级场所,见一个又一个万众瞩目的所谓名人。我亦只是尽职地倾听,随后在夜深人静后,加上大段的编造。我想,我曾梦想的,自己的小说中那种种情节,都被我加入了别人的故事。揉杂在真实的细节中,亦真亦假。
始终,我都游离于世界之外。
生活在底层的群落,过节俭的生活。随后,用大把的钱出门远行。
那些所谓的上流社会,在我的生活中,只是每几个月出现一次的例行公事。我权当视而不见,因长时期窥探性质的生活,我对这些华丽场面,并无丝豪的好感与向往。
我认识的,只是生活中不停变幻的邻居。热情的,自私的,善良的,冷漠的。住所附近的几个烟杂店。超市的收银员。邮差。抄电表及收水费的工作人员。除此之外,几乎没有朋友。
我宁可用一整个下午去附近的公园看锻炼的老人,捉蝌蚪的孩子与笼中的狮虎。某一日,公园中新引进了一对幼年的小狮,如小猫般俏皮可爱。我看着他们一日日长大,变成凶猛的巨兽。每一次,我皆坐在笼子对面,抽完半包烟。
亦常常漫无目的地行走。坐上某一班不知名的公车,直到终点站。往往是新建的居民小区,或郊县的某个小镇,有新鲜而朝气的面容。随意闲逛,再坐公车回家。
我几乎从不坐地铁。不去酒吧。不出入除了出版商所在地外的任何办公楼。不逛商店,超市除外。亦不玩任何网络游戏,不用QQ,MSN上稀稀落落挂着几个工作相关的人,和几年不说话的几个旧同学。仿佛我与世间隔离,所处在空荡的空间,无所着落与依从。
在上海十年,唯一一次去外滩和南京路,是因母亲来看我。母亲不愿我为她花钱,于是我们只是默默地行走。随后在长途汽车站,我们无声地道别,背后是整个城市的灯火辉煌。
亦谈过恋爱。从大学一年级,伴着我退学,伴着她毕业,随后分手。我并不缺钱,然而无人能忍受,我的孤僻与无计划。
生活中所有的感动皆来自书本。我总是带着大量的书,这使得搬家变得麻烦。那一箱箱沉重的纸张,整套整套的古典文学与历史,是我唯一的安慰。
只有一次,一个红得发紫的偶像歌手,说到他操劳而早逝的父亲。他在音乐圈打拼七年,一无所成。父亲为了他拼命挣钱,却仿佛投入无底洞之中。操劳,失望,担忧和叹息,这个父亲在他一夜窜红前两个月,撒手人寰。父亲的遗言是,求你了,不许再在音乐圈子呆下去。找个工作,结婚,我泉下才能安眠。
那个万人迷坐在我对面,轻轻地缀泣。我们相对无言许久,随后他被喊上节目。电视上,一张英俊而快乐的笑脸。台下,他的粉丝喊得声嘶力竭。
dme 咪。
整个夜晚,列车穿行于湘西的群山之中。我沉沉睡去,梦见无数浮光掠影。名字叫翠翠的女子。渡口。琅琅的群山。
醒来时有刺眼的阳光,高楼林立。列车停在一个热闹城市中央的车站。我以为是贵阳,后来才得知是安顺。西部开发的脚步,的确迅速。
贵州的喀斯特地貌,总让我觉得不安。窗外已是典型的云贵高原的景色,地无三尺平。不过阳光却始终灿烂,我终于无缘得见天无三日晴。
不停地穿越山洞。有时火车便在悬崖峭壁上开行。记得几年前去成都,亦是两天两夜的硬座列车。穿越蜀道的铁路。无以计数的山洞,许多的洞口,有红字刻的小小碑文,记录着建筑铁路时,遇难者的姓名。有许多小的牌子,刻着1956或1957。那个大干快上的年代,那时人们心里油然的篷勃朝气,与对于牺牲的无惧与光荣,已忽然开始令人流连。
经过六盘水,车上的人铁忽然少了很多。我望了一眼这座因矿产而建造的新兴城市。有诗歌般的名字,和灰蒙蒙的大街。受限于山谷的纵深,城市在一条线段上扭曲生长,变得狭长而绵延。眼见着城市到了尽头,穿过几座山峰,又是一片狭长的城区。各种建筑掠夺着每一寸稍显平坦的士地,畸形地拼命扩张。
一对刚上车的夫妇坐在斜对面的位子上,还有三个小孩。他们不停地和坐在对面的小伙子聊天,还真攀上了老乡。于是开始说故乡的人事。某家和某家的恩怨,某家的儿子和某家的闺女,仿佛他们镇上每个故事,都来自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活生生地上演。
列车的音响配合地放起林俊杰。不懂爱恨情仇滋味的我们,还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
虽然殉情并没有在他们聊及的故事中发生,然而谁也料不到下文如何。
我用几年前在成都学会的四川话与他们聊天。云贵川的语言大致相通,彼此并无多少隔阂。不像东南一带的丘陵地区,隔一座山,便是完全不同的语言。
