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约瑟夫·布罗茨基的哀歌

诗歌 创作
黄灿然 发表于:
《游泳池畔的冥想》(1985-1997)中国工人出版社2000年
...the eternal rest cancels analysis. 约瑟夫·布罗茨基睡着了。他在梦中睡着了:从梦的尽头 传来喉咙清晰的哽塞声。天使们展开安静的翅膀;天国的门 悄悄打开。孤立的存在,平躺的身躯。他的心脏在一阵悸动中 令星星忘记闪烁。纽约的积雪压住他的呼吸,玻璃割破密封的梦。 彼得堡的建筑群在梦中徐徐降下。乌拉尼娅拨开睫毛的帷幕, 她的指南针和天球仪被一阵慑人心魄的震颤惊醒。棕色书架上 哀泣的缪斯收起她的祝福,她的灵魂在书页中更安静了。书桌上 文明之子听见手中脉搏砰然一跳:眺望远方,地平线凸现了锯齿形。 从高音C开始的激情之声突然缄默,教区最边沿上的一所房舍 敞开的窗子内刚点起的灯,遭比预期中更浓重地入侵的黑暗扑灭; 被讨喜的影子弯下腰身,用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心灵的平稳语调探询: “Why? How?”他曾在他人生的转折点提携他,现在又要在他死亡的入囗 迎接他,像尊贵的土地迎接一位客人。土地的血也比预期中的更热, 像他的诗歌,比预期中更早地成为经典。忘川之水,炼金之石,砥砺 之光,是什么使它们提前把他送走?哟——不要问,不要问记忆为什么 把一篮绿果端到它们要成熟的地方,因为缅怀永远始于珍贵所带来的遗憾。 因为约瑟夫·布罗茨基睡着了,像多恩一样庄重和孤立;还因为 他在梦中睡着了——他仍要像平时那样,在早晨第一线阳光照耀他 宽广的前额时,眯着眼睛醒来,感到世界像文字一样充沛和斑驳。嘘, 不要读这半首诗,它还留存着他最后一丝呼吸。嘘,不要试探他的呼吸, 它还留存着他最后一缕韵律。嘘,不要让他床头的气息飘出去, 否则下一刻窗外就会降雨。嘘,不要拉开窗帘,否则毫无准备的 阳光猝然闯进来时,会扑到他的胸膛上,揪起他那件有破洞的圆领 运动衣。嘘,不要打扰他身边那只温顺的猫,好让他的梦境柔和一些。 因为约瑟夫·布罗茨基不会醒来了,像洛厄尔一样远离我们 和我们的探险:他们在高处把诗歌的云梯拿走,使我们的攀登 顿成仰望。大路在下面,风景在上面。中间,飞翔的鸟儿烟一样 缭绕,振奋的翅膀舒畅地展开:看吧,它们瞥见了我们悲观的侧面。 坚强的人,与智慧结合,在某个时刻或任何一个时刻,他可以 用健壮的胸膛抵住一整个帝国的专横。他少于一,却又多于一切, 像一个水标,以孤立的存在丈量人类道德的高深,哪怕它波涛诡谲; 洪水可以淹没它,但不能取消它,在一阵喧哗过后他是唯一的目击者。 坚强即信念,智慧即希望,它们的结合即是多于一切语言的诗歌。 从彼得堡到斯得哥尔摩不是从十到十一,而是从零到一;从生到死 无非是从一到零,但是从语言到欢乐何止于从地狱到天堂!——但丁 也会同意。从一间半到另一间半隔着的,何止是千万广厦和山川,杜甫 也会默认。人始于渺小,但可以终于伟大:他是个范例。倘若时间 可以张囗说话,时间必对着他微张的囗说话;倘若悲哀可以出诗人, 悲哀必紧闭子宫祈祷:但愿他平息人类的兽性。没有可以流成江河的 泪水和泪水,只有可以汇成火焰的枯叶和枯叶:只有灰烬知道,他的飘落 带着一种绿色的闪光,他的燃烧带着一种牺牲的荣耀:英雄时代 确实已经过去,但是英雄们将回头顾盼他,犹如在留恋昔日的家园; 犹如一条线,在白发斑斑的老妇手中叹息着穿过早就应该穿过的针眼—— 那叹息是一位崇敬者,那针眼是时间,那穿过的方式是从汉语到英语 再到俄语的距离。窗外的橡树盛载百鸟的声音,它们小小的韵脚 踩着微风轻托的枝叶,回应他太阳穴侧边稀疏的灰发,他睡着了 ——他是睡着了吗?这就是约翰·多恩曾经有过的平和?奥西普· 曼德尔施塔姆的寂静?罗伯特·弗罗斯特的安详?哟,不要问,不要 试图从他展开的耳朵听出他灵魂深处的回旋曲。