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声音》诗刊第1期

徐芜城，一个大视域的诗人，在2003年以来的几年间默默存在，默默创作。现在他问世了──以溢出默默无闻一毫米的方式，由一家手工小作坊帮他做一本薄得不能再薄丶好不容易才能买到的诗集《一个青年的肖像》。 从这本美丽的小诗集看，徐芜城似乎是一个已摆脱了诗歌樊笼的诗人。他的焦点是：这个世界，我们人生，像一场梦，或根本就是一场梦，而他常常醒来。他在梦与醒的边缘穿行，发之为诗，他甚至在诗集最后几首中写到人远离尘嚣或进入开悟的狂喜而依然无法解脱甚至反而沉沦的场面。 他的诗，即使是具体的，其背后也总有清晰而坚固的理性，这在当代诗中是极其罕见的。也许正因为这理性元素，诗中没有太强烈的爱恨善恶的判断。这不是非道德或缺乏道德，而是把道德标准放得非常高，高得变成宽。终极地说，道德即美学。反过来说，美学有多高丶多宽丶多多样，道德也就有多高丶多宽丶多多样。而愚者常以低美学配高道德或高美学配低道德，或把道德与美学对立起来。 他创作的情况大致如下：他自印了一本诗集《杂诗集》(2003 -2006)，虽然如此标示，但实际上还收了若干早期诗，也不是很早，就是一 九九七年写的。黑皮，封面上没字，出了一百册，送给朋友三丶四十册。这之后他持续在博客上和豆瓣上添加他的新作。《肖像》便是从《杂诗集》选了一部分，又从近期作品中选了一部分，而标题诗《一个青年的肖像》则是压卷之作，也是最新作品之一。 这里刊发的，第一辑选自《肖像》，第二辑选自印刷版《杂诗集》，第三辑选自博客版《杂诗集》。博客版《杂诗集》有些修改和删节，应该是代表作者最新的意图。这里刊发的，有若干首仍根据印刷版《杂诗集》；印刷版《杂诗集》里若干诗，例如最早的《玫瑰》，在博客版中已找不到。 诗人本人情况，因刚刚认识，我所知甚少，虽然跟他通过几封长信但都顾不上这类琐事。大致是：哲学系出身；懂英文并通过英文转译整本《恶之花》；全集派；四十岁左右；上海某画报主编。 (本期所有作品都已获徐芜城授权发表) ──────New Voices vol.1

　　 如果一棵树也有灵魂 忽然之间发出了如此之多的嫩芽， 然后又结出了白色的小花。 当它俯首察看挂在树枝上的果实， 必定像分娩后的母狮子看着小狮子， 像母蚂蚁看着刚出世的小蚂蚁， 又幸福又惊讶。 　　 国王和推销员 有时，他兴奋不已，像一个自我中心的年轻国王， 有时又郁郁寡欢，像个上了年纪的推销员， 走遍了无数省份，兜售劣质商品，良心疲惫之极。 他宁愿颠倒一下：做个阴沉的老国王， 或者，做一个年轻的货郎。 睡眠日减的老国王，即使受到噩梦的折磨， 至少还有整个帝国可供发泄自己的邪火， 不像那个衰老的推销员，踏上每个小镇， 都像来到毫无希望的世界尽头。 一贫如洗、自惭形秽的年轻货郎， 至少还拥有几段短暂的爱情和对明天的无穷想象。 不像可以为所欲为的年轻君主， 人生还没有开始，就注定了会厌倦不堪， 连爱神也不来侵犯他生命的边界。 　　 傍晚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我关上灯，锁上房门， 走过短短的过道， 电梯把我带到底层； 院子里的香樟和草皮， 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即使宇宙马上就要毁灭， 它们也丝毫不会分神。 　　 一个平庸的演员 从他毫无光彩的脸上， 依稀可以辨认出年轻时的轮廓。 他的嗓音富有磁性， 但却从未与那些伟大的台词取得过一致， 正如他的身体，站在光辉的舞台上面， 却带着他狭窄世界里的全部恶习。 