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邦妮的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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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要像一支队伍:访问李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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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要像一支队伍:访问李娜
一个人要像一支队伍:访问李娜
柏邦妮
她在拍照的时候,他在旁边看她。
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我们都已经很熟悉了。面团团,粗眉细眼,笑眯眯憨厚的模样,脾气好得出奇。真的交谈起来,不显山露水的智慧,谈吐斯文,极有涵养。还有一点点太极功夫,不能正面回答的问题,圆滑地挡回去。就像一把刀鞘,而她就像一把刀。看他们在一起,你会明白,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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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要像一支队伍:访问李娜
一个人要像一支队伍:访问李娜
柏邦妮
她在拍照的时候,他在旁边看她。
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我们都已经很熟悉了。面团团,粗眉细眼,笑眯眯憨厚的模样,脾气好得出奇。真的交谈起来,不显山露水的智慧,谈吐斯文,极有涵养。还有一点点太极功夫,不能正面回答的问题,圆滑地挡回去。就像一把刀鞘,而她就像一把刀。看他们在一起,你会明白,为何她从早年的锋芒毕露,变成如今的成熟沉实。
她穿着性感的小礼服,裸露出美好的肩膀。他笑着,远远的用武汉话问:“这是么司STYLE?”她大笑起来,说:“乐四SEXY STYLE!”摄影师说这样能拍出一个真实的她,做丈夫的他,带着微妙的不满咕哝着说:“穿这样就是真实?”是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知道,真实的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在女人身上,很难看见她这种气质:简洁,直接,大方,磊落。没有一个矫饰的表情,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拍照不是她的职业,显得有点儿不知所措,但是当摄影师要她拿起网球拍挥拍的时候,顿时霸气十足。一个人专注在一项事情上,经年累月,饱经锤炼,最后会形成一种赏心悦目的自信,就像她那样。
她的皮肤黝黑,笑容明亮。结实的四肢,右腿膝盖处有白色痕迹,那是关节胶带留下的痕迹,也是她的职业生涯留下的痕迹。从来不知道,她的眼睛如此清澈透亮,直视着你,完全不回避,会一直看到你心里。也不知道,她那么有智慧,对自己的内心有那么多体察和洞见。是的,她从事的是一项身体事业,但是其实,任何巅峰的身体,都离不开与心灵的对话连接。
她是李娜。亚洲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女网球运动员,国内第一个挥舞球拍走向世界的人。然而,在访问过程中,她一再提醒我,“不要只看到光环下的我”。
真实的李娜,是什么样子的?
1 一种运动就像一座孤岛
柏:我在一个访谈里听你说:不爱网球。而且是斩钉截铁的说的,我很吃惊。我以为,你起码会对网球爱恨交织。现在仍旧不爱吗?
李:其实,最初我们选择网球的时候,不是出于我们的意愿,是父母的选择。中间的辛苦你可以想象,会让一个小孩多么痛苦。后来真的进入网球这个职业圈子的时候,也就是觉得,这就是我的工作,每天做好就可以了。直到现在,慢慢越来越了解这个职业,这个圈子,我才觉得,其实我真的很喜欢眼下的生活。就算不是热爱,但是我喜欢,充满了热情。
柏:网球的哪个部分让你充满了热情?
李:网球是一个每天可以让自己不断挑战自己的项目。会给人很大的挫败感,也给人很大的成功感。因为你会觉得,连这么难的事我都能做好,其他的我会做不好吗?
柏:网球这项运动的艰难之处在于什么?
李:网球其实是一项非常孤独的运动。因为你独自一个人在场上,没有教练,没有队友,只有你自己。当你打一场比赛,你要做出800次到1200次的抉择,都是你一个人在承担。你不仅要对抗对手,还要对抗你自己,不停的考验外界的反应和你内在的东西。有人形容网球是“孤岛运动”,运动员站在场上就像一座孤岛,周围观众环绕,就像海洋一样,非常孤独。
2 一个人就像一支队伍
柏:我经常看见一些外国网球运动员,挥拍的时候吼叫得特别大声,是因为孤独,因为情绪吗?
李:我觉得这是个人的方式,有人需要那种叫声去调整自己的节奏。这是一种习惯。就像刚刚剧烈运动完需要深呼吸,有的运动员觉得只有叫出来才能帮助她恢复,每个人的习惯都不一样。
柏:网球对你而言,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李:刚才我们也聊到,其实网球是所有运动中唯一一种,在场上你又要当教练又要当运动员又要当裁判的运动。虽然有裁判,但是很多时候,需要你自己下判断,做权衡。它需要你的素质特别全面,你必须要战胜许多大家意想不到的困难。
柏:我很喜欢一本书,叫《送你一颗子弹》,里面有一句话说:“一个人要像一支队伍,对着自己的头脑和心灵招兵买马,不气馁,有召唤,爱自由。”网球运动员好像就是一支队伍,你是自己的队长,队友和队员。
李:这句话很好,我要记下来。(笑)在场上,虽然只有我一个人在比赛,但其实我的团队还在,他们不上场,但是一直在,他们对我很重要。
柏:你眼下面临的挑战是什么?
李:我不是一个年轻球员了,(笑)我要缓解自己的伤痛。打比赛比较多,对比赛的要求也更严格。每天都到不同的地方打比赛,有时差,饮食也不习惯,有时早上醒来,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内心很渴望回到一种平淡的日常生活,可以每天睡到自然醒。我得克服这些不舒服的感觉,迅速将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
3 遇见未知的自己
柏:我听说你不打比赛的时候,放松的方式是读书。你最喜欢的书是什么?
李:原来不太喜欢读书,回到学校上学这两年,渐渐开始喜欢上读书。年龄大了,人会对社会,历史,心灵的东西感兴趣,会想扎进更深的地方。有一本书叫《遇见未知的自己》,我特别喜欢。当时我是一个很低迷的状态,这本书虽然没有华丽的文字,但是充满智慧,当我读完之后,哇!真的,你会觉得人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柏:我也很喜欢这本书,帮助人的心灵成长。
李:我读了两三遍,第一遍读的时候有些地方还没有真正了解,读到第二遍,第三遍,就了解了,受益很大。
柏:比如呢?
李:比如一开始,老人问女主角:“你是谁?”我也会想象自己面对着老人,问我自己:“你是谁?”我的答案和女主角一样,说:“我是李娜,一个打网球的人。”但是老人会说,“你的职业不能代表你,你的名字不能代表你。你是谁?”第一遍读完那本书之后,我才可以很诚实的回答我自己。
柏:那好,我很想知道,你是谁?
李:目前为止,我还真的没有弄懂我到底是谁。但是我知道,我不仅仅是大家看到的那个李娜,我打网球,但是不仅仅只有网球。我是个运动员,但不仅仅是运动员。
柏:外界对你的看法中,你觉得最大的误读是什么?
李:其实我倒不是很在乎别人把我看得不好,我是觉得有时你们把我看得太好。现在我是笼罩在一个成功的光环下面,我的一言一行,大家都觉得很特别,很耀眼。其实摘掉那个光环,你看到的也许只是一个普通人。我还是李娜,没啥特别的。(笑)
4 关于自由
柏:你的成功被赋予了很多意义。在当下,很多年轻人都能感受到体制和自由的冲突。你的成功被当成个体自由的象征。自由是什么感觉?
李:其实我也没觉得自己做得有多特别,也不喜欢被搞成什么象征,什么意义。我只是一直向着自己理想的方向发展,就像一条河一样,自然而然的流成这个样子。你问它怎么会流成这样?它回答不出来。(笑)自由是什么感觉?以前总是别人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是一个被动的状态,现在我每天都在想,我要做什么,变得比较主动。
柏:自由是很昂贵的。你为了自由,付出了什么代价?
李:自由当然是要付出很多代价的。走过了不觉得什么,当时还是很挣扎。
柏:很多人羡慕自由,但是其实不是每个人都能承担自由带来的东西。
李:可能你得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每个人都得承担自己的选择,不管结局好或者是坏,都得自己来承担。这需要勇气。
5 情绪的出口
柏:你看起来不像一个双鱼座。
李:为什么?我对星座不是很了解。
柏:双鱼座很敏感,情绪的起伏变化很大。
李:我也很敏感,我掩饰得特别好。(笑)
柏:很多人说你,打比赛的时候情绪波动得太厉害。但是姜山说,他说你情绪的波动是因为你有争胜的渴望,这是一件好事儿。别人看到的是你的情绪,他看到的是你情绪背后的动机。
李:对,怎么说呢?我很庆幸能遇见一个很了解我,也很包容我的人。虽然只比我大两岁,他算是一个比较成熟的男人。很多夫妻的争吵,都是情绪上在较劲,但是我们不会。当我在场上发飙的时候,并不是对他有任何的意见,我只是需要一个发泄的方式。所以我很感谢他理解我,他完全知道我是在做什么,知道我要什么。
柏:你情绪的出口是姜山,他是直接承受你情绪的人,那么姜山情绪的出口是什么?
李:(愣住了,想了一想)他也有发飙的时候,他发飙肯定是对着我发飙。因为我俩是最亲近的人,我相信任何一个人发飙都是对自己最亲近的人。只有最亲近的人,你才有安全感,你知道他理解你,你相信他承受得起。
柏:读那些心灵成长类的书,会帮助你化解自己的情绪吗?
李:对,有一本书讲紫色手环的,就是讲怎么化解自己的坏脾气。以前我觉得发脾气是理所当然的,现在虽然不能说完全改变,但是也在改变。(笑)
柏:其实也不必要求自己很快改变。因为坏脾气也不是一天养成的,不可能一下子离开你。
6 学会原谅自己
柏:还有一句话也让我很感动,就是姜山说,他知道,其实很多时候你对他发脾气,其实是因为你对自己不满意,在对自己发脾气。
李:我很羡慕犯错之后,自己可以原谅自己的人。我觉得这是一种心灵很大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宽容别人。姜山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柏:我就很能原谅自己呀!(笑)
李:我说的原谅自己,不是推卸责任。就是假如做错了一件事,能跟自己说,“没关系,我们下次再做得更好。”这其实很厉害!就是自己当成自己的好朋友,能从人性的角度去接纳自己,接纳自己的错误。你连自己都接纳不了,怎么去接纳别人?
柏:你说这种接纳,就是“臣服”吗?
李:应该吧,很接近了。
7 与身体对话连接
柏:你不原谅自己的时候,通常都因为什么?
李:同样的错误犯了两次或者两次以上,我很怕会变成习惯,会再也改不回来。
柏:现在可以原谅自己吗?
李:会跟自己说,错误已经发生,改变不了,就不要拿来惩罚自己了。好好做好自己,不要在乎别人的看法。
柏:作为一个运动员,其实是每天都要面对自己身体的人。你如何与自己的身体对话连接?
李:其实以前不懂,完全听从教练的指示,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身体就像一个工具一样。现在对自己有一个全新的认识,每天都会跟自己的身体对话。每天早上,我都会问:“你今天舒服不舒服?”因为有的时候身体也会有脾气。
柏:啊哈!那你怎么办?
李:安抚它啊!有时我心情不好,就懒得安抚它,随它去!
柏:哈哈哈哈!你有什么咒语吗?就是对自己念,很管用的那种。
李:很简单,就是四个字:“相信自己”。这种暗示对我很管用。
8 鼓励的力量
柏:你经历了体制内外,体制是一个很大的词。我们就聊点小的吧,你觉得中外的训练方式最大的差异是什么?
李:中国人不太善于表扬别人,不太善于表达。比如说教练对运动员,还是习惯性的打压。就像我们的父母一样,小时候你考了好成绩,期待着被表扬,但是父母可能就会说:“不要骄傲,不要翘尾巴!”很扫兴的话。
柏:感觉国内教练和运动员的关系,是一个家长和小孩的关系。
李:对,一个感觉是上级对下级,还有一个感觉就是父母和孩子。老外的父母和孩子呢,也是平等的。他们主要是赞美,鼓励,成全孩子的自尊和自信。鼓励的力量很大。我现在的教练很舍得表扬我,每次都说:“我相信你会做得更好!”给了我很大的信心。
9 他是我的眼睛
柏:你最近做的一个梦,是什么内容?
李:我老是梦见姜山对我不好。如果面对面走过来,他装作不认识我,擦肩而过。我就很恼火。虽然我也知道,“那是梦!”但是第二天就忍不住对他发脾气,谁叫你梦里对我不好啦?!
柏:哈哈哈哈!太可爱啦!做这种梦,其实是因为你对他很依赖,很怕失去吧。
李:很正常,这么多年的感情,经得起考验,也经得起依赖。
柏:我很羡慕你们。在长久关系中,其实两个人都在变。成长的步调一致,很难得。
李:是啊,我们一起成长,一起经营,而不仅仅是单方面的付出。所有的夫妻都一样,刚开始两年是激情,激情以后就是最平凡最平凡的生活。其实我没他经营得好。他容忍我,理解我,帮助我。放弃自己的工作,放弃自己的世界,全心全意的陪伴我。陪着我全世界的打比赛,我是他生活唯一的重心。他完全不去想,会不会得到回报,不计代价的对我好。
柏:刚才我和姜山聊天,问了你们同样的问题,你们的答案是完全一样的。
李:(好奇)你问了什么?
柏:我问喜欢看什么电影,读什么书?他也说,电影只是娱乐,书就喜欢看哲学类。我还问为什么不在北京买房?他说北京不是家,没有朋友。他说:“没有舍不下的物件,只有舍不下的朋友。”看得出,你们连接得很深。
李:完了!(大笑)哈哈哈哈!
柏:但是他比你狡猾呀。我问他情绪的出口是什么?他笑眯眯的说,不告诉我。
李:哈哈哈哈!所以我才被他给套进去了嘛!
柏:你用一个词形容你们的关系,是什么?
李:相依为命。
柏:是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感觉?
李:在慕尼黑,第一次做手术。并不知道以后能恢复到什么样的状况,当时逼近奥运会了,能不能发挥,什么都不知道。人生地不熟的,又不会德语,什么事情都靠不到。那个时候,只有我们俩,好像整个世界只有我们俩,捆在一起那感觉,就是相依为命。
柏:你的生命里,有什么光源一样的人吗?
李:(不假思索)姜山呗!!!他是我的眼睛。眼睛算光源吗?应该不算吧,眼睛只是接受光线,但是眼睛也可以发光的,心灵的光。眼睛可以看见美好,邪恶的一切。眼睛是你看待世界的基础,也是看待生活的方式。我可以不打网球,但是我不能没有眼睛。
(完)
最后更新 2011-08-10 21: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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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之青凤 故事梗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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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 创作
聊斋之青凤 故事梗概
柏邦妮
第一集:
太原人耿大用三代之上乃是富甲一方的财主。家道零落,到了他这一代已是薄田三亩,破屋一间。家中妻子耿氏有了身孕。两人商议去找城中孙善人借贷度日。夜,在繁华的太原酒楼中,耿大用寻到孙善人。孙善人记挂祖上两家渊源,慷慨解囊,拿出五十两银子给他做小生意本钱。又拿出一个贵重的古瓶来,说是耿家祖传之物,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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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之青凤 故事梗概
柏邦妮
第一集:
太原人耿大用三代之上乃是富甲一方的财主。家道零落,到了他这一代已是薄田三亩,破屋一间。家中妻子耿氏有了身孕。两人商议去找城中孙善人借贷度日。夜,在繁华的太原酒楼中,耿大用寻到孙善人。孙善人记挂祖上两家渊源,慷慨解囊,拿出五十两银子给他做小生意本钱。又拿出一个贵重的古瓶来,说是耿家祖传之物,请他一并拿去。耿大用称谢而去。
夜路街头,突见一白衣妇人倏忽而来。白衣美妇撑伞,再三问耿大用包袱重不重,愿替他背。耿大用觉得诡异,一直不肯。走入城外荒郊,白衣妇依然跟随,恳求不止。耿大用发觉一直在同一个树林徘徊。就在和白衣妇争执中,古瓶摔碎。里面冒出一缕青烟。白衣妇格格娇笑,说:囚禁五百年,重得自由。白衣妇消失不见。耿大用才知遇见了妖。
回到家中,耿大用和耿氏用五十两做本钱,烧陶卖钱。第一炉小赚一笔。两人大喜。又烧得更多美陶,耿大用到太原城中叫卖。又得钱。继续烧陶,渡河去卖。不掉河中突起大风。一船陶器连同船淹没。耿大用侥幸逃生,血本无归,万念俱灰。
已经是深夜,突见河对岸黑暗中有一窝棚,有灯火。耿大用寻去。只见一伙人在棚中赌博。想到临产的妻子,耿大用铤而走险,以自己的左手为赌资,愿意和棚中人赌博。先赢两把,第三把大输。就在棚中人要砍耿大用手臂时,棚中一老妪说,她愿意替耿大用自砍左臂。耿大用不肯。老妪已砍下左臂。棚中人乃放二人去。
耿大用感激涕零,老妪说不必谢,自己是耿家受益人。老妪说自己住在城外三十里朱顶黄檐下,姓胡。她命耿大用回家后,用自己的断臂埋于屋后。说完,颤颤走开。耿大用于荒草中追去,却已不见老妪身影。
回到家中,耿大用告诉耿氏遭遇。耿氏将布片包裹的断臂打开,却只见一块五根手指状的生姜。两人相顾,知道遇见了仙人。耿氏在屋后埋下生姜。一夜间长有一人高。见者无不称奇。
一日,耿大用忽见孙善人妻,在药房外凄然而立。连忙询问。原来一月之间,孙善人离奇生病,已成大患。耗尽家财治仍不愈。耿大用见孙善人妻因没有五十两诊费被拒之门外,十分心酸。跟随去孙善人家中探望,果见已经家徒四壁。孙善人卧床不起,奄奄一息,几个孩子默默哭泣。耿大用连忙说起还钱事。孙善人却说知道他妻子将产,不用着急。
回到家中,耿大用和耿氏一说,两人都十分难过。耿氏说,屋后的生姜已经长到屋檐高。可见那夜遇见的胡氏老妪应是仙人,可以去求她帮助。
第二集:
两人夜里动身去城外三十里。只见一片荒草,渺无人烟。突见一破落小庙。两人走近,只见是一狐仙庙。果然是朱顶黄檐。两人猜测那老妪是狐仙。耿大用为了报答孙善人,跪地磕头,恳求狐仙相助。果听得狐仙说,可以帮助,但要答应一事。耿大用连忙答应。狐仙道,须娶狐女回家,两家结亲,世代耿家长男必娶胡家长女。耿氏夫妻不禁犹豫。
回家途中,见孙善人的孩子哭泣着满街奔跑找大夫。耿大用焦急询问,说孙善人已经昏迷,不省人事。一势利大夫将孙善人的孩子一脚踢出,孩子忍泪不哭,继续寻找大夫。耿大用夫妻心如刀割。回到家中,两人商议。耿氏说受人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抱。她可以忍受耿大用娶狐女回家。耿大用感动不已。夫妻报头痛哭。
二人夜里再去狐仙庙,告诉狐仙,他们已经答应要求,可以成亲。狐仙大喜,告诉耿大用,回到家中,将生姜刨倒即可。十五日之后迎娶狐女。
耿大用夫妻回家,将生姜刨倒,挖出金银十五坛。连忙给孙善人家送去。孙善人已经昏迷几日,一家惶惶。接财物感激不已,连忙聘名医。药到病除。孙善人果然慢慢痊愈。
耿大用夫妻将剩余财物买一间大屋。添置家具,张灯结彩,购买奴仆,大做喜事。邻人纷纷称奇。传闻耿大用结识贵妇,将娶家中,原配妻子将沦为妾室。耿氏听闻,默默含泪,但仍旧操持婚事。准备毕,已十五日。
夜晚,夫妻两人将奴仆遣散,吹熄灯火,默默等候。三更之后,果然门户大开,两队奴仆,衣着奢华,抬嫁妆入。之后又是两队奴仆,抬宾客入。最后是两队奴仆,抬花轿入。无人吹打,十分诡异。大堂上突然出现宴席。热气腾腾,全是珍馐美馔。宾客身穿华服,或高叟,或小童,或美妇,或儒生。容貌俊美,举止和常人无异。耿氏躲入房中。听得外间司仪高唱拜天地,她只有呜咽垂泪。
次日清晨,耿氏出来观看。见花园中一片狼藉。奴仆早已无影无踪,只见地上有纸剪的小人。耿大用出房来,说狐女一早也消失无踪。彩礼都是名器美玉,但都写着城中富户名。耿大用出外打听,听闻昨晚城中大富户家中财宝失窃。又听闻城中酒楼酒菜一空。耿氏见花园高草中,有一醉狐,连忙放生。
从此夫妻做生意,无有不顺。勤劳度日,渐渐家中殷实。几个月后,耿氏产下一男婴。男孩满月,宴请亲朋好友。突有一道士,不请自来。高髻巍然,清瘦高大,衣衫褴褛。佩一桃木剑。仆人阻他进入。耿大用连忙请入。酒席上,男孩抱出,眉清目秀,众人称赞。道人却语出惊人,说孩子先天有病,后天遭难。耿氏夫妻不禁面色大变。
第三集:
宾客散,夫妻将道人请入内室。耿大用以上宾待。道人自称姓莫,入了全真道,平时在泰山天柱峰修炼。夫妻俩再请莫道人给孩子把脉。莫道人把完,不断摇头。夫妻俩惴惴不安。莫道人说,这孩子脉象奇特,乃有狐缘。一听到此,两人知道遇见高人,倒头就拜。道人连忙扶起。夫妻俩向莫道人说了始末。耿氏说,耿大用娶了狐女乃无可奈何之举,但是要儿子也娶狐女,万万不甘。莫道人听闻,愿意施行法术,蒙骗狐仙。
莫道人来到大堂。祭坛作法。将符咒烧化,倾倒在一香囊内。叫孩子带上,不能取下。只要孩子带着香囊,狐仙就只能在他身上闻到女子阴气,不能闻到男子阳气。并且叫孩子男扮女装到十岁。十岁,他当来带孩子去泰山修道,从此不受狐扰。耿氏夫妻大喜拜谢。莫道人临去,给孩子取名:去病。莫道人飘然而去。
耿家仆人渐渐外传耿家的异闻。夜里门户洞开。有人看见庭院中有一老妇在烫衣服。经常在无人的楼阁内听到笑闹。下人禀告主人,耿氏夫妻都不置可否。
耿去病百日,夜晚,有仆人看见主公主母房内墙纸上赫然映照着三个人。不禁大惊。原来是狐女来给他们道贺。狐女在灯下果然美艳。自名叫做弱柳。弱柳笑盈盈要抱去病,耿氏不敢不给。弱柳端详,夸赞好一个美貌的女孩儿。夫妻这才放心。弱柳送去病许多礼物,并且亲自给他戴上长命锁。夫妻称谢。
如此忽忽十年。耿家跃身为太原数一数二的大户,家财万贯。这十年中,耿家初一十五都给狐仙庙厚供。任由家中别院荒芜。路人时常能在别院中听到人声。不敢近。去病即将十岁,仍旧穿女装。十分聪颖,胆大妄为,性情顽劣。耿氏从小嘱咐不得到家中别院去。
一日,小去病和小伙伴王雪笠去树林中玩耍。只是捉迷藏。去病蒙住双眼,到处捉王雪笠。只觉得有一只手,拉着自己就跑。去病只觉触手滑腻,不似男娃手。又听到女孩娇笑。他不禁掀开布,却发现林中无人。不远处王雪笠跑来。去病问他为何抓着自己跑。雪笠说自己刚才过来,并没有抓他。两人都觉大奇。
雪笠说,自己在前面看见好大一个蜂巢,问他敢不敢捅蜂窝,割蜂蜜。去病当然说敢。两人用衣衫蒙上口鼻,带上空心竹竿。走到蜂巢前。去病捅了蜂巢。只见成千上万的蜜蜂飞了出来。去病仍不惧怕,用烟火去熏。随即割下蜂巢。两人跑到河边,跳下河去,用竹竿吸气。到了天黑,蜜蜂散去,去病爬上岸来,发觉只剩自己一人。
去病在树林中昏睡。醒来只见远处有灯火,似有人家。去病走去,只间荒草间有一大宅院,气派非常。他径自走进,只见里面灯火辉煌,人来人往,比自家更气派。这宅院正在举行宴会。歌舞异常妖娆。看得去病如痴如醉。
最后更新 2011-02-19 10:1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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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败的葡萄(电影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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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 创作
腐败的葡萄(电影剧本)
柏邦妮
1场
门外响起闷重的敲门声。靖一边发短信,一边跑出去开门。她穿着橘红色的毛巾睡袍,很随意。
她穿越永恒黑暗无光的客厅走廊,向外推开门。
进来的是一个愉快的年轻人,手举着一杯珍珠奶茶,已经惬意的吸食见底。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年轻人白白胖胖,好奇的打量着客厅。
客厅里挂着暗暗的电灯,即便是白天,也昏沉如夜。脚边有一网兜沾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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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败的葡萄(电影剧本)
柏邦妮
1场
门外响起闷重的敲门声。靖一边发短信,一边跑出去开门。她穿着橘红色的毛巾睡袍,很随意。
她穿越永恒黑暗无光的客厅走廊,向外推开门。
进来的是一个愉快的年轻人,手举着一杯珍珠奶茶,已经惬意的吸食见底。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年轻人白白胖胖,好奇的打量着客厅。
客厅里挂着暗暗的电灯,即便是白天,也昏沉如夜。脚边有一网兜沾满泥土的红薯。墙沿一溜啤酒瓶。好几个巨大的垃圾袋站立着。沙发上堆积着数不清的杂物和编织袋。临时的简易塑料布衣橱已经歪斜。墙壁有裂纹。墙壁上贴着许多张外卖菜单。
靖站在门口,也被年轻人打量着。
年轻人吹了一个口哨,有一双爱笑的眼睛。
靖:你在哪儿买的珍珠奶茶?
年轻人:就在楼下啊,两块钱一杯……
两个人走进靖的房间去。
2场
年轻人缓慢的抚摸靖的脖子,靖显得很享受。
这是很小的一个房间。有四五幅不同颜色的窗帘,各个季节的,一起挂着。整个房间里颜色浓烈杂乱。东西堆放得非常随意,满到溢。
年轻人:约了你这么多次才见面,你谱也太大了。
靖不说话。
年轻人看见墙壁上的衣挂上有性感的黑色吊带,黑色网眼袜,黑色内衣,就对靖说:你穿上给我看看。
靖懒洋洋的起来,脱掉睡袍,穿上这些行头。
年轻人:你背对我,弯腰,对……
靖穿上高跟鞋,背对着年轻人站着,弯下腰来,穿着丁字裤的雪白臀部暴露在年轻人面前。
靖眼中看出去,是一个倒立的世界。她看见年轻人裤管尽头露出脚踝的红色纹身。
靖站起来说:你身上有纹身?给我看看。
年轻人脱去裤子,露出雪白的腿上鲜红的纹身,是图腾类的纹身。
靖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3场
这是一间廉价的宾馆房间。
靖进来之后,就看见一个紧张的矮小男人。他穿着衬衫和西裤,像一只土拨鼠。他非常紧张。
靖:我去换一下衣服。
是冬天,靖穿着羽绒服,工装裤和厚鞋子。
她进入卫生间。从随身的大包里拿出黑色性感吊带裙,黑色内衣,高跟鞋,简单的化妆品。她坐在马桶盖上,脱去棉袜,穿上黑色丝袜。
靖走出来的时候,男人眼中有一种敬畏的感觉。
靖躺在床上,男人战战兢兢的过来,开始细致的抚摸她。
靖有了点感觉,伸出脚,向男人腿间伸去,男人突然嘴里发出一声狼狈的呻吟。
靖不解。
男人尴尬又羞耻的捂住了自己。
男人:射……射了……
靖有点吃惊,随后坐起来。
男人沮丧坐在床边:你再也不会找我了吧。我……我……我是第一次……
靖用手拍了拍男人的头顶,低声说:谁都有第一次啊。
她走了。
4场
房间里没有开灯。
第三个男人站在窗边,微微的一点光中,缓缓的脱掉衣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脱掉了黑色大衣,黑色毛衣,……露出瘦长年轻的身体。在黑暗中,只有皮肤上微微泛着柔和的光。
房门紧闭。这是一个封闭的小世界。
靖坐在床边看着。
这是一具很好看的男性躯体。骨骼已经长成,附着饱满的肌肉,但是不夸张。平实的小腹。浓密的毛发。男人约莫二十五六岁左右。对比他的身体,他的脸长的很普通,甚至有点丑陋。肿胀的眼泡,多肉的鼻子和口唇。垂着眼帘,显得有点怯懦,老实。
靖说:你过来。
男人光着身体走过来。
靖问:你玩这个几年了?
男人低声回答:没怎么玩过,以前也在网上找过几个,但是都是要钱的。
靖笑着问:我也要钱的。你怕不怕?
男人明显犹豫了。
靖:开玩笑的。
气氛顿时松弛起来。
男人开始耐心的舔吻靖。跟他看起来的老实样子相反,他的技巧很熟练。
靖闭目命令道:脖子……还有背,……吸住……对,舌头要打转,轻轻的咬……很好……
男人很顺从。
靖转过身来,面对着男人,开始抚摸男人的下身,男人越来越激动。
靖冷静的看着男人陶醉的脸。
靖在男人即将高潮的前夕,用手指勒住男人的根部,男人觉得窒热难堪。
男人:让……让我出来!
靖:你求我啊。
男人犹豫了下,软弱的说:我……我求你。
靖松开了手指。
白浊的液体喷发出来。
靖对男人很满意。因为掌控着性,靖占据着上风。她觉得很安全。
完事之后,男人默默的穿上衣服。
靖跳下床来,穿上橘红色睡袍,准备去洗澡。
男人穿上外套,鞋子。
男人终于忍不住问: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
靖有点吃惊,随口说:等我电话吧!
男人点了点头,犹豫了会儿,问:你饿不饿?
靖:干嘛?
