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默斯·希尼29首(修订版)

诗歌 译作
黄灿然 发表于:
一九九五年至一九九六年海內外报刊
黄灿然译 修订一些错误,做了一些改动,并增加一些注释。 铁匠铺 我只认得一道进入黑暗之门。 外面,旧轴和铁箍正在锈蚀; 里面,鍜砧短音的铿锵声, 不可预料的扇形火花 或新蹄铁在水中变硬时的丝丝声。 鍜砧一定是在中央某处, 呈独角兽状,一端平正, 固定在那里:一个祭坛, 在那里他把自己消耗在形状和音乐中。 有时候,围着皮革巾,鼻子里满是茸毛, 他探身靠着门边框,想起双蹄 在风驰电掣的来往车辆中碰击; 然后咕哝着走进去,轻一下重一下 要锻造真铁,让风箱吼哮。 半岛 当你再也无话可说,那就驾车 在半岛上兜它一天。 天空高如跑道上的, 地上没有标志,所以你将不是抵达 而只是经过,然而总是绕开塌方。 在黄昏时分,地平线喝尽了大海和山岳, 犁过的田野吞下了刷白的三角墙, 你又在黑暗中。于是回想 上釉的前滩和倒影的原木, 把浪花撕成碎片的岩石, 用自己的脚踩高跷的细脚鸟, 安然把自己驶进浓雾里的岛屿, 然后驾车回家,还是无话可说 除了现在你将用这个解开所有风景的 密码:事物明确建立在自己的形状上, 水和地面都去到了极致。 母亲 当我在水泵前干活,夹着 细雨的强风磨损 我泵水的绳。 每次活塞囫囵一口它就自己松开 像空气的胞衣。 我已厌倦于喂养家畜。 每天黄昏我都要用这个把手 劳作半个小时,那些母牛 对着牛棚里的槽狂饮。 我还没有注满 它们又把水喝低了。 它们又跟到他装在篱笆上那个 预制门边:一个叮当响的床头板 用金属丝系着架在柱子之间。它就快朽烂了。 它再也不为任何欢乐而响了。 我已经厌倦于内心带着这个活塞 到处走动。老天,他玩起来就像一只 系着绳子乱蹦乱跳的牛犊。 躺着或站着都不能解决这些恶作剧, 我井里这囫囵。 啊既然我也是自己的一个门 那就让这样的风磨损我的水吧 就像把我的裙裹在我大腿上, 把空气填进我喉咙。 荆豆地 一年中荆豆 偶尔会出现一两朵花 但它眼下才盛开。 彷佛所有鸟雀的 所有春天巢穴中的 小蛋黄的色斑 到处插在和悬挂在 灌木丛上等待成熟。 山岳氧化黄金。 在绿芽的暗火和脚下的 死荆棘的残渣之上 荆豆花烫人。 往荆豆下放一根 火柴,它们立即着火。 它们在阳光中没有火焰 但有一种猛烈的热震颤, 然而这样的焚化 只会烧掉荆棘。 那些坚硬的梗烧不了 遗下如骨头,烧焦的角。 镀金似的、锯齿状、有弹性、卷褶的 这惊人的、干燥的丰富性 坚持在山上,在石沟边, 在燧石床和战场上。 以上选自《进入黑暗之门》 阿纳霍里什 我的“清水之地”, 世界的第一座山, 那里泉水冲进 闪亮的青草 和小巷路基上 暗淡的鹅卵石。 “阿纳霍里什”,辅音的 和缓坡度,元音草坪, 在冬天黄昏时分 摇晃于庭院间的 灯盏的残留影像。 带着桶和手推车 那些土墩居住者 走进齐腰深的雾里 去敲碎水井和 粪堆上的薄冰。 【译注:希尼在一篇散文《摩斯巴恩》里曾提到他就读“阿纳霍里什学校”。】 神谕 匿藏在柳树的 空躯干里, 它的聆听是熟悉的, 直到他们像平时那样 在整个田野上 用杜鹃似的声音 咕咕呼唤你的名字。 你可以听见他们 拆下围栏柱, 当他们走近 呼唤你出来: 树洞里的 小嘴和耳, 苔藓处的 耳垂和喉。 【译注:这首诗写希尼小时候在屋子附近玩,家人到处寻找他。最后四行里,小孩跟树几乎已融为一体。】 新歌 我遇见一位来自德里加尔夫的女孩, 她的名字是遗失的浓郁的麝香, 让人想起河流那漫长的蜿蜒, 黄昏时分翠鸟蓝色的闪电 和沉在浅滩里的黑臼齿似的 台阶石,旋涡那迅捷的 光层,莫约拉河 在桤树下快活。 至于德里加尔夫,我想,大概就是 消失的音乐,暮光下的水── 被这偶然相逢的贞洁女儿 倒出的往昔醇甜的奠酒。 