别人披一块破布也显得高大威严， 他戴上王冠却仍然像个奴隶， 手持权杖，也还是他自己： 一个缺乏自尊、面目模糊的人。 指责他，就像是在指责神明 为什么要创造出这么多 意志薄弱、委琐可笑的灵魂， 来经受时间的摧残。 　　 一个青年的肖像 他在真实中看到了虚假， 于是索性取消了真与假的界限， 他决定成为这个失重世界的一分子： 虚妄的创造者们多么荒唐， 做一个纯粹的观赏家才是伟大的事业。 面对飘落在马路上的一片悬铃木树叶， 他努力忘记头脑中的那些知识： 关于它的名称、构造、种属、实用价值…… 他要和它们建立全新的关系： 一个人和一片叶子， 他想，自己也不过是一片人形的叶子， 而这片叶子也自有完整的生命。 他将这片叶子拣起，夹进一本薄薄的诗集， “某月某日，拣于某某街道， 一个穿粉红衣服的女人从树下走过， 几个小学生喧闹而去，永不复返。” 一切都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把这种哲学投射于每一个偶然， 他与万物共同，他是全体的一部分， 而不只是一个公司职员、一个诗歌爱好者， 他是全体本身。 一切旧的思虑变得荒谬无比： 金钱、地位、名声， 大树的树冠何曾耻笑过水面上的浮萍？ 太阳也从不遗弃肮脏之地。 在这个无善无恶的世界里， 他用身体思维，他对一切都感到着迷， 大与小、美与丑、新与旧， 都失去了意义。 他仿佛是在这个城市里终日漫游， 他仿佛生活在时间之外， 犹如从一个野心勃勃的植物学家， 变成了一头踟躇林间的野山羊。 他看到万物互为因果， 他看到一条狭窄街道的不可穷尽。 叶子无声地落下，然后腐烂， 我乐于变成这样的事物。 我要把自己献给一条街道， 我要穷尽我的一生， 探索它所蕴藏的奥秘。 别的城市与我有何相干？ 这条街道就是我无限丰富的宇宙， 它是我活的日记， 是我昨日复昨天的墓地。 他变得多愁善感， 时刻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周围的一切全都如同奇迹般熠熠生辉， 富有启示：这些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衣服，姿态，眼神……）， 这名快乐得莫名其妙的小贩， 这个忧郁、凶相的老头…… 他抽身而出，打量着自己， 感受着自己的感受， 它们新鲜、丰盈、无穷无尽。 生活犹如伟大的馈赠：阳光、轻风、 小公园里的草皮、黄昏时分忽然亮起的街灯， 他第一次走进了波德莱尔的城市： 啊，陌生人，我本会爱上你们！ 这个容易满足的浮士德时时刻刻都在赞叹： 美与丑，都请你们留住。 每一个瞬间都是永恒， 因为这是上帝所创造的一瞬， 他是第二个秘密见证人。 在这个生活美学家面前， 世界变成了一座无尽的画廊， 每一个场景，每一个偶然， 都是一幅伟大的杰作， 有着清晰可辨的独特笔触； 那些画中人却完全不懂得欣赏自己的神秘， 对于大师的风格，他们丝毫不以为奇， 他们像天空一样不懂得自己的辽阔， 他们像婴儿一样不懂得自己的天真 …… 后来呢？ 后来，我在酒桌上见过他一次， 我简直无法理解神明的意志， 在那个审美家的身体里， 居然冒出了一个轻浮而放荡的灵魂， 当年那个羞涩寡言的青年， 现在居然满嘴猥亵的言辞。 我看到，当年对平凡之物的赞美， 变成了对崇高之物的嘲笑， 最后变成对卑贱之物的偏好； 如果说他曾像一个白日梦患者一样 着迷于和一片悬铃木树叶的对视， 现在，他已经从梦中醒来， 他现在更愿意迷失于交欢的快感…… 在当年那个平和、宁静的青年身上 其实涌动着一种巨大的热情， 现在它已经消耗殆尽。 在他青春期的最后一个阶段， 那种巨大的热情与整个世界， 内与外，曾经保持过 完美而短暂的和谐。 ──────New Voices vol.1