男人:我们一起吃个饭。
靖:不用,你早点走吧,呆会儿我合住的人就回来了。
男人有点狼狈,默默的走了。
靖走进厨房,调好了水,走进了卫生间。
5场
靖洗完澡,依旧穿着橘红色睡袍进来,擦着头发,打开房间的灯,打开电脑。
她突然发现桌子上有一个纸袋子。
打开一看,是一包糖霜山楂。
是男人留下的。
6场
男人站在地铁车厢里。
已经是深夜,车厢空空荡荡,没有几个乘客。
一个疲惫的白领抱着笔记本电脑的提包,睡得频频点头。
一个打扮得很夸张的胖女孩,露出悍然的神色,挽着一个黑人男孩的手臂。
尽管有很多空座,但是男人不想坐。
他面对着车窗玻璃,拉着吊环,慢慢的流下了眼泪。
他感到一种屈辱感:不光是因为自己居于下风,还有一种屈服给性欲的挫败。
男人的手机响了,他赶紧擦掉眼泪,接起手机。
车窗外一闪而过巨大的灯光广告,在均匀的地铁节奏中摇晃着,闪着不真实的光。
7场
靖把酸奶递给男人。
男人小心的打开酸奶,小心的将酸奶缓缓倒在靖的身体上。
就在一股酸奶即将流到床单上时,男人赶忙凑过去,用嘴接住。男人一边舔食酸奶一边吻着靖。
靖难耐的扭动着身子,仿佛是在催促,嘴里发出轻微的呻吟声。
男人继续将酸奶倾倒在她身上,这次倒得太多,大量流在了床单上。
男人:糟了,我弄洒了。
靖翻过身来,看着他,笑着说:没关系,反正又不是我洗。
男人仍旧有点担心:你说明天服务员查房看见这一滩……
靖:她就会回去跟别人说:这个男人射得好多!半张床单!
男人也笑了。
靖伸出手臂,将男人搂抱在怀里。
两个人赤裸着坐着抱在一起。
是晴朗的冬日午后。
宾馆房外传来一阵静静的脚步声,渐近渐远。
窗帘是白色的,强烈的日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
没有干的酸奶在光滑的皮肤间挤压,粘稠。
靖咕哝着说:干了难受死了……
她的头发上也沾着酸奶。
她将男人推倒,就这样做起爱来。
她不喜欢看男人的五官,就用手把男人的眼睛给蒙起来。
男人发出大声的喘息。
8 场
宾馆门口。
这是小区里非常简陋的宾馆,挂着金黄色的铜牌招牌,看起来旧旧的。
旁边是一溜小超市,日杂五金,小吃店。
超市门口有一个石桌子,惯常有几个老人在那里下棋。大家都是臭棋篓子,叫嚷得很凶,观棋的闲人也大声指手画脚。
男人先从宾馆里匆匆忙忙的出来。
过了一两分钟,靖才出来。
两个人宛如陌生人一般各自离去。
靖走了几步,手机响了,是短信,男人发来的:下次是什么时候?
靖想了想,回道:不知道。
9场
男人匆匆走在去城铁的路上,是一条近路,靠着铁路,路边长满了枯草。
铁路边上是一片城市中最贫穷的平房。
铁路对面就是一个巨型连锁大超市。
隔着铁路,就像两个世界,静静的,互不干扰。
垃圾堆旁边,孩子们玩着脏脏的猫,笑得很大声。
男人看了短信,就打了一个电话。
10场
靖站在家边楼下的水果摊子前。
冬天的水果摊子也非常丰盛:苹果,桂圆,梨,小西瓜……摆得满满的,颜色丰富。
卖水果的女孩穿着厚大的羽绒服,脸庞黑红,抄着两只长满冻疮的手。她递给靖塑料袋,很熟的样子。
靖拿起一捧金灿灿的砂糖橘,不管带了多少枝叶,都塞进袋里去。
手机响了,是靖自己唱的歌,很甜俗。
靖接起来电话:喂?哪位?……哪位?
男人:是我。
靖:你是……?
男人:刚才我们……
靖:哦,是你。有什么事?
男人:……你没存我的号呀。
靖没说话。
男人:喂?喂?对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你叫什么?
靖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叫靖。
男人:你姓什么?……我叫……
靖显然没有在听:……嗯。
靖挂上电话。
她拿着手机,随意的给男人的号码存住了,叫:啊。
11场
靖回到家里。隔壁的房间里有暖暖的光,开着门,挂着一串串纸绳做成的门帘,流泻出颓废优雅的爵士音乐。
隔壁是一间明显要整齐清洁很多的房间,充满了女人味。
靖走进隔壁的房间,她合住的女友,广芹躺在床上听音乐,懒洋洋的。广芹是一个南方美女,看起来要比靖大上几岁,极白皙,有一双有内容的大眼睛。
广芹撒娇:老婆,我饿死啦,给我做饭吧!
靖笑:有一天我嫁出去了你怎么办啊。
广芹:我跟你一起嫁过去,你做大老婆,我做小老婆。
两个人笑在一起。
广芹:你妈刚才打电话过来,叫你回来就回一个。
12场
靖回自己的房间。
靖夹着电话走来走去:妈,是我……
电话那边传来妈妈精气十足的声音:你爸爸就是不听我的。我不是买了好多红辣椒吗,要挂起来晒。你爸爸弄了好多棉线,两个三个绑成一串,挂起来倒是满好看。我跟他说,要用针穿起来嘛,你这样搞辣椒蒂一晒干就会掉,他不听,今天掉了一地……
靖不说话,只是听。
她摸自己的口袋,摸出一颗巧克力糖。
不知何时,男人放进来的。
她把糖吃了,糖纸丢在桌子上,桌子上还放着那袋没吃完的糖霜山楂。
13场
靖和广芹一起逛菜场。
菜场在地下,冬天很是温暖。
她们俩有商有量的从远处走来,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就像是老夫老妻的感觉,相依为命。
14场
午夜一点半,靖匆匆跑到楼下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房,敲小窗户。
不断的按电铃。
过了好久,才听见里面住店伙计的脚步声。
小窗户打开,伙计带着困意不耐烦的问:买什么药?
靖:杜蕾斯。
伙计丢出来一包,靖把钱塞进去,找零,关上。
靖很冷,又穿得少,一路跑着回去。
15场
小区里深夜还有烤串的摊子。一个山东大叔笑眯眯的坐在路边烤羊肉串和鸡脖子,浓眉大眼,有一种老于世故的松弛和厚道。
在小小的火光边上,围坐着几个年轻人,冻得缩头缩脚。
烤串的山东大叔招呼靖,口音浓重:不来串儿鸡脖子?
靖匆匆的摇头,走开,一边走一边想把安全套塞进口袋,越想塞,越塞不进去。
靖坐在门洞口的台阶上等男人到来。
石头很冷,呼吸很热。
一栋楼的窗户都是黑的,只有她的窗户还是有光的:透露出窗帘红花绿叶金凤凰的花纹,显得很温暖。
电话突然响了,靖去接,拿手机的时候,安全套又掉了出来,正要去捡,男人已经站在她面前,替她捡了起来。
靖有点儿狼狈。
16场
电梯里,午夜无人。只有他们。
靖的狼狈延续着。完全不看他。
男人站在豆绿色电梯里,在封闭的空间中,察觉到靖的尴尬。
男人突然觉得这个样子的她有点可爱。
17场
靖开门,走廊尽头广芹的房间门关着,但是门缝里透出灯光来。
靖悄悄的拉着男人进了自己的房间。
靖锁上门,然后转过身来,拉开男人的裤链。
男人很惊恐,低声:隔壁有人……
靖露出捉弄他的笑容,笑得很得意。
男人被弄得很舒服,忍不住想发出声音,紧接着自己紧紧的捂住了嘴。
隔壁的房间传来广芹打电话的声音,薄薄的门板根本遮挡不住什么,还有电视里的广告曲。
男人背靠着门板,快感震得他阵阵发麻,门板微微的颤动。
男人闭上眼睛,极快乐也极痛苦。
18场
靖给男人拍照。
男人躺在床上,赤裸着身体。
靖的墙壁上贴着很多照片:都是一些色彩浓烈的照片,在昏暗的光线中依稀能辨认出轮廓,在墙壁上闪闪发亮。
靖穿着内裤,光裸着上身,站在床上,俯视着男人,不断拍照。
她觉得光线不够,就打开了床边树立的树枝状灯头,直射着男人的身体。
男人被强烈的光线弄得惧怕起来,遮挡着自己的脸。
靖笑:不会拍脸啦。
男人:为什么拍我?
靖:你好看嘛。
靖拍着男人,如疯如魔,眼睛灼灼有光。
19场
性事结束。
靖浑身是汗,困倦得入睡。
男人温柔的用手按摩靖的肩膀和后背。
大手在满是汗珠的皮肤上滑动。
灯光下,那些汗珠美丽宛如钻石。
男人突然俯下身去,轻轻舔掉一颗汗珠。
靖还在睡。
男人放心的起来,默默的穿衣离去。
靖睁开眼睛。
男人开门,走廊上没有灯,男人的身影渐渐没入黑暗。
大门拧开,关上的声音。
20场
靖家楼下的小饭店。
是一个装修得红红火火的川味饭店。价廉物美,分量取胜,所以客人川流不息。
冬季饭店的桌布是暖和的杏黄色。
靖和男人坐在一起,客气的吃饭。
这是第一次两个人离开那个小房间,都有点不适应,格外生疏。
男人:我请你。
靖没太坚持,点了两个家常菜。
男人露出钱包干瘪暗暗放心的神色。
靖点了啤酒。
两个人酒力都平平,喝了两杯,男人明显松弛爱笑起来。
男人:……我们医院是老年医院,每天来看病的都是老人,确实挺烦的……我是第一年来实习的……能留在北京就不错了,就是要考这个证那个证……你是干什么的?
靖想了想,说:自由职业吧。
男人不甚明白,没有再问:那挺好的。
最后一道菜上来了,是一道甜食,酒酿日本豆腐。
男人吃了一口,很喜欢,又有点醉了,笑着问:你咋不吃?
靖:我以为你爱吃甜的。
男人有点楞住了。
21场
男人掀开饭店门口的厚棉布帘子,让靖出去。
迎宾小姐寒冬也穿着红绸缎旗袍,旗袍底下露出黑色裤子。
迎宾小姐:欢迎下次光临。
男人一边走一边说:下周二我们要考试,周一我就不过来了。
靖抬起头来,扬着眉毛问:谁说要你来啦?
男人有点讪讪的笑了。
靖走了几步,男人问:我礼拜三来,行不?
靖没说话,只是向前走,没答应,也没否认。
22场
第四个男人在靖的电脑上用网络相册调出来很多旅游的照片。这是一个精悍的四川小个子男人,五官端正,眼睛长期戴眼镜已经变形,即便戴了隐形,笑起来还是有点怪怪的。
这个男人给人精力充沛的感觉,能说会道,善于交际。
第四个男人一张一张照片给靖介绍:这是在乐山,这是在普陀山……
每张照片上男人都摆出一个胜利者的姿势,笑得很灿烂,但是每张如此。
靖看得很乏味。
男人伸手搭在靖的肩膀上,靖没有反应。
靖没有跟这个人做爱。她突然发现自己对性的渴求已经不再那么强烈。
23场
第四个男人从报摊上买了很多份《新京报》。
他一边带着靖走进医院一边说:……我认识这个医院很多医生,你以后要是想看病,尽管可以找我。我认识外科主任医师王光元,内科的副主任徐福,内分泌科的专家刘进我也很熟……
靖有点好奇的听着。
这是一个气派的大门,一大早医院已经非常忙碌。
24场
两人走进医院的大厅,非常宏伟的建筑,设计现代,光线充足,宛如教堂。
靖跟随第四个男人懵懂的上了三楼。
男人夹着一堆报纸,进了医生办公室,靖看见他挨个在桌子上放报纸,很殷勤,和每个人打招呼。
25场
第四个男人挤进开药的人群中,挤到窗口前看排行:他代理的药品的销售情况。
靖看不明白,就走出人群,站在巨大的栏杆前向下看:在钢铁结构中,伛偻挣扎盲目奔走的病人们就像蝼蚁一般。
靖有点怕,转过身来。
对面走来几个年轻的医生,身穿白色大褂,春风得意。
靖突然想起第三个男人。
26场
第三个男人穿着白色大褂,里面依旧是他的黑色高领毛衣。他跟迎面而来的老医生恭敬的微笑示意。
这是一个陈旧的走廊,沿途科室的木牌朱漆剥落,显然已经年代久远。
男人轻快的走上三楼。
27场
男人穿着白大褂,进了自己的宿舍房间。
他插上电饭锅,锅里有剩的面条。他打进去一个鸡蛋,削进去一根火腿肠。
锅噗噗的开了。
男人蹲在地上,用筷子挑起面条,就着锅吃,吃得很香。
28场
天气已经进入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天上下着点小雪。
靖穿得十分臃肿。
她拎着从菜场买的大包小包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走。
离门洞口还有五十米,见男人站在那里等她。
男人一看见她,就笑着跑了过来,像看见主人的小狗一样。
男人头上戴的毛领子帽子掉下来,他也没拉扯,就这么一口气跑过来。
靖有点吃惊。
靖:不是要考试吗?
男人:下午就考完了。
男人看见靖的帽子上都是小雪,有些融化了,水珠滴在她的眉毛上。
男人给她拍掉雪,接过了她满手的菜。
靖犹豫着想让他回去,但是开不了口。
男人已经进了门洞了,说:你会做饭呀?可真看不出来。
靖微一犹豫,就跟着他进去了。
29场
厨房冲着天井,一片黑暗,所以总是开着灯。
窗户漏风,用一张明星大海报糊住,烟熏火燎,大海报上美女的笑容褪色。
靖一个人在案板上切,广芹在水池里洗着菜。
男人探头进来,客气的说:我也来打个下手吧!
靖丢给他一头蒜。
男人笨拙的剥着蒜,好奇的问:今晚吃什么?
广芹穿着格纹睡衣,头发挽起来,笑着说:酱大骨头,排骨烧土豆……靖做饭可好了,你就等着吃好吃的吧。
男人笑:我可真有口福。
广芹甩干手,走出去。
男人走到靖身边,将剥好了的蒜递给靖,低声说:我没想到你真的叫靖,我还以为你说的是假名呢。
靖瞪了他一眼,说:待会儿说你是我的高中同学,知道不?
男人笑着点头。
灶上的锅开了,靖揭开盖子,酱骨头已经熬成,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外头寒风呼啸,厨房却洋溢着温暖安宁的气息。
30场
三个人坐在客厅里吃饭。
客厅依旧那么狭窄脏乱。
靠靖的房间门摆了一张小小的桌子,铺了几张报纸:绿色的大海碗里酱大骨头不剩几块,大碗中的排骨红烧土豆也吃得差不多了。
靖和广芹早就饱了,停下筷子不吃。
广芹以为男人是靖的熟人,说话没遮没拦。
男人吃得很贪,把那点土豆泥都用筷子一点一点挑起来吃了,咋吧着那点香味。
白瓷的碗,像被犁过的田,留着那么点土豆泥。
饭桌上气氛热烈。
广芹笑:……刚认识靖的时候吧,觉得这女的脑子有病!她刚搬进来的那天,我们聊天,她就跟我说起自己在丽江的艳遇,我当时就想:这个女的实在是太猛了!有的人吧,是敢说不敢干,有的人吧,是敢干不敢说,像靖这样又敢说又敢干的女人实在不多……
靖也笑:别说我,你也相当的可以。
男人从来不知道这么多靖的事,听得很贪婪,不时的看看靖。
靖的表情无比之生动。
广芹:也许吧,别人觉得靖有点太开放了,我觉得吧,她就是不装逼。不过吧,要说缺点,就是感情上有点迟钝。谁追她啊,喜欢她啊,她一点都不知道……人家都暗示变明示了,她还是不知道……
靖:胡说,我哪能那么迟钝呢?
广芹笑盈盈的看着男人,狡黠的说:人家就挺喜欢你,你怎么不知道?
靖吃惊:你扯什么呀!
广芹笑着不说话。
男人也笑了,亲爱的用手摸了摸靖的头发。
靖震惊的看着男人,她再迟钝也明白了。
31场
两个人温柔的做爱。
还是那间关上门的小房间。那是他们唯一的小世界。
不知不觉,说话的口气变了。
眼神变了。
所有之前做过的事,再做一遍,感觉变了。
心情变了。
靖第一次不再居高临下,不再用命令冷漠的方式掩饰自己的那点点羞怯和紧张。
他们开始用身体交流。
你来我往,和悦默契。
两个人平躺在床上,男人从身后抱住靖,侧着做爱,并不急切,像是两头悠闲嬉戏的海豚。
有时男人动一动,靖笑了,笑容明朗温和。
靖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窗外黑沉沉的,天空黑得发红,那是一种温柔而瑰丽的红色。天上静静的下着点小雪。
32场
两个人在狭小昏暗的厕所里洗澡。
厕所地板刷的是藏青色的油漆,但是久已脱落,露出地板下灰黑的水泥地。已经被水冲洗得很光滑。斑斑驳驳的,像印象派的画。
天花板刷的白粉,因为水汽蒸腾,一块一块的掉落下来。有一块砸到靖的头上。
果绿色的墙壁也是粉刷的,靠墙角的地方大片的霉绿了。
和马桶之间,歪歪斜斜的悬挂着一块醒目的橘红色浴帘。淋浴头下只能容下一个人,两个人转侧之间,轻轻一碰浴帘就哗啦啦作响。
淋浴头对男人来说太矮了。
男人只得坐在一个粉红色小凳子上,靖把洗发水挤到他头上,揉搓得全是泡沫。
两个人压抑声音低低的笑闹。
广芹进来了,不知男人在里头,隔着浴帘问:还没好呀?下个月叫你多交水费。
两人在浴帘里头,顿时一动都不敢动。
广芹上着厕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点什么。
靖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
广芹很快就出去了。
两个人在浴帘里头,狼狈的笑起来,男人头顶的泡沫进到眼睛里,靖把莲蓬头取下来,用热水给他清洗眼睛。
33场
两人拥抱着入睡。
这是男人第一次留下来过夜。
靖半夜醒来,觉得湿热难当,打开小灯,果然发现男人在盗汗。
男人浑然不觉,紧紧的搂抱着靖,靖挣脱不开,男人睡脸宛如孩童。
靖关上灯,只得任其搂抱。
34场
靖坐在公司的一角回答问题。
这是一间小演艺公司,墙壁上到处张贴着公司当家一哥一姐的明星海报,日历。公司像一般公司一样,打了很多半透明的隔断。每一个隔断,属于一个经纪人。公司的白板上写着今日歌手们的工作行程。
歌手经纪,助理,公司职员走来走去。
靖百无聊赖的看着手里白纸上的无聊问答题:
“第五条:请问,你是否相信有一个命中注定的人?你是否在等待那个人?”
靖懒洋洋的在下面写:命中注定的谁,我已经等烦你了。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等了你二十五年了。你要是现在还不准备来,你就别来了!
靖的经纪人是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东北小伙子,穿着时尚,发型怪异,五官很英俊,满脸忍耐和积极的表情。看得出,是曾经怀抱着明星梦后来现实的选择了这份职业的人。
他从对面磨砂大玻璃门里走出来,那是老板的办公室。对着靖招了招手。
靖懒洋洋的走进去。
35场
靖和广芹一起坐在妇科的走廊上。
靖坐在走廊尽头,隔着一个门槛,外面坐着一溜等待女人的男人们。
靖转头去看走廊里站满的女人们,有年老的妇女,显出温和羞涩的样子,好像是第一次来这里。也有惯常来看的中年妇女,烫着棕黄色的大卷发,挤在门口,精明的讨论着哪个医师最好。有极年轻的女孩,快步穿廊走过,为了掩饰内心的害怕,一脸过分冷静紧绷的表情。
无论什么年龄,什么样的女人都得上这儿来。靖有点绝望。
广芹无动于衷,看着一本时尚杂志,那是她作为美女的功课。
医生是一个高大的女人,出来叫号:16号!
靖匆匆的进去。
广芹连忙收拾杂志也跟了进去。
36场
医生戴着口罩,头发银白,解下口罩时,露出她涂着一丝不苟红色唇膏的嘴唇。风度很好。
靖从一半抬起的床上下来,床上有两个脚蹬子。一边穿鞋,医生已经开始匆匆的写病历。
旁边站着一个已经诊断完毕但是还不走的中年女人,愁眉紧锁。
广芹:大夫,她没啥事儿吧?
医生:没事儿,就是酸性小环境出了点小问题。注意,在治疗期间,要禁止性生活。
中年女人插嘴:大夫,我真的觉得我体内长了东西,真的,到底是什么啊,能不能治啊……
大夫没搭理她。
靖问:是减少性生活吧?
医生瞪了她一眼,说:是禁止!禁止,就是完全没有!
广芹好笑的斜斜看了一眼靖。
中年女人还在纠缠:我自己都能摸到,真的……
医生终于忍不住大声的说:你那是处女膜!
中年女人吃惊的说:可是我们都结婚十年了……
靖和广芹匆匆的拿了诊断书逃出来。
37场
电梯里,靖和广芹站着,旁边还有一位男士。
靖心情烦躁。
广芹安慰她:没事儿,这是很常见的,就像肩周炎一样。
靖问:你听说过肩周炎要禁止性生活的吗?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靖和广芹走出,男士一副震惊尴尬的表情。
38场
清晨的宾馆。
隔壁似乎在装修,一直发出震荡的冲击钻的声音。
靖坐在大床边上,光裸着,犹豫的说:医生说不能搞。
男人跪在她面前,轻轻吻着她的腿,说:我知道,我也是医生啊。我不会伸进去的。
男人开始吻靖的私处。
靖沉醉其中,慢慢的仰着躺下在大床上,男人托起她的双腿,埋头其中。
靖渐渐出汗,失神,紧紧的按住男人的头,手指揪着他的头发。
高潮渐渐来临,靖的腰一下一下的跳动起来,她忍不住发出大声的尖叫。快感就像冲击钻一样强烈的钻进她的身体。
轰鸣的冲击钻声中,靖大叫着达到高潮。
39场
两人走出宾馆。
才清晨八点,门口的早点摊子:做鸡蛋饼,卖豆浆,卖包子的摊位都在。食客匆匆的呼噜呼噜的喝着豆腐脑。
靖问:这就回去么?
男人点头:嗯,还得上班呢。回去要一个半钟头,得快点走。
靖有点不好意思:一大早叫你过来,还没睡够吧。
男人笑了笑,伸手给靖:掌心有一颗薄荷糖。
男人匆匆离去。
靖将薄荷糖放进口中。
40场
冬至。
靖忙活着包饺子。
靖用七分猪肉三分牛肉搅拌在一起,切进去剥皮的大虾仁儿。
切碎芹菜,扁豆,拧干水分。
靖打电话问母亲:……到底放多少佐料啊?要放鸡蛋吗?
妈妈在电话里像百科全书一样说:盐巴少许,酱油少许……
靖打断问:你们全说少许,少许是多少?
妈妈:……和馅儿最重要的是冲一个方向搅,搅拌到有劲儿就行了!
靖问:是我有劲了还是馅儿有劲了?
妈妈大声说:你没劲了馅儿就有劲了!
靖不会擀饺子皮,擀了一张大面皮,用茶杯扣。
41场
靖开门,男人不声不响的进来,和往日不同,垂头丧气的,面色苍白。
靖也没问。
男人进来,坐在靖房间里的躺椅上。
靖给他一杯热水。
电视里放着一张碟,是黑白老外国电影。
屏幕上美丽的高大女人,表情痛苦的仰望着一个冷峻的男子。
床边的树枝状立灯站立在那里,灯罩是一个大碗状,向上,打在天花板上,柔和温暖的光。
靖在厨房里下饺子。
男人端着热水杯子,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42场
两人吃着热气腾腾的饺子,喝着中华牌桂花甜酒。那是一种金黄色的酒,很便宜,扑鼻有桂花香。
男人的脸红红的,酒有点上脸了。
一边吃,男人一边说:今天……有个老头从医院顶楼跳下来了。
靖有点吃惊,停住不吃。
男人:这在我们那儿是常有的事。我第一天到医院报道,就有一个老太太跳下来了。一个冬天,总要跳下来几个。……我原本以为吧,活得越老的人越想活。其实不是这样。
靖静静的听着。
男人:……家属们都来了,又哭又闹,叫医院赔钱。我们能治病,但是谁也治不了人不想活啊。做医生的,太没用了……
靖轻轻的站起来,把手轻轻的放在男人的肩膀上,像掸掉他肩膀上的浮尘一样,轻轻的拍了拍他。
厨房的锅开了。靖走过去盛饺子。
男人不由得把手放在靖刚才放的位置,安慰的。
43场
男人收拾了碗筷走进厨房。
玻璃漏风处呼呼的发出风声,吹动着那张糊住的美女大海报。
大海报被油烟熏得模糊不清。
男人扫过去,突然被吸引了。他饶有兴趣的看了半天,发现海报上的美女正是靖。
靖画着俗艳的浓妆,表情非常清高,高高仰着头。
男人辨认着海报上的字:绝世情歌小天后周靖第一张清纯专辑惊喜发售。
44场
靖布置好灯光和视频头的角度,进入视频聊天室。
男人站在靖的身旁,没有露脸。
靖穿性感的衣服,不露脸,只露乳沟,在视频的小画框内非常诱人。
对手脱掉了衣服,问:你们怎么不搞?
靖说:谁说我们要搞了?
对手怒:不搞叫什么激情视频!
靖:你们激情,我们视频呀!
靖和男人笑起来,也知道很无聊,随即关闭了视频。
45场
两个人做爱结束,松弛的躺在一起,有说有笑。
靖扒拉着男人的性器,说:哎,你这块儿怎么尖尖的,像个小粽子。
男人不以为意的说:待会儿就变成大粽子啦!
靖笑着说:变成大粽子,我就可以吃啦!
男人笑着又抱住了靖,开始下一轮。
46场
清晨来了。
冬日天短,屋内还是一片黑暗。
窗外传来“喀嚓喀嚓”的声音,床微微的震动。是清晨第一班城铁开过。
男人手机单调的闹钟铃声响起,男人迅速醒来,按掉手机铃声。
男人睡眼惺忪的起来,穿衣服。
靖还在安睡着。
男人走到门边,回头,倚靠在门框上,注视着睡眠中的靖。外面走廊上的灯没有关,透出灯光来。
靖的睡脸很安宁。
男人轻轻的收回目光,掩上门,将靖留在温暖的黑暗中。
一丝丝的光消失了。
47场
城铁上。
这是清晨最早的城铁。
城铁徐徐的穿过整个城市。沿线布满了低矮的平房,远处是高楼大厦。这个城市布满了这样反差强烈的建筑。
就像城铁里的人。有不断看着车内电视上关于劳动法介绍的农民工。
有站着坐着一车的上班族,打着瞌睡。
有几个年轻白领女孩穿着昂贵套装戴着耳机面无表情的听MP3。
车厢内沉默。
男人坐在座位上,低头看手机,按着短信。
城铁驶向都市的边缘。
48场
靖站在凳子上,将卫生间的淋浴头绑得高高的。
她跳下来,目测了一下高度,很满意。
49场
靖站在舞台的后侧,靠近侧幕的地方。
舞台中央站着一个女孩,是刚窜红的玉女歌手,瘦得一塌糊涂,嗓子也差得一塌糊涂。快歌已过,女孩摇摆作态的唱着一首抒情歌。
靖和另外三个女歌手穿着黑色长裙一起给她和音。
靖站在暗影里。
音响不好,呲啦呲啦的有杂音。
台下的观众全都在给玉女歌手鼓掌。
靖唱着唱着,渐渐忘形,忘记了自己仅仅是在和音,她突然意识到一种感情握住了她的心。
她就把这种感情都唱进歌里去。
50场
靖和一个和音的女孩从酒吧出来,分道扬镳。
路边有卖冬日手套围巾的小店。
靖走进去,看见黑色毛线编织的手套。
店员是一个年轻忠厚的男孩,问:就买这副吧,全羊毛的,又轻巧,又暖和!
靖犹豫着拿起一副手套。
店员:买多大的?
靖想了想说:你把手伸出来。
店员只得伸出手,靖把自己的手放进去,比了一下,说:差不多,就买这一副吧。
51场
靖在厨房,用白瓷大碗盛西红柿炖牛腩。
西红柿煮得融化得快看不到,牛腩也煮得完全入味。
白米饭,晶莹剔透,小粒的,蒸出米脂来,光滑饱满。
男人喜欢喝酒,喜欢一点点醉的感觉,满面欢喜。
靖一边吃饭一边问:你刚才在看什么?
男人:看诗词论坛。我平时就混BBS,有的网友写点对联,诗词什么的,我们就和一个。
靖有点吃惊:哦。很高雅啊。
男人有点不好意思,也有点自傲的说:哪里,就是一点爱好。
靖倒是从男人身上能看出那么一点文气,清高和酸溜溜的自尊。
靖随口说:挺好的嘛。
男人喝了几口酒,渐渐的眼睛朦胧起来,含含糊糊的发起牢骚来:好什么……话也不会讲,我们一起来的三个大学生,只有我最不招人待见……报告都留给我写,这次考试只有我没过……他们会陪领导唱个歌,打个牌,我啥也不会……
52场
KTV包间。
靖拉着男人走进一个超小包间。只有半张沙发,很狭窄。
头顶旋转着一个小小的镭射灯,洒下五光十色。
靠墙有一台电脑可以点歌。
正面悬挂着一个大液晶电视。
KTV服务生放下单子走出去。
男人别扭的坐在沙发一角,垂头丧气。
靖熟练的一口气点了十几首老歌,拍拍身边的位置:过来!