但现在我们的河流之舌必须 从深舔本土那些常去的地方升起 变成洪水,带着满是元音的拥抱, 淹没辅音中那立界桩的领地。 我们将征募道生堡 还有上兰兹,每一片种植的草地── 像晒布草地被青草恢复过来── 一个词,像史前山寨和凹石。 【译注:爱尔兰评论家芬坦·奥托尔在一篇文章中说,如果说辅音是原先势力上升但如今受威胁的新教徒的领地,元音是“本土”天主教徒反抗的洪水,要淹没前者,那么可以说,希尼看上去纯然地形学的词汇中,政治并非完全缺席,并说此诗含有天主教徒抗议的声音。六十年代末北爱发生动乱,动乱是由占多数派的新教徒包围少数派天主教徒引起的,前者支持北爱留在英国,後者要求北爱脱离英国,与爱尔兰共和国统一。希尼属于天主教,但他最大的争议丶压力以及因此而来的诗歌成就,则是尽可能保持不站边。】 结婚日 我很害怕。 声音在白天里停止了 而那些形像旋转又 旋转。为什么老是那些眼泪, 他脸上那荒凉的悲伤 在那辆出租车外?哀悼的 能量从我们那些挥手 告别的客人身上升起。 你在高高的蛋糕背后唱歌 像一个被抛弃的新娘, 坚持、失常, 然后举行仪式。 我走进男厕 那里有一颗刺穿的心 和一个爱情传说。让我 伏在你的胸膛上一直睡到机场。 【译注:此诗写希尼自己的婚礼。其实婚礼并非全是欢乐,而是有哭有笑,还有为了维持“礼”而产生的各种纠结。不仅女方父母失去女儿,男方父母和朋友也将失去儿子和伙伴,因为他结婚后将变成一个不同的人了。所以父亲悲伤,客人哀悼。婚礼有点像丧礼。但来到男厕所,看到别人心碎的爱情故事,新郎似乎有所领悟。最后的安慰是赶快度蜜月去,并且最好是睡在新娘胸上。“你”是指新娘,第二节“他”是指希尼父亲,据说他拒绝坐进出租车,也拒绝致辞。】 晚安 门闩拔开,一窝锋利的光 剖开了庭院。从那个矮门出来 他们弓身进入如蜜的走廊, 然后直接穿过那道黑暗之墙。 水坑、鹅卵石、门边框和门阶 稳稳置于一堵光亮中。 直到她再次超越她的影子跨步进来 并取消她背后的一切事物。 【译注:此诗写得纤细丶微妙而委婉,结合标题看,应是写女主人送走访客。】 以上选自《在外过冬》 种子裁切者 他们似乎在千百年以外。勃鲁盖尔, 你会理解他们的,要是我能写活他们。 他们围成半圈蹲在篱笆下 背后一阵风正在突破防风林。 他们是种子裁切者。叶芽的 褶和皱边从埋于稻草下的 马铃薯种子伸出。他们有时间消磨 所以慢慢消磨时间。每柄利刃 慢吞吞地对切每条根,它们就 散落在手掌里:一缕奶白色微光, 还有,切片中间,一个暗色水印。 啊一种岁时习俗!在他们头上 那发黄的金雀花下,画一群人吧, 我们都在那里,我们的无名氏。 【译注:勃鲁盖尔是佛兰德斯画家,以描绘农村生活和习俗闻名。】 奇异的果实 这就是那女孩的头,像掘出的葫芦。 椭圆脸,李子肌肤,李子核似的牙齿。 他们解绷带似的弄掉她头发上的湿蕨 然后展览盘卷的头发, 让她皮革似的美貌透气。 油脂之头,易腐之宝: 她破碎的鼻子黑暗如泥炭块, 她的眼窝空如旧矿场的坑。 迪奥多鲁斯·西库卢斯承认 他对这类事情已逐渐处之泰然: 被谋杀的、被遗忘的、无名的、可怕的 被斩首的女孩,逼视斧头 和宣福,逼视 已开始使人感到敬畏的东西。 【译注:本诗讲述丹麦沼泽地出土的一位少女的遗骸,她被斩首,似乎是用于献祭。西库卢斯是公元前一世纪希腊历史学家。宣福是指女孩献祭后可能享受的福气。】 “今天早晨从一条露水湿透的高速公路” 今天早晨从一条露水湿透的高速公路 我看见拘留犯的新营: 一颗炸弹给路边留下一个 新泥坑,而在上方的树林里 机关枪哨所界定一个真正的围场。 那里有你在低地常见的白雾 而这似曾相识,某部有关 战俘集中营的电影,一个没有声音的恶梦。 死亡之前有生命吗?那是用粉笔 写在城里墙上的。