　　 蚯蚓 锄头和铁锹翻开泥块， 鲜红的蚯蚓惊恐地扭动着， 这些住在尘世和地狱之间的 无善无恶的灵魂。 　　 和万事万物一样 和万事万物一样，我们也听不到自己的诞生， 就像眼睛不曾看见自己如何一点一点成型， 如何被那万能的力量一点一点同时赋予了血肉与形状， 和万事万物一样，我们听不到自己的整体与局部 互相包容、一起生长的神圣序幕。 那是黑暗中的微光，还是盲人眼中来源不明的斑点？ 树木发芽，是出自它自己的意志？ 还是因为太阳的命令？ 我们只听见那最初的声响——微弱得如同 一片羽毛掉到深渊深处发出的回音。 我们听到宇宙之声，听到你尚未成型的灵魂， 我们听到血在寻找肉，肉在寻找骨头， 所有的内脏——和我们一样——都在寻找自己。 我们听到胃在形成之前就开始攫取， 大脑在形成之前就开始做梦，开始失忆， 我们听到趾头还没有长齐的脚、 五指还粘在一起的手， 和幽灵般的理智交谈着奇怪的话题。 　　 失眠者 他的气度比所有的将军都更威严， 他的思想比所有的学者都更深刻， 他拥有最完备的藏书丶最安逸的生活丶最美好的名声， 但是当他久久无法入睡，一切都在眼前消失， 他的黑暗如同囚犯的黑暗一样狭窄， 如同猩猩的黑暗一样原始。 　　 失眠者与小孩子 失眠者躺在小孩子旁边， 在黑暗里听着她轻轻的鼾声， 失眠者感觉不到自己的耳朵， 除非让意念跳到眉头下面，再下面， 他也感觉不到自己的眼睛和嘴唇。 失眠者看着这熟睡者的脸， 多么漫长而未知的一生，要在这小小的 漂亮的眉毛、眼睛和嘴唇上展开， 多少无法驱赶的意念， 要来干扰这样纯粹的睡眠。 　　 幽闭 自我幽闭的隐居者发现 自己的身体是世界上最嘈杂的小镇。 　　 献给愚蠢者的诗 多么幸福，愚蠢者， 现在整条马路都属于你们， 整个世界，你们目光所及之处， 均可占有。 你们愚蠢的点金术， 可以使马路上的行人全部变成柱子， 愚蠢者，看得更高更远一点， 你们可以使彩虹变成七种灰色。 祝福愚蠢者， 祝福他们创造自己世界的能力， 他们的灵魂、感官和 ——愚蠢。 　　 交流 彼此分明地，眼睛看着眼睛， 仿佛要看透那目光诞生的地方， 仿佛一根桑树枝想把自己 嫁接到槐树枝上。 　　 空白 他在电话里说，自己正在山中独自旅行， 坐了半天的汽车才到达那里， 沿途风景非常壮丽。 我连那座大山的照片也从未见过， 对我来说，他是一片空白之中， 进行着一次抽象的旅行。 就好象一个灵魂， 对另一个缺乏同感的灵魂说： “我在地狱里受苦”。 　　 街头即景 小孩子总是第一个看到大白天的月亮， 瘸腿者隔几分钟就会发现一副拐杖， 同性恋可以本能地认出那些试探的目光， 隐形者和隐形者撞在一起， 像两团空气一样，默默分开，毫不声张。 　　 早衰症患者 当他以五倍的速度走向死亡， 如同风在静止的空气里刮过， 在我们的心头卷起恐惧的枯叶， 他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即使以正常的速度，即使再放慢五倍， 一切也终将变成这样。 　　 侏儒来到小人国，当上了国王 他常常因为找不到舞伴而苦恼， 宫廷小丑踩着高跷也够不到他的膝盖， 适合那些小耳朵的优美旋律， 对他来说如同急噪的尖叫。 他的高大从未让臣民感到不安， 就像神明，只会引发敬畏之心， 而不会让人因为自己的渺小而 自卑——这可怕的疾病，多年以后， 已经在他的体内彻底消失。 　　 午后 全知全能的山神， 也因为难于抗拒森林女妖催眠的歌声， 而从烈日之下走进了这个阴暗的世界。 游动的藤蔓缠住他被烤得发烫的身体， 又用两朵紫色的小花， 盖住他凹陷的双眼； 一群蝴蝶钻到他的头发里面 （原本那是蝙蝠的地盘）。 在这多梦的午后， 世上所有的山脉都没有发觉 这脾气暴烈的主宰者的失踪， 从而错过了这短暂的自由。 　　 