男人抬头看着靖,可怜巴巴的。
靖很认真:先学一首,找准适合自己声音的歌,慢慢的就好了。
男人面红耳赤:我真的不行……我真的不行……我五音不全,从小就是这样……
靖:你唱一个歌给我听。
男人:我……我一个歌也不会。
靖很坚持,肃然:儿歌也行。
男人犹豫了半晌,弱弱的:……我有一头小毛驴,从来也不骑……
靖没有笑,点了点头:男中音。
说着她调出来一首歌:唱《梦驼铃》吧。
男人还是尴尬欲逃。
靖没有回身,说:不怕,我跟你一起唱。
歌出来了,靖鼓励的看了男人一眼,压低声音唱了起来。
男人犹犹豫豫的唱起来,起先不在调子上,渐渐的,在靖包容,引导的歌声中,慢慢的找到了节奏。
靖的声音稳定的,柔和的,有力的托着他的声音。
男人开始兴奋,眼睛发亮。
53场
KTV包间的卫生间。
男人从男子卫生间出来,突然看见靖站在男卫生间门口等他。
他有点吃惊,笑了笑。
是午夜场了,人不多。
来来去去几个男女托着满盘的饮料。
靖突然拉下男人的头,亲了他的嘴唇一下。
男子惊愕无比。
靖突然泛起满面红潮。
54场
KTV包间外,一个服务生透过门上的圆形玻璃,发现房内无人。
只留下两个人的衣物和包。
他微微觉得奇怪。
男人的手机放在沙发上,不断的震动着,闪着来电的绿光。
55场
KTV男卫生间。
隔断中。
外面传来一个男子一边撒尿一边吹出的快乐的口哨声。
靖和男人疯狂的做爱。
靖跪在马桶上,裙子被卷上去,整个人付在墙壁上。男人用力的,一下一下的冲撞着她的身体。
KTV的卫生间里也有喇叭,震天动地放着最新的歌。
靖想大声叫出来,但只能小声呻吟。
她的身体渐渐泛起红潮,整个身体都红透了。
她感觉到太阳穴一阵阵的跳起来。
靖如同置身在惊涛骇浪里,她觉得非常孤独,无所依附,只能抓住了细细的水管道。
她觉得自己一下一下被浪头抛起来,抛起来。
突然男人俯身在靖的背上,大片的热贴合着她,含住了靖的耳朵。暖热的气息,舌头,卷进靖的耳洞。
靖突然滚出泪珠。
在灭顶而来的强烈快感中,靖失控哭泣起来。
男人起初以为是高潮太强烈,渐渐发现靖哭得越来越悲恸。
靖跪在马桶盖上,身上的衣服揉皱得一塌糊涂,她蜷缩成一团,哭得很委屈。埋藏在心里很久的伤痛,借此倾泄出来。
男人不知所措,怯生生的伸手摸她的头发,一边笨拙的说:别哭啊,别哭啊……外头还有人呢……
男人从背后整个抱住靖。
靖哭得不能停止。
56场
出租车上。
清晨四五点。
车在二环高架桥上飞速驶过。
天即将亮了。
靖开着车窗,大量的风吹起她的头发。
靖红着眼睛,端了一杯奶茶,蜷缩着坐在后座上。
男人的手里攥着手机,有点走神。
靖没发觉。
他们两个都困倦了,半睡半醒,一言不发。
突然,沿途所有的路灯都一起熄灭了。
整个城市陷入自然的灰黑色中。城市的许多标志顿时变得模糊不清,像一座陌生的城市。
天亮了。
靖侧头,看见男人灰色的影子,看不清五官。
他们好像真的一起奔赴一个什么未来似的。
57场
靖无聊的翻开手机上的短信。
经纪人坐在对面,表情越来越难看,然后又有点愧疚的慢慢软下来,陪笑。
靖没有说话。
她一直看短信,随手删掉几个不重要的,比如天气预报。
渐渐的,她发现手机上留下来的短信都是一个人发来的,在手机上整齐的排列着,发信人都是:啊。
靖觉得有点好笑。
经济人莫名其妙。
桌子上放着一纸合约,即将到期。
58场
男人跟着主任医生查房,找笔的时候发现裤子口袋里鼓鼓的。
他掏出来一看,是一双黑色的毛线手套。
他伸手进去,碰到圆圆的东西,缓缓倒出来,是一颗棒棒糖。
59场
家里灯火辉煌。
靖匆匆忙忙的对着客厅墙壁上的穿衣镜左照右照。
她很少穿得这么隆重:正红色的大开领毛衣,灰色裙子,漂亮的大衣,高跟鞋,画了一点点淡妆。
嘴唇点得亮晶晶如同糖果。
广芹坐在自己的床上被窝里,笑眯眯的看着她打扮自己。
靖抄起一瓶金黄色的香水,对着自己上下一通狠命的喷着。
广芹连忙喊:别,别!咱们那是好香水,不是劣质杀虫剂!
靖一本正经的说:你懂啥?香水这东西就得多喷,要像大巴掌一样,迎面就把男人扇晕!
广芹想笑不敢笑。
靖的手机响起了,她匆匆的出门约会去。
60场
靖和男人在一间咖啡馆装模作样的吃饭。
这是一家温暖的咖啡馆,很多外国人,自顾自的看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轻轻的玻璃杯碰撞的声音。
空气里的烟味。
桌子上的玻璃杯里的黄色柠檬片。
什锦批萨,乳酪蛋糕,咖啡,冰淇淋。
男人有点局促,那是一个初出社会挣着底薪的年轻男子所该有的。
靖兴高采烈的,她用宠溺的目光看着男子的吃相。
他们的桌子靠墙壁,墙上布满了客人们的涂鸦。
靖仔细的看,有一句写的是:爱到世界湮灭前一秒。
靖坚持要请男人。
男人面红耳赤,很窘的说:我没让女孩子请过。
靖笑着说:下次你请我,好不好?
男人这才罢休,仍然有些不自在。
61场
男人默默的起身,穿好衣服,准备离去,靖模糊的听见了声音,揉着眼睛起来。
男人柔和的:吵醒你啦?你接着睡。
靖穿上橘红色的睡袍,拖着拖鞋,走进厨房,拿出一个准备好的饭盒,睡眼惺忪的:你带回去吃。
男人亲了亲靖,靖乖乖的回去继续睡。
62场
男人蹲在宿舍的电饭锅前,米饭已经蒸熟,他打开靖给的饭盒,从里面挖出几大勺酸豇豆炒肉末来,铺在上面,盖上锅盖。
不一会儿,肉末的香气就飘散了整个房间。
同住的两个医生也都是年轻人,笑着敲着饭盆来抢,男人笑着回护。男人被架到一边,喝斥着,同住的医生已经掀开了锅盖。
蒙蒙的白气扑住了同住医生的眼镜。
63场
靖茫然注视着玻璃窗上的白气。
男人还是一下一下的动着。
两个人第一次做爱不顺利。
其实都还可以,只是靖没到高潮。但是两个人非要弄出高潮来似的,已经不能容忍平淡。一次又一次,越来越疲惫。
靖几次都被带到了即将高潮的边缘,但是迟迟来不了。她焦躁不堪,下身感觉到微微的疼痛。
越是如此,两个人越不甘心。
他们第一次体会到某种寂寞和空虚。
最终,还是懒懒的放弃了。
64场
靖:赶紧接呗!
男人有点不解。
靖:手机……赶紧接吧。
男人抽出枕头下的手机,没有铃声,也不震动,靖是怎么知道有人打来的呢?
手机屏幕上闪着绿光,有人固执的打着。
靖没有看男人,两人无言的对峙着。气氛凝固了。
过了一会儿,男人终究接起了手机,悄悄的披上衣服,走到外屋去。
靖能听见男人一本正经的声音:……我在姑妈家,你又不是不知道。姑妈留我吃饭,不好不吃的……
靖因为自己变成了男人的姑妈,自嘲笑了一笑。
65场
男人喝了酒,睡着了。
醉得满面晕红,嘴里轻轻的哼着。
靖没有睡,凑在男人的耳边,轻轻的诈他:喂……你有多喜欢我啊?
男人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裸露出身体,大着舌头说:……我这玩意儿,就是为你长的……要是没有了你……就没意思了……
靖满意了,用被子给男人盖好。
她坐在那里,自己也知道这种满足微不足道。
66场
靖在一个足疗城表演。
靖置身于一个大厅中,光线昏暗,舞台中央闪亮,热气腾腾。
大厅中摆放了近百张沙发床,一百多个男人躺在那里,舒适而从容。
身穿红色短裙和红色光面夹克的年轻女孩端着木盆在大厅内穿梭。
大厅内响起按摩脚发出的声音,以及靖的歌声。
67场
男人背过身去打电话,越来越不躲着靖。
男人:……我在赶一个报告,明天必须交……真的今天不能过去……
男人:……正在喝呢,新娘子马上来敬酒了啊,我回头给你打过去……
男人:……
靖僵硬着肩膀,面对着自己的电脑。
男人挂上手机,好言好语的过来抚慰,却看见靖在浏览的,都是过去做爱的性伴侣的照片。
男人尴尬,并且有些郁气。
男人外套口袋中手机又哔哔的响起来,是短信,竟然是靖发来的,靖写:下周我去外地演出,你不要来了。
男人抬头看靖。
靖的眼睛乌沉沉的望着他,不回避。
68场
广芹看见靖拿一只铁勺子敷在眼睛上,知道她又哭过。
广芹软语劝说她,女人不可以常常哭的,一滴泪十滴血,对自己损耗最大。而且,每次哭完一定要做面膜。
靖敷着凉凉的面膜,闲闲的跟广芹说,男人有一个交往四年的女朋友,已经准备结婚,两边家长都见过了,只等着买房子。
广芹问:那么现在他是怎么个打算?
靖不说话。
广芹又问:那你又是怎么打算?
靖还是不说话。
广芹温和的出着主意:既然在一起不开心,不如分开算了。
靖又不答应。
短信声响,靖急急的去捉手机,打开看不是,脸色一黯。
广芹柔柔的看着她,目光悲悯。她已经知道了结局。
69场
靖坐在电脑前写歌。
明显是一夜没睡,面容枯槁苍白。她紧了紧手脸,看看外头,天都亮了。
靖接到家里电话,又是妈妈兴致勃勃的声音:……这次做的酒最好喝,就是后劲太足,抽翻了好几个……做起来好简单,先把葡萄揉碎,然后放白糖,一层葡萄一层糖,密封起来,什么都不用放,两个月以后拿出来,渣滓都要过滤掉,非常好……
靖似听非听。
70场
靖摇摇晃晃的坐在公交车上。
车里挤满了各种衣裳臃肿的人,明显以中老年人居多,呈现出一种落后于这个城市的面貌。
车窗外的风景越来越古旧,灰暗。
天很冷,偶尔有一个骑自行车的,吃力的按响车铃,留下一连串干冷生脆的铃声。
71场
靖下车,转车,许多人一起挤在一个等车口。
钢铁做的栏杆,把人强行分成一列一列的。
车站里有放着小锅炸香肠的摊子,香肠油汪汪的,又腻人,又香得出奇。
卖香肠的是一个高大的北京老头,收拾得很干净,穿着蓝色大褂子,戴皮套袖。
靖看着陌生的站牌。
她想打车,但是一个车也打不着。
72场
靖辗转来到男人的医院门口,男人穿着白大褂迎接出来。
见面的瞬间,男人老实的露出高兴的神情。
靖因为自己在这场感情角力中失败了,感到不甘,但是看到男人那么开心的笑脸,似乎又得到了补偿。
男人:挺远的吧?……我每次来回都得这么走呢。
靖瞥了他一眼,随便看看。
这是一所只有三层的旧楼,看得出年代久远了,是苏联建筑,高大而庄严,有点悲凉的矗立在这片荒凉的街区里。
靖看见土色的房子,土色的天空,土色的院墙,土色的老人们。
73场
男人把靖领进一间在这附近算是不错的小饭馆。
下午四点左右,饭馆里没有生意,只有闲闲的两个服务生站在吧台前聊天。
小饭馆其实很陈旧了,菜单拿过来,全是肉上找。
靖不知该点什么。
男人豪爽的说:这些菜我们早都吃一个遍了,你尽管点吧!
靖随便点了两个。
靖打量着男人每日来往的环境。
74场
靖在医院里上厕所。
厕所是非常老式的那种:天窗开了几扇,冻得靖快手快脚的起来。
她扭过头去,看着天窗外的天空,突然想起那个跳下楼来的老人。
75场
男人领靖上楼。
走廊里,楼梯里不时有几个医生经过,男人大方的介绍:这是我最好的朋友,第一次来我们这儿玩……
靖反而不自在。
她觉得,男人这样大方的姿态比尴尬躲闪的姿态更让她难受。
医院的三楼就是新医生的宿舍。
这是老式苏联建筑,天花板格外高。
有淡淡的阳光,把两个人的影子在水磨地板上拉得长长的。
76场
靖跟随男人进入他的宿舍。
非常像大学男生宿舍。
房间很大,显得空旷冷清。
半边窗帘掉下来,没人重新挂上去。
三张高低床,几张桌子。
地上放着电饭锅,热得快,一些没有洗的碗盆之类。
男人指着靠门的一张高低床说:这是我的铺。
靖看过去,下铺是简单的铺盖枕头,上铺却是粉红色的床单被罩,显然是女孩子过夜用的。
男人:我女朋友有时周末来住……我们吃个火锅啥的,礼拜一她再回去上班。
靖点了点头。
有同住的医生过来,男人和他们招呼,靖随之点头示意。
同住的人打来一瓶冷水,插上热得快。
同住的人走后,两个人一阵默然。
男人打开电脑,给靖看之前两人说过的AV短片。都是男人陆陆续续下的,靖有点吃惊数量之多。
这些AV片都归在“大唐诗词”的文件夹中。
男人没有锁门,给靖戴上耳机,然后播放给靖看。
靖渐渐情动。
靖拉扯男人,眼神潮热。
男人为难:我没法锁门……一锁门别人反而怀疑……还没下班呢,没准谁就来了……
靖不干,执意掀开男人的白大褂下摆,去寻裤链。
男人渐渐也动摇起来。
她想在这里给男人留下点什么,或者说,她想抵御这种她无法参与的男人的生活。
两个人没有锁上门,房间内没开灯,暮色四合。
热得快已经开了,噗噗的喷出热水来,发出刺耳的尖叫。
77场
靖和广芹在东方新天地快乐的游荡。
数不清的名牌,数不清的好看衣服,让她们很快乐。
她们钻进一家很大的店面,墙壁上画着成千上万只企鹅。很多昂贵的衣服,轻柔的丝绸,吊牌上不知多少个零。
她们高傲的叫店员拿来试。
靖拿着晚礼服进试衣间,然后探头出来跟广芹说:你来帮我拉拉链。
广芹进来,这是一件淡绿色的性感丝绸裙,超低胸。
广芹给靖穿好。
试衣间很大,四周都是镜子,广芹给靖拍照。
靖做女明星状。
这是她们的游戏。
出来,靖把衣服冷漠的还给店员,矜持的说:不太合适。
两个人玩得很乐,脸上红红的。
78场
靖在一个家庭音乐教室开始学习打鼓。
这里收费低廉。
老师是一个中年男子,头发烫卷,全部后梳,露出一个巨大的脑门。他指导了靖,就带上门出去,外间还有一个拉小提琴的学生在等他。
隔音效果不好,靖听见可怕的小提琴声。
靖坐在一间改造过后的厨房里。
她旁边就是电饭锅和水池,里面有老师的午饭残迹。
靖闻到房间里的饭菜味儿。
靖面对一架旧鼓,鼓面被敲击得坑坑洼洼。
靖尝试着敲击起来。
79场
乐器店,靖跟店员讨价还价。
靖要一对鼓棒。
店员:这个便宜,只要六十。
靖:太贵了。一双筷子才多少钱?
店员好笑的:你光买鼓棒,不买鼓,怎么练呀?
靖:我们老师说,给块胶皮就能练。
80场
朋友自己开的小酒吧:很简陋,墙上布满喷的涂鸦,挂了一些桃红色丝绒幔帐,挂着西藏牛皮纸的灯笼,地上摆着几个软垫,人都坐地上。
靖和几个玩音乐的朋友一起喝酒。
开酒吧的朋友自己过来倒酒。
一个男的,是玩贝司的,长得高大健壮,五官分明,剃了一个寸头,大嘴啦啦的:昨晚那个女的真搞笑。上床前吧,她问我:你爱我吗?我挺鸡巴无奈,我就说:我俩才刚认识,我说我爱你,你信吗?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我:你愿意和我结婚吗?我就说:我愿意和你照一套结婚照,你拿钱!搞完了吧,女人又问我:你愿意做我男朋友吗?我还没说呢,她又自个儿说:不,咱们俩不合适。我走到门口了,她又问我:你觉得你愿意做我的男朋友吗?
众人听了都笑。
靖也笑得很厉害。
81场
靖抱着男人入睡。
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还在那个南方城市。即使是冬天,仍旧温暖潮湿。路边的绿色树枝上垂下来鹅黄色的花。刚下了雨,地上有一洼水。
一个男孩跳过水洼,水洼里留下他亮晶晶的倒影。
靖和一个年老的男人一起走去公车站。
年老的男人露出老态,疲倦不堪。
靖穿着红色裙子,显得青春逼人。
靖不断的问:我这次回去,咱们就再也不见面了。我也不图你什么,我再也不会来找你了。我就是想问你一句:你到底爱不爱我?
年老的男人厌恶的低着头,半天才说:你不要总问爱不爱好不好?现在问这个还有什么意思呢?
靖露出惊愕天真的脸来,嘴巴张开着,站立在原地。
靖醒过来,男人还在熟睡。
男人抱紧了靖,在睡梦里发出喃喃呓语,男人说:……我爱你。
靖感觉虚幻不真:她自己也不确定这是梦还是真。
82场
靖坐在老板办公室内。
音响里放着靖自己写的歌,歌声恳切动人。
老板笑着跟靖说:真没想到你还会写歌。
正谈着,公司的一哥进来了,是一个帅哥,颇有成功人士的气质,他对靖笑了笑。
靖的手机突然响了,靖跟老板说:不好意思。
靖跑到公司外面阳台上打电话。
阳台被布置成一个白色沙滩,铺满了沙子和鹅卵石。摆放着白色沙滩椅子。
靖站在阳光下打电话,被阳光照耀得有点透明。
办公室内流荡了靖的歌声,是一首慢歌,有极端寂寞和极端幸福的感觉,静谧而朴素。
83场
广芹走进靖的房间,靖正在对着电脑写歌。
广芹没事,就看看靖书架上那一层化妆品,打开一瓶闻一闻,随口问问靖是否好使。
靖没太专心,依旧看自己的歌。
广芹看见桌子上随意摆放的安全套和紧急避孕药物,就问:你怎么不吃妈富隆?一个月一个月的吃,对皮肤也好的。
靖一边拉动鼠标一边说:我没和哪个男的处过那么长时间。
靖说者无心,继续写歌。
广芹有点难过。
84场
晚上的水果摊子。
已经是隆冬,冬枣已经下市。四季都红彤彤的苹果上面的红丝好似是彩色铅笔画出来的,摊子里的葡萄冰冻得硬硬的,很贵,凝着一层洁白的霜粉,显得非常可爱。
靖买了很多很多葡萄。
水果摊子上方悬挂了一个电灯泡,洒着温暖的黄光。卖水果的女孩准备收摊。卖苹果的时候扔掉的泡沫网兜堆积了一地,像雪。
卖水果的女孩扫着那些网兜。
85场
靖和男人一起做葡萄酒。
他们俩都显得兴致很高。
他们先把葡萄采摘下来,洗剥干净。
在一只翠绿色的大碗里,靖挽起袖子,光着胳膊,把葡萄揉碎,揉烂。
清洗出一只长长的巨大玻璃瓶,把葡萄放进去。
放一层葡萄,放一层白糖。
他们把盖子盖上。
靖点了一只牛油大蜡烛,让蜡烛油把瓶子的缝隙一点一点的封上。
靖执着蜡烛,男人在下面滚动着玻璃瓶,越来越熟练。
瓶子里可以看见粉红色粉绿色的果肉快乐的飞舞着,游荡着。玫瑰色的果皮裂开着。
红得有些不真实的果汁充满了玻璃瓶。
靖和男人都很开心。
86场
靖把玻璃瓶放在床头。
靖:我妈妈说,两个月以后就能喝了。
男人有点担心的:要不要避光啊?
靖觉得有道理,将玻璃瓶挪到床脚去。
两个人吃了饭,看电视,像一对平凡的夫妻,初识时那种紧绷绷的性的张力已经渐渐消失了。
他们俩也做爱,按部就班的做爱,就像普通的夫妻一样。那种像温开水一样的做爱,喝下去也舒服。
现在男人用最普通的体位:他在上面,贯穿了靖。
靖搂住了男人的背。
87场
靖和经济人身处一个大型烤肉自助店中。
店面很大,到处都是嗡嗡的抽油烟机声和滋啦滋啦烤肉的声音。灯光照射下,身穿白色厨师服的厨师们快速的切着鲜红的羊肉,牛肉。大盘大盘的各种肉类摆放在一起,看起来很诱人。旁边有一个用许多水果堆起来的金字塔。
广播里一个女声温和的提醒:……请多拿少取,不要浪费……在我超市用餐的朋友们,请注意……
靖面前的烤肉盘子上几块五花肉已经烤糊了。
靖翻看公司一哥的新专辑小样。
靖看着自己写的歌,作词作曲署名是一哥。
经济人喝了一口啤酒:……别太死心眼儿啦,小周。我们原来也想用你的名字发表的,但是你也知道,你一点名气都没有,没有啥商业价值。说是一哥写的,他又会唱歌,又会写歌,马上就变成全能型音乐人,卖点多了,销量也能上去……咱们是个小公司,你体谅体谅……
靖:那我不要发表了,你们撤下来吧。
经济人:现在都下印厂了,专辑都做好了,怎么撤呀?马上就开始打榜了。你放心,钱不会少给你的。
靖面无表情的看着对面的厕所。
她看见一个穿黑衣服的好像是那个男人。但是一晃眼就不见了。
88场
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和几个同事走出烤肉店,站在电梯里。
电梯里还有一个孕妇,一个老头在抽烟。
孕妇露出不快的神色,皱起眉头,扇起鼻子来。
男人:请不要在电梯里吸烟,这里有孕妇呢。
老头悻悻的掐灭烟头,嘴里不干不净的骂骂咧咧起来。
男人质问: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89场
停车场,男人和老头推推搡搡的纠缠起来,几个同事拉架。
这是一个美食城的大院子,有迎宾的小童远远的就跑过去引客人来,行人川流,拉扯的几个人往复。
90场
回去的城铁上,男人垂头丧气的坐在座位上,有点狼狈。短信来了,男人接起来看,是靖发来的:你在梦里说你爱我。
男人犹豫的看着手机这行字。
91场
靖在电脑前上网聊天。
她疯狂的在聊天室里发言,引来不少好事者挑她。
靖的电脑屏幕上,QQ对话框从底部一直堆积到顶部,对话提示音嘟嘟的响个不停。
靖的手机也响了,是男人的短信:我从来不说梦话呀。
靖害怕男人觉得自己是在讹诈他的表白,就回过去:是真的,我真的听过。
92场
男人茫然看着车窗外的夜色,过了很久都没有回信。
93场
靖一直咬着指甲,她假装专心的聊天,但是始终牵挂着手机。
过了很久,男人才回过来:……呵呵,我真的从来不说梦话呀。
靖将手机丢在一旁,突然感觉到无限的疲倦。
94场
靖站在路边的小柯达洗印店前。
店员是一个圆脸盘的男人,有一副婆婆相,店员把照片递给靖,面无表情。
靖接过那些照片。
95场
靖在家庭音乐教室结算了学费,顺便将自己刚买的鼓棒留下。
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无聊的坐在客厅的琴凳上等自己的钟点,穿着红色皮鞋的小脚一摆一摆。
靖因为想跟老师道别,也等在外边。
靖和小女孩聊天,说起为什么要来学琴,以及喜欢音乐的事情。
房间里传来叮叮咚咚的琴音,靖非常怀念。
96场
靖将墙壁上自己拍的照片一张一张取下来,收好。
房间内的书籍已经装进几个大纸箱子。
衣橱也已经取空。
靖把自己养的几盆花草托付给广芹,看得出广芹舍不得她,眼睛红红的。
快递员上门把一些大件的东西搬走,很多小东西靖都不要了。
靖宽慰广芹说,又不是一走就不回来了,只是想回家休息一段日子。等准备好了,还会再来。
97场
靖坐在摆在地上的空床垫上打电脑聊天。
她看见男人给她的留言,靖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打开,直接删除。
删除之后,条件反射般的后悔,点回去想重新打开,但是收件箱已经空空的了。
98场
靖站在楼下等人。
夜深人静。
一辆车来,靖上了车,又是一个陌生的男子。
陌生人戴着一顶棒球帽,看不清楚五官,轮廓长得还不错,年纪在三十五六左右。
靖在吃葡萄,吐葡萄皮的时候找不到垃圾袋,男人伸出手接住了靖吐出的皮和籽。
靖看男人,眉毛上有一道疤痕,显得很好玩。
男人说,是小时候从单杠上摔下来留的。
99场
靖在陌生人的卫生间洗澡,看见挂得很多毛巾,知道住的不只一个人。
100场
陌生人的房间很奇怪。
中间是大床,周围全部是电脑和音响,就像宇宙飞船里的仪器,把床团团围绕起来。
靖坐在床边,静静的脱掉上衣,男人要过来摸,靖问他:不是说好只是看吗?
男人却有点不好意思的说:网上只是这么说说,其实觉得真见面了一定能做。
靖说真的不想做。
陌生男人只好作罢,也并不太坚持。
离天亮还早,两个人又没有睡意,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陌生人说自己明天就要去外地演出,平时也给电视剧作点音乐。他打开电脑,给靖看自己下载的日本杰出音乐人的演唱会。
陌生人在琴上弹自己写的歌,虽然只是弹电子琴,但是出来的音乐宛如交响乐队一般。
陌生人弹着弹着,渐渐弹出靖写的歌的旋律。
陌生人跟靖说,这是最近他无意中听到的一首流行歌曲,觉得很好听。
101场
男人在KTV里陪领导们唱歌,他又喝得半醉,显得很活跃。
直着嗓子唱完一首歌,出来上厕所。
从厕所出来,男人坐在KTV的大厅,已经午夜了,但是等候午夜场的年轻人还是聚集了很多,坐在外间的红色沙发上等候。
十二点一到,他们定的廉价包间全部可以进,欢呼一声,一发涌入。
男人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旁边是各种玻璃灯,对面有一个大电视放着最近的红歌。
电视里,一哥正在唱靖的歌。
男人一个人坐在那里听歌。
他甚至不知道这首歌是写给他的。
102场
陌生人送靖回家,天已经快亮了。
靖注视着窗外的城市风景。
103场
靖的房间已经搬空。
厨房里还糊着那张烟熏火燎的靖的海报,
角落里,放着那只玻璃瓶子:因为漏气,做酒失败,里面发酵出黑糊糊的不知什么东西,紫郁郁的一大瓶。
写于08年2月
最后更新 2011-11-07 21:2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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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书叫做闭嘴:访问陈丹青
柏邦妮
喜欢陈丹青其人,其文,大概因为他性格饱满,自由,独立,真实。如果真有所谓的文艺界,又或者文艺圈,也算是见惯了三十不立,四十不惑,格外坚定油滑的人物;也见多了曲折玲珑,精乖细巧的人物。世情如何,岂能不知,只不过大家不声不响,不管不顾,花花轿子一起抬。谁知竟然有陈丹青这样放纵恣肆的人物,偏偏就要捅破天机,三两下撕扯开那层窗户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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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书叫做闭嘴:访问陈丹青
柏邦妮
喜欢陈丹青其人,其文,大概因为他性格饱满,自由,独立,真实。如果真有所谓的文艺界,又或者文艺圈,也算是见惯了三十不立,四十不惑,格外坚定油滑的人物;也见多了曲折玲珑,精乖细巧的人物。世情如何,岂能不知,只不过大家不声不响,不管不顾,花花轿子一起抬。谁知竟然有陈丹青这样放纵恣肆的人物,偏偏就要捅破天机,三两下撕扯开那层窗户纸,一把掏出肝脑涂地一窝肚肠,血淋淋的好不狰狞。陈丹青就有这样的生猛。 [remark=3]
[/remark]然而,他也有别样的妩媚和精致。陈丹青好玩,好看,我以为是他一身担负了许多大矛盾,纹理错综,且都协调自在,从容并处,所以才呈现质地的斑斓。他是今人,却有魏晋的风度,民国的气质。他画西画,文字却秉承国学的脉络。他是上海人,说话有靡靡南音,有一种矜持和柔软,引人怀念,然而他骂起人来,却完全是北京腔调,粗而不鄙,十足的江湖。他的文章亦是如此:当今之世,少有用字如此精当简峻者,少有行文如此光明磊落者。因个人际遇,他有眼界,有胸襟,因个人心性,他又有情怀,有真心。写到幽微之处,突然他会爆几句粗,恰如临锅的胡椒,破掉寡淡,破掉精细,格局为之一大,往往神采全出,令人会心一笑。陈丹青的字,是有神采的。
有时先生说:他们一旦看见一个不愤怒,不骂人的陈丹青,就觉得这不是陈丹青了!当然,他不是当真抱怨。我其实理解大众,因为我就喜欢看先生骂人。他骂人好看,也好听:骂得全在点子上,通透,痛快。迎战时,锋芒毕露,机智随性,回避时,腾挪如意,退也如进。骂人,颇能见性情。
喜欢陈丹青的人,往往因为他敢骂,敢说。不喜欢陈丹青的人,也许是因为他太敢说,太敢写。这一点,从“多余”到“退步”,从“继续退步”到“荒废”,从无改变。在新书《荒废集》的序言里,先生自己说,这本书应该叫“缄言集”,缄言,就是闭嘴。一个放言的人,居然取名闭嘴,这里头有一点黑色幽默,有一点苦涩。《荒废集》其实繁盛:讲阅读,讲艺术,讲市场,讲知青,内容时新,亦讲去年的盛事与灾难,有随笔,有访谈,有日常生活。他写鲁迅,也写范冰冰,在同一本书里。内容看似芜杂,但却并不纷乱。因为陈丹青的气息是连贯的。 [remark=6]
[/remark]我庆幸这个时代,有他这样的人与我们“进行时”,与我们共经这一遭人世。有时看去人的书,我常常在想:若是谁谁谁还活着,眼见得如今这个世界,他会怎么看,怎么说,怎么写?陈丹青的书,不必多介绍,就是他在活,在看,在想,在写。我们都知道,我们所处的文化,是一个断裂的文化。陈丹青的写字,他的说话,他的浩叹和咆哮,我想,正也是一种努力,续接那道受伤的文脉的努力。
因为新书《荒废集》与陈丹青聊天那日,幸好他没有缄言。我们一路聊下去,从电影到纪录片,从文革到民国,从台湾到日常,从学院到教育,从北京到上海……聊得殷殷实实,和风细雨。开始,微微有点不习惯这样的陈丹青,太平静,随即,更加喜欢这样一个陈丹青:双臂平放在膝盖上,目光并不高高在上,声音有一点儿疲倦,真实恳切,知无不言,滔滔而并非不绝。世人只见他峥嵘凶猛之处,却难得见他波澜壮阔下,静水深流之处。方才看黄集伟有一句话,讲得好,是讲一个写作者的气象。我以为,风云翻滚,是一种气象,云深不知处,也是一种气象。和陈丹青先生聊天,真能感觉到天高地阔,云卷云舒。
谈话部分:
出名要趁早
绿妖:请问您小时候就开始画画吗?我小时候写东西,父母总是说不好,很自卑。
陈丹青:父母这一关其实是第一关,每个人都一样。我童年的时候,把画给家里人看,他们说:“画得这么好,再画一张。”所以以后,不论再怎么受苦,再怎么委屈,都还有一分底气。这方面,我不会有阴暗心理。
还有,张爱玲说的一句话,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悟到这个,就是那句“出名要趁早”。(大家笑)这话真是对。我那时候,是完全悟不到这一层,就出名了,后来才知道,这一关其实已经过掉了。我后来看到太多三四十岁,甚至四五十岁还没有成名的人,真的有才华,但是太苦了。
柏邦妮:先生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两大关。(笑)
绿妖:这方面我是完全上当了,从小的观念就是大器晚成。看所有文学作品里,也都是说,一个人要经历多由的磨难,才够丰富,作品才好……
陈丹青:也不能说完全是欺骗,因为你相信了。还有,你没有听到别的说法,没有选择。
香烟
柏邦妮:先生你抽的是什么烟?