能胜任痛苦, 黏合的不幸,一咬和一呷, 我们再次搂抱我们小小的命运。 一九六九年夏天 当防备群众的警察 向法斯路开火,我只不过是在 马德里遭强暴的太阳凌辱。 每天下午,在公寓那焙盘似的 酷热中,当我汗流狭背一路 读着乔伊斯的传记,海鲜市场的腥味 扑鼻而来犹如亚麻坑的恶臭。 夜里在阳台,葡萄酒的红色, 一种儿童在黑暗角落丶 披黑巾老妇在敞开的窗边的感觉, 运河用西班牙语流动的气息。 我们在星光下的平原上一路谈话回家, 民防警察的漆革 闪烁如同被亚麻污染的水中鱼肚。 “回去吧,”一个说,“努力去接触人民。” 另一个从山中召来洛尔迦的亡魂。 我们苦坐着听电视上的死亡人数 和斗牛报道,名人们 从真人真事仍在发生的地方陆续抵达。 我退到普拉达宫美术馆的阴凉里。 戈雅《五月三日的枪杀》 占去一堵墙──那些扬起的手臂 和反叛者的痉挛,戴头盔 和背背包的军队,枪枝 齐射的有效斜度。在隔壁 他的梦魇,嫁接到宫墙── 黑暗的气旋,集结,溃散;农神 用他自己孩子的血来装饰, 巨神混沌把他那野兽的屁股 转向世界。还有,那决斗, 两个狂暴武士为了荣誉而用棒 把对方打死,陷在沼泽里,下沉。 他用拳头和肘作画,挥舞 他心中的染色披风,当历史猛冲而来。 【译注:一九六九年北爱尔兰暴力事件愈演愈烈,而希尼当时正在西班牙,不知自己的作品应不应该或能不能对他的人民有所帮助。 他想到西班牙伟大画家戈雅,后者以崭新而可怕的画作来对政治恐怖作出反应。】 领养 给迈克尔·麦克拉弗蒂 “描写即揭示!”皇家 大道,贝尔法斯特,1962年, 一个星期六下午,很高兴见到 我这个语言上的毛头小子,他抓住 我的手臂。“听着。走你自己的路。 做你自己的工作。要记住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我将讲述 那个洗衣篮怎样嘎吱作响’……那流亡的音调。” 但是让夸夸其谈见鬼去吧: “不要让血管在你的圆珠笔里膨胀。” 然后是“可怜的霍普金斯!”我有他给我的 《日记》,画了着重线,他压弯的自我 向那字行间的痛苦俯首。他到处 洞察耐性的外部特征, 领养我再把我送出去,把词语 强加在我的舌头上,像银币。 【译注:麦克拉弗蒂是希尼的启蒙老师。开头引语出自华莱士·斯蒂文斯诗句。《日记》指霍普金斯的日记。】 暴露 那是十二月,在威克洛: 桤木树滴着水,桦树 承接最后的光, 梣树看上去很冷。 一颗殒落的彗星 应可以在日落时看到, 那些千百吨的光 像山楂果和玫瑰果的微光, 而我有时候看见一颗陨星。 要是我能够乘着流星而来! 可我却徒步穿过暗淡的树叶, 果皮,秋天疲乏的微风, 想象一个英雄 在某座泥泞的大院, 他的才华就像一颗石弹 朝着绝望飞旋而去。 我怎会变成这个样? 我经常想到我的朋友们 美丽棱镜般多彩的意见 和一些憎恨我的人的铁砧头脑 当我坐下来掂量又掂量 我那负责任的“忧伤”。 为啥?为耳朵?为人民? 为背后说的话? 雨透过桤木树滴下来, 它那有益的低声 嗫嚅着失望和腐蚀 然而每一滴都令人想起 钻石的绝对。 我既非拘留犯也非告密者; 一个内在流亡者,留着长发 若有所思;一个林中小精灵 逃过了大屠杀, 利用保树干和树皮 做保护色,感觉到 每一阵吹来的风; 他,吹大这些火花 取那微暖,错失了 一生只有一次的凶兆, 彗星那搏动的玫瑰。 【译注:诗题“暴露”意为“暴露于……之下”。诗人想到自己的诗,并对错过了“一生只有一次的凶兆”而感到沮丧。他的作品是高雅、忧伤和微不足道的。他渴望像一颗彗星在空中爆炸,像一个绝望的英雄投郑他的才华。雨滴似乎暗示,英雄式的诗歌已不可能,但是雨点的闪光却又令人想起绝对的价值。诗人没有战斗也没有被拘留,也没有背叛他的人民。他也没有像乔依斯那样流亡,但他退入内心,像一个流亡者,或仿佛变成一个林中小精灵。