东南地方的开拓史漫长。不同地方的,不同年代的移民的涌入,随着古代乡村的闭塞,导致了语言的极大差异。譬如杭州,说着某种与周边不同,而带着浓重北方口音与儿化音的吴语。这便是宋室南渡的结果,便是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时代痕迹。
而西南地区,直至清代方有较大规模的开拓。旦基本从四川、湖南输入入口。他们的方言尚未及分化,便已到了全球化的汹涌时代了。
长久以来,语言便是历史的结晶与化石。新疆边境的锡伯族人,至今保留着一度以为失传的古代通古斯语。他们是清朝从东北满洲的林海,派去戍边的士兵的后商。远至欧洲腹地的匈牙利,说着与周遭国家截然不同的独特语言。他们是亚洲草原上游牧民的后代,最终在俄罗斯的乌拉尔山区,找到相通的当地语言。而罗马尼亚语与意大利语接近,因他们是古代罗马人的逃亡者。所以把自己的国家,亦命名为罗马人的土地。
那一对夫妇与他们的孩子,在宣咸下车。他们去探访,女子的娘家。
而对面的小伙子终于告诉我,他并不是他们故乡那镇子上的人。
他从小跟着马帮行走。这一带的茫茫群山中,每个镇子的风土人情,奇闻逸事,他都了如执掌。
后来呢?
后来就不要马帮了,到处通了汽车。
hUm 吽。
深夜十点,经过五十五个小时的漫长旅程,列车晚点九小时驶入昆明站。
昆明对我的欢迎并不友善。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从我身边飞快窜过,把我刚背了一半的登山包,重重摔在地上。后面隐约传来抓小偷的叫喊,而那个男子已无踪影了。
走出车站,习习的凉风与舒适的空气方才提醒我。春城到了。
陌生的城市,唯有快餐店能给人带来一丝亲切感。永远一模一样的招牌与装饰,制服与食物。当然,亦会有少许的不同,譬如西北地区的连锁快餐店,都不会有猪肉汉堡。
微蓝一身的男式运动服,与周遭火车站的环境格格不入。她的头发编成五颜六色的小辫,手腕上满是各式的镯子,踩着一双平底布鞋,没有我厌恶的香水味,令我的第一印象便很好。
她是卡卡纷繁复杂的女友集团中的一个。这个夏天,她从成都飞到昆明,随后去大理找卡卡。当卡卡号称派美女来接我后,我与她有了疏疏落落的几条短信。由于火车晚点,我的手机早已没电,因而我心存感激。她在火车站等了九个小时,并准确地在车站门口的一家肯德基中抓住了我。
乏味却安全的快餐。微蓝看着我五十五个小时的饥饿与颠簸后,疯狂地狼吞虎咽,开始傻傻地笑起来。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不,她本来便是,未曾长大的孩子。
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起卡卡。那个光头的,生活在古城深处的男子。
甘,她说,卡卡在大理,每日都有女人环绕吧。
我抬起头看她,嘴角挂着一根鸡翅骨。她与我所认识的,迷恋卡卡的单纯少女们不同。
微蓝,你太清醒了,这样不好。
甘,我并不清醒。我只是在深夜的成都街头,遇到一个走投无路的少年。他于我而言,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流浪的艺术青年。他只是一个,无家可归且备受欺凌的福建仔罢了。
我爱他,那是不清醒的绝望罢了。因他并不知我是谁,却纯纯地向我依靠。因他在那个成都的夏天,一切的少年心气。或许,这是某种注定无结果的爱,但我需要继续。因为某些时候,它给我光,照亮眼前的黑暗。
很多时候,甘,我们别无选择。
我们一路无言,去往她所在的廉价旅馆。没有空调的简陋双人标房,窗外的楼下是一个喧闹的市场。当然,在四季如春的昆明,空调实在是件多余无用的奢侈品。
我迅速地拿出充电器给手机充电。人际关系疏离者如我,亦无法适应无手机的生活。那是某种依赖,让我在冷漠人世能拥有某种依靠。
有时无法想象,手机普及化,至今不过五年时间而已。在此之前的漫长年月,每一个人皆无手机,却如此实在,毫无不习惯地生活繁衍。手机,它在以迅疾无比的速度吞没了书信,电报,和行走漫长道路后的拜访所带来的亲密与欢喜后,究竟令我们方便了,还是疏远了?