陈丹青:女人抽的烟。叫大卫•杜夫。
绿妖:我在小说里非常喜欢写这个品牌。但我从来没见过。
陈丹青:你可以抽一根。
绿妖:不,我不抽烟。
(大家窃笑)
叙旧
柏邦妮:好快啊……我们上一回见面,已经六年了。我都记不得我那时候是什么样子了。
陈丹青:头发你变过吗?
柏邦妮:变啦!不过也差不多吧。
陈丹青:戴眼镜吗?
柏邦妮:一直戴啊!但那时候瘦好多。现在到北京胖了……
陈丹青:现在像个资深作家或者资深编剧了。(笑)
柏邦妮:哪儿像啊……(深感羞愧)
陈丹青:就在那一次,我们谈话,有个人给我递条子,说:陈老师,你这样说来说去,是要退步的。后来我就没扔这张条子,再后来就有了《退步集》。就是你在的那一次。
柏邦妮:真的啊?那次你给我的印象太好了。那时候二十岁,没有见过那么精彩的人。
陈丹青:你当时在南京大学还是?
柏邦妮:在南京艺术学院。后来就来北京了。
虚构与生活
柏邦妮:先生你还记得,当年我们是从谈电影开始的吗?
陈丹青:记得,我们讲了一个晚上戈达尔。
柏邦妮:最近看了什么好电影吗?
陈丹青:《梅兰芳》啊,《非诚勿扰》啊。《梅兰芳》头一段还是可以的,陈凯歌他想要的东西还是在里面。我也很喜欢他拍的那个被骂得一塌糊涂的——荆轲?
绿妖:《无极》?
柏邦妮:《荆轲刺秦王》。
陈丹青:对。我觉得那是他最好的一部电影,可惜被冷落了。其实比《霸王别姬》要好。还有《非诚勿扰》也很好。远远超过冯小刚以往的电影。所以事情还是要做,做着做着就成熟了。
柏邦妮:对对对。我以前也不理解冯小刚为什么要搞《夜宴》、《集结号》,尤其是《天下无贼》,我觉得很一般嘛。但是这次再看《非诚勿扰》,觉得气魄大了格局大了以后,再做小东西,非常的从容,有举重若轻的感觉。
陈丹青:还有看外国电影。我很迟到地看了一个电影,叫《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很好。还有一个好莱坞电影,讲两个女人都失恋了,互相交换,你到我那儿去,我到你那儿去……但是我忘了那个名字。
柏邦妮:我知道那个电影,女演员很出名。
陈丹青:有一个就是演《泰坦尼克号》那个。
柏邦妮:对,凯特•温斯莱特演的。
陈丹青:还有一个电影很好,是讲作家的。我想推荐给王安忆,但是到上海去的时候忘了。
柏邦妮:是《卡波特》吗?
陈丹青:不是,《卡波特》非常好。是一个讲书的电影,是有一个上班族,老有个声音在很准确地(描述),他刚穿上大衣(那个声音)就会说:“他现在穿上大衣出去上班了”,然后过马路……他觉得有个声音一直跟着他。
绿妖:这两年的新片是吗?
陈丹青:也不新了,有至少四五年左右。
柏邦妮:完全没听过。
陈丹青:我老记不住电影名字。
绿妖:好像是一个作家在写一个小说,她写的那个小说在真实中也在发生。那个人的生命就被改变了。
陈丹青:对对对。最后这个人急死了,这个声音老跟着他。他就老找一个老的文学家求救,是达斯丁•霍夫曼演的。过程我忘了,最后是这个女作家决定让他在小说里死掉,结果他在生活里也真的死掉了。但是因为好莱坞总要给个亮一点的结尾,他又没死,给车轧了,又救回来了。但是这个结尾之前,电影是好极了好极了。就是写虚构和生活的关系,写得好。
柏邦妮:你看过《时时刻刻》吗?
陈丹青:也好的,也好的。那个是其实有点蛮可怕的一个电影。最可怕的是那个女的找个旅馆要去自杀那一段。这个太好了。
讲述“讲述的不可能”
柏邦妮:说起《时时刻刻》,我就想到我最近想写的剧本。
绿妖:是要写一个演员的那一个?
柏邦妮:不是,是写三个女人的。我前两天刚跟我导师谈过,他叫张献民。他是指导我毕业剧本的导师。我想写萧红,但是我不想就那么常规的写,写她一生波澜起伏生死离别,不想那么写。我很喜欢另外一个日本女作家,叫林芙美子,她写过一本书叫《放浪记》。成濑巳喜男喜欢她的小说,拿来拍了好几部电影,像《浮云》、《晚菊》,这都是她写的。她也是三十年代的,她们是同时代的人。我觉得这种东西很有意思。她们俩的境遇也特别像。她们写的那种随笔,写生活在底层挣扎的写作的女人……我很想把她们并置来写。
陈丹青:Beautiful!
柏邦妮:我想能不能再添一重,就像《时时刻刻》那样三重,三个人。但是我没有想好怎么来构建这个关系……被我导师给否了。他说,你有多少时间去研究民国那个时候的人?去研究萧红?去研究林芙美子?他作为老师必须要说出你的草率。他是对的。
陈丹青:你现在还在读书啊?
柏邦妮:第三年啊,研究生。
陈丹青:在哪里?
柏邦妮:北京电影学院。
陈丹青:哦。你老师是?
柏邦妮:张献民。是一个人称中国地下电影教父的人。他是个很好玩的人。我记得有一次,看见他和他的研究生一起谈毕业剧本,就像夫妻俩在打离婚。你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大家笑)昨天我们谈到最后,又像是打离婚,大家不说话,僵持。哈哈!……先生,你有没有想拍的电影?
陈丹青:电影这个事我不敢去做。因为我的性格是一个单干的人,而拍电影要弄一群人。但是,单单瞎想当然会有。我也说不上来……因为文革从来没有真的被说出来过,从来没有被真实的、实实在在说出来过。但是要还原非常困难。需要很日常很私密的经验。当然也需要一个很大的时代背景。但先得有本子,《多余的素材》实际上几乎可以说是那些碎片了,可是怎么把碎片变成一个电影,这个很困难。
柏邦妮:我最近正好在看《往事并不如烟》,也是讲一些文革的事情,给我触动很深。
陈丹青:文革太难了。它跟纳粹不一样:纳粹经验没有停止过,西方人一直在叙说。所以它就叙述下来了,保留下来了。而文革是中国人有办法,他先把你停住,等你再要叙述时,你已经不会叙述了。所以中国人这个民族太聪明了。他用时间来解决,就把你冻住。等你可以讲的时候,这个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 [remark=74]
[/remark]柏邦妮:人们已经不习惯这个情绪了。
陈丹青:而且人们会讨厌,怎么还要讲这个事情?但问题是,文革从来没有真正讲过,我想把这种感觉讲出来。洋人就很会处理这种经验。我听说过一部电影,是纪录片,三个钟头。就是不知道怎么找到一对母女,这两个人之间沟通上有问题。女儿一直想知道纳粹时候到底(妈妈)你的经历是什么?因为爹已经没有了。到电影最后,那个娘坐下来说,好吧我给你讲吧,这个电影就没了。我一听这个,我就觉得他们真懂。它不是在讲纳粹,而是在讲关于纳粹的叙述所遭遇的困难。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情。文革已经讲不出来了,真的很难还原了,那个质感很难会有了。但是另外一种东西我们都还在,就是我们为什么不能叙述,或者说为什么总是叙述不成,这是可以写的。
柏邦妮:那些伤疤还是隐藏在人心里的。我认识一对夫妻,即便已经中产富裕,但是一说起这个事情来依旧义愤填膺,热血沸腾。人们其实并没有完全忘记。 [remark=77]
[/remark]陈丹青:但问题是,一个没有被说出的经验,它就不算了。就像你说的那对夫妻,我相信几千个人都在说,问题是仍然不算了。它一定要变成作品。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都可以。经验要成为作品才算数。
柏邦妮:今年有一个纪录片,我很想去看,但是没看成。叫《横滨玛丽》。它讲的东西很有意思。就是你知道日本战后有很多美国大兵,所以有很多妓女专门就服侍这些大兵的。有个叫玛丽的女人,她跟别人都不一样。她穿很高贵的衣服,白纱裙,打一个小白洋伞,化艺妓那样的浓妆。永远站在横滨街头,只接待军官。她的谈吐举止都跟别人很不一样,就是大家闺秀那个样子。她在横滨街头站了几十年,一直到她很老很老了,还在外边站街接客。后来就成为横滨的一个街头风景,人们都知道这个人物。直到有一天她消失了。
陈丹青:是纪录片?
柏邦妮:纪录片。
陈丹青:我操!
柏邦妮:那个人(纪录片导演)就开始去探访,因为她已经消失了。玛丽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就去找认识她的人。有的人就会说很多很多的事,讲那时候嫖妓的事。有一个小报记者为了采访,就被那个妈妈桑硬给上了。这种事情都有。大家拿出她的照片来看。最后大家找到这个女人,她在敬老院里面。脂粉已经全洗掉了,就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太婆。我听了就很想去看。
陈丹青:萨特有过一个剧本叫《可尊敬的妓女》,六十年代在中国还放过。现在不能想象。
柏邦妮:有什么你喜欢的纪录片吗?
陈丹青:我很惭愧,看的纪录片很少。但是看过的都很喜欢。纪录片是天然的会好,因为真实嘛,很简单。我看过我的老朋友王兵的那个《铁西区》,很好。还有,吴文光的电影我没看过。我在美国看过大量纪录片,但都是电视里看的。因为在中国,纪录片还没有变成一个市场。美国和欧洲是有市场的,专门成为一类产品。
柏邦妮:我最近听到一句话很有意思,戈达尔说的。他说:纪录片拍的是别人,剧情片写的是自己。
陈丹青:啊。他真懂。
柏邦妮:我觉得他这句话说得非常有意思啊。可是有的时候纪录片拍的是别人,写的也是自己。
陈丹青:可是纪录片没有别人不行,剧情片有自己就够了。只有自己,就可以弄一大堆东西出来。他讲得非常对。纪录片是对象非常重要,你拍什么很重要,这个单靠你自己,无法完成。剧情片是其实要拍什么已经有了,都在他自己的心里面,只是怎么去拍的问题。
面孔
柏邦妮:先生,你觉得你的这本新书,最好的地方在哪里?
陈丹青:我觉得我每本书最好的不是文字,是图片。这里面有很多照片,像胡风早年的结婚照片和他的逮捕证,还有女劳模给毛主席点烟的照片,都特别好。
绿妖:你喜欢谈民国人的长相,比如鲁迅。前几天我和朋友们在一起说这个,有个人说,三个中国人在一起就像难民。
陈丹青:(笑)谁说的这个话?很有意思。
绿妖:我是听李拜天说的,是我的一个同事。
陈丹青:他出过国吗?感觉这个经验是出国带来的。
绿妖:他出过国。
陈丹青:我当时出去最刺激的经验是:为什么中国人在美国街头都像难民?用不着三个,一个就很像。我从橱窗里看到我自己,也像个难民,(笑)后来我就不留长头发了。
绿妖:但是你在中国看看,也会那么觉得,年轻人可能还没那么明显,但是人一到中年,脸上就被侵蚀得特别厉害,就是一副被生活殴打过的样子,那脸很难看。
陈丹青;你这个朋友很敏锐。木心94年第一次回中国,他是82年走的。他回来以后写了一篇散文叫《乌镇》,是他的故乡,(这篇文章)发表在台湾。还有一篇他比较谨慎,到现在还没有发表。叫《上海在哪里》。因为他回到上海以后发现,上海没有了。其中有一句他说得很好玩:马路上没有兵没有马,兵荒马乱,家里面没有鸡没有狗,鸡飞狗跳。
绿妖:我以前在国贸附近上班,你要是白天在国贸那里走,就是乱世,整个是乱世,尤其是地铁口那儿。
陈丹青:问题是你到香港湾仔,比这个人还要多,你到东京,到华尔街……
绿妖:但不是这样的感觉?
陈丹青:绝对不是这样。人比我们的城市还要多,但都是疏散的感觉,疏散和流通的,默然中有一种秩序,即便人潮匆匆,并不觉得慌乱。
柏邦妮将《往事并不如烟》的照片给陈丹青看。
柏邦妮:我看这几张照片(余叔岩)觉得很有意思,就是那个时候的人的脸,很有意思。
绿妖:我看过一张周作人要去受审时候的照片,真的是……怎么能那么有气质呢!
柏邦妮:我今天还看到孟小冬的照片,比章子怡漂亮多了。
陈丹青:你没有看到她晚年,太好看了,我没有想到她这么好看。(一起看照片)我看这张,已经觉得她很好看,但我想象不出,她拿掉帽子以后,整张脸日常是什么样子的。她跟杜月笙有两张照片是非常好看的,她穿着旗袍,站在杜月笙后面,太好看了,太好看了。
柏邦妮:眉目很清楚,神态也清楚,一点不混浊。
陈丹青:对,很清朗。
同源文化
柏邦妮:很喜欢新书里先生写台湾的那一篇。
陈丹青:其实我到台北,也就是随便走走看看,感触很深。(台北)有一种集体性的温良恭俭让,人情美,又透出家常。
柏邦妮:你说了一个词,我很喜欢,是“松润”。
绿妖:他们说话的语气也是那样:麻烦你喔,是这样喔……
柏邦妮:我这回合作的剧组是香港的,香港人的素质也让我很吃惊,就是非常尊重你。
陈丹青:这一切起于文革。非常非常重要。就是一个日常的人际关系彻底被毁坏。你们没有见过五六十年代的中国。五六十年代的中国邻里啊,马路上的人,比现在好多了。都是有礼的,大家有一个底线在那儿,而且所有人都很自觉。那个时候我们是解放后生的狼羔子,大人全是民国人。民国也是个乱世,但是多少年下来礼仪廉耻这个东西大致还在。就是你不能对人这样,你也不能对我这样。文革后就彻底地没有了。一直到现在,开始慢慢慢慢收获文革的果实。但大家不会想到这是文革过来的。 [remark=119]
[/remark]柏邦妮:最近参与的这部电影,剧组里有一个台湾女孩,给我的印象非常好。她有想法,但是不强迫别人接受,而是温柔的坚持。和她一比,我简直就不像个女人!尤其是工作起来,更不像。那个女孩就不一样,虽然穿着冲锋衣,风尘仆仆的,但是她的那种态度就让你觉得,那是个女孩子啊,是个女人。
陈丹青: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在台湾,所有人都是那样对她的。我们现在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所有人都这么对我们。你不这样不行。我们意识不到,他们那样是正常的,其实我们这样不正常。
柏邦妮:是是是,最近我一直在反省:为什么我那么烦躁,那么急呢?但是不得要领。
绿妖:您看过严歌苓的《小姨多鹤》吗?是她新出的一本书。就是讲抗日结束的时候,有一些日本人留在了东北。有一个日本女人叫多鹤,她留下来,在一个中国人的家庭里,生活了几十年。她那时候还很小,十几岁,但是有些习惯保留了下来,一直没改变。比如说每天跪着擦地板,家里每一块地方都擦得很干净。别的中国人进去就觉得,这要干嘛?然后就非常自觉地要脱鞋。
陈丹青:我没看过(这本书)。但是我看过一个很长的连续剧,是真人真事,就是日本投降以后,所有(日本)人就要回去。但是有一个日本女护士,爱上了一个她护理的国民党的连长,两个人好了。两个人刚好上的时候,战争就结束了。结束以后就是她要上车,那个男的也得上车,吉林已经被接管了,都很混乱。那边一车一车的日本人,这个女的也上了车。但是等开远了以后,那个女的就要求停车,然后跑到那个男的那个车上去。然后两个人居然就一直流落,从吉林一直回到云南,那个男的是云南人。她就嫁给了他,一直跟着他回到村里面,待到改革开放以后。
绿妖:她没有挨斗吗?
陈丹青:当然,什么事情她都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反革命,文化大革命。她是护士,全村的人都尊敬她,有什么事她都会出面。但她的人格还是个日本人,只是已经完全中国化了,而且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化了。爹妈以为她死了,灵位都放了几十年。后来中日两国正常交往以后,意外发现她还活着,所以她爹妈还有弟弟妹妹,都强烈要求她,无论如何回来一趟。没有办法她就走了,走的时候那个男的就有点怕她不回来。她男人就背着她,翻过乡下的一座山又一座山,他同意她走。已经到了公社,到了长途汽车站,她对男人说“送我回去”。很朴素的一个故事,但是非常感人。 [remark=126]
[/remark]柏邦妮:好感动。叫什么?
陈丹青:名字,他妈的(想不起来了),就是这个女人的名字,比方说“惠子”。
权力教育
绿妖:你一直比较关注教育问题,这两年大学生毕业就业都很有问题,你觉得这个问题严重吗?
陈丹青:这个我很早就说过。我们扩招,我就说这个要面对后果的,会有报应的。现在报应就来了,只是来得太快了。(出现)知青其实就是国家无法解决就业问题。现在无非也是这样,招这么多博士生研究生,其实就是延长就业时间。
柏邦妮:艺术学院的问题尤其大,包括电影学院。又不是职业教育,又不是精英教育。学生出去,很难凭一技之长安身立命,只好转行。因为生态也很恶劣。
陈丹青:像美国、印度、香港这些电影非常好的地方,电影诶学院是在一个很次要的位置。当然美国又不太一样,他们的电影教育非常强。但问题是在学院之外,还有很多很多大大小小很多群体,就是电影公司,是真正出人才的地方。可是中国为什么这六十年以来,从四九年到现在,学院会越来越强大,因为学院之外没有其它群体。
柏邦妮:说得太对了。
陈丹青:所以学院一方面是行政位置,另一方面是它无可取代,你要学艺术只能到学院去。所以出不了人才。建国初期还好一些,五六十年代择优录取,师资力量也好。八十年代到现在,我不好说的一件事情就是,一流人才退出大学了。在八零年代开始,一流人才已经离开大学,他出国了基本上。二流人才就是很迅速边缘化,最好的老师第一不肯入党,第二不肯按照规定去教学,迅速地就被第三流以外的人取代。因为这些人忽然明白这个是拿权利的好时候。所以他们就第一赶紧入党,第二赶紧补齐这些东西。所以等到九十年代大家还没明白过来,三流人才已经全部掌握了教育系统:教育官员,教育资源,包括教学大纲,全都在三流的人手里。而且这个过程还在不断流失,九十年代的三流人才比现在的三流人才还要再好一些。这真是一个汰优过程,不是汰劣过程。 [remark=135]
[/remark]柏邦妮:我在学校里也遇见过这样的事情:管理教学的老师是退伍军人,完全不懂。
陈丹青:其实像你这代人也已经迅速学会这个了。就是赶紧进入这个权力场。现在七零后八零后里面,有一拨孩子是非常清楚的。就是我一进学校第一我先入党,第二我进入学生会,第三我跟教授变成这样一种权力关系。此后奖学金啊留校啊或者分配啊种种种种(都变得容易)。现在其实最成功的就是权力教育,只剩下权力教育。
柏邦妮:我今天还在想,六年前看到你的时候为什么那么的(喜欢)。因为当时我是满腔愤激地在学校里待着,又不知道怎么去说这个事,非常茫然,非常躁动。然后遇到您觉得啊,(您说得)好痛快啊!
陈丹青:你可能比现在大学生都还幸运一点,就是(他们)一届不如一届。每一届这种结构都在强化,而且在正常化、合法化、合理化。 [remark=139]
[/remark]柏邦妮:是,您说的非常对。
陈丹青:(问绿妖)你是学什么的?
绿妖:法律。但是我上的是个特别破特别三流的学校,所以好像没太感受这些事情。
陈丹青:我不觉得中国有一流的大学和三流的大学,(学校)全是一样的。我很难过,就是经常会有,比方说,青年政治学院或者一些地方大学,给我打电话说:陈老师,你能不能来演讲?我们绝对不比清华北大学生差。我就很难过,因为他们还是把自己低估一等。我告诉他们,我没有见过不一样的大学,都是一样的。好也一样,不好也是一样的。它已经军事化了。在这样的体制下,在这样一套游戏规则一个绞肉机的过程中,所有的学校都是模式化的。
绿妖:我认识的老师们也很委屈,比如说,评职称是一个按部就班的过程,你一定要评,如果到年数了你不评,别人会觉得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陈丹青:我当了老师才知道。因为我还是很特殊,进去就是教授,所以没有经历过从助教到教授的这个过程。我也的确够(资格),因为他们都比我小,很多人在我走的时候,他们根本还没上学,现在已经是书记或者院长。
我发现每年有很痛苦的一个会,就是评职称。我们有一个教授团,大概有二十个老教授,年纪最大七十多岁,最年轻大概比我还小一点点。二十几个人坐好,坐好以后党委书记、人事科科长、院长坐在当中,一群申请副教授和教授的老师就坐在走廊里面,等着叫进来。
我第一次参加这个会议就很惊讶。在开会我出来上厕所,一个人就无声地跑到我身边,说陈老师帮帮忙我大概是第十四号,帮帮忙帮帮忙。我就说怎么了你大概叫什么名字哪个系你赶紧告诉我。就这样。可问题是一个一个进来要陈述的。院长永远是陈述十分钟提问五分钟,掌握时间。人事科长一个寡妇脸坐在后边,提醒:还有两分钟。每个人都是这样。就这样一个一个来,一天从早晨开始到现在这样天黑。
十个要当副教授名额只有三个,后来我参加多了我就知道,这里面全是猫腻。等于那七个人是陪这三个人来的,根本是没有希望的。所谓的权力教育,就是那七个人会怪自己:我为什么没有像他一样?比方说这么多年我多到他家里去,多帮他儿子做点事情,或者怎么怎么怎么怎么。有一万种办法可以(让自己当上副教授)。他会怪他自己,不是怪这一套游戏规则里头不正常的部分。我通常全都会同意,因为他多不容易啊……
柏邦妮:我老想起来你刚刚去美院的时候招的一个学生,是一个女孩儿,喜欢画美女。
陈丹青:吴文。到英国去啦,结婚啦,现在有画廊啦。
柏邦妮:还有你说过一个英语非常不好,但画得很好的一个学生。
陈丹青:他发财了现在。我几个学生现在都很好,幸亏他们没有考上学(笑)。
北京就是当年的上海
绿妖:您这几年一直北京上海到处跑,您觉得北京的这些人跟您接触的上海的这些人区别大吗?思维模式上或是处事细节上?
陈丹青:有区别。不知道怎么说,就是:现在的北京就是当年的上海。
柏邦妮:当年是?
绿妖:上世纪八十年代?
陈丹青:有那么一点点,有一个层面是这样。所以当时人愿意往上海跑,所有人都想着上海。所有的野心家或者有抱负的人都愿意往上海跑。
绿妖:是说那个氛围是比较宽松的?
陈丹青:宽松是现在的说法。我一直不用这个说法,宽松意味着曾经绑起来,现在松一松你的绑,那会儿没有这种事情。它是个大世界,大码头。北京现在有点是这样。刚才说起北漂怎么怎么痛苦,我觉得北漂是让北京之所以是北京(的一个原因),让大家愿意来。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情。
上海已经不是这样了。上海很可悲地沦为一个地方城市。以前从来不是这样,可说从四九年一直到八十年代中期,大家还是会期待上海会出什么电影,一旦出来会满足的,会惊讶的。而且会期待上海发生什么事情。现在大家对上海已经没有期待了。没有人了已经。 [remark=161]
[/remark]绿妖:一般人印象里的上海,似乎就是比较讲物质、认真、讲细节。
陈丹青:那是另一块。我说的就是先说文艺。当年最强的舞蹈班子、戏剧班子、写作班子、电影制片全都在上海。不能说全都了,但是长春电影制片厂、北影厂、八一厂都要看上海在做什么事情。还有最强的作家,像巴金都还在上海。北京那个时候没有什么作家,北京是那些无产阶级作家。《金光大道》那个作者叫什么?
绿妖:浩然。
陈丹青:浩然其实是写得非常好的。顾彬都说,浩然知道怎么写一个故事,莫言未必知道。这个评价很公正的。几个无产阶级作家,论才华,远远超过现在的余华、苏童。他们只是过时了。但是现在北京变成这样一个地方,全国都在等冯小刚今年拿出一个什么来,凯歌又有动作了,张艺谋去搞开幕式了,来一个《立春》好吧顾长卫也拍电影了……是这样。还有,永远闹不清北京有多少地下电影工作者,多少地下摇滚乐队,其实也没有太多,但是所有地方下的人(都向往这里)。我不知道你们是来自北京还是原来就在地方下的?
柏邦妮:都是地方上来的。
陈丹青:我是从地方上来的,我非常了解。我在江西插队,那个省的精英或媒体,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就是“谁他妈上北京,谁今年能够到北京去”。这个态势从七十年代就开始,到八十年代已经公开化了,到九十年代已经确定了。他们做音乐的人告诉我,上海一共只有七个录音棚,而且经常是空在那里的,北京有一百多个,而且永远要排队等着租。所以这个是今天北京和上海的差异。但是(回到)你刚才的问题,真要做事情北京还是非常糙,而且非常粗暴,非常江湖。我在美术圈接触到一些当代艺术的体制外群体,就完全是个丛林生态。为了一块比如说798的地盘,或者说为了进入美术馆……全是钱的交易,谁无耻谁上。但是上海好一点,就是如果做一件事情,假定是有一个游戏规则,我们就说好,差不多按照游戏规则来做。之所以没做好是因为那股气没有了,那群精英没有了。但是做法还是要比北京好一点。办个展览,或者弄一个宣传,相对到位一点。
绿妖:我想起来两件事。一件是他们(周云蓬)到上海巡演,去一个社区里的礼堂,拿出来的话筒都是特别好的,调音调得特别好。还有一个就是这两年我做杂志演出那一块儿,上海来的京剧我看都挺靠谱的,戏迷的口碑都是很好的。但是像北京做的大戏,比如《赤壁》什么的,一看它的宣传,比方说卖点,标着“国家大剧院草船借箭,火烧赤壁”,要怎么实现什么特技什么的。就是不靠谱,戏迷不是来看噱头的。京剧本来是北京的,但是上海来一场反倒都觉得好,北京出来一台你就觉得没办法看。
柏邦妮:你们俩说了半天,我都饿了。(笑)我就想说说吃的。上海随便一家小馆子,都蛮可以,吃得精细。北京一个小馆子,如果是随便撞进去的,简直没法子吃。
陈丹青:网上有一篇文章,就是第一次问上海人说话,上海人最让全国人民讨厌的就是,他会骂你是乡下人。写帖子的人,回顾整个(历史),中国第一个被西化的城市是上海。这样第一群中国国民会厌恶那些属于乡下人的举动,这不是一个阶层上的歧视,而是一个文明的差异,这个很简单。
柏邦妮:我记得陈丹燕的书里写了好多这种细节,就是上海人自己用鸡蛋拌酱做色拉之类。
陈丹青:在四九年以前,上海已经几乎彻底西化了。我小时候,很多同学的姐姐和妈妈,用的都是英文名字,我们觉得很讨厌。问题是我们得翻回去,在我们出生以前,上海已经过熟了这种日子。下午茶,或者早上咖啡和面包,或者是如果出去要穿成什么样子,今天去见谁。这一整套已经仪式化了、正常化了,实际上(这些上海人)内部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一直保留到文革。一夜之间就崩溃了。然后就是乡村化的过程。所以到改革开放以后,上海迅速地恢复记忆,但是这里面精英的一群人在第一时间就走掉了。不知道有没有人说到过,我印象很深,就是文革七六年,派出所排队,全是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申请到香港去,或者到美国去。他们的第一个选择就是快点走,因为上海那个时候已经糟蹋完了。我觉得非常失落,看不到小资后面的上流社会了。我们家属于城市贫民,但是同学里面有这一块。
柏邦妮:我记得你以前写过这样一段:抄出来的钢琴都在商店里买,一个女孩去看她家以前的钢琴,偷偷的弹几下。
陈丹青:那种人在第一时间都走光了。他们出去以后混得也并不好,但是也没办法回来。现在他们都老了。再回来,他们已经是上海的边缘群体。现在真正的上海的主流,是各个城市来的新白领。本来最精彩的小资产阶级没有了。现在的年轻人也会约出去喝咖啡,也有一套生活方式,去健身房,去酒吧等等。但是不一样了。我书里面有照片的——这个人的照片拍得真好。这群上海人已经边缘了,但在我小时候他们是真正的上海人。在八九十年代,他们延续了五六十年代,五六十年代又延续了二三十年代,整个的一套待人接物的方法,还有维持自尊的方式。
上海的灵魂
陈丹青:我最近在上海有个讲演,叫“我谈上海”。我准备得很仓促,我说,我数了一下,上海这几种人没有了:第一种是洋大人和买办,基本在四九年以后就没有了;
第二个是工人阶级没有了。这个你们可能不太能理解,在我们这一代工人阶级是很重要的。他们很有理性而且很有决心,有组织有纪律,而且有牺牲的决心。这个工人运动,是非常有高度和无产阶级觉悟的行为,在上海现在没有了已经;
第三个是流氓没有了。我小时候还有很多流氓。有一些是打人抢劫偷东西,这是无赖。另外一群流氓,是真正意义上的流氓,在那样一个无政府状态,他会维持弄堂之间的平衡:事情不要太过分,然后讲义气,谁家如果出事了我们怎么帮他……我小时候遍地都是,每个弄堂每个区域都有这样的人,现在完全消失了。流氓有一套流氓文化,语言非常生动。
柏邦妮:张大春的书里面提到了一点点清帮洪帮的事,非常有意思。讲他们入会的时候要写那种文书,讲他们的那套操作程序。
陈丹青:他们有他们那一套美学的,核心是义气。还有就是资产阶级的小姐少爷没有了。现在这些很漂亮很有钱家里有公寓的女孩子,不是我说的那个意义上的小姐。我小时候真的见过漂亮的小姐,真的是姿色很好,同时又非常有层次的,这样的人现在真的没有了,除非是年纪大一点的。
还有一种就是读书人,上海以前有很好的读书人,那真的是比北京的读书人要好。北京的读书人就是有点油,我们南方人看了会很反感,因为他们实际上很浅薄。上海不是这样的。这里面非常典型的一个代表,就是我的老朋友林旭东,他在北广教过的。他们是比我们大十岁到五岁的一些人,一点功利心都没有,一坐下来就是哲学、心理、历史、文学,一点都不设防的这种文人。现在也没有了。很少很少极个别的,在大学或者前卫艺术圈里。
绿妖:因为也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了。
陈丹青:就是孤掌难鸣啊。他们周围的圈子没有了,有自尊的人不愿意这样过下去。
柏邦妮:还有现在的学生也不好对付。我想起杜庆春,就是我们电影学院的一位老师。他是安徽安庆人,就有你说的这种读书人的气质。
陈丹青:他教你们的时候有多大?