诗人后来在访谈中说:“诗人在说,我能做什么呢,我只能碰出些许火花,而那场合要求的却是彗星?”忧伤:拉丁语,语出奥维德的诗题,又译作《哀歌》。】 以上选自《北方》 鼬鼠 直立,黝黑,裹着条纹和花缎 如葬礼弥撒上的无袖长袍,鼬鼠尾 炫耀鼬鼠。夜复一夜 我像期待客人一样期待她。 冰箱嗡嗡声渐渐寂静。 我调暗台灯,柔光漫至阳台外。 橙树上乍现几颗小橙。 我开始紧张如窥视狂。 十一年之后我再次在写 情书,启开“妻子”这个词 像一个陈年酒桶,仿佛它那纤细的元音 转化成了加利福尼亚黑夜的泥土 和空气。桉树那股美丽而 无用的浓烈味代替你的不在。 喝一大口酒也是白费, 如同对着空枕头呼吸你。 而她在那里,那只专注、有魅力、 普遍、诡秘的鼬鼠, 神话化了,非神话化了, 嗅着我五英尺以外的纸板。 昨夜一切又历历在目,想起 就寝时你的衣物轻声滑落如降煤烟, 你低着头,翘着尾在床底抽屉 寻找那件黑色开胸睡服。 【译注:希尼曾在加州教一年书。】 以上选自《田间耕作》 香豌豆 “思想是干什么的?” 把一支 羽毛插进地里然后想 它会长成一只鸡。” 一根 又一根我们把易折的轻木棍 插在香豌豆条播沟里, 木棍多嫩枝,在新翻的土壤里显得碍眼, 于是我们把刚要生出来的花 一梗一梗捻掉。 因此当痛楚 给她那老瞪着的童贞般的凝望留下裂纹 我便伸出去拿稻草并且想: 通过一簇攀缘植物看天空, 像绿网中的水, 在她那颗心有那么一两次歌唱得 既不忸怩也不难堪的地方开出一片空地。 铁路儿童 当我们爬上路堑的斜坡 我们的眼睛便与电报杆上的白磁杯 和噝噝发响的电线齐平。 像随手画出的可爱线条它们向东向西蜿延 好几英里直到我们不看见,悬垂 在燕子压着的负荷之下。 我们很小并且自忖我们不知道 那些值得知道的事。我们料想文字在电线上行走 藏在那一小袋一小袋发亮的雨滴里, 每一袋都满满接住了 天上的光,句子的闪耀,而我们 被按比例无穷地缩小 简直可以一下子穿过针眼。 斯威尼归来 云团会在绿色半岛上空 溃散一阵子,牛群 远在下面,冬眠的露面── 而我想像她的衣服半滑下 扶手椅,挡住黎明的窗帘,她眼睑的 闪耀和新芽。 然后当我坐在窗台上 瞥见我不在时才用的保险箱 我就像一个随时会误事的侦察兵 从麦地里探出头来 望第一眼,取得突破的兴奋 在体内难以抑制地搏动: 掀起那窗帘,一个手饰品 躺在阳光中,那变得新鲜的红锆石 已开始露出。她去哪儿了?越过 那张掖得整整齐齐的床,我踉跄于 镜中我那蓬头垢脸的形象。 以上选自《斯泰逊岛》 终点 I 当我在那里挖寻,我就会看到 一颗橡果和一个生锈的螺栓。 如果我抬起视线:一个工厂烟囱 和一座冬眠的山。 如果我聆听:一个在调轨的火车头 和一匹疾奔的马。 这有什么希奇,当我想 我原应再想一想? II 当他们谈到那只谨慎的松鼠的贮藏物 它便闪耀如耶稣诞生的礼物。 当他们谈到不义之财 我口袋里的硬币便羞红如火炉盖。 我既是交界排水沟又是交界排水沟的岸 受尽两边所有权的局限之苦。 III 两个桶比一个桶更容易提。 我在两者之间长大。 我左手抓定标准的铁秤砣。 右手使秤盘里最后一颗谷粒倾斜。 郡区和教区在我出生之地相接。 当我站在中央那块踏脚石上 我是中流里马背上最后一个郡主 仍在谈判,在他同辈在听力范围内。 【译注:挖寻。原文hoke,乃是希尼童年听到的土语。耶稣诞生的礼物:指耶稣诞生时东方三博士带来的礼物:黄金丶乳香丶没药。】 山楂灯笼 那颗隆冬的山楂果不合时令地燃烧着, 棘刺树果,为小人物点的小灯盏, 不想再要他们别的什么,只要他们保持 不让那自尊的灯蕊熄灭, 免得亮光招致他们失明。 但是有时候当你的呼吸在寒霜里腾气, 它会显出第欧根尼游荡的形状, 手上提着他的灯笼,寻找一个正人君子; 所以你最终变成被他把山楂果 举到齐眉高的细枝上察看, 而你退缩了,不敢去碰它那黏合的髓和核, 碰它那扎血的刺,尽管你希望它验证你的清白, 于是它那被啄过的成熟扫视你,然后移开。 