我们再也无法拥有,书信上的一行行相思与亲切,与写信时的沉静和丰满。亦不再会有电报上的短短一行,母病速归,游子所给予的坚毅与亲情。再也不会有你进京赶考,三年不回,在家中执着等待的坚强女子;与炮火纷飞中,坐在路口等待参战儿子归家,却换得一张阵亡抚恤单的沉默母亲。
短信越来越短,电话越来越长。无聊笑话通过无线网络,跨越时空般地传播。而纸短情长的感慨,不远万里的追寻,已如童话故事般在风中飘散。
微蓝是个神奇的女子。她的包里装满最先进的数码装备。SONY的双核笔记本电脑,IPOD的MP3播放器,Canon30D单反数码相机,甚至一个个人用GPS全球导航系流。而她穿朴素的衣服和鞋子,住火车站附近50元一晚的破败旅馆,现在正在卫生间里,一个人费力地洗着刚换下的内衣裤。
她甚至递给我一套旅行便携装的黑人牙具,和一个便携装吉列剃须刀。甘,卡卡说,你出门从不带洗漱用品。
在昆明和谐如春,喧闹如白日的夜色中,我倒在三天来第一次属于我的床上沉沉睡去。微蓝在另一张床上如饥似渴地看着漫画。漫画的名字叫NANA,有个意味深长的副标题: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我对日本漫画有着与生俱来的厌恶感,或许与小沉浸的故纸堆有关。当别人传阅着「东京爱情故事」的年代,我便是那样一个冷眼相向的寂寞小孩,一个人蜷缩于角落中,看宋人关于开封城的地理志,「东京梦华录」。
至今为止,我看过的唯一漫画,是当时尚叫机器猫的哆啦A梦。是因有人告诉我,这个故事事实上是一个悲剧。康夫,或者叫大雄,只是一个做着白日梦的,终日躺在病床上的精神分裂症患者。真正的大结局,是康夫最终醒来,他幻想的那个机器猫,并未存在过。
他在绝望中告别人世。当这个结局出版后,有许多的寄托于此的人,亦真的随之自杀而去。最终出版商不得不收回这一悲剧的结尾,而重新出版了圆满的结局。康夫与小静结婚了,从此幸福地生活着。
原来这无非是一个,扩写版的唐人传奇。我读过的那个古老故事,名叫黄粱一梦。
不知过了多久,我接到卡卡的电话。明天中午,我在下关接你们,请你们务必赶上早上七点的班车。
抬头看时间,已是凌晨三点。微蓝依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看着NANA的故事。
我叫她睡觉,于是她关上灯,钻进被子。
互道晚安时,她忽然说,甘,我看过你的书。
不,我没有写过书。
那本书叫继续飞翔,新撰集团的总裁王嘉元的自传。那个少年时在稻田中奔跑,寻找失落感,随后对着村口老银杏大声呼喊的未来总裁,是你自己的故事罢。
我愕然,微蓝,你如何知道。
因为,那个人,是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