巨人 他那数学般的理智，可以精确地计算出 痛苦与灾难这两座大山的份量。 毫不迟疑地扛起那座更轻的山， 他是行动的巨人。 　　 睫毛 “一眨眼”， 这是一种多么宏大的说法， 四道睫毛隐身其中： 合拢，又立即分开， 只有它们知道，世界那 持续性的短暂消失。 目光远大的沉思者， 连眼皮那幅度更大、 更有力的跳跃， 也不曾察觉。 　　 修辞 这些隐喻一个接一个地跑出来， 像一群涌出校门的兴奋的小孩。 其实，我原本想说，隐喻一个 接一个地跑出来，像最短命的 小飞蛾或者小爬虫。 我的兴奋和自信一旦烟消云散， 它们就得死去，死得毫无价值。 但是这些小孩跑得比爬虫更快， 比飞蛾更快，让他们全部死去， 就不再是个单纯的修辞问题。 　　 真相 有人突然死去，人们议论纷纷， 天使对我说：“我可以带你去一些无人知道的地方， 告诉你一些无人知道的故事， 这个人真正的死因就在那里。” 对此我丝毫没有兴趣。 我就是知道得太多，才失去了热情。 如果明天我突然死去， 那些人也会对我展开回忆、猜测和分析。 他们会撬开我的抽屉， 找出十年前的日记，寻找种种蛛丝马迹， 但是却全然忽略掉床头那本摊开的小册子。 他们会找到所有的熟人， 但是对挂在书房墙上的那幅十九世纪诗人的照片， 却不会多注意一眼。 我问他：如果，你也厌倦了生存， 会用什么办法让自己死去？ “历史上从未有一个天使自杀过， 从未有一个天使动过自杀的念头， 使是一个理念， 而一个理念不会也无法自杀， 除非整个理念世界土崩瓦解。” 　　 蜉蝣 我像一只轻于尘埃的蜉蝣， 其全部的生活，不过是 在湖面上勾出一个个转瞬即逝的水点。 空中野鸭的飞翔、 岸上青蛙的鸣叫、 水底鱼群的聚会， 所有这些外部世界的戏剧性， 对于一只蜉蝣来说，都丝毫没有意义。 顺着我的隐喻，天使接着说道： 这只蜉蝣，似乎更希望把自己变成一滴水珠， 彻底消失在广阔的水面； 它似乎连溢出自我的那些转瞬即逝的 小水点，也无法忍受； 自己那一对小翅膀的振动， 也纯属多余。 这十足自我中心的蜉蝣没有看到： 所有的水珠，都渴望拥有一双蜉蝣的翅膀， 以挣脱其他水珠令人窒息的纠缠； 野鸭渴望成为一只蜉蝣， 以逃离猎人的准星； 青蛙渴望成为一只蜉蝣， 以免于成为水蛇的早餐； 鱼群渴望成为一只蜉蝣， 以躲开鱼网和鱼叉。 事实上，整个湖面都渴望成为一只蜉蝣。 大的渴望成为小的， 动的渴望成为静止的， 被包围的渴望成为孤立的， 反之亦然，从来如此。 　　 玫瑰 是人类，从自然界拯救了我们， 从混乱的不分美丑的日日夜夜。 在那儿，丑陋丶疯狂的野草掠夺我们。 无视我们。 作为回报，我们向人类献上艳美的头颅， 我们渴望被割下，渴望流血， 死亡，正是玫瑰作为玫瑰的开始。 让情人们举着我们新鲜的尸体， 让花瓶里装满我们临终的叫喊。 爱情才是玫瑰真正艳美的颜色， 剥了它，我们虽绽放而等于枯萎。 这些无用的尖刺， 像一场恶梦的残迹，显示着过去， 那无意义丶无目标的生存和斗争。 ──────New Voices vol.1

　　 光辉 有时候，他心情沮丧，头脑迟钝， 触目所及，没有线条，也没有色彩， 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多看几眼。 当他对着那位模特儿继续作画， 连他也觉得惊讶，几天前， 当他在人群里看见她， 为什么激动得仿佛在暗夜里看见了彩霞？ 他什么也没说，继续一笔一笔地画着， 渐渐地，那些迷人的色彩、可爱的线条， 又在她的眼睛里和嘴唇上活跃起来， 她间或朝他投来的一瞥， 使他的内心重又充满了光辉。 “到底哪一刻才是真的？ 我画下的到底是一个女佣还是一个女神？ 或者，两者都不是？ 