【译注:尾行暗示你也不是正人君子,甚至不能替小人物说话。】 磨石工 珀涅罗珀的工作还有一个计策作保证。 无论夜里拆掉什么 白天又可以把它织出来。 我呢,我磨同样这些石头已经有五十年了 而我做的永远不是我完成的。 我得不到报答就像镜子前的黑暗。 我准备好表面是为了挺过那些覆盖它的── 地图绘制员,版画复制匠,所有那类衬底和油墨。 我制作不透明的,而他们用它来占卜。 对他们来说每次都是新的开始和光洁的 石板。对我来说,是原地兜圈 像那完成于静止中的涟漪。 因此。为了纪念我。不妨想像众多面孔 从一块菱形石的面孔剥落。在一堆 旧石印品上练习“不完全性交”。 【译注:珀涅罗珀,奥德修斯之妻。在奥德修斯离家二十年期间,不断有媒人劝说她再嫁。为了摆脱这些媒人的纠缠,她说等他 为家翁织好一件被单之后再说。她白天织被单,夜里再把它拆掉,如此永远也织不完。这个“计策”最终被仆人识破。不完全性交:拉丁语,指为防止受精而在射精前中断性交。】 以上译自《山楂灯笼》 视野 我记得这个女人,多年来 坐在轮椅里,眼睛直视 窗外小巷尽头的西克莫树 掉下叶子和长出叶子。 直接地掠过角落里的电视, 患矮树病的狂躁的山楂树丛, 同样一些背脊受风吹雨淋的小牛犊, 同样一片狗舌草,同样一那座山。 她稳固如那个大窗。 她的额明晰如那张轮椅的铬合金。 她从未悲叹过并且从未 携带过一盎司多余的情绪负担。 跟她面对面是一种教育, 就像你遇到一道架得很结实的门── 路边简单、干净、铁制的那种, 横在两根刷白的支柱之间,在那里你能看见 比你预想中更深远的乡村 而当你继续站着集中精神 并被那道挡路的门诱导,你会发现 篱笆背后的田野变得越来越陌生。 【译注:后半部分暗示那女人观察事物也像通过乡间路上一个门看风景,虽然位置固定不变,却能诱发奇景幻象。】 幼梣 他永远不想起来的了但他随时准备。 他在清晨进来,像一面镜子, 望出那个大窗,疑惑着, 不在乎白天明亮还是阴沉。 在楼上眺望整个乡村。 第一批牛奶卡车,第一阵烟,牲畜,树林 在潮湿树篱上的潮湿财富中── 他对自己说,他就像一个哨兵 忘记也想不起 他那高耸的岗位的缘由, 爽朗醒来时已在岗位上, 解脱如一片飞溅的碎浪。 他的头轻松闪光,他那只衰弱的手 绝望地摸索,竟发现手中抓着一棵幼梣 那幽灵似的主枝,它稳住了他。 现在他找到了他的感觉他可以站稳阵脚了 或挥舞那根棒如挥舞银树枝,然后 再次走在我们中间:扮演法官的角色。 “我原可以把那树篱刻得更像男人!” 上帝想起亚当时也许会说同样的话。 【译注:此诗写希尼父亲病重。】 雨声 ──纪念理查德·埃尔曼 I 彻夜的抽打泛滥于阳台上的 木板。我一无所思地陷入 它漫长的劳累里,然后意识到 滴水的檐槽和光,并对自己说些 有关死者的无足轻重的套语。 例如“人们会想念他”和“你要忍耐”。 II 那有可能是佩列杰利基诺杂草丛生的 潮湿花园:从残冬的 阴沉里望出去的幻境 被柑橘和伏特加的清澄照亮, 在那里宽厚而又严厉的帕斯捷尔纳克 毫不犹豫地向自己作交待。 “我有欠下一大笔债的感觉,” 他说(据记载):“这么多年来 只写些抒情诗和做翻译。 我感到有某种职责……时间在流逝。 尽管它有很多过失,却比早年 更有价值……更丰富,更仁慈。” 也有可能是雅典街的融雪 和水坑,在那里威廉·阿尔弗雷德站在 潮湿的门阶前,想起了那位在六十岁时 去世的朋友。“写了《夏潮》之后 将会有一次深化,你知道,某种 更充实的东西……啊好了。再说一声晚安。” III 檐槽是一片水流苏而夏天的 倾盆大雨持续鞭打:“你浸泡在运气里”, 我听他们说,“浸泡丶浸泡丶浸泡在运气里”。 还听到那洪水,它从下面上涨, 叫价和预测如一件杰作 或溢出自身的署名名字。 