预备节奏的 楼梯,空出来的花瓶,沉默的扶手椅,更沉默的打字机,等待 被披到户外散步的外套,一封封正在抵达的远方的信件,下一刻 就要惊醒的米色电话机,从卧室到厨房的距离,传递着温暖的棉被, 一张开就要看见满屋书籍的眼睛,一伸展就要使妻子的梦泛起 涟漪的身体,徘徊在窗玻璃上一俟如约之手打开就要扑面而来的 新鲜空气,照样升起的太阳,照常装饰蓝天的云朵,云朵下的林荫 大道,林荫大道两旁逛狗的老人和小孩,忙于离别与归来的汽车,报告 天气的电台,高处打开或半掩的铝窗,已经习惯于拥挤的楼群, 走在离婚途中的夫妇和走在结婚途中的情侣,加快恋爱步伐的少男 少女,再坚持几分钟就可以拿到最后一笔养老金的行将入木者,忘了 戴工作帽的邮递员,牢记着英文字母的日本游客,踩着旧自行车的外卖 留学生,存款,牛油,面包和面包屑,永恒与形容词,自动柜员机, 信用卡,逗号与距离,镀银餐具,波洛克进出过的颜料店,弗罗斯特 四十年前可能歇过脚的公园长板凳,茶杯,雕像,红绿灯,公共电话亭, 行人天桥,斑马线,安全岛,报摊,超级市场,旧别墅里失去主人的雪撬, 枝形吊灯,密纹唱片,在另一个人梦中做梦的海狮,打广场边缘 经过的黑马(它的眼睛涌现一个时代的暗影),枫树林下的藏红花, 闹情绪的反舌鸟(它模仿不出悲哀的声音),静候开幕掌声的大钢琴, 钢琴盖上的透明丝巾,倾斜的乐谱,从乐谱的隙缝望出去的落地玻璃窗, 窗外的草地,草地上隔夜的露珠和星光,门阶,门阶上的尘埃, 轻掩的前门,寂静的前厅,书架,书架上随时复活的灵魂,词语, 书桌上等待被完成的半首诗,从最后一行望过去的诗人额际的灰发, 从最后一个韵脚往回走便可以到达的诗人的梦境,梦境中可能的倒影 ——这一切只能说明他在梦中睡着了,而不能说明他永远也 不能醒来。睡与醒并不对立,一如睡与梦,梦与醒。只有一点 可以肯定:那半首诗再也不可能完成,最后一个名词与不朽永远 结合了,一如金字塔与其石块,一如约瑟夫与布罗茨基,一如哀歌 与约翰·多恩。最后也是开始。物质的眼睛合上,精神的眼睛 张开。穿过现在便是过去,一翻身便是另一个世界。他在无意中 翻过去了,而把那沉重的气息留了下来:它在扩散,在弥漫,犹如 二月的浓雾——从浓雾里驶出来的,只能是他讯号灯一般闪烁的尊贵。 当一个伟人活着,我们就以为他不会死;当一个伟大的诗人继续 在发表作品,我们就以为我们是他永恒的读者。只有当他突然死了, 我们才会惊觉,他多变的作品在瞬息间停住了,成为永恒:他的灵魂 离开肉体,与他的作品合而为一;而肉体像经历一样腐烂、溶解、消失。 “在去天国的途中,如果让我为自己写一句墓志铭,我会说: 我诗集背后就是天国。而不是企鹅,或者定价,或者国际书号。 对天国里的人,我会说:我诗集里边没有尘世。只有信仰、磨炼 和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另一个世界未必就是天国,但它高于尘世。 我把死亡留在屋里,成为遗址;留在灯光下,成为阴影;留在 亲人的生活中,成为叹息;留在一首写了一半的诗中,成为绝笔; 留在眉梢,成为一个休止符;留在最后一本著作里,成为一个悖论: 打开它,便意识到死亡和复活——作者不在了,然而他的声音和语调 安抚生者,告慰死者,在双重王国的界线上存在、显示、消亡; 站在此处,回答彼方;注视内心,远眺世界;感受、波动、平静; 怀着希望,理解但不接受绝望。节制但不畏缩,勇敢但不挑衅。语言 像呼吸,它取消了国界、边界,却又自成一个世界;它消除恨,奉献爱。” 但是,当我们明白这一切之后,为什么仍然感到悲伤?哟,不要问, 不要问记忆为什么把一篮绿果端到它们要裂开的地方,不要问为什么 树叶般安静的约瑟夫·布罗茨基几个字现在变得好像要轻轻飘走了似的, 不要问他知不知道,当他心脏停止呼吸的那瞬间,一个中国诗人也曾感到    那剧烈的悸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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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0-09-30 03:26: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