当我内心充满了神圣的喜悦， 整个灵魂都变得单纯而高尚， 我兴奋地一笔一笔地画着，金色、紫色、绿色， 每一种色彩仿佛都在发光、跳动， 但是，在这种通灵的状态下画出来的， 常常是失败之作：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 一切都显得虚假、肤浅、平庸。 有时候，在麻木、厌恶的心境下诞生的作品 反倒具有惊人的效果。 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 那些创作出不朽壁画的古代工匠， 那些也许只是为了可怜的工钱， 为了糊口而从事绘画的无名大师们的内心。 那些农民，那些身份低贱的艺术家， 他们对于这种令人身体变形的艰苦的事业， 也许厌恶到了极点，要是能有 一个更加轻松的谋生之路——比如有一点本钱做个小贩， 他们也许会立即扔掉自己的画笔和颜料盒， 高高兴兴地去挑起货担。这样， 他们至少可以每天直着身子生活， 而不是在阴暗的洞窟里， 靠着微弱的灯光描画一尊又一尊佛像。 精神的、纯精神的艺术， 使我们的灵魂成年累月地处于创造的兴奋， 从而使它变得病态，混乱一团。 有时，我宁愿去给水果商画葡萄、苹果、梨子， 去给屠夫画猪肉、羊肉、牛肉， 画一块招牌换回几只西瓜、几块肋排， 我乐于看见自己的作品在风吹雨打中渐渐发暗变脏。 也许，在顾客之中会有一两个内行， 他们会惊讶地认出：它们里面含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一种伟大的风格……但是， 除非他们深知那伟大风格的本质， 否则，他们也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会说，啊，模仿得多么熟练！ 我乐于看见这样的鉴定。 因为我相信存在着另外一种更伟大、更永恒的鉴定。” 　　 怜悯天使 一群苍白的魔鬼在吸着一位怜悯天使的鲜血， 他们不停地嘲笑他，说他的血味道太过寡淡， 说他的表情不应该这么痛苦，作为一个怜悯天使， 他应该因为自己的献身而喜悦； 直到一个小鬼嘴里吐出“虚荣”这样的字眼， 怜悯天使猛地愤怒起来，用巨掌把他们一把抓住， 举在炙热的炉火之上煎烤： “啊，多么可耻的错误，我竟然安心忍受你们这些 只尊重报复的拳头而不是援助之手的东西！ 当心了，从今天开始，你们要听从我的命令， 谁也不准有片刻的休息——你们不配。 我要命令你们搬运最沉重的石头，明天再将它们搬回愿处。 你们要用最小的木桶将井水提到水池里，然后再倒回井中。 我要你们从事这无意义的苦役，因为这才符合你们的天性！ 我将赋予你们自治的权力，谁最能作恶，谁就可以指挥别人。 你们公平地竞争吧，我的皮鞭将公正地给予裁决。” 魔鬼们乞求他，不要让自己落入同类的统治。 “你们不是一致指责我不公正么，现在， 让公正在你们中间出现吧； 你们不是一致指责我不懂得怜悯么，现在， 请你们相互怜悯吧； 你们还指责我不愿意牺牲，现在， 请你们把真正的牺牲展现给我看吧。 作恶者将会减轻苦役， 牺牲者自会在牺牲中得到他的光荣。” “不，”小鬼们纷纷说道，“我们不愿意 为了别人卑劣的灵魂作出无谓的牺牲。” “怎么？你们不是说过一切人都值得无限的怜悯和最大的牺牲么？ 你们不是说过，残缺不全的善行比恶行还要可憎？ 是你们教会我看见了自己的可憎，现在我们要实行你们的学说， 我要成为你们残酷无情的主人，这样我才够得上是你们的信徒。 我要把暴力加到你们身上，这样我才算是和你们坦诚相见。 现在，我要把铁链穿过你们的锁骨，把你们串成一团。 我将只允许一个人保留独眼而全身瘫痪； 所有的瞎子当中，两个人可以各自保留一条健全的腿； 另外两个，一个将要成为驼背的聋子，一个要成为浑身烂疮的哑巴。 