柏邦妮:他大概是七一年七二年的。
陈丹青:像这样的人,在七零后八零后,我还是能看到。但是很可惜,我最羡慕欧美就是,他们每代知识分子之间的衔接特别好,就是有一种一直被传承的(东西)。我指的不是知识,而完全就是一种人格魅力。在我们这里,这一种人还有,但这种魅力到下一代就没有了。那个魅力是很可贵的。所以我有时候在年轻的学生当中遇到那么一个两个,我很高兴。我讲有五类人没有了,这五类人是上海的灵魂,没有他们,上海真的不能称之为上海。
拍卖行艺术
绿妖:中国的当代艺术,包括画家的作品,行情前一段时间一直在涨,是世界上涨得最快的。但是好像经济寒冬来临了,价格又跌下来。一个著名的拍卖师还说,中国的艺术家的艺术生涯在崩盘。你觉得?
陈丹青:有啊,有啊。我先去撒泡尿。
……
绿妖:继续刚刚离开前的话题,就是谈一下北京的艺术品市场。他们老说海外的市场行价在飞涨,什么百分之二百地涨。但是我觉得艺术它离普通人那么远,这也是不正常的。
陈丹青:对啊。中国在过去只有官方艺术,现在只有拍卖行艺术。798那种艺术是给文艺青年看的,和老百姓不相干。王朔多年前写过一篇文章,就说中国老百姓这一块没有美术。现在还是这样,越来越没有美术。
另一个问题就是国家做了很多工作,中法文化年、中意文化年,应该说新世纪以来,很高兴看到欧洲大量早该进来的艺术终于陆续进来了。但是观众参与程度都不如八十年代。他们问我什么原因,我在想,进博物馆并没有变成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会愿意上饭馆,或者愿意上赌场,或者是上洗脚的地方去,但是没有一个庞大的人群,说我们星期天到博物馆去。所以要一段时间,才能变成那种“我约你到博物馆去,或者到博物馆什么都不看,只是在咖啡厅坐坐”,这个是要一段时间的。
柏邦妮:其实我们普通的人连进电影院都不是一个非常日常的事,何况是博物馆。
陈丹青:这倒是有(盗版)碟的关系,我相信是有碟的关系。现在年轻人回电影院的趋势在恢复过来。这两件事,毕竟还是不一样。美术这件事,是一定要有一段时间了。而且中国还是没有来过真正上档次、有规模、让人惊讶的展览还是没有来过。
绿妖:您是说美术展览吗?
陈丹青:美术展览。现代的也好传统的也好。让人觉得非得去看的,还没有来过。这是遗憾。
绿妖:所以艺术行家评价海外风向,其实有很多别的因素,感觉是虚的。
陈丹青:不是虚的。只是这个事情有点儿戏剧性。戏剧性地热起来,这件事本身是真实的。我不是说它没有猫腻没有炒作。如果拍卖行不收到一千万,那么他不会让你拿出钱来花,所以这个满难谎报的。
但是我说戏剧性在哪里:长期以来,中国不在这个世界范围内,是一个乡下人、乡下国似的,从八零年代开始进入外国人的视野。最早是张艺谋的电影,慢慢是文学,像王安忆、莫言这些,最后是当代艺术和所有美术作品。他戏剧性在两端,一端是中国人是该进去了,因为中国已经有不少当代艺术的成功的作品,像刘小东、方力钧,我非常承认他们的,这些九十年代以来持续画作品的艺术家,该进入这个市场了。
另外一个西方现在属于那种真的在强弩之末,从九十年代开始,尤其新世纪,它越来越多元,但是真正原创的、有爆发力的、有涵盖性的真的没有多少。所以很自然的眼光就转到亚洲转到中国了。当然,双方有一个最自然的背景,就是中国改革开放了。累积到一定时候,到了二十一世纪,(西方人)看看这个国家发生什么事情,这一看就所有东西都想看了,其中包括艺术。
第二个戏剧性就是,他妈的刚刚火了一阵,经济危机就来了。世界性经济危机,按理说,不会直接影响到艺术品市场。因为艺术市场是一小撮非常有钱的人去的地方。所以经济好也好不好也好,它有自己的一个时间,有自己的一个生态在那儿。我很少听说,最重要的收藏家和最重要的艺术品遭遇这种起落,好像没有过。对中国的影响在于,中国并没有真正出现类似像毕加索、马蒂斯这样(的大师),一路下来野兽派、抽象派、立体派、极简主义、普普、后普普……它不是一个有序的过程,在每一个阶段结结实实有一群人,然后其中有几个艺术家在高峰,中国真的没有。而且也没有形成那种,固定的跟踪他们一辈子的藏家。
柏邦妮:这个挺重要的。
陈丹青:总的来说,就是方兴未艾。我觉得这是个好事情,第一让买画的人冷静一点,别跑太快了,第二让画画的人冷静一点,就是你还没好到那个程度。
绿妖:您去过宋庄吗?
陈丹青:去过。
绿妖:你觉得那里的生态环境怎么样?
陈丹青:都是非常中国式的空间。看跟什么时候比了。跟文革时代、八零年代相比我非常希望有宋庄在那儿,包括798那些地方。但是你要跟英国、德国、美国这些(国家的空间)比,它总是给你一种不确定的态度,就像是一种幻觉:看还要多久,到底有多少有价值的东西在那里。让一个艺术那么走下去,成一个流派了,让人扒拉扒拉有很多东西可以去研究,(到这个水平)还远远没有。但是你又得支持他,千万不要去骂他或者是忽略他,就是看他们咕嘟咕嘟在那儿冒。哪怕百分之七八十都是废品,剩下的百分之十到二十,总会有希望出现几个精英。
柏邦妮:如果没有这种环境,可能连这几个精英都不会有。
陈丹青:目前出现的几个,F4他们算一些。
绿妖:我前一段时间去798还看到了八大天王。
陈丹青:都是他们新封的,根据价格封的,并不是根据画风。
柏邦妮:F4是谁?
陈丹青:F4是王广义、方力钧,还有一个武汉画面具的叫岳敏君,还有张晓刚,据说他们是四大金刚。但这里面我最佩服的是刘小东,刘小东那样的画家全世界没有对手,因为他是画写实的。很活泼,很生动。当代生活,民工,妓女,小痞子。你看八十年代以后的中国,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重建一个画廊一般塑造一个形象走廊,你几乎可以在里面遭遇所有我们这个时代的最生动的形象。他非常厉害。
艳照
柏邦妮:我们准备问你一个劲爆的话题,章子怡的艳照你看到了吗?
陈丹青:章子怡的艳照?章子怡也有艳照了?艳门照我看到了,但是章子怡没有。
(路人画外音):是艳照门。
绿妖:看来你不太常上网?
陈丹青:我只是收信发信,不会特别到一个网站去看,没有时间。
柏邦妮:昨天我们就聊这个事情,觉得对章子怡伤害不会很大,第一个她在国外,我们觉得离我们很远,第二个这个对象是他的未婚夫,在道德上她(站得住脚)。我们几个人在聊说,为什么当时那个事情对张柏芝和对阿娇的伤害那么大呢?基本上让她们俩完全不能再出来工作了。
陈丹青:好可怜。阿娇的片断在《梅兰芳》里面全部被剪掉了。
绿妖:这个有点荒诞,据说是因为梅家人不同意她演他们的母亲。
陈丹青:所以这件事来看中国还不是一个现代国家,这是考验。
床戏
柏邦妮:前两天,我听贾樟柯说起《色•戒》,他说:“我看《色•戒》特奇怪,李安去拍民国,影像上应该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但是我现在看过去除了熟悉就是熟悉。”我觉得这个挺有意思。
陈丹青:贾樟柯他马上要拍一个讲上海的电影了,是四九年前后的。上海拍得最准确的是侯孝贤的《海上花》,那个上海我也没有看到过,但是他那个质地是很对的。但他不是上海人。所以我很好奇看贾樟柯,一个山西的孩子怎么能把握江南的上海。也许他能拍好,因为他陌生。我问他《色•戒》拍得怎么样?他说不好,性爱戏一点想象力都没有。我觉得这句话满有意思,预示着他来拍,他的想象力不止于此。
绿妖:我前几天采访徐皓峰,他是一个在大陆写硬派武侠的,写得非常好。他也写了《色•戒》,他说,那三场激情戏,李安的意图是用来交待男女之间的关系是如何推进,但是他觉得,你想象中的特务就一定要承受那么大的压力吗?其实民国时候那些特务也有很日常的一面,也很平静。其实不必以自己之心度别人之腹,世上有的是强者。他说如果我来做,可能就用很日常的一面来表现他们心里的焦虑。
柏邦妮:先生你觉得《色•戒》那个性爱戏有想象力吗?
陈丹青:我不是这样看电影的。因为我想,贾樟柯看电影,可能有点像我在看另外一个画家画画,可能本能地会去想:这一块如果是我来画,我能画得更好。一个电影,通常不要水准太低,我都会接受它给我的所有讯息。《色 戒》我觉得这是李安最用力的一部电影,但一定不是他最好的一部电影。只有一个地方,我看了是(把自己)完全交给这几秒钟,就是他在那条街过马路的时候。因为我小时候我家就在附近,李安复原了这条街。我这些年到欧洲去,经常会伤感。我在伦敦、巴黎、比利时、罗马,会遇到很多局部,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上海。我怕我有点自我导向了,会有错觉。但我看这一段的时候,发现我没有记错,我小时候那条街的样子跟他电影里的一模一样。那一刻,突然见到四十多年没有见到的那条街的样子,我操。那一秒钟,你会完全放弃判断。
电影是一个很难批评的东西,因为每个人的信息接受量是不一样的。李安是一个很好的人,就是台湾人那种温良恭俭让,所以他应该拍不好这种电影。这就是我刚才说的,上海那种流氓没有了,还有就是那种险恶的东西没有了。险恶是有美感的,非常戏剧性的,那些东西都没有了。我小时候知道“恐怖”是什么东西。比如说,如果我们坐在这里谈话,每个人随时都会紧张,有谁出现在弄堂口?或者说我们出去以后会遇到什么事情?拍“险恶”蛮难的,我觉得一个良心很好的人很难拍。他对恐惧的认知可能(欠缺),他没有经历过,“恐怖”,那是长期的一种经验。所以李安崩溃,他扛不住,我估计他进入不了这个经验,或者快要进入了,他不确定是不是,所以他受不了……我满能理解的。
那这里面他唯一能把握的就只有男女关系,只有床戏。床戏按照贾樟柯的说法是想象力不够,但是谁又能确定,他的想象就一定是王佳芝和易先生当时在床上的样子?这可以有一百个版本。拍床戏真的非常难。
口味
柏邦妮:先生你平时饮食的口味偏上海吗?
陈丹青:其实跟上海人比,我已经很野蛮了,什么都能吃。但是当然我吃得最亲切的还是上海菜。很简单的咸菜毛豆这种,还是上海的东西。
柏邦妮:你平时自己会做一点吗?
陈丹青:会啊,我可以做一顿饭给你们吃。我烧得很好。我已经多少年没有烧饭了。我会烧饭,会洗碗,会生炉子,小时候还会钉被子,这些事情都要自己做。我烧青菜烧得很好,红烧肉也会做。反而是什么炒肉丝什么炒鱼我不太会。小时候吃不到这些东西,这个童子功没有了。你是哪里人?
柏邦妮:老家是四川的,妈妈是东北的,后来调到江苏连云港那个地方,我在那里长大。
陈丹青:江苏的菜非常好吃。
柏邦妮:淮扬菜。
陈丹青:淮扬菜非常好。
柏邦妮:现在都快没有了。偶尔去了淮阴,吃到了,哎呀,非常好吃啊!很清淡,很好吃。
陈丹青:木心形容淮扬菜是出将入相,他有很好的形容词谈各地的菜。
柏邦妮:出将入相,这个词真正好。
日常
柏邦妮:先生你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
陈丹青:我他妈没有日常生活,我是个工作狂。就是只要有一点小时间,我就做自己的事情,就是画画儿啊,或者其它的事情。总有做不完的事情。此外就是没完没了的稿债。我后来算了一下:我平均每天要接到三个电话是媒体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想多少?我说不行啊我不写我没时间,但是我无法推托真正的朋友。一些东西就是我要办展览你写个序、我要出书了……诸如此类。最奇怪的是很多死人的家属都会叫我来写。很伤脑筋。
绿妖:你的画室在哪儿?
陈丹青:画室在百子湾路,这个地方知道吗?今日美术馆旁边。
柏邦妮:是什么样的?
陈丹青:很大,高天花板那种,是我这一辈子最好的画室。感谢改革开放。(笑)
(完)
最后更新 2012-04-17 05:12:06
试发表
散文 创作
陌生人
一
她剃了一个男子的头发。
面孔黄里泛红,脸颊红得尤其厉害,像是一个害羞的中年妇人。
她默默的做完了所有的家事,麻利极了。她跟我说:“我受不了慢腾腾的做事,还不如打我一顿呢!”
她经常发愁的,埋怨的跟我说:“公司的人太坏了,越来越坏。白天必须在公司坐班,没事也要在那里坐着。他们不许我们喝水,多添一次水,都会挨骂。”
她是河南人。
她有两个孩子,大...
(7回应)
陌生人
一
她剃了一个男子的头发。
面孔黄里泛红,脸颊红得尤其厉害,像是一个害羞的中年妇人。
她默默的做完了所有的家事,麻利极了。她跟我说:“我受不了慢腾腾的做事,还不如打我一顿呢!”
她经常发愁的,埋怨的跟我说:“公司的人太坏了,越来越坏。白天必须在公司坐班,没事也要在那里坐着。他们不许我们喝水,多添一次水,都会挨骂。”
她是河南人。
她有两个孩子,大的一个已经上高中了。
最后一次见到她,她和我说起她的丈夫。“我的老公是个律师。”她神秘的和我说。“他考了十年了,是自考,全靠自己。今年才考上,现在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实习,不赚什么钱。这件事,我不和他们说,我一个人都没有说。他们会瞧不起我:老公是律师,你还做小时工?”
她给我留了一个电话,我抄写在墙壁上。下一次她来的时候,忧愁的说:“公司不许我们给客户留电话。要是其他人看见了怎么办?”她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的名字从墙壁上刮去了。
四月的时候,我将整个房间粉刷了一遍。所有的名字和电话变得雪白,柔和,模糊。过去的生活从一层白浆的粉饰下面隐隐透露出来。只有她的名字,是一个小小的白坑。
她叫郑白凡。
二
她穿着一件深棕色的大羽绒服,一年之中,有六个月。
那件羽绒服太大了,将她从头到脚都包裹起来。这么大是必要的,因为她总是站在街角上。
她守着一个水果摊。那是周围最丰盛的一个水果摊。摊子很大,顶部垂下黑纱,遮蔽阳光。事实上,细小的阳光还是会从缝隙间洒下,所以她是黑的,黑红色的,像一枚过早成熟的水果。
她总是在笑,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像一枚水果。
那个水果摊是她的家。水果的后面,纸箱子堆积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铺盖。到了寒冷的冬天夜晚,他们将整个水果摊子密密麻麻的封起来,怕水果冻坏了。她就睡在水果的中心。
我问她冷吗?她说不冷。
也许那些水果会在睡着的时候呼吸。
水果的呼吸是甜而暖的吗?
水果摊的老板说,她是他的妹妹。但是我看不出他们有任何血缘的关系。
夏天的夜晚,水果摊会吊起一盏小小的灯泡,亮汪汪的,像一枚发光的水果。
她是水果摊的灵魂,她占领着街角这个交通要道,她的嬉笑怒骂让水果们生机勃勃,她同时应付四五个客人但谁也不觉得自己被怠慢了。
这些,是她走了以后我才察觉到的。
她看到男人都喊帅哥。看到帅哥她眉开眼笑。我们家的一个帅哥,是她最喜欢的帅哥,所以总能从她那里买到最便宜的水果。有一天,她用力拍打了帅哥的头,帅哥发怒了,更加用力的拍打了她的头。帅哥说:“她是什么东西?一个卖水果的,居然敢拍老子的头?”
帅哥觉得很委屈。
她从此不再对我们笑了。
她只有十七岁,她叫王佳瑶。
三
他们是三个广西人。
一个个矮小,黝黑,有特别亮特别大的眼睛。他们不是兄弟,但是看起来很像兄弟。一样的本分,一样的局促,还有一样的沉默。
他们卖桂林米粉。
中午的时候,一堆一堆的油麦菜,堆积在桌子上。他们割草一样收进厨房。
他们做很好吃的鱼丸,牛肉丸和虾丸。紧实,弹牙。铺满细碎的酸豆角。也卖牛肚和鸭腿。
我每次都点牛腩牛丸牛肚粉,这个是我发明的三宝粉。我说:“你们可以发明一个三宝粉呀!写在纸上,贴在墙上,大家都可以来点。”
其中一个兄弟懒洋洋的去取了纸和笔来,觉得很新鲜。他们都笑了。
三个兄弟常常轮流来我们家送外卖。
临走前,这些个外乡人,会带来他们外乡的习惯。
他会说:“请慢用。”
四
他喊我老乡。其实,到头来我都不记得他是哪里的人。
江浙一带的人吧,矮小,穿白衬衫,黑色西裤,黑色皮鞋。油光光的西装头,三七开。他有一种谦卑的姿态,是阴性的,女性的,但是在这份谦卑中,又带着一份对生活的自得和自足,是阳性的,经营的。
他每天坐在那家足疗店的门口,像一个国王。足疗店里的女人,好像是他的后宫。他像一家之主,在庭院里踱步。
他的手艺很好。手力中有一种温柔,粘粘乎乎,像一层色情的薄膜。他去倒水的时候,我才发现,他有一条腿是跛的。
也因此,他哀怨的跟我说,对象不好找。
他絮絮叨叨的说很多话,主要是关于中医养生,比如你是不是这里不好那里不好。算命一样,笃定的,神秘的口吻。
我回答他说,其实都很好。
年底的时候,足疗店的生意到了顶峰。他说,他请来了六个做足疗的小姐,全都忙不过来。他准备二十四小时营业。有一次,他喜滋滋的跟我说,他和其中一个女孩搞了对象,女孩肚子大了,他们要结婚。
毫不怀疑,他对自己的生活有一整套计划,包括近期的和长远的。每一个晚上,躺下之后,他会在黑暗中悄悄的核实,自己已经实现了多少。
来年金融危机发威,足疗店关了门。有一天我回家,在门上看见一张纸条,写着:我们搬家了,到某小区某号某室。这是我们的电话。电话下面,画着一个单薄的笑脸。
这个电话很快就打不通了。
倒是他给我发过一条短信,说:“老乡,你还要减肥吗?我可以上门给你做按摩,没有效果不要钱。”
他给过我一个养生减肥的秘方:一半芡实一半淮山,磨成粉末,熬成粥喝。先补气,再减肥。
我在中药店买了半斤芡实,半斤淮山。灰白白切片,紫黑色的小豆子,至今还搁在碗柜的上头。
五
她是一个坚定的悲观主义者。
我曾经想用自己天真的乐观,去焐暖那颗悲伤的小心脏。
我们生活了一段时间。
我发现,其实,是她用她坚定的悲观,在支撑我那不坚定的悲观。
悲观主义者是这个世界强大的那一部分。
六
大勇留着平头,有一双很大的手。他似乎不知道该拿这双大手怎么办。很多时候,那双手百无聊赖的空闲着,有自己的表情。
大勇的店在街尾,很小,绿色玻璃窗,两张按摩床,两张破烂的沙发。沙发上有两三本翻得像咸菜一样的杂志,都是《人之初》之类,写得很黄。
大勇的手法并不好,但是很老实,收费很低廉。漫长的一个小时,他跟我讲乡下的事,不过是山间捕鸟,捉兽,过年之类,他觉得再平常不过我却觉得新鲜好奇的事。
他的心智还停留在少年。他说,他还是个童男子。
这一条街是我们那里著名的红灯区。粉红色的小房间连绵不绝。每到晚上,整条街都是烤串。那些穿着极短的黑皮裙的女人,露出白生生肥颠颠的大腿,眼皮子亮亮的,坐在这路边吃烤串。她们嬉笑,打闹,非常热闹。
一个汉子,提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桶,里面是两块钱一包的花生或者毛豆。他一个晚上,不知要把这条街走多少遍。
大勇跟我说,昨晚他隔壁的店被警察查了。姑娘是外地的,连夜跑了。有一个十六岁。桥下也有做生意的,不过是老太太,一把五块钱。大勇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舍得花钱,就为了十五分钟呢?
大勇的生意不是特别好。
很多时候,他的手,像要抓住什么,又不知道要抓住什么,像要去摸什么,又不知该摸什么。于是还是空空的张开着。
他的店门口有一棵树。
一想到大勇,就会想到那棵树,和一整街的骚女人。
大勇啊,你现在还是童男子吗?
七
大爷开车快得像炮弹。
熬得瘦干干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一口大黄板牙。我以为他总得快七十了吧?别人说,他其实不到六十。
因为总是在楼下趴活,我叫他黑车大爷。周围开黑车的,管他叫阿非,因为他非典期间,进过医院。“没事,其实我就是感冒,在里面好着呢,打了一个月的牌,有人管饭!”大爷说。
大爷和那些开黑车的不一样。趴活的时候,车门打开着,他坐在那儿看报纸,喝茶叶。闲着也透着一股精神头儿,时刻准备着,那么一个职业范儿。
黑车司机,尤其是家边的黑车司机,喜欢和人拉扯家常。每次路过,会喊你的名字,问你:“吃了没?去哪儿呢?”时间长了,不好意思不坐他的车。大爷不来这一套。坐他的车,和他说话,人情很练达,看事很透彻。你和他唠,他就和你唠,无话就无话,一个酷酷的职业范儿。
大爷开了一辈子的出租。生物钟完全是“出租司机”牌的。他每天早上五点钟在楼下趴活,十点钟回家吃饭,睡一个午觉,十二点再出来,满街人都盹着了,他眼睛炯炯的,等活。
大爷性子急。他说,干出租的时候,他不爱趴活,爱扫活。满街的开,眼睛瞄着。扫,是一动,趴,是一静。一静不如一动,他说。
没人知道大爷干活为啥这么拼命。他有一个闺女,在北京饭店干服务员,生了一对双胞胎,都办去了国外。他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我想,也许只能有一个原因:
因为大爷的生物钟是“出租司机”牌的。
八
他卖羊肝,羊肚,羊头肉。
其实他也卖羊肠,羊肺,羊心和羊蹄儿。
他的脸砖红的,戴着一顶白色小帽子,有一种朴拙憨实的样子。眼神温顺得像羊。
他站在路边,倚靠着自己的小自行车。车后座上,放着一个塑料大盒,蒙着一块白布。车篓子里,有一杆小秤。
他时不时的喊一声:“羊肝,羊肚,羊杂碎……”声音是嗡声嗡气的,也像羊。
他总是傍晚时候来,就站在菜市场的出口。一个下午,我想,他骑着他的大车,在周围几个小区转悠,有固定的摊点,不止一个。我们这里,是他的最后一站。
暮色降临,天色将晚,寒冷的冬天。人们匆匆的奔着家里的小灯,那盏温暖的小灯回去。他站在路边,洁白的帽子,喊着:“羊肝,羊肚,羊杂碎……”我会立刻想到几片新鲜的香菜,几片香甜的白菜,一碗现炸的辣椒油,二两粉丝,一块发面饼子——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杂汤。
晚上,去领新鲜的羊杂碎。早晨三点起床,洗剥干净了,用一个小炉子煮,慢慢的焖熟,需要很长的时间。我想,他有一个一样沉默的妻子,也许还有一两个脸色砖红的孩子。
在冬天,掀开那块小白布,羊肉凝固成了羊膏,汁液透明闪亮。
羊肉边上有一块红底银字的经肚。
经文和下水有什么关系?
我问他什么叫经肚?他也说不上来。
上面写着他们的教义,一共三句。
九
她嘻嘻的笑着,脸好像整过。
她的脸像一间房子:一间毛坯房,再三装修,始终不满,砸掉修补,又回到一间毛坯房。那么一间空荡荡又实垒垒的房子。
她很开朗,我们做饭的时候,她忙里忙外的张罗。
听说是个演员,最近在学骑马,她说,要上一个戏,这个角色得会骑马。
男人们说她里里外外透着一股骚气儿。我不知道骚气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倒是听说,她和这些男人都睡了。
后来又听说,她后来去了香港拍三级篇。听说一部能挣二十万,中间人贪得更多。
前几年有一部尺度大胆的电影,轰动一时。传闻里放荡的女星,脱了一个干净。戏里有一段,男主角和一个妓女上床。妓女身穿精致的翠绿色内衣。是爱慕的,我正这么想。妓女说:“多给我两百块吧,老板,下次我一定让您满意。”
啊,是她,她在电影里笑嘻嘻的。
现在,我已经忘记了那部电影的诸多情节,我只记得一个场景:女主角,几近素颜的坐在租来的房子里,和几个姐妹吃饭喝酒。拼拼凑凑的一个窝,拼拼凑凑的几个女人,拼拼凑凑的这么一个生活。
她们狼狈中有一种劲头,想过并不凑合的人生。
十
当初这家健身馆,还挺上档次的,迎合附近高尚社区里的高尚人群。
满街都有他们的店员,散发传单。
会员扩充了,店面却无法扩充。
档次在慢慢下滑,有钱人慢慢散去。健身馆的老板不知道,有钱人消费的不仅仅是光滑的器械,恒温的游泳池,漂亮的陪练小姐,还消费空旷,伶仃,和其中滋生的优越感。
女更衣室里,柜子已经多得摆不下,我被安排到更衣室的尽头。漆黑的尽头,一块银色的帘子撩了起来,那有一个阴暗的小房间。灯光昏昏沉沉,墙壁上滋生了霉斑。狭长的,通往储藏室。
外间的世界,雪白,时尚,动感,昂贵。这个小房间和他们毫无关系。
两个打扫卫生的大妈,正坐在那里休息。她们穿着丑得要死的制服,褐色的衣服镶嵌着橘红色的边儿。她们倚靠着拖把,脚边是水桶,一言一语的闲聊。
她们聊什么呢?
聊倭瓜和南瓜的架子应该怎么搭。“不,你说的是南瓜架子,倭瓜架子应该是……”“胡扯,倭瓜是倭瓜,南瓜是南瓜,我连这个都不知道?”
她们聊得那么投入,浑然不觉不远处有一个我,我脱得精光,换上衣服,走了出去,她们还在聊。
有这样一种人:即便每日住在城市的鸽子笼里,所见的是灰黑色的天空,他们仍旧固执的踩着泥土,按照旧日的作息,身体保持着锄头犁地的姿态。
对了,谁能告诉我:倭瓜架子和南瓜架子,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十一
她长得白皙,高挑,眉目清清楚楚。并不瘦,有种女人的妩媚,坦坦荡荡,反而显得不低级。
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自己设计的服装:那几年庞克风盛行,红黑小格子的小短裙,扯一些破布条条,白色小短袖衬衫,打一个黑领带。穿一双醒目的黄色马丁靴,靴口敞开,鞋带故意不系,随地拖曳。
东北女孩,老家是八十年代著名的工业城市。煤挖没了,城市也没了。城市里的核心建筑都是六十年代遗留下来的,苏联风,巨大的柱子,巨大的穹顶,一副战天斗地的豪情。可以想见那个时代的人,对自己的城市,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如今全部装修一新,在老去的汉白玉上镶上金边,全部变成足疗城。门口,我们的领袖挥动着矜持的手。
所有漂亮的女孩都离开了家乡,就像她。
闯荡过世界以后,不过如此,说起香港来,口气是不屑的。“香港真是没劲。我白天在家看电视,看新闻:我的妈呀,一个空调机箱摔下来,砸死了一个人,就上了新闻!在咱们那儿,哪个煤矿不死个百八十人?死了也不上新闻。”
她是热烈的,有生命力的,彪悍的。在她旁边,是她的香港丈夫,瘦长的一个中年人,不见得听得懂她的话,默默的笑着。
喝了酒,话题慢慢的回到她的老家,她真正熟悉的生活。“我哥是个厨师,开始学雕刻了,一盆一盆的刻土豆。那一段,家里老吃炒土豆丝,吃得我老烦老烦的。我哥在外头打架,全班都去帮忙,都抄着厨师刀,老长的大刀,吓得人家都跑……我哥说,整好练练刀法,你是削块儿是切片儿是绞馅儿呀?”
说完了,她格格的笑。
东北姑娘真生猛。
有人灌酒,问她会不会喝?
姑娘说话很到位:“老娘不会喝,还不会吐啊?!”