【译注:佩列杰利基诺,莫斯科郊外作家聚居区,帕斯捷尔纳克曾在此居住。 《夏潮》指美国诗人罗伯特·洛厄尔最后和最好的诗之一。】 以上译自《幻视》 薄荷 它看上去像一丛满是尘埃的小荨麻 胡乱地生长在屋子的三角墙边, 我们就在那地方扔垃圾和旧瓶子: 总不见它绿起来,几乎不值一顾。 但是,说实话,它也在我们 生活的后院增添指望和新意, 仿佛某种幼稚又倔强的东西 闲荡于绿色小巷并渐渐繁茂。 剪刀的窸窣声,星期天早晨的 光,当薄荷被剪和被爱: 我最后下手的将最先逃过我。 但是让所有活下来的都自由自在吧。 让薄荷的气味醉人且无力自卫吧 一如放风场里被解放的囚徒。 一如那些被漠视的人,我们对他们翻脸 是因为我们的漠视已经令他们失望。 【译注:希尼最好的诗之一,最后两行:我们给他们带来双重失望。】 雨棒 ──给兰德和贝思 把雨棒倒过来后便可听到 一种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音乐。在一支仙人掌空柄中 倾盆大雨奔泻、汹涌、激扬, 滔滔流溢。你站在那里像一支笛子 被水吹奏,你再次轻晃 便有渐弱音流过所有音阶 犹如檐槽止淌。就在这时 焕然一新的叶子垂下水滴, 接着青草和雏菊滑落水点; 接着是闪亮的雨丝般、几乎是呼吸似的空气。 再把雨柱倒过来。接着便是 不断希望以前有过这样一次, 两次,十次,一千次。 谁在乎音乐的发生是不是 沙粒和干种子通过那支空柄流泻? 你像一个通过一滴雨的耳朵 进入天堂的富翁。再听一遍。 【译注:雨棒是一根两端封闭丶内放沙粒和干种子的空心棒,原为安第斯山脉印第安部落祭祀用,后来亦作儿童玩具。进入天堂的富翁:耶稣说过富人进不了天堂。】 迈锡尼黎明幻景 青草之城。堡垒墙。惊呆的宫殿。 我醒来时夜风吹拂我的脸; 好奇,再次警觉,但对胜利的专注 远远比不上我应该有的── 仍然孤立于对捧场客们的 陈旧藐视中,他们总是需要像真正的 阿尔戈斯人那样被人耳闻目睹。嘴巴运动员。 引述神谕和引述日期, 申诉、指控、表决。 没有任何应该在令人伤心的距离中 显示出分量的因素可以翻译。 我们的战争陷入事前的能说会道。 小紫罗兰的头低垂在梗上, 黎明前的蛛丝,满是露珠和透明纱 和星星的网眼,我反而是透过它们 才感到我们生活其中那巨大的 时间伤口的跳动。我的灵魂在手中哭泣 当我想触摸它们;我整个生命雨一般 落在我身上,我看见一座座青草之城, 一个个渴望之谷,坟墓,一种风吹过的明亮, 而在远处,一个多山、不祥的地方, 三五成群的人正望着一个男子 跃过一堵新筑的泥墙,另一个则求爱似地 奔跑,好像是要去把他击倒。 【译注:迈锡尼是希腊地名。阿尔戈斯人即希腊人。】 远方 当我回答说我来自“远方” 关卡那个警察厉声说:“哪个远方?” 他还没有完全听清楚我说些什么就以为 那是这个国家北部某地的名字。 而现在它──既是我一直居住又是我 离开了的地方──仍然有很长距离要走 像星光,花了多少光年从远方而来, 不知还要花多少光年才会抵达。 以上选自《酒精水准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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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译作版权属于译者黄灿然,并受法律保护。除非作品正文中另有声明,没有作者本人的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转载或使用整体或任何部分的内容。
最后更新 2013-10-01 08:45:50
唐洪波
2013-09-28 09:13:19 唐洪波