对此，你们也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自由选择。 从此以后，你们将要相互扶持，永不分离。” 　　 新年感言 “你会渐渐找不到自己，如果你和世界长久地失去联系。” “难道一个植物学家要等到自己采来世上所有的叶子， 才开始仔细端详第一片标本的茎脉，才开始拿它和别的叶子进行对比？ 一个菜农也比他博学，一个樵夫也比他懂得森林的秘密， 一只金龟子也比他爬得更远。” “可是，你在标本里永远也发现不了生命的奇迹。” “只有上帝才了解奇迹。只有他才可以在山脉之间建起同样大小的动物园， 只有他才可以化作雨水钻进花蕊深处，对这座小宫殿展开兜底的探究， 只有他才可以化作风——当一片最最普通的叶子坠落之时， 他还要将它们翻来覆去地看上几眼。” 　　 如果 也许，那些古怪而可怕的东西，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全都不可缺失， 否则，为了维持那无从捉摸的宇宙平衡， 无穷的波动将会同时发生： 如果没有飓风，那种毁灭性的力量将会 转移到别处──轻轻一阵微风 就可以刮起大片灌木和草皮； 如果没有海啸，几只嬉闹的海鸥拍打翅膀， 将会在平静的海湾掀起滔天的巨浪； 如果没有雪灾，七月的荷叶和牵牛花上， 将会常常凝结着寒露和冰霜； 如果没有火山，野花覆盖的丘陵低地， 将会时不时地烈焰喷腾，犹如永恒的炼狱； 如果没有恶兽和夜枭， 兔子将会长出利爪， 麻雀将会披上黑色的羽毛。 唉，我们人类也是一样， 没有焦虑，也就没有意志， 夜色一起，人们就像婴儿一般沉沉睡去； 没有噩梦，也就没有任何梦， 万物消逝，再也无处重逢。 2009.1.7 ──────New Voices vol.1

　　偶然读到诗人朋友的新作或新出版诗集中的旧作丶或新认识的诗人的旧作或新作，或新一代诗人的尚未发表的少作，觉得好，就会产生让更多人分享的愿望，同时又会心痒：做个诗刊把它们集合起来，送给他们──他们有的互相认识也互相欣赏，有的互相认识但不互相欣赏，有的互相欣赏但不互相认识。 　　最近，看到一些喜欢的作品，又想到做一个刊物，甚至拟了名字《新声音》。可是手头总有更迫切的任务要完成，于是一拖再拖。上豆瓣开这个小站，看到这个页面，这些栏目，这么方便，老念头便又来了：就在这里创办《新声音》！每期一个或多个诗人，不定期，累积到一定数量还可以出一个印刷版做纪念；不用花太多时间，而且网上传播起来似乎比原本设想的广泛，尤其是可以让那些完全陌生的读者看到──而最陌生的读者才是诗人最贴心的知音。想想我们自己最喜欢的诗人，主要还是跟我们完全陌生的诗人──已死的，快死的，古代的，外国的。 　　九十年代初，曾与欧宁创办《声音》诗刊，后来自己办下去，办到大概是一九九七年吧，共出了五期（我希望有一天能找全这五期，把目录抄下来，做个纪念）。最后一期是利用刚买的新电脑和激光打印机自己动手做的，只做了二十本左右。可诗歌多神秘多奇异呀。这期做了多多的小辑，把他一九八九年出国以后在海外发表的诗除了一首长诗外全部收集起来。我送给了广州诗人朋友凌越一本，他去海南岛看望他哥哥时把这期《声音》带去了，让《天涯》杂志编辑李少君看到了，李少君喜欢，便要在《天涯》做一个多多小辑，并约我写一篇评论。从此多多的名字啊……人们奔走相告。 　　隔了这么久，不好意思再叫做《声音》了，尽管我和欧宁，还有不少朋友，都非常喜欢《声音》这个刊名。 　　加上，也是希望听到更多新声音，无论是新诗人还是老诗人的。 　　所以就叫做《新声音》。 ──────New Vo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