十二
他卖书。
一个小三轮车,晚上支起一盏小台灯。书都是盗版的,一定会有一些世界名著,一些时下的畅销读物,还有这个时代长盛不衰的成功秘笈。砖头厚的一本,最小的字号。我老觉得,每本书应该附赠一个放大镜。
夏天的中午,太阳晒得厉害。他把车靠在巷子口的阴凉地里,和人闲聊。他大约有三十岁,爱穿白色的T恤和裤子,黑色皮凉鞋,黑色麻纱袜子。他的脸是一张斯文的脸,怀才不遇的脸,嘴角微微的上抽,有一种冷峻的讥诮。
每个翻书的路人,他不会上来招呼,只用眼角捎带着。
有人问他:“这些书,哪本最好?”
他无所谓的说:“都不好,你随便翻吧,看什么不是看。”
十三
孩子们像野猫一样,在屋顶上乱窜,打闹。
他们是铁路沿线平房里的孩子。
烤串的,卖菜的,卖水果,开澡堂子的那些人,他们住在平房里。如果你坐城铁,你会看见很多这样的房子:他们就像是顽固的癣疥,长在这个城市的阴暗处。对了,这个伟大的城市最伟大之处就在于:癣疥和鲜花长在一起。
平房的对面就是昂贵的楼盘,豪华的超市,科技的大厦。
隔着一段铁路,孩子们玩着最简陋的游戏。他们打乒乓球,在乒乓球台上滚闹,他们玩玻璃弹子,他们玩猫。
整个夏天,他们都睡在乒乓球台上,凉爽无比。早晨的露水刚刚开始淋湿石台,他们的父母早已醒来工作,顺便将他们一一叫醒,孩子们卷着枕头,睡眼惺忪的回家去。
寒冷的冬天,在被窝里挨了一天,终于忍不住了,一个孩子穿着秋衣秋裤,披上一件大棉袄,蹬上拖鞋,攥着五块钱冲向超市,随后,举着一桶方便面,在雪地里快乐的跑回来。
冬天过去了,孩子们终于可以出来玩了。就像熬过烂冬的一窝新猫,怯生生的爬上了蓝色屋顶,晒着它这辈子的第一缕阳光。
就在平房的杂草里,没有活下来的猫,无声无息的死了。
十四
她戴着墨镜,遮住了半张脸。我只能看见她小小的下巴,骄傲的鼻子,挺得直直的脖子。她戴着一顶巨大的草帽,围着一张大丝巾,将自己的皮肤遮挡得严严实实。
她在夏天正午的水面舞台上排练。
和她一起跳舞的女孩,大概有一百五十名。她是最骄矜,最尊贵,最醒目的一个。她的身体很懒,每一个动作非等催促才会去做,似乎在告诉每一个人:我并不在乎这支舞,我站在这里就够了。
跳舞很苦,属于艺术工作者中的体力劳动者,一般肯送小孩去吃这种苦的家庭,条件不会太好。而女孩能去跳舞,自身条件不会太差。这两者本身就有一种强烈的反差。跳舞的女孩脸上自然而然有一种出身贫寒,但是不甘自贱的表情。
她们永远气鼓鼓的,不肯正正的看你,但是知道你在看她,知道她自己值得一看,她们流露出一种纯真的傲气,甩搭搭的,懒洋洋的。中场休息的时候,一个男孩说了一句笑话,这个高傲的女王突然笑了,像个孩子一样立刻卸下防备。
那张笑脸才是她的年纪,十五岁。
十五
中年妇女的屁股会说话。
中年妇女的屁股都有很多表情,她的屁股表情最多。圆鼓鼓的,像一张圆圆的满是笑容的脸。老式的裤子,裁剪得很合体,卡其色。
在她说话的时候,她的屁股绝不闲着,有时在努力的配合,有时说着反话。“暖气很快就会热了”,屁股撇了撇嘴——屁话。“真的真的这就给您修去”,屁股则说——好吧。要不我又能怎么办呢。
她老是站在楼梯间里,那是她的办公室,她的领地,她和她的职员们亲密无间,总是在一起说话,她们永远不坐下来——所以,我总是能看见她的屁股。
每一个人经过,她们都被惊扰的回过头来,随后递上宽慰的笑,随后转身继续——我们说的不是你,不用往心里去。屁股说。
我经常想:晚上睡觉的时候,她的屁股会说梦话吗?
比如歪向丈夫的那一侧,屁股不耐烦的说:滚开一点,老娘忍了你三十二年了。
十六
她叫马蹄莲 梦露。她真的是个人物。
在知道她名字之前,我叫她“孔雀姐姐”。她的三围是85,50,85(公分)。她有一米七零左右。她的长发垂到小腿,头上吹了一个翻翘,鬓旁的发丝用摩斯弯了一个弯儿。她穿的衣服我一直好奇是从哪里买着的。四季不变的阔腿华丽喇叭裤。红色绸缎,紫色皮草。她的脸涂抹得红红白白,长眉入鬓,面如桃花。我实话实说,她长得像《葫芦娃》里的蛇精,真的。
她走得袅袅婷婷,风情万种。她拎着许多烟以及硕大的包包以及晚餐的菜,昂首挺胸的走着。她就像阿尔莫多瓦电影里怪异的角色。她就像出巡在我们这个街区的女王。每个人都认识她,每个人都露出“啊!看见你真荣幸!”的表情,她亲切的回应我们,大方而淡定。
我在我家楼下的打印店里看见过她的名片。每个人都可以取一张。上面有她的电话,有她的头衔:中国第一女艳星。有她的照片:她趴在地上,高高的撅起屁股,一副等你来操的样子,骚媚入骨。姐姐的身材没话说。我在剧组的办公室里的演员资料里看见过她。她是一个演员。演过各种版本的《西游记》里的各种妖精。演过农村戏。上过一些杂志的封面,喜气洋洋的披着被面。
终于有一次,我鼓足勇气和她搭讪。她急匆匆的打着电话,百忙中歉意的对我说:“我不是梦露,我是她的妹妹梦娜。”我不敢相信这样的人物居然有一模一样的两位。但是真的,每个人都告诉我:她真的有一个妹妹。
“不,我不住在这儿,我要搬家了,我买了大房子。”她总是这么说。“不,你看到的不是我,是我的妹妹”。她也总是这么说。一个不住在这里,甚至也不栖息在这具身体里的人,心里该是怎样的愁和苦啊?下一次她出现了,还是那样的雍容华贵,仪态万方。
我看到孔雀姐姐的时候,总是有点儿敬仰有点儿心酸。她就像我们这个地方。在这样破落平凡毫不浪漫的地方,在看不到什么希望的生活里,她也一如既往的隆重性感,就如同走在红地毯上。
最后更新 2011-01-02 00:5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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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什么都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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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创作
这一夜什么都没发生
柏邦妮
莫太太在厨房拖地的时候女儿小白跟她说,晚上她的同学琥珀要来吃饭。
莫太太身子一下子就硬直了。她吭哧吭哧地站起来。之前她一直跪在地上,一伸一缩地和永远擦不干净的厨房地板较劲。她站起来了,小白已经走了。不会有人在意她的意见。可是买菜的是她,做菜的也是她。她自己从来不会请一个客人来家里作客。请客是很少女的事情,...
(7回应)
这一夜什么都没发生
柏邦妮
莫太太在厨房拖地的时候女儿小白跟她说,晚上她的同学琥珀要来吃饭。
莫太太身子一下子就硬直了。她吭哧吭哧地站起来。之前她一直跪在地上,一伸一缩地和永远擦不干净的厨房地板较劲。她站起来了,小白已经走了。不会有人在意她的意见。可是买菜的是她,做菜的也是她。她自己从来不会请一个客人来家里作客。请客是很少女的事情,招呼一个要好的女同学来玩。他们家现在当然也是请客的,但都是夫妻的名义,一些不得不应付和巴结的熟人,不是她请的。
她打开窗。春末夏初,午后天气极好。
百合窗吱呀一声,她猛地探出头去,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十七岁到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第一天推开的那扇窗户。吱呀。窗外是夏天茂盛浓绿的稻田。
少女时代她很穷,没有母亲,年老的祖母拉扯着她,是所有人瞧不起和露骨同情的对象。一年四季穿哥哥的旧裤子,要干活所以死命吃,像磨盘一样硬实,和男人们一起砸石头,能扛一百八十斤的粮食,在生产队一天挣七个工分,是著名的“铁姑娘”。
那时候她也有自己要好的女朋友。女友比她家境稍微宽裕些。叫丫丫。丫丫寄住在姑母家,姑母不在,就偷偷把她喊来。在走廊上支着小炉子,偷偷炖一锅红烧肉,不住劝她吃:“燕子!燕子,你吃得不好。”那时候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姑娘,长期被歧视因此有了一身草木皆兵的戒备和清高,无论如何不肯吃。
莫太太想着笑了。她觉得自己对待小白的小女同学未免有点小题大做。现在的孩子不一样了。丫丫当年也是一个懒又馋的姑娘,但是个心地很好的孩子。又笨。她记得当年一起上课的时候,丫丫偷偷跑出去买了两分钱的李子。又大又甜。全兜在的确良衬衫里,下摆打一个结。肚子圆滚滚大摇大摆地走回教室,坐下悄悄解开下摆,那些李子啊,就骨碌碌地滚进了桌肚。那些李子真甜。年纪大了就是这样,好吃的都是家乡的事物,而家乡的东西也远不如过去的好吃了。味觉在退化。味蕾是在回忆中绽放的。吃的都不是食物,是旧时光了。她清晰记得李子微微发酸的皮,记得浓密的汁水,记得咬进李子紧致的果肉脆,记得吮吸着李子核久久不忍吐出来。
莫太太准备去买一些李子吃。现在的李子不好了,都是嫁接的,个顶个大,却不中吃。她换了衣裳,这几年没有添置什么衣裳,她这件外套勉强能拉合掩饰她逐渐鼓出的肚子。裤袜破了一个洞。菜场边上那个补裤袜的瘦子还在不在?他能补得一点也看不出来。
莫太太走到楼下,和五楼的刘太太正在寒暄讨论隔壁陈先生的桃色事件的时候,看见女儿小白正雀跃着跑过街心。
六月的阳光下,她就像一头生机勃勃的林间小鹿。她那么年轻,那么好看。在母亲眼中所有的女儿都好看,但是她的小白是真的好看。小白不像她,比她还高挑。头发浓黑,衬得一张小脸白皙而静谧。小白有家教。小白听话。这个女儿是她的骄傲。她突然站在那里,被定在那里一点也移动不了目光。小白不是她的。联系着她们的脐带已经在十七年前的手术台上被剪断了,但长期以来她坚信她们之间仍旧有一条看不见的神秘牢固的脐带。她按照她教导的那样挑选胸罩。她学习她做家务的窍门秘诀。她缠着她问这问那。不,不是现在了。她已经很久不问她什么了。她不知道她的小白为什么要变得这么严肃。心事重重。随时一点小动静和不经意的话都能刺伤她。书上说是青春期。哼,青春期。她也有过青春期,只是那时候青春期没有那么娇贵,他们只知道要服从,要献忠心。那是一个集体不许有要求的时代。
小白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街角。一点也看不见了。莫太太突然觉得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中午,她失去了自己的女儿。
小白那么快乐。她发出金子一样的微笑。她奔跑过晴朗的街道,裙子被轻轻吹拂起来。擦得小腿怪舒服的。她和琥珀约好今天一起穿裙子,一定震了学校那帮胆子小的女生。妈妈就是老土,非要说六月半之后才能穿裙子,她才不管。她想到晚上能和琥珀一起吃饭,一起做功课,一起睡觉说话就好开心。阳光明晃晃的,小白和每一个人微笑,不管认得不认得。
路边那个跛脚的老大爷拖着自己的瘸腿一拐一拐地在跑步,奇怪地穿着衬裤。戴着一顶毛线帽,汗顺着背心流下来,像奥运冠军一样坚韧不拔地跑着,跑过春天,跑过冬天,半个城市的人都说他是疯子。不知为何,小白觉得他很像樱桃小丸子那个嘿嘿笑的爷爷。小白没有爷爷。
小白跑过老大爷的时候清脆的喊着:“老爷爷,加油!”说完就挥手跑走。老大爷在后面兴奋地发出怪声,“侯侯”,小白知道他是在说:“好,好”。
走进校门能看见路边迎面花圃里两排粉红色的花。三瓣叶子,心形,尝起来酸溜溜的,所以土名字叫“酸溜溜”。可是小草开出的花能整整喧闹一整个春夏,灿烂极了,茂盛极了。花朵光滑盛大。小白给它们取名叫“幸福花”。她一看到这片花就由衷的感动起来。她为很多很多东西感动,四月的风,秋天的梧桐,学校里高大的杨树榆树,任何一场雨。她从来不打伞,任凭雨滴把她淋得透湿,她会喜悦地旋转,张开嘴。“是自己要淋湿羽毛的,心甘情愿”。她喜欢这句三毛的话。
小白注意到琥珀就是因为一个小小的默契:她们俩下雨都不打伞,不穿雨衣。她们会一边大笑一边数街上有多少行人和她们一样,带着雨衣还不穿:最多的时候有七个。琥珀是和小白很不一样的女生。她很疯,很成熟,又很天真,她热情,又浪漫,小白觉得她活脱脱就是书里的卡门。
小白喜欢琥珀。
她要告诉这个好消息给琥珀,她晚上要带琥珀回家。这家伙又该死地迟到了。琥珀大摇大摆地晃进教室,成功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在老师严厉的逼视下,她故意装做气喘吁吁的样子,努力喘气,“砰”的一声,她的衬衫扣子突然挣开,暴露出雪白的乳房和黑色的胸罩花边。那是一片汹涌丰收的大地,和所有这个年龄青涩干瘪的女生不同,她丰满得随时要漫溢出来。
大家都吃惊地笑起来。物理老师那张乡村教师的脸尴尬地别开了。琥珀恬不知耻地笑着,随意地拉上胸襟。她就是这样子的。在路上色狼对着她吹口哨,她就会回敬一个比色狼还色狼的口哨。
她说她和很多人搞过。小白羡慕死了。琥珀有那么多的故事。她天生就是充满故事的人。她经常背诵这样几句话:“我成熟但不聪明,敏感但不坚强,我用身体检阅男人,用肌肤纪录下来。高潮来临的时候我知道我是个会有很多故事的女人,而故事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有很多男生追琥珀。当然不是什么好男生。可是好男生总是乏味的,琥珀不屑一顾。有一个很好的呆头鹅以一个初恋纯情男生所能做到的一切来对待琥珀,她终于感动了,于是说:“我没法回报你的爱,我们来搞一回吧!”男生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又不是为了和你搞!”琥珀说:“难道你不想和我搞?”男生:“我不是不想和你搞。”琥珀咄咄逼人:“那就搞吧!”
这个纯情的男生就这样被琥珀搞走了。时常能看到他躲在暗处以一种卑怯而灼热的目光追随着琥珀的身影。琥珀说,处男最无聊。
琥珀最喜欢说那些狼狈的处男故事。她说她搞过一个二十四岁的处男。可怜的家伙刚伸进去就泄了。小白紧张兮兮的问:“什么感觉?”琥珀说:“久旱逢甘霖,一滴。”半夜,琥珀窝火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听到抽泣的声音。打开把一切照得无可遁形的白炽灯,那大处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琥珀点了一根烟,坐起来,无奈安慰他:“都有第一次,……会好的……”
每次说到这里,她就气呼呼地说:“我只差没说:我会对你负责的!”每次听到这里,小白也总是大笑。同时在心里想:这是她最喜欢琥珀的一点——其实她非常善良。
琥珀从来都说,她“搞”了谁。是她搞了男人。一起读红楼,小白说喜欢哪个书中人据说就是自己的投射,琥珀喜欢尤三姐,因为——“是她淫了男人,不是男人淫了她!”
而小白喜欢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尖牙利齿的俏丫头晴雯,还有披着一袭大貂扮假宝玉我自风流真名士的史湘云。她们一起不喜欢袭人,不喜欢宝钗。
课间小白去科技楼后面的死胡同里找琥珀。她不在。又到教学楼楼顶上去找。果然她在。她在水箱下面的阴影里坐着,抽烟。白色衬衫些须透露出黑色胸罩的轮廓以及胸罩里面包裹的丰盈。小白羡慕这一对乳房,她的太小了,太不够看。有时她会想在胸罩里偷偷塞一条小手绢。琥珀说别傻了,买一个柔珠胸罩,或者多吃木瓜,或者干脆找一个男人来揉大吧!小白就去撕她的嘴,她笑得朗朗的像一个疯婆子。
阳光真好。像一层金黄色的蜂蜜密密地涂抹在琥珀的皮肤上。她抽烟的样子好看极了。总是微微仰着头,眼神落在远方,淡淡的忧郁模样。小白此时被迷住了,她出神地看着琥珀嘴角上金色的茸毛,细细的,似乎有汗珠。琥珀爱出汗。可是小白一点也不觉得她脏或者臭。她轻轻的伸手抹去了琥珀嘴角的汗,下意识的将手伸进口中。
咸的。
琥珀望住她笑。刮了刮她的脸,好像在笑一个傻孩子,弄得小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上课铃声响了,两人一起回教室。小白走在前面,琥珀发现小白又长高了。她真高。琥珀则早早发育,早早定型,再也长不高了。小白安慰她说,结婚生孩子之后女人还能长,但琥珀总是轻蔑一笑,并不相信,而把高跟鞋当成了她的信仰。
小白坐在前排的位置上,上课的时候偶尔偷偷回头,做一个鬼脸。琥珀回了一个微笑。小白真像一个孩子,被保护得好好的孩子。幸运的人就是一辈子都不用走出象牙塔的人。有的女人就是从父亲手中直接被接管到丈夫手中,一生惊人无知。但这肯定不是她,琥珀。她自嘲地笑了。
琥珀没有爸爸。她的爸爸在她十岁的时候走了。不怪爸爸,是妈妈偷情在先。记得爸爸走的时候把她抱高,最后一次用硬硬的胡茬子扎她嫩嫩的小脸蛋。她至今记得那又疼又痒的感觉。
琥珀羡慕小白。她那么健康,那么纯真。一个污秽的人总是情不自禁的羡慕纯真,感伤自己未能拥有的,以及早已失去的幸福。琥珀喜欢小白,同时也妒嫉她。那个现在还似个男孩子一样上楼梯总是两个台阶一起迈的女孩,已经开始神秘而静默的蜕变:她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美。她在长大,在变美。而自己只是成熟,成熟的下一步就是腐烂。
琥珀不习惯小白那个整齐温暖的家。所有的一切都有条不紊,都洋溢着感人的家居气息。空气的味道都懒洋洋的,是一股“家”的味道。奶奶家里没有。这些味道使她手足无措,却刻骨地向往。她总想回到小白的家里去。那些打造年头已久而显得笨重的老家具。那陈旧地板上积满的阳光。小小的厨房,因为每一天都要做饭而充斥着油烟味道。沙发的皮套已经磨破了,靠背上铺着白色钩针花纹的罩布,想必是莫太太亲手钩的。反正她那样的女人,不钩点或者织点什么,漫长无趣的生活就无从打发。
莫太太拎着晚饭的菜回到家里,满满的。做完了一切准备工作(将要炖的母鸡下锅,把要炒的菜切好)就坐下来,打开电视,顺手捞过了织毛衣的那一摊子。小白小时候,莫太太精湛的织毛衣本领赢得了远近闻名的赞誉。她能一夜之间织一条毛裤。熬夜为小白父女织冬天的厚毛衣,全羊毛线,她自己一直舍不得买一身给自己。小白有一件桃红色的毛衣,随着她年年长高,袖子总是短的,每年都拆,拆下来的毛线泡在水盆里。晒干了继续织。接一块,又接一块。女儿就这样长大了。
小时候小白特别喜欢帮她卷毛线团。乖乖站在她面前站成一个小稻草人,不许动。双手撑出来,她把毛线一圈一圈绕在女儿细细的小胳膊上。有时小白累得胳膊酸了,就垂下来偷懒,她咳嗽一声,连忙举高。
现在谁都讥笑她给自己找事儿。商场卖的毛衣又暖和又好看。小白说穿毛衣土死了,现在流行线衣。她真的觉得奇了怪了,线居然强过了毛?无论如何,小白现在不会给她绕线团了。莫太太把一个板凳翻过来,把毛线绕在板凳的四个脚上。
她的那个小女孩,像一个滚得越来越远终于不见了的毛线团,找不到了。
莫先生下班回家,听莫太太抱怨琥珀来吃晚饭的消息。“这个孩子对我们家小白一点好影响都没有,你看看,小白这次模拟考又落下了五个名次,五个名次啊,搁在全年级就是下了五十名,她在大踏步的退步……”
莫先生回屋里放下包,一点也没把莫太太的牢骚听进耳朵里。他奇异地觉得有点兴奋。为了掩饰自己的兴奋而不是厌恶,他点了一支烟。小白背地里偷偷说过,琥珀听说他抽红塔山以后就只抽红塔山了,因为,“是成熟男人的选择!”她再三嘱咐琥珀抽烟的事可不能告诉妈妈。
女儿长大了,不知为何反而与妈妈疏远了,却和爸爸之间建立了某种不可言传只能意会的默契。纽带大概是对妈妈的微妙不满。在家里的暗地同盟。父女俩因为对妈妈的缺点的抱怨而成了知己。
莫先生很高兴琥珀和他抽同样牌子的烟。心里想,还是小女孩啊。全中国多少男人都抽红塔山?别看长得成熟,到底还是小女孩。傍晚单位的工作不那么忙,他忙里偷闲抽烟的时候,对着窗户,想像着琥珀偷偷拿出贴身藏着的香烟,取出一支,轻轻放进嘴里,再用柔软的嘴唇温柔地含在嘴里,用牙齿轻轻咬……他禁止自己再想,告诉自己快疯了。那可是能做自己女儿年纪的小姑娘。
可是,他已经很多年意识不到所谓的女人了。单位是固定的,两三年进一个新的女同事,也都是与他无关的存在,就像动物园里走来走去的斑马,只是一个活物而已。生活圈子是固定的,容不下一点意外,一切都像冬天锅里的鱼汤一般凝固下来。莫先生四十五了。他老跟自己说,心也该死了,半辈子都过去了。可是不知怎的,老树不死,越发有点活泛的痒痒。
莫先生其实看起来还不显老。男人就是这样,三十,四十,五十,衰老是缓慢的。他的工作不很辛苦,没什么操心的变动,当然钱也不多;家里的活也不多干,日子是滋润的。莫太太很下心思打理他,不肯给他穿次货,一身名牌,身材也还没走样,几十年如一日的腰围二尺二,莫先生知道自己还是看得过去的。女人就不一样了。女人老得快,一开了头,就一古脑一塌糊涂地老下去,挡都挡不住。莫太太比他小了六岁,现在看起来年纪上仿佛还比他大着一两岁似的,出去有时有人还取笑莫太太“老牛吃嫩草”,熟人有时开玩笑说他“采阴补阳青春永驻”,他一边挡回去,心里还是有点受用的。
其实采什么补什么,莫先生已经没这心思了。同一件事和同一个人做了二十年,都会没心思的。莫先生是个老实人,他没做过一件对不起莫太太的事,真的没有。说得恶毒一点,他没钱,也没机会;说得好听一点,他那一代人,那一种人,还是比较看重忠贞的。就像签署了一个合同,盖了手印,就该照办。熬着守着,把有性欲的人熬成没有性欲,就安全了。就白头到老了。
莫先生觉得自己是一个好男人。他所有的工资都拿回家,他有责任感,他是妈妈的好儿子,太太的好丈夫,女儿的好爸爸。一个好男人就该做自己该做的事,而不是自己想做的事。
可是,他的心不死啊。
心怎么能死呢?莫先生想想有点心酸。就这么一辈子过去吗?他过去也是一个好玩的人,会弹吉他,会下象棋,会打乒乓球,爱出去旅游,爱给别人照相,他也是一个活力充沛生机勃勃的人。可是现在都没了。都被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生活磨没了。性欲,爱欲,和活力,生命力,都没了。那些欲望和力是一起的。你见过阉过的猫还生猛活泼的吗?都蔫了。他觉得自己也蔫了。生活是一把刀,一刀一刀在阉他。
他多么喜欢自己的女儿小白呀。小白很优秀,很乖巧。但是作为一个男人,客观的说,他不得不承认,小白和她的妈妈一样,缺乏女人的魅力。这和美丽无关。有的女人是灵活的,是流动的。这就是风情。小白的妈妈没有,小白也没有。从小莫太太就严厉教导小白要端庄,要大方。要笑不露齿,坐下来要合上膝盖。莫先生暗暗想,这就是死板。但是他不能教女儿放荡,诱惑吧?这真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好女人就是乏味的女人。好女人要让人肃然起敬,好女人不以引起别人的性欲为目的。毫无疑问,他们要把自己的女儿培养成好女人。好女人就是让男人想娶她,但不见得想搞她。
琥珀是个金光闪闪的宝贝,谁见了都想搞。她第一次来,简直把所有的光亮都带进了家里。她是火,她燃烧,她是光,她放射。小白的妈妈是土豆,是蔬菜,是粮食,是劳动,而琥珀是音乐,是诗,是糖果,是艺术,是那些不切实际绝顶美好的东西。没有粮食人就不能活,吃饱了还说废话是没良心的,可是,人不能只为了吃饱活着吧?那太可悲了。
琥珀是个奇迹。她是个招人喜欢的小东西。她很丰满,她有一股烂透了的烂劲儿,她很新鲜,有涤荡一切的力量,她还很幼稚,比小白还幼稚,她对他有一种孺慕和崇拜,他看得出来,她又很成熟——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灵上的。她在同情他。微妙地同情着他,体恤着他。有的女人天生就是圣母,是女神。她的爱和体谅都是福音,在本能传播。对一个四十五岁的老男人来说,这些同情和体恤简直使他有点感激。
而琥珀又让他冲动。她不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她放荡轻浮,她肉感十足。一些尊贵的女人引不起男人的冲动,她们太庄严。琥珀那种易于搞到手的廉价,使他充满了一切在现实不允许的下流想像。性是一股向下的力,要把交配对象拉下神坛,扒去外衣,要泥污面孔,要粗俗的动词和助语——因此性也是欢快的,是无忧无虑的,是原始的,是有力的,是没有涂抹道德没有包装婚姻,没有契约没有规则的游戏。胸大无脑,有道理,谁愿意和一个女人在床上谈论高深的东西?
前天晚上看电视,缅怀玛丽莲 梦露,有一个梦露去越南战场上酬军的画面。她受到了美国士兵们的集体膜拜,场面声势浩大,台下的男人们如疯如魔。小白不理解,问他:“好奇怪,他们也摸不到她,这么兴奋干吗?”莫太太不屑地说:“男人都像狼,吃不着肉,闻着肉味儿也是香的!”
莫先生苦笑。某种程度上,莫太太说的是对的。男人这种动物,需要遐想。梦露是美国大兵们的遐想。她浑身珠光宝气闪闪发光,她扭着身子到处飞吻,驱散了战场的恐怖和思乡。而琥珀是他的梦露。莫先生没有真想过和琥珀怎么样。毕竟,他是一个正经人,一个老实人,一个准备把日子体面过下去的人,他需要安全。琥珀是他的那点儿遐想,那点儿糖。没有糖,日子仍旧能持续,但多么索然无味。
天黑了。莫太太一边抱怨一边开始下厨做饭,莫先生躲进浴室开始偷偷刮胡子。中午小白问他说琥珀可不可以来,他几乎是一口答应。小白很高兴,他也高兴,在这一件事上,他们再度成了同盟。对着镜子里精神点了的自己,莫先生笑了,他觉得自己还没老,还没完。
夜色降临在校园里。小白在车棚外等琥珀去推自行车。唧唧喳喳的学生们涌了出来。车棚没有光,小白还是能看到琥珀。她一边走出来,一边扬着手里的信。又有人给琥珀写信了。小白骑车带着琥珀,琥珀读着信:“……你是我心中的心,是我的生命,一想到你,我心就会跳……”琥珀读得特别严肃而有文艺腔,小白笑得龙头直歪,差点撞上路边的行人。琥珀一只手抓住小白的腰,小白觉得所有的感觉神经都凝在那只手上,琥珀松手去折信,小白立刻觉得心里松了松,又立刻有股失落。
小白空出右手,去拉琥珀的手,拉她环住自己,说:“小心,抓紧!”琥珀困了。她靠在小白的身上,絮絮地说了些话,小白听不清什么有的没的,只觉得琥珀嘴里呵出的气息暖暖的一阵一阵透出后心。迎面是六月的晚风,和煦温柔。好风熏人,小白觉得,这个熏字真是好,熏的似乎不是风,是香,暖风熏得游人醉,又好像是酒气。小白觉得她可以载着琥珀去任何一个地方。
晚饭还是丰盛的。莫太太的手艺一向是不错,一盘炒年糕被吃得盘底朝天,鸡汤虽然淡了点,但还是很鲜。莫太太自己很满意。她连带着看琥珀也觉得顺眼了一点了。她吃得很香,赞不绝口。小白以前说过,琥珀的妈妈从来不做饭,她妈妈是报社的,工作特别忙。有时候妈妈忘记给零钱让琥珀吃饭,她翻遍了家里只能找到一块钱。莫太太心里突然有点同情,就像喂了一只迷路的小狗一样,看它吃得摇头晃脑,微微的恻隐。
琥珀帮忙把桌子拖出来。饭桌是靠墙的,平时三个人一人一面也就够了。拖出来。饭菜是可口的,虽然都很家常。家常菜有家常菜的味道,是吃不厌的。琥珀很少和人吃饭,在餐桌上有点怯,担心自己失了礼数。她平时不在乎这些,这时唯恐莫太太挑剔的眼光捕捉了去,以后是自己带坏小白的罪证。
带坏。所有人都说是她带坏了小白。一个是学校里乖乖的好学生,一个是声名狼藉的烂女生。琥珀知道那些老师在背后着实吃了一惊,无数次找小白谈话,一心要拆散她们这个小团体。每次叫小白去谈话,小白总是慢吞吞的站起来,递给琥珀一个会意的眼神,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教室,不一会儿,就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位上来,背着老师做一个v字的手势。琥珀就笑了。
琥珀对小白这样坚贞地保护她们的友谊至为感动。
同时她也有点难受。就像丫鬟爱上了地主的少爷,因此委曲求全要在一起一样,琥珀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成了丫鬟?她哪里配不上少爷呢?在小白每一次的周全和维护之后,琥珀都感到隐隐的愤懑和不平:她有什么配不上小白的呢?