先收起了

方小智
2013-09-28 11:10:50 方小智 (哦累累~哦啦啦~)

感谢!

木朵
2013-09-28 11:25:56 木朵

元知网 珍藏:http://miniyuan.com/read.php?tid=2988

神经浪游者
2013-09-28 22:53:01 神经浪游者

感谢!

那颗晴空
2013-09-30 16:12:59 那颗晴空 (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著鞭)

黄老师您好! 我是一个20岁的诗歌爱好者,平时主要写古体诗词。 最近突然对诗歌翻译产生兴趣,也译了几首。由于稍涉翻译,一定疏漏不少,希望老师能指正一二:

《冬日之诗》
【美】 罗伯特 勃莱
译: 张崇殷
冬日中蚂蚁颤抖的翅膀
苦熬着精瘦冬日殆尽。
我爱你,以缓慢、呆板的方式
难以言喻,只一两个字挤出了口。

是什么导致我们各自隐秘地过活?
一段伤口,冽风,词汇,抑或根源。
有时我们凭一种无助的方式等待
笨拙地,并非完整,也决非愈合。

当我们隐藏了伤口,有一种回溯
从肉身倒缩壳中寄居、生存
我们现在感到蚂蚁坚硬的胸膛,
还有那甲背,与沈默的舌头

这一定是蚂蚁的方式
冬日蚂族;以及那些人
受到创伤还欲想生活的方式
去呼吸,感知他人,还要等待。
2012.12


《雪人》
【美】 卧理士 斯蒂文斯
译: 张崇殷
人必须葆有冬日的心境
才好看霜,还有冰雪
一齐冻结、覆盖的松枝;

还要禁受寒冷许久时光,
才可凝望冰花蓬乱的刺柏。
云杉粗粝地在一月阳光下,

遥遥闪烁;如此,才不会去
在呼啸的风声里,与零星片叶
飒飒中想起任何痛苦

它们也是大地的声音,
充满着同样的风,
正刮过同一片荒芜的地界。

刮给谛听者,他在雪中聆询,
而,他本虚无,洞悉着:
那里不存在的虚无;和虚无本身。
2013.1

那颗晴空
2013-09-30 16:22:03 那颗晴空 (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著鞭)


之前译过奥登的"Epitaph on a Tyrant",后来偶然发现老师您的译本,想和老师分享,望指正:


《一个暴君的墓志铭》
(英/美) W.H.奥登

译:张崇殷


他所追求的,是某种,完美,

他所发明的诗法可谓简单易懂;

犹如手背,他了解人类的昏庸,

且醉心于研究其军队与舰航;

当他笑时,可敬的议员爆咧笑嘴,

他哭时,小孩子们死在了街上。

2011 初 2013.5定


原诗韵尾为ABBCAC格式,译本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