小白在她眼中完全是个啥都不懂的傻孩子。她不知道怎么讨男生的欢心,不知道怎么拒绝男人的追求,不知道欲遮还露,不知道欲擒故纵。小白看不穿女生之间小小的把戏,她坚持相信没有绝对的恶人,总是天真以为我没伤害别人因此别人不会来伤害我,所以有一次被班级里嚣张的英语课代表气哭时十分无辜:“为什么呢?我根本就没惹她呀?”她不会保护自己。可是琥珀敢。琥珀把英语课代表短在楼梯口,上去给了一个嘴巴,转身就走。
小白不懂得怎么把自己打扮好看,不懂得欣赏真正的美,她太保守。小白不欣赏堕落,颓废,悲观,奢华这些黑暗的东西,不懂得恶会开出硕大多汁的花。小白相信所有教科书宣扬的正义,和平,忠诚,善良,不知道妥协,暧昧,圆滑,世故,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坏词。她活在自己的象牙塔里。
琥珀一边小口喝汤,刚才莫太太假装好心地问起她的成绩,她知道这是为了刺痛她,她一边恶毒地想:看看你们这些人吧!你们以为我带坏了她,可是,以后你们会知道的,你们给她包裹的真空膜总会破的,那时候,她这朵温室小花如何抗得住狂风暴雨?我是很坏,但是我知道生存的智慧,这是生活教会我的。
是每个月向形同虚设的爸爸要抚养费,是每隔几天向无心家务的妈妈要零用钱,是自己算计积攒压岁钱的每一点用处,是学会低头跟每一个同情自己处境的人那里得到好处,是要开朗讨人喜欢,是在关键时刻不要装坚强,要坦白自己的无助。人们天生同情弱者。
琥珀将目光转向莫先生。她突然笑了。她觉得其实这个五好莫先生和自己的一去无踪影的爸爸没有什么不同。
这一笑,莫先生开始有点魂不守舍。一顿饭的功夫,他都在小心打量琥珀。她坐在他的对面,正方便。低下头去喝汤,额发遮住了眉眼,抬起头来,他心里暗暗喝彩,中国人少有这么周正的眉眼。完全是王羲之的楷,姿媚转折,笔笔风流。她笑,有点不怀好意,不知道她为了什么笑?他疑心自己刚才有没在饭桌上说了什么荒唐话。不就是讥笑一下小白班级那个贼眉鼠眼的班主任吗?他原本是想显示一下自己的开明。或者只是单纯的一个笑。莫先生的小表妹也喜欢这样笑。那时候只有十三四岁,过年才有机会见面,蹦蹦跳跳的小姑娘,一口雪白齐崭的牙,喜欢浑然没原由的笑。有一次问她为什么笑,她说笑他呆。
这一晃,是三十年。他突然想起灯下那个小表妹的笑。
洗碗的时候,小白和她爸一起看电视去了。莫太太在厨房里忙活,突然觉得背后一痒,有人靠在她背上。“小白,别闹。”莫太太笑着说。小白已经很久很久没这么主动来表示一下亲近了。琥珀笑着走到洗碗池边,开始帮莫太太洗碗。是她,刚才。“别,别,我自己就行。”琥珀不让,继续洗,“让我洗吧,小时候我妈妈每个月给我十五块零用钱洗一个月的碗,我就高高兴兴地做。现在想洗都没得洗,都是吃快餐,饭盒不用洗。”
两人默默站在洗碗池前。莫太太突然想起自己的童年。不知为何。她没有母亲,小小年纪就爬在凳子上烧火做饭,挑水喂猪。琥珀的手很灵巧。莫太太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特羡慕村子里的小凤,她妈妈是个悍妇,谁欺负了小凤就闹到谁家里去。别人都耻笑这个母老虎,她却羡慕得不行,羡慕小凤有一个可以这样悍然无畏把女儿护在身后的保护神。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刚才琥珀突兀地把头靠过来。
“其实,我很羡慕小白有你这样的妈妈。”琥珀突然说。莫太太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一个长期不被夸奖的人听到赞扬总是特别架不住,好似是得到了批评一样不自在。“没有,我有什么好的?小白老说我理解不了她。”琥珀擦手,“小白不懂,阿姨这样的妈妈是最好的,什么都替她想好,等她自己做了妈妈就知道后悔了。” 这几句话说得毫不刻意,直说到莫太太心口里去了。三言两语琥珀就收复了她。
莫先生提议去散步。附近有个小街心花园。莫先生和太太走在前面,小白和琥珀在后头。有卖冰淇淋的,小白拉着莫太太付帐去了。莫先生自然地站在琥珀身边,一时有点不知道如何开口。琥珀看了看他,笑着说:“叔叔好像刮了胡子。”莫先生一楞。琥珀低下头,“其实我觉得男人不刮胡子比较有味道。”他顿时刻骨懊悔起来,刚才真不该多这么一手。“也不是不刮,就是刚长出来,短短的,青青的。”她继续。他心里一冷,她描述得这样清楚,好似真见过谁似的。他知道琥珀是个风流女生,但总以为是和小男生一起瞎闹,不当真的。听刚才这话却分明是不对劲。莫先生知道轮也轮不到他吃这个飞醋,但心里就是低落,提不起劲来。男人泰半如此,性感可以,小野猫可以,但最好是来自天性,不是谁调教的结果。小甜甜自称处女居然也有那么多人信就是个例子。男人是自欺欺人的动物。
莫先生心里这么一阵酸溜溜过去,又开始替琥珀担起心来。她那个家庭,谁也不会真的关照她的。她只有十七岁,外面有的是像他这样居心叵测的男人。他突然又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去,义愤填膺的想保护琥珀。他低头看着琥珀的头顶,那是一个很好看的圆心,发丝顺着顶心垂下,每一根都有生命。他闻到一阵微微的发香。耳朵后头能看到一片滑腻。他突然想去吻一吻她的头发。这种温柔的冲动从未有过。
小白远远的看着爸爸和琥珀站在一起,好似什么都没说。妈妈还在和小贩为少找了两毛钱争执。小白最讨厌妈妈这样,一点亏不吃的德行,老是和商贩比嗓门大,小白从小不喜欢和妈妈上街,每次她一和别人争,她就低下头去,满面羞赧,以至养成了从来不和人讨价还价的习惯。小白看着爸爸和琥珀站在一起,突然心里升腾起一种怪怪的感觉。她觉得他们很有点暧昧。也不是什么小动作,就只是感觉。爸爸是比较喜欢琥珀的,她知道,但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一种男女之间的喜欢。她觉得自己有点嫉妒,但是不知道是嫉妒谁。是嫉妒琥珀,将要抢走自己的爸爸,还是嫉妒爸爸,要抢走琥珀?她也说不清。她看了眼妈妈,争到了两毛钱她满意了,小白对妈妈又厌恶又同情。厌恶她这么不讨人喜欢,抓不住爸爸的注意力,又可怜她自己并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回家之后莫先生想做一做床上运动。莫太太冷静的拒绝了。“孩子们都在隔壁”,她说。她是这样子的女人,有一次做到一半突然问他家里的煤气费交了没?莫先生去洗澡。一边洗澡一边想,都呼吁要关心老年人的性问题,废话什么?怎么没有人呼吁一下中年人的性问题?想想真没劲。他一边洗脸一边摸着下巴。琥珀说短短的青青的胡子比较有味道。他在急,胡子怎么还没长出来?
琥珀和小白也在洗澡。“我爸爸年轻的时候很帅的,浓眉大眼。”“你爸爸现在也很帅。”小白哗啦哗啦地冲着头发,眯着眼睛。琥珀擦过她的身子去拿肥皂。滑溜溜的。琥珀很白。她不瘦,肉肉的,有一个可爱极了的圆滚滚的肚脐。她的乳房是小白见过最好看的一对,颤颤的,像自己有生命一样。她突然伸手去摸了一下。琥珀大笑着躲开,回摸她,两人笑闹着玩成一团。
两人都平静躺到床上去,已经是好半天之后。琥珀喜欢缠着人睡。她喜欢被抱在怀里,喜欢谁从后面整个儿把她抱在怀里,手臂拦过她的肚子,额头抵着她的头顶。 “被包围”。她说。小白抱着她。小白这时很想占有琥珀。她不知道如何才是“占有”。但是她想。她不知道,她是真的想占有琥珀,还是想占有琥珀从而占有父亲完全的爱?或者她是想利用琥珀,将父亲从妈妈那里抢夺过来?她真的不喜欢妈妈和爸爸在一起。
小时候小白偷翻爸爸妈妈房间的东西是一大爱好。有教育子女的书。写得八杆子打不着边。有黄色录影带。她津津有味地看。也有避孕套。她偷偷拆开过一个,滑滑的。她把手伸进去,一阵恶心。她从小不问父母亲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她不愿意听。
细细的呼吸。一度以为两人都睡了。直到琥珀说:“你的腿抵着我屁股,好热。”她轻轻收回了腿。一只胳膊没处搁,小白有点不舒服,却也不愿意更换姿势。又僵了一会儿,她听见一个声音问:“你爸爸是什么样子的?”她一楞,然后才意识到是自己的声音。
琥珀沉思了一会儿才回答。“很高,像周润发。”小白忍不住笑了。琥珀继续说,“小时候一直喜欢看周润发的电影,幻想他是我爸爸。”说完继续沉睡。小白想笑,又有点想哭。她收紧了手臂,把琥珀牢牢拥在怀里。
其实被这样抱着睡也有点累。琥珀知道小白喜欢缠着人睡。都是独生子女,都是孤单的灵魂。布娃娃,玩具熊,或者,一个人。大家都孤独。所以不孤独。琥珀知道自己是小白的那只玩具熊。她任凭自己被抱紧。仔细倾听呼吸,越来越平缓。她知道小白是真的睡了。
渴。晚餐吃了太多。琥珀悄悄地挣开小白,起身下床去。小白转了个身,继续睡。只怕这样还是自由舒坦些,都是习惯了独自睡的孩子。她已经不那么羡慕琥珀了。有希望是件好事,背负着希望就不见得了。小白注定要为她善良好心的父母亲强大的付出和期盼一生努力。包括结婚,嫁人,生孩子,出人头地。一切一切。而她不用。没有权利,就没有义务。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堕落,消耗,用任何一种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不必对任何人负责。她的生命完全属于自己。她有权利破坏自己。大多父母都把孩子当成傀儡,自诩为爱。其实是自私。离开弓的箭为什么要听从弓的愿望?飞,是它唯一该做的事。
琥珀去厨房倒水。也惊动了在厨房里的莫先生。他坐在厨房里的椅子上静静抽烟。这个晚上有一点月光,安静的洒在地板上,光明如镜,清亮如水。琥珀只穿了小白的大t恤,露出两只光裸的腿。她光着脚。莫先生默默打量她,什么都没说。她也没有。她取了水,饮掉,暴露出她雪白的喉咙。阴影,在她的乳房下面。看得出没穿胸罩,有尖尖的影子。她放回了杯子,还没有离去的意思。
莫先生一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他要把这一副景象牢牢刻画到自己的脑海里去。他知道这就叫做美。她在月光下楚楚可怜。那些妖娆和放肆都没有了,她显得伶仃弱小。他觉得心里升腾起来一种完全不同的情绪,使他一动也不能动。
突然,琥珀倾身过来。她在莫先生面前跪下。她抬起身子,仰起脸,轻轻的摩擦着莫先生的下巴,蹭来蹭去。莫先生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冲向下巴,一部分冲向下身。
“胡子长出来了,我爸爸也有这样的下巴,扎得我又痒又疼。”她说。她的声音脆弱,梦幻,爱娇。
莫先生突然觉得心里一片清凉。什么念想都没了。他如释重负,又怅然若失。
这一夜就快过去了,什么事都没发生。
二零零五年,一月二日
浙江横店荷庄,大雪
最后更新 2010-12-20 16:36:31
试发表
小说 创作
腐败的葡萄
柏邦妮
我喜欢身体胜过一切。我喜欢年轻的身体胜过一切。我喜欢年轻男人的身体胜过一切。我也爱那些不再年轻的躯体。尽管,他的面庞我已经不再能清晰的记起,但是我记得那具身体。尽管只过去不到一年。我记得那具身体。
那是二十四岁男子的躯体。瘦长光滑的,甚至是可以说成是美的身体。饱满的肌肉,却不夸张。附着在骨骼上,已经有了最初的轮廓。平实的腹肌...
(18回应)
腐败的葡萄
柏邦妮
我喜欢身体胜过一切。我喜欢年轻的身体胜过一切。我喜欢年轻男人的身体胜过一切。我也爱那些不再年轻的躯体。尽管,他的面庞我已经不再能清晰的记起,但是我记得那具身体。尽管只过去不到一年。我记得那具身体。
那是二十四岁男子的躯体。瘦长光滑的,甚至是可以说成是美的身体。饱满的肌肉,却不夸张。附着在骨骼上,已经有了最初的轮廓。平实的腹肌。趴在那里的时候,一动不动,屁股也非常好看。特别白皙的肌肤,一喝酒就会在腰背上泛滥开一片酒红的疹子。以及和那清瘦和白皙不相称的,格外浓密的毛发。从肚脐开始延伸,一直蔓延到下面。那东西很腼腆。这是很年轻的身体,但是却没有什么攻击性。
这样的身体都被衣裳遮盖了。普通人不会知道。他有一张平凡到略有些丑陋的面孔。多肉的鼻子和口唇和舌头。肿胀的眼泡,似乎总是睡不醒的模样。这样的面孔和他的躯体,构成了强烈的淫荡。不,我不是说他有一张好色的脸,放射出色欲的目光。并非如此。而正是他低垂的眼帘,他克制的神态,那总是一身黑色的肃穆的衣着,唯唯的应答,比一般男子更有礼谦和。这些东西,就像月亮背面的黑色山形一般,构成了他那种懦弱的淫荡。他还有一种无辜的神态。我特别讨厌这种淫荡,也特别喜欢。我讨厌他到了喜欢的地步。有一种喜欢,是咬牙切齿的。
他每周一次的来我这里。从他那里到我这里,特别的远。大概要一个半小时。每周一次,他横穿整个城市。甚至包括清晨七点。他几乎从来也不失约。我们不说什么废话。起码最初的几次。所以,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他后来跟我说,第一次和我做爱之后,他在回去的城铁上,悔恨的流泪了。我怎么会这样沉迷于欲望之中呢?我为何能这么卑贱呢?一边站在人群里,一边拉着吊环,眼前的玻璃映照着自己的脸,窗外是匆匆而过的巨大的有光海报,忍不住流下眼泪来。而我,冷冷的听他说这个,觉得他更贱了。
他有一个交往了四年的女朋友。女朋友会在周末到他的住处去,两人吃火锅,看电视,做爱。他住在单位的宿舍。不比大学男生宿舍更好。不是很杂乱,反而显得很冷清。上下床。下床是他的,上床是周末来的女友的,所以铺着女孩子喜欢的粉红色床单。他有一台孤单的电脑。里面有无数下载的色情电影和图片。看到这上下床的时候,我眼前出现了这样的画面:两个老实的男女,在规规矩矩的坐着,不时有单位的年轻人拎着热水瓶走进走出,打个招呼,开一些玩笑。等到他们确认完全不会被打扰的时候,再像树袋熊一样警觉的向上铺爬去……
他是一个医生。在一间老人医院看病。没完没了的抱怨病痛,总是满怀着敌意的病人家属。经常有绝望的老人选择了自杀。他在一个冬天的晚上精疲力尽的来到我这里,喝一口热水告诉我:一个老人如何在他面前,从高楼跳下。我有时听他讲,有时并不。他心里那种绝望的东西在慢慢的累积。我有时在看希区柯克的电影,听他说那些事情。那个冬天,温暖的光和红牡丹绿牡丹的窗帘,还有《三十九台阶》。这些东西和老人和医院全然无关。
起初我不留他住。也不让他吃东西。我们选择在小饭店里,客气地吃饭。有一个晚上,他在我家楼下迎着我走来。我正拿着许多的蔬菜和肉和调料。似乎不好意思让帮我拿东西的人空着肚子,就做了饭请他吃。同住的女孩以为我们是熟识,就不遮不拦的和我开起玩笑来。我们的笑话总是很黄,足以让公骡子都面红耳赤。他就那么满心震惊的听着,一边拼命的吃东西。我记得似乎是做了红烧排骨。土豆熬得烂融。他连碗底的最后一点土豆泥都用筷子刮出来吃掉,吧嗒吧嗒的咂着那点香味。我还记得白瓷的碗底,像被犁过的田,像雪橇走过的雪,最后留下的那点儿土豆泥。
他洗完了碗,第一次从明亮的灯光下走进我的房间。他擦着手,突然发现门上张贴着我那一本书的巨大海报。他狐疑的对看着我和海报。他这个时候才知道我叫什么。我是做什么的。
没有什么比亲手做的食物更能温暖人心了。再也没有办法维持最初的冷漠。我总是想演一个冰山女王一样冷酷的女人,总是以婆婆妈妈的失败告终。我们逐渐亲热起来。他开始对我撒娇和托赖,我也会乱发脾气。每周的见面以一餐心满意足的晚餐开始,然后就是睡觉和洗澡,最后是真正的睡觉。他总是在清晨六点就睡眼惺忪的起身,然后离开。有一次,我还记得,他倚靠在门框边,似乎是在注视着睡眠中的我。外间的灯是永远不关的。他轻轻的收回眼光,掩上门,把我留在温暖的黑暗中。一丝丝的光消失了。
一如我最初下的判断,他喜欢一切容易上瘾的东西。他极其喜欢喝酒。他的酒量很一般,但是酒瘾很大。有酒精的舌头总是很甜蜜。他像一头小肉狗一样哼哼着。栽倒在我面前来。甜睡几个小时之后,我们纷纷醒来。在真正的亲密之后,做爱变得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有限的陪伴和身体的温暖。在那个冬天,我发现床上有一个男人睡着,是那么的暖。即便他总是盗汗。原来我的失眠,我的睡前强迫性的大量阅读,或者必须开着电视和电影才能睡着,都仅仅是因为没有男人而已!发现了这一点的时候,我再也无法回头去做一个无知的“女孩”了。这一年,我二十三岁了。
啊,有一个男人总比没有好!那段时间,我沉浸在这种感叹中。我装上已不再有机会穿上的盛装,毫不吝啬的喷我那些昂贵的香水,以至于我的室友抱怨说:“咱那是好香水,不是劣质的杀虫剂!”我则说:“香水就要像大巴掌一样,把男人扇晕!”我们去好的餐厅和咖啡馆吃饭。他的局促是一个刚出社会挣着底薪的年轻男子应该有的,他的享受也是。我的年纪比他略小一点,但是自始至终,都以老祖母的心情,宠溺的俯视着他。我带他去学校的电影院看电影。去的时候已经半场,只有台阶可以坐人。我们俩坐在冰冷的台阶看了一场盛大的歌舞片,那个电影用了九十分钟的时间,以及三种不同的世界,许许多多的道具和颜色和歌舞和淫荡的女人——来讲一件绝望的事:分开和重逢,不过是因为不够爱。
不管怎么说,那是一段甜蜜的日子。在我有限的小世界里。
时间逐渐过渡到隆冬。在午夜的时候,熬煮过大骨头的酱汤里投放一棵白菜变成很惬意的事,我爱吃的冬枣已经下市,四季都红彤彤的苹果上面的红丝好似是彩色铅笔画出来的,摊子里的葡萄冰冻得硬硬的,很贵,凝着一层洁白的霜粉,显得非常可爱。我似乎回过一次老家,干妈告诉我说,她可以自己做葡萄酒了,并且教会给我全部的步骤。
一天,我买了很多葡萄,和他一起做葡萄酒。我们把葡萄采摘下来,洗剥干净。在一只翠绿的大碗里,我挽着袖子,光着胳膊,把葡萄揉碎,揉烂。清洗出一只长长的巨大玻璃瓶,把葡萄放进去。放一层葡萄,放一层白糖。我们把瓶子盖上。点了一支牛油大蜡烛,让蜡烛油一大滴一大滴的把瓶子缝隙给封上。我执着蜡烛,他在下面滚动着玻璃瓶子。越来越熟练。瓶子里可以看见粉红粉绿的果肉游荡着,飞舞着,玫瑰紫的葡萄皮咧开了皮。红得有些不真实的果汁充满了整只玻璃瓶。
我们把玻璃瓶放在我的床头。然后,我跟他说,大概两个月后就可以打开喝酒了。
有的时候他女朋友打电话来。在一阵震动中,我们无声的默默对峙着。他用眼神哀求我。我示意他去接。他背对我,接起电话来。在电话里,我是他的姑妈,是他正在结婚的大学同学,是他远方的叫不住名字的亲戚,是他永远写不完的必须加班的文件。他告诉我说,他们准备结婚。当然,在北京这样的城市买房子,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但是他们已经有了这样的约定。
之所以要接受这样的身体,之所以要这样的一个男人,是为了填补我内心的裂缝,是为了驱赶上一个男人的阴影,是为了让我自己忘得干干净净。我用一层又一层的牛皮纸把过去的心之风景严严实实的糊起来,就像北方的家庭冬天溜窗缝一样,用大米做的浆糊粘个不停。我以为,就可以不用面对曾经无限卑微的自己。
就像《朱尔和吉姆》所做的尝试必须失败一样:三人行终究是不行的。无论是两男一女或者两女一男,无论其余的两个人是亲密的好友还是素不相识。被选择的那个人,必然的委屈和不甘心,必然的让心裂成一个天坑,必然为了争夺注意而做出愚蠢的把戏。对电影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那种“均衡感”,初级导演总是顾此失彼,最棒的则在电影充溢着游刃有余的控制力。爱情也同样如此。当那种均衡感破裂的时刻,美感也荡然无存。真正让爱变得丑陋的,并非是不道德。而当那种不道德开始的时候,爱已经变得丑陋了。
他有一种和时下年轻人不太一样的清高。比如爱穿一身黑衣服。比如喜欢《三国》,比如热中填诗做词。不喜欢唱卡拉ok,一边因为受到冷落而自卑,同时防备似的排拒着。在我二十一岁的时候,第一次和比我小一点的女孩子们去钱柜时,也同样如此。其实只要选中适合自己的音域的歌,只要一首,练得熟练了,渐渐状况就会好起来。也能开始享受那种庸俗的快乐,和众人交融了。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我可以只要性,不要爱情。我可以只要局部,不要整体。我可以只要一个陌生人的好意,而不要任何人走进我的心里。上一段爱情是伤我太重了,我曾经以为就像一块电影的打板一样:只要把马克笔写下的旧电影名字擦掉,写上新的电影,那么,就可以ok一声就开机。而且,这一次我会好好的导演,我会游刃有余的。但是,层层的牛皮纸都破裂了,最底层的黑色,浓重的黑色,仍旧渗透了出来。最糟糕的是,就像是为了挽救上一次爱情中我那种无力感一般,我极力的想证明我能控制这一段感情,我能控制这一个男人。上一次我太软弱了,我没有撕开脸皮放手一搏。我没有把手弄脏。我没有像个泼妇一样跳着脚撒泼。我要把过去我未能做的补救,未能做的争夺,都做一回。可是,我让自己越来越可悲和绝望了。
吃饭,做爱,睡觉的程序,每周一次的约会,仍旧继续。只是其中多了一道争吵与和好的程序。夜里我仍旧抱着他汗湿的身体睡觉。在梦中,我又梦见那个南方的城市街头。永远没有冬天的城市。在寒冬依旧是有翠绿的枝桠,垂下鹅黄色的花。在去向公车站的路上,我和那个人,走在最后一次争吵的路上。我和我极力想遗忘的男人走在最后一次的路上。他那张疲倦的,已有老意的脸。我像一个死魂灵一样问他:“你爱不爱我?我就要走了。我们永无可能再见面了。就要给我们盖棺定论了。我只是想问你,你爱不爱我?”他厌恶的,我想说,真的是厌恶的,那种足以让任何爱意和奢望都打消的厌恶说:“你能不能总要问爱不爱,好不好?你问这个还有什么意思呢?”我穿着爱米丽的t恤,那个邪恶的小女孩,头发上面的荧光粉在梦里闪闪发亮。
醒来是清晨六点。我想了好一会儿:那时候,我还没有那件t恤呢!身边的人还在熟睡。我抱着他,打算再睡一会儿。他喃喃的说着梦话:“我爱你。”
我和这个人如今已经分手了。和那个人也分手了。我和所有的男人都分手了。我不顾一切的和现在的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只是跟自己说:我要一个人的全部。我再也不想要什么人的一部分了。不管是身体还是内心。所以,如今,我都不再说,因为什么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的呢?不再是单单的他那么一个人。是之前的路,之前的所有的男人,之前的牛皮纸晕染出的黑色,是我的一整颗心,尚能跳跃的沉浸的甜蜜,和已经疲倦残破的痕迹。是时光。是所有的一切,让我和你在一起。二十四岁了,我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同居。第一次和一个男人过起了日子。如今看起来似乎像模像样。我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做了那么多次爱,姿势一样的爱,在同一张床上的爱,永远用安全套的安全的爱。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和这个男人的分手是必然的。在那个迷糊听到他说“我爱你”的晚上,我发短信跟他说:“你在梦里说你爱我。”男子很晚之后回来,似乎仔细斟酌过。他说:“我从来不说梦话。”我害怕他觉得我是在讹诈他的爱,于是解释说:“是真的!我真的听过!”他再回应说:“我真的从来不说梦话呀……呵呵。”研究短信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如果不是在这种境况下。他寸步不让,同时,以“呵呵”来缓和。我将手机丢到一旁,突然觉得无限的疲倦。
我的一个哥们,和一个女人上床,上床前女人问:“你爱我吗?”哥们无奈说:“我如果说我爱你,你信吗?”女人继续问:“你愿意和我结婚吗?”哥们说:“我愿意和你照一套结婚照,你拿钱!”女人做完了说:“你愿意做我男朋友吗?”哥们还没回答,女人自言自语说:“不,我们俩不合适。”过了一个小时,女人继续问:“你觉得你愿意做我的男朋友吗?”我一向觉得这样的故事是一个笑话。我绝对不是一个乞爱的女人。我玩得起。但是就在我也开始怀疑到底有没有听到清晨那句“我爱你”的时候,就在我猜测:究竟是他说了一句梦呓,还是那根本就是我的梦境的时候……我觉得我跟那个可笑的女人没有两样。这让我决定结束这段关系。
关于葡萄和葡萄酒,我还想说的是我前些日子看的林真理子的小说《葡萄酒》。小说非常简单,是讲女主人公在国外赌气买了一瓶非常昂贵的葡萄酒。她小心翼翼的捧着拿回了东京。男朋友来飞机场接她的时候,她发现男人出轨的痕迹。一边冷冷的觉得这段感情该结束了,一边把男人逐了回去。决定把葡萄酒送给给自己看病的男医生,却发觉正好是中元节,很多病人都在送礼。不想把自己的葡萄酒混同于一般的礼物,于是抱着酒离开了医院。女人抱着一瓶不知道该送给谁喝的葡萄酒独自在繁华的东京街头漫步,阳光灿烂到眩目。她如同抱着不知该馈赠给谁的她自己。
在半年之后,我做的葡萄酒腐败变质。想过即使如此也该把酒瓶一起送给那个男人,但是觉得未免实在有点自作多情。在身边的人再三催促下,于一个周日,草草的丢掉。之前,那瓶子一直冒着香甜的腐败的气味,发酵出浑浊可怕的东西,紫黑的脏糊糊的在那里站着。如果说,你从这篇东西的最后得出一个简单的联想:腐败的葡萄象征着那个男人以及失败的恋情,我一定不承认。因为,我还记得那个冬天的温暖,以及一个陌生人的那点儿好意。对了,半年以后的一个下雨的晚上,那个男人发来短信跟我说:“现在我也开始学唱卡拉ok了。你说的很对。也许,当初我真的说的就是我爱你,那是我的心声……”我也理解成一种对过去的时光的好意。一切都太迟了,一开始就迟了。
最后更新 2010-12-09 00:57:33
发表于 嘉人杂志。
其他 创作
手指要指向自己:访问钮承泽
柏邦妮
喜欢上钮承泽,是因为《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从来没见过一个人拍自传性电影,会那么坦诚:把自己的卑劣,霸道,轻狂,不堪,暴躁,都一笔不漏的写出来,演出来。在难得的真诚之外,还有一份勇气,直面自我的勇气。一个人作品的深度,正取决于他对自己挖掘的深度。钮承泽以一种难忘的方式,挖掘了自己,重塑了自己。
钮承泽也实在是一个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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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要指向自己:访问钮承泽
柏邦妮
喜欢上钮承泽,是因为《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从来没见过一个人拍自传性电影,会那么坦诚:把自己的卑劣,霸道,轻狂,不堪,暴躁,都一笔不漏的写出来,演出来。在难得的真诚之外,还有一份勇气,直面自我的勇气。一个人作品的深度,正取决于他对自己挖掘的深度。钮承泽以一种难忘的方式,挖掘了自己,重塑了自己。
钮承泽也实在是一个可爱的人,虽然他那么矛盾:他说话爱爆粗,天不怕地不怕,同时又文质彬彬,引经据典,酷爱阅读;他俨然一个粗人,同时又非常敏感细腻;他混过,玩过,放纵过,见过真场面和血江湖,带着市井江湖的痞气,一脸坦率的无耻,同时他又有最文艺的电影梦想,孜孜不倦的要在电影中实现一个少年的渴望;他热爱黑帮片,同时还有偶像剧;他有丰富的感情经历,是一个情场上的浪荡子,同时又有一颗纯爱的心;他久经风霜,人生坎坷,懂得世故圆滑,有一份可爱的狡黠,同时,他又那么真诚,永远保持着真我的本色。
这世上没有真正忘我的演员。或者说,真正好的演员,忘我而不忘形。忘我是说,表演的当下,完全进入那个世界,那个角色;但是同时,流泪了厮杀了做爱了高潮了,哎,摄影机在哪?卡一声,是能停的,开麦啦,能重复。那份忘我中,有自觉和自控。这是钮承泽的底色。他再放纵,再任性,从来底色是不变的,不至于真的沉沦,他知道自己是个演员。这也是他的底线,内心深处,他珍视自己。
在摄影棚,我们远远看见钮承泽。他的肩膀端得特别平,腰杆挺得特别直,走起路来大步流星,一副“大哥”的范儿。和《情非得已》里看到的不一样,那时一副衰样,人在低谷抖不起来,一副小弟想装大哥又力不从心的样子,努力想振作权威但是连自己内心都颇感怀疑。现在他是真正的“大哥”,毋庸置疑,浑身每个角落都散发出一种自信,气势朗朗,毫无颓靡之态,精悍而坚定。
大哥虽是大哥,但是他永远是那个“豆子”。放起《艋舺》中老旧的舞厅音乐,他顿时扭动起来,跳得潇洒自如又滑稽可爱。烟抽得凶,笑声朗朗,笑必开怀,声震四壁,说得兴高采烈了,就像自家兄弟一样拍拍你的肩膀,全不拿你当外人。
只要一说起电影,他的面容就重回少年,眼睛充满希望,亮光闪闪,成年男子的老练和圆熟都在那个瞬间消失,他变成那个青涩单纯的少年,回到多年前的最初:那是《从风柜来的人》里的一幕,在海边,少年们一边跳舞,一边回头,心无旁骛,拥有的,只有此刻的青春。
访谈部分:
1 关于著名的六字真言
柏:请问在《康熙来了》里面,你讲了六字真言,被消音了,你说的是什么?
钮:就是“干你娘”,“他妈的”这样一类的吧!其实很多时候这都不是在骂人啦,“干!”就是一个语气词,表达一下心情,非常灵活。开心啦,愤怒啦,兴奋啦,都可以。(笑)
柏:很多读者说,很喜欢听你骂脏话,觉得很过瘾。
钮:大概是他们觉得公众人物不应该这个样子吧,很少看到,觉得就很新鲜。其实说一些粗话,人的压力会释放出来,虽然听起来不卫生,对心理是卫生的。
2 关于著名的暴烈脾气
柏:看《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感觉你的脾气非常暴躁,特别有爆发力,一瞬间你就暴起了,脾气大得不得了。
钮:以前的我,在片场是以暴烈闻名的。不是暴力,是暴烈。像小天(阮经天)有时就会说:“今天导演心情不错哦,椅子一次也没飞出去过!”(笑)以前我经常一个不高兴,导演椅子就飞出去了。我还干过那种过分的事,我让一个演员罚站在路边,大声的背台词。因为我觉得他的态度太差,不珍惜自己的工作机会。能力不行我能挽救你,但是态度不行,谁能救你?那个演员就在垦丁的街头,在路人的眼光中,吧啦吧啦的大声背台词。他心里一定恨死我了。(笑)这还算收敛的,有一次我赤手空拳就把景全拆了。
柏:为什么?
钮:就是拍《求婚事务所》的时候。那天我到片场一看,搞什么东西嘛!那个景真的是太糟糕了,太不用心了。当时我的火一下子冒出来,我冲上去,噼里啪啦,就开始拆景,手被钉子割到,浑然不顾,血滴滴答答到处流。但是当时我是暴怒的,我完全感觉不到痛。周围的人都吓得要死。
柏:那你会在片场破口大骂吗?
钮:其实我真到骂人的时候反而词穷,只会一直说:“你怎么能这样?!”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柏:我注意到一个词,你说“以前的我”。是不是现在的你,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比如不丢椅子,改丢个场记本之类。
钮:(笑)我现在真的变了很多。我现在理解到,之前的那种暴烈,其实不是针对别人的,可能就是那个强大的压力,焦虑,无助,甚至是心里面那个小男生的脆弱,就是:“我怎么这么可怜?”“我应该怎么办?”
柏:这些心理其实是很正常的。
钮:对,但是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导演,一个领导者,无论是社会的期待,周围人的希望还是自身的期许,你都不允许自己展现脆弱,所以你就会用暴烈来发泄。因为这是唯一的出口。
3 关于著名的爱掉泪
柏:那现在当你压力重重时,什么是你的出口?
钮:比如我会哭啊。真的啊,你看《艋舺》的花絮,好几段是我坐在监视器前泪流满面的样子。很多时候我都会哭,比如我看到这帮我的兄弟们,这些优秀的工作人员,在有限的预算和强大的时间压力下,他们真的相信我,我们从来没有任何一个镜头要放弃,要让这部电影更好一点的可能性。这真的是很热情和投入和坚持,我看着他们这样子的付出,哇,感动,哭了。
柏:除了感动,还会因为什么而哭?
钮:还有就是有的时候看着那些少年演员,触动了我心底的青春往事。比方说有一场戏,他们在仓库里讲着樱花,讲以后会做什么,最后就玩起来了。我的剧本里可能就是一行字:他们自己玩了起来。镜头就一直抓,我也哭了。因为他们在做着和我年轻时候一模一样的事。我们隔了两个时代,但是臭男生都是一样的,他们一样拿烟烧一下啊,掐掐奶头啊,脱裤子啊,做着一样的事情,原来所有的青春都是一样的,但是如今的我已经面目全非。我看着看着就哭了。
柏:想不到豆导是一个感情这么细腻的人。
钮:(笑)我细腻得很。后来还有一次哭,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天有一个演员拍到他的时候,他要求收工,因为他太累了。那场戏很大,来了很多很多演员,有非职业演员,甚至还有很多地方人士前来支援……
柏:地方人士,哈哈!是说黑道的兄弟吗?
钮:(笑)人家是地方人士啦!这场戏拍不了了,我得一个一个去道歉,就在这个过程中,哇,那个委屈就上来了。我全心全意做这个事情,为什么会这样?身为导演,身为监制,我的责任要求我必须这么做。但是我心里委屈得不得了,哇,我就在后面的巷子里抹起了眼泪。我一边哭啊,一边突然很自觉的想到:这个花絮可以拍,多有意思啊!于是我一边抹眼泪,一边哭着问摄影师:“刚才那个拍到了没有?”哈哈哈哈!
4 关于巨星的诞生
柏:看《艋舺》最鲜明的一个感觉就是:每个演员都非常出彩。尤其是……
钮:尤其是灰狼(钮承泽自己扮演)那个角色,对不对?那个出神入化,不动声色,哈哈哈!其实我很感谢,这部戏的演员们,他们都太棒了。小天非常棒,我记得第一天拍的第一场戏,就是他们在教室里,走过去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拍完之后,我把小天叫过来,严肃的说:“我不习惯这么和你讲话,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小天就非常紧张的看着我,我说:“你表现得太好了!”他就求饶的说:“豆导,你还是骂我好了,你这样我不习惯。”哈哈哈!其实他心里是非常开心的。
柏:这种高度的默契,是可遇不可求的吧。
钮:没错,很多时候,我拍拍他,或者一个眼神,他就知道我要什么,完全不必多讲。然后MARK(赵又廷)也是,前期我们还没有这么高的默契,到了中期,也达到这种境界。有时一条拍完了,卡!我向他走过去,他看着我,从他的眼神里,我已经明白,他完全知道我要说什么。于是我一句话都不说,又转身回到监视器前。我常常说,他是带着前世的记忆来当演员的,完全不见生涩,他上辈子一定是演戏的人。在这个过程中,我觉得巨星诞生了。
柏:你觉得一个巨星要具备什么条件?
钮:你看梁朝伟就是一个巨星,我觉得巨星是要有外形,有实力,有思考,有个人魅力,有人生的态度,这些要素都要具备的人,难得一见。他们(阮经天和赵又廷)都符合这些条件。最近陈可辛看了《艋舺》,也用star’s born来形容小天。
柏:他没有这么说灰狼吗?
钮承泽:哈哈哈哈!
5 关于黑帮片情意结
柏:我看《艋舺》的时候,除了青春,除了黑道,我还看到电影里有一种努力:对社会结构,时代更替,新旧传承的描述。这个感觉是沿袭《教父》的吗?
钮:那我说说我心目中的《艋舺》,就几句话:《艋舺》是一部有着黑帮背景,史诗情怀的青春动作片,是一段青春记事,是对友谊的伤怀和讴歌,是一个时代的记忆,是一代人对梦想的追求。最后是我们这帮人对电影这个梦想的追求。因为如此,所以《教父》必然是影响我的一个重要因素。因为但是不管是身为一个演员还是一个观众,你看了《教父》就会觉得:操!太好看,太牛逼了!每个角色我都想演!
柏:你为什么对黑帮片如此着迷?
钮:其实黑帮电影比较令人着迷的是,它描写的这样一群与众不同的人:他们为了利益,随时可以毫不犹豫的伤害别人的身体和性命,有时甚至是自己的身体和性命。他们随时处在一种“我没有明天”的紧张中。这种状态形成了巨大的戏剧张力,很好的说故事的空间。你可以看见各种人性,看见各种戏剧化的人的形态,所以这就是这种类型吸引我的原因。
柏:我觉得很可惜的是,《艋舺》的最后还是结在“兄弟情谊”上,那种社会结构的剖析没有深入下去。
钮:一个原因是碍于篇幅,我舍去了很多东西。所以我讲,《艋舺》是史诗情怀的青春片,但不是史诗。我对自己,对自己的电影,还是有一个清醒的评价。
6 关于荒唐的青春
柏:你曾经说过,《艋舺》是你对荒唐青春的缅怀。你的青春,到底有多荒唐?
钮:人不轻狂枉少年。我年轻的时候常常这样觉得,为自己辩护。但是在那个阶段,你知道男生,我们的荷尔蒙在分泌,我们的身体在快速成长,你很想证明自己,展现自己,想脱离母亲的怀抱,证明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大人。在这个阶段,你会发现,你和一群人在一起,是有现实的利益。比如你不会再被欺负,你泡妞比较容易……于是你开始轻狂躁动,又血气方刚,又呼朋引伴,于是你的下巴看着天上,整天追女生,打打架,差不多也就是这样。
柏:那你有真的迈入黑道吗?
钮:没有啦,我没有进过社团。为什么呢?因为我是一个演员。我九岁就开始演戏了,我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演员来要求。交朋友玩的时候,这个身份是我一个高贵的借口,因为我觉得我应该接触各种各样的人生。而同时,这个身份又是一个规范我的准则,它形成一条线,我不会跨越。真要逞凶斗狠,我不敢,我是一个胆小的人,心太软,杀了蟑螂都会念经的。
柏:你荒唐青春里最意外的一次经历是什么?
钮:就是我在上厕所啦,外面呼呼啦啦围上来十几个人,隔着门问:“你是钮承泽吗?”我就说是,走出来,还以为是影迷呢!就看见一群兄弟拿着刀和扁钻,问我:“你是要进医院,还是要进太平间?”
柏:这么凶险!那你怎么办?求他们吗?
钮:当然不行,求他们,传出去你就完了!哥们儿我还要点儿面子!哈哈哈!我就说:“不要动手,不要动手,来,我们先往外面走,好好讲,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大哥是谁?”走出来,我一个朋友等在外面,我使了一个眼色,他赶紧跑出去打电话找人。反正我不失体面,又不激怒他们,很和平的把这个事情化解了。其实他们也不是和我有什么仇恨,就是借由挑衅别人来证明自己,一种青春期的迷惘,一种躁动,一种无聊。大把的青春,使劲的挥霍而已。
柏:那后来是什么契机,什么事件让你决定回头的?
钮:没有回头这一说啦,就是长大了嘛。如果非说一个契机的话,倒是有这样一件事:就是有一次我在舞厅追上了一个女生,真他妈的漂亮!这么漂亮的女生真不常有!(很悔恨的样子)本来就想今天晚上有……呃,会有一个美丽的夜晚,哈哈哈!可是在咖啡厅里碰见一群人,就无聊啊,就呛声啊,然后就打起来,然后这个女生就不见了嘛,再也找不到了。这种事慢慢就变的不再那么好玩了,我也就结束了这种生活。说起来其实也不长,也就是我十七岁到二十岁的这么几年。
柏:如果用一句话形容你的青春,该怎么讲?
钮:那时我爆响大名,但是其实很不快乐,顶着明星光环,其实毫无自信,充满对自己的怀疑,有很多人生的向往,却又非常绝望。
7 其实我是纯爱的一个人
柏:看你拍的偶像剧,会觉得很奇怪,《艋舺》是纯男性的东西,偶像剧其实是女性的东西。
钮:其实我很喜欢拍爱情的题材,那是我的其中一个面向。别看我这样,其实我是纯爱的一个人。哈哈哈!下一部电影,我就准备拍爱情片。因为我对爱情有丰富的经验,尤其是这两年,对爱情有深刻的体会。
柏:太好了,我们就想听这个!(笑)
钮:我觉得我们都曲解了爱,我们好期待一个人出现,圆满我们的生命,解除我们的寂寞,供给我们的需索。对那个人的想象和要求,其实完全根据我们的需要,我们怎么样才能快乐,才能更快乐。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去寻找伴侣,如果她不能完全符合,完全满足,我们就觉得失望,后悔,厌烦。我们一早就把这个形象设定好了,根据这个形象去找合适的人选,就好象写好了一个角色,去找能扮演的演员。
柏:而其实爱情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钮:对对,爱情是我们碰见一个人,这个人不是我们预先设定的。爱上这个人,发现这个人,她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根据她的状况,我们再来适应,调节,甚至妥协。真正的爱情是“你需要什么,你如何才能快乐”,而不是“我需要什么,我的快乐胜过一切”。
柏:你是怎么有这么重大的领悟的?
钮:我曾把这个过程写在《情非得已》里面,那部电影就是我人生上半场的缩影。人生四十年,巨大的变化,那是生命逼迫我拍下来的电影。在这个痛苦的过程中,我学会和自己相处,和爱情相处,和世界相处。
柏:《情非得已》对爱情的描写是私人的,直接的,写实的,下一部爱情电影呢?
钮:下一部电影不是只写我自己,我想写我们当代人的,城市人的爱情。我们都有会我们的困境,我们的需要,我们的迷惑。我希望我能写出一个精彩的,感人的,有北京和台北两个城市的,有笑有泪的爱情喜剧电影,现在正在开始构思。
8 大华语电影是我的梦
柏:听说您是北京人。
钮:对,我爸爸四九年从北京去的台湾,北京是我血脉中的,也是想象中的故乡。对我而言,北京就是,听我爸爸和外婆聊天儿,炒肝儿,豆汁儿,(笑)怎么怎么的好,窝头,哎呀!咸菜,哎呀!有一天,真有亲戚弄来两罐豆汁儿,郑重其事的放在冰箱里,我想,操!这么好喝的东西也不分我喝一点,就偷偷喝了两口,我操的咧……(大笑)
故乡就是我从没见过的爷爷奶奶。在我生命中,不曾有过叔叔伯伯,不曾有过堂哥堂弟,亲戚都是表的,都是妈妈那个系的。我小时候有梦到过北京,那一定是来自于他们的描述,来自于图片的认识。小时候被骂了,我会非常戏剧性的一个人走到房间,哭着说:“爷爷奶奶,你们都不在,没人疼我……”非常戏剧性的。北京对我来说,是个梦土。
故乡就是终于两岸通信了,我的父亲也生病了。他生的是一种很罕见的病,腱动人,肌肉萎缩了。他已经不能正常执笔,只能攥成拳头握笔,然后给家人写信。我出门前,回家后,爸爸永远在同一个位置写信,吃力的写信,颤颤巍巍的,旁边一大叠信纸。故乡对我来说,就是那个父亲的背影。
柏:父亲后来回过北京吗?
钮:然后他就住院了,依靠呼吸器维持生命。他一辈子都没有回到故土。直到他过世,我把他的骨灰送回来,算是他回到家乡。03还是04年,我来北京,我和周迅还有一个朋友,就骑脚踏车,绕着故宫转。在老家附近的胡同里,我突然大喊:“爷爷奶奶!我回来了!”因为我想到,这一定是我爸爸当年走过的地方,他曾经每天路过,上课,回家,玩耍。我就哭了。
柏:听说你很希望《艋舺》能在内地上映。
钮:对,因为这是我的一个梦想。这么多年来,长久的等待,自我怀疑,自我放逐,自我毁灭,但是我从未放弃,没有离开这个行业,是因为我有一个梦想。我从小就有一个体会和期待。我年轻的时候虽然因为《小毕的故事》爆响大名,但是随着台湾电影的衰败,根本没有好戏可以演,也没有钱。很彷徨。有一天,我就在想,为什么好莱坞的演员那么有身份,受尊重?然后我就想,那时候我只有十七八岁啊,我就想,因为他们有市场。
柏:他们有电影工业。
钮:那时候我还想不到什么工业,只是想到,他们有市场。虽然现在台湾只有一千八百万人口,但是总有一天,两岸的敌对状态会消失,对岸的经济会发展,到那时候我们的电影市场就会过亿。我很小的时候就有这个想象,一个大华语电影市场的想象。现在,这个梦想已经不再是一个梦:所有有才能的华语电影人都在一起努力,华语电影观众的数量这么庞大,隔阂在消融,在电影里,我们重逢相聚。
9 手指要指向自己
柏:在刚才的访问里,你反复提到你的改变,脾气改变了,爱情观改变了,是什么促成这种改变?是心理疏导吗?
钮:我曾经觉得,心理咨商对我完全无效。因为我自以为什么都懂啊,我长久当演员,长久当导演,引导我的那一套我根本觉得是我对付我演员的。但是就是在某一次,我已经非常非常绝望,一切逃避的方式都无效,那一次透过她的引导,我真的进入到了一个空间。就是我小时候,有一天我非常想去抱我的妈妈,就跑去抱了她一下,她把我推开:“哎!烦!”但是她手里抱着我弟。那是一个伤口,虽然我已经忘记。透过那个引导,我真的回到了当时,像个小孩一样嚎啕大哭。
柏:那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钮:对,从那开始,自己被打开了,开始臣服,开始变得柔软。除了心理咨商之外,我做瑜伽,打坐,内观,十一天不能说话,不能抽烟,不能看书……唯一能做的就是觉察呼吸,觉察身体。那是很棒的经验。完全不能逃避,完全和自己相处。在那个过程中,无数次起伏,身体的那个痒,那个麻,无比的痛苦,但是你知道它们都会来,它们都会走,体会到了,所谓的无常。
人在负面的情绪里,比如沮丧,比如悲伤,或者在负面的情境里,比如失恋,比如失业。人的第一个反应是逃离,赶紧逃开,于是我们抽烟,喝酒,我们看电影,性爱……一定要取得更大的成功或者快乐,才能逃离之前的失败。你都没有好好面对那个情绪本身。它其实就在那里。它是一个伤口,久而久之,腐烂发臭。而我们也习惯,在不顺利的时候,将手指指着别人,所有的悲惨都是世界造成的。我们得以不去面对,真正的缘故。
我在进入四十岁的当下,人生面临一次崩解。我发现之前所有逃避的手段都无效了。于是我开始展开一段旅程。在此之前,我习惯了做了一件事,有罪恶感,再做另外一件事,掩盖罪恶感,长期这样轮回。但是在这个当下,我慢慢学会,手指不要指着别人,不要别人为自己负责,要指向自己,与自己相处,唯有如此,才有与世界相处的能力。我慢慢的不再指责自己的卑劣和欲望,我放下那个罪恶感。也不再指责别人,慢慢的有了一个慈悲的,开放的态度。脾气,心境,态度,全都慢慢的改变了。
柏:世界的崩解,有什么契机吗?
钮:事业停顿,收视率不好,拍电影没成,一塌糊涂。自己追求理想,其实在这个过程中已经腐烂发臭,酒色财气,然后,谎言。因为有一个深爱的女人在身边。她就像那根积木,抽走了以后,世界崩解。那时候很惨,很惨。苦难在当时那么难受,但是好好面对它,都是很好的礼物。现在的我,比较谦卑,比较珍惜。
过年的时候大家的短信都会传来传去,我写的被大家笑,我发自内心的写:“希望大家新的一年珍藏智慧,心怀慈悲,做任何事之前都想一想:世界会不会因此变得更好?”有人回我说:“阿弥陀佛。师兄,谢谢你。”哈哈哈哈!
我还是有卑劣的人性,充满欲望,但是我已经不再为此困扰,不会被欲望捆绑。我人生的下半场开始进行一场华丽的实验。《艋舺》,是一个成功的例子。现在我做任何事之前,有两个标准:一,你到底多想做?二,做这件事会不会让世界变得更好?符合这个标准,那就去吧,不要执着于结果。
最后更新 2010-10-13 21:3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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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创作
风雨不收徐霞客
柏邦妮
四十岁的徐霞客说,他的一生中有八次心醉神迷。一回是梦,一回是记忆,还有一回是一幅画。那幅画描绘在冷庙的破壁上,有一个像他的人,还有一个像她的人。徐霞客举着火,他们同在一幅画上,但是隔着人群,车马,山水,还有壁画断裂处的一个拐角。
那么还有五回呢?偶遇的游方僧人追问。
徐霞客说,第四回是崇祯即位的那一年,他终于动身云游。三月入闽...
(5回应)
风雨不收徐霞客
柏邦妮
四十岁的徐霞客说,他的一生中有八次心醉神迷。一回是梦,一回是记忆,还有一回是一幅画。那幅画描绘在冷庙的破壁上,有一个像他的人,还有一个像她的人。徐霞客举着火,他们同在一幅画上,但是隔着人群,车马,山水,还有壁画断裂处的一个拐角。
那么还有五回呢?偶遇的游方僧人追问。
徐霞客说,第四回是崇祯即位的那一年,他终于动身云游。三月入闽,风雨通宵达旦,野溪喧闹如雷。水涨船高,轻快无比,顺流而下八十里,过如飞鸟。羁绊在乡间的烦心琐事就像风烟一般消散,敞开衣襟,须发张开,无比畅快。他浑然忘记自己的年纪,宛如第一次离家远行,是二十岁的少年郎。
第五回是在林田,雨大,突然停止。有两条溪水在眼前闪耀,一条浑赤如血,一条碧绿如蓝。两条小溪竟然在此合流。有金蓝色的细鸟在林间鸣叫。于是他抬头看,突然看见悬挂的山峰,漆黑如墨,而脚下的峡谷,凝白如雪。他静静的站在那里,不做一声言语。
第六回是隆冬,清晨他叫醒忠心的顾仆,走入深山。树木蒙茸,石崖突兀,瀑布僵冻,如同白练横挂。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冰块满枝,寒气凝结,大如拳,小如蛋,在风中摇坠,累累满树。走到树深崖穷处,不再有路,只能小心翼翼,赤手抓着野藤枯荆,滚爬而下坠。好容易在悬崖底下,找到一条枯涧,才算脚踏实地。抬头一看,危崖高耸,简直恍如隔世。顾仆扯来枯枝,点起火来。突然发现怀里还有一块剩饼,两个人烤了吃,一边吃一边发现对方非常狼狈,衣裳扯破,蓬头垢面。想来自己也是如此。主仆两人不禁朗声大笑起来。笑声惊动了一个僧人,僧人骇异,大雪封山,已经三个月不见生人了。
第七回是在麻叶洞。洞口大如斗,洞外水流湍急,只能伏水而入。当地人不敢进入,说有神龙精怪。徐霞客脱去外衣,爬进洞穴,爬了数十步,叫顾仆送火把来。像蛇一样爬行,背磨腰贴,肌肤被刮擦得生疼。山洞弯曲曲折,倒是干燥洁净。向西有一处缝隙,于是爬行上去,突然豁然开朗。平坦如榻,平平整整。顶上有石,如同莲花倒垂,结成宝盖,莹润洁白。四周的山石轻红,如同桃花。
火把已经燃灭了大半,顾仆叫自己回去。执意前行,洞天开阔,竟然到了山中。小如天井的地方,有一个老僧,怀抱着衣襟,张目承接正午的日精。红日当头,老僧久久不错一瞬。不久,几个华服丽人也行来,一个个流香转艳,却也坐日望空,姿势一般无二。
徐霞客悄悄的折回去,爬出小洞,只见一村的村人都守在洞外。老人小孩看见他生还,都喜笑颜开。一路上风餐露宿,冷遇不计其数。于是他感动了,一一感谢,说:“我守我的常,我探我的胜,却惊动了大家,害你们守候!”村人大笑着说:“读书人啊,你说的话文绉绉的,咱们也不懂!韭菜刚割下来,倒还鲜嫩,炒点小肉,打一些浊酒,家去吃饭!”
那天晚上,他在村人的灶台边喝得醉醺醺。灶火红融融的,乡野的村姑,看上了顾仆,两人在偷偷的嬉笑。他闭上眼,笑着睡着了。
最后一回是在香炉峰,突然遇见了大雾。云气浓勃,奔驰而来,很快就遮天蔽日,笼罩半山。在这样的大雾中,突然看到了心中的幻象。老迈苍苍的母亲,跛足脓肿的疼痛,盗贼钢刀的恐惧,温柔难舍的女人,此时都一一涌来。觉得疼,痒,酸,麻,想哭,想喝骂,想笑,想到死。一年年,一日日奔波流离,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阵阵的浓雾如同流水,从他身上翻卷而过。水气淋漓,须发都湿透了。雾气散去,山间寂然,万物寥阔,坦荡。若山洗其骨,天洗其容。一切都是天地之初的模样。突然觉得万般思虑,一扫而空,自己渺小的身躯,就要与眼前的山树人烟交融,变成水晶一块,再也没有形体,没有渣滓,没有魂魄。
为什么我在这里?我到底要行去何处?哪里是我的终点?“不重要了”,徐霞客对自己说,“重要的是,我行走在天地之间。”
最后更新 2010-09-30 15:4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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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创作
一
她剃了一个男子的头发。
面孔黄里泛红,脸颊红得尤其厉害,像是一个害羞的中年妇人。
她默默的做完了所有的家事,麻利极了。她跟我说:“我受不了慢腾腾的做事,还不如打我一顿呢!”
她经常发愁的,埋怨的跟我说:“公司的人太坏了,越来越坏。白天必须在公司坐班,没事也要在那里坐着。他们不许我们喝水,多添一次水,都会挨骂。”
她是河南人。
她有两个孩子,大的一个已经上...
(9回应)
一
她剃了一个男子的头发。
面孔黄里泛红,脸颊红得尤其厉害,像是一个害羞的中年妇人。
她默默的做完了所有的家事,麻利极了。她跟我说:“我受不了慢腾腾的做事,还不如打我一顿呢!”
她经常发愁的,埋怨的跟我说:“公司的人太坏了,越来越坏。白天必须在公司坐班,没事也要在那里坐着。他们不许我们喝水,多添一次水,都会挨骂。”
她是河南人。
她有两个孩子,大的一个已经上高中了。
最后一次见到她,她和我说起她的丈夫。“我的老公是个律师。”她神秘的和我说。“他考了十年了,是自考,全靠自己。今年才考上,现在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实习,不赚什么钱。这件事,我不和他们说,我一个人都没有说。他们会瞧不起我:老公是律师,你还做小时工?”
她给我留了一个电话,我抄写在墙壁上。下一次她来的时候,忧愁的说:“公司不许我们给客户留电话。要是其他人看见了怎么办?”她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的名字从墙壁上刮去了。
四月的时候,我将整个房间粉刷了一遍。所有的名字和电话变得雪白,柔和,模糊。过去的生活从一层白浆的粉饰下面隐隐透露出来。只有她的名字,是一个小小的白坑。
她叫郑白凡。
二
她穿着一件深棕色的大羽绒服,一年之中,有六个月。
那件羽绒服太大了,将她从头到脚都包裹起来。这么大是必要的,因为她总是站在街角上。
她守着一个水果摊。那是周围最丰盛的一个水果摊。摊子很大,顶部垂下黑纱,遮蔽阳光。事实上,细小的阳光还是会从缝隙间洒下,所以她是黑的,黑红色的,像一枚过早成熟的水果。
她总是在笑,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像一枚水果。
那个水果摊是她的家。水果的后面,纸箱子堆积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铺盖。到了寒冷的冬天夜晚,他们将整个水果摊子密密麻麻的封起来,怕水果冻坏了。她就睡在水果的中心。
我问她冷吗?她说不冷。
也许那些水果会在睡着的时候呼吸。
水果的呼吸是甜而暖的吗?
水果摊的老板说,她是他的妹妹。但是我看不出他们有任何血缘的关系。
夏天的夜晚,水果摊会吊起一盏小小的灯泡,亮汪汪的,像一枚发光的水果。
她是水果摊的灵魂,她占领着街角这个交通要道,她的嬉笑怒骂让水果们生机勃勃,她同时应付四五个客人但谁也不觉得自己被怠慢了。
这些,是她走了以后我才察觉到的。
她看到男人都喊帅哥。看到帅哥她眉开眼笑。我们家的一个帅哥,是她最喜欢的帅哥,所以总能从她那里买到最便宜的水果。有一天,她用力拍打了帅哥的头,帅哥发怒了,更加用力的拍打了她的头。帅哥说:“她是什么东西?一个卖水果的,居然敢拍老子的头?”
帅哥觉得很委屈。
她从此不再对我们笑了。
她只有十七岁,她叫王佳瑶。
三
他们是三个广西人。
一个个矮小,黝黑,有特别亮特别大的眼睛。他们不是兄弟,但是看起来很像兄弟。一样的本分,一样的局促,还有一样的沉默。
他们卖桂林米粉。
中午的时候,一堆一堆的油麦菜,堆积在桌子上。他们割草一样收进厨房。
他们做很好吃的鱼丸,牛肉丸和虾丸。紧实,弹牙。铺满细碎的酸豆角。也卖牛肚和鸭腿。
我每次都点牛腩牛丸牛肚粉,这个是我发明的三宝粉。我说:“你们可以发明一个三宝粉呀!写在纸上,贴在墙上,大家都可以来点。”
其中一个兄弟懒洋洋的去取了纸和笔来,觉得很新鲜。他们都笑了。
三个兄弟常常轮流来我们家送外卖。
临走前,这些个外乡人,会带来他们外乡的习惯。
他会说:“请慢用。”
四
他喊我老乡。其实,到头来我都不记得他是哪里的人。
江浙一带的人吧,矮小,穿白衬衫,黑色西裤,黑色皮鞋。油光光的西装头,三七开。他有一种谦卑的姿态,是阴性的,女性的,但是在这份谦卑中,又带着一份对生活的自得和自足,是阳性的,经营的。
他每天坐在那家足疗店的门口,像一个国王。足疗店里的女人,好像是他的后宫。他像一家之主,在庭院里踱步。
他的手艺很好。手力中有一种温柔,粘粘乎乎,像一层色情的薄膜。他去倒水的时候,我才发现,他有一条腿是跛的。
也因此,他哀怨的跟我说,对象不好找。
他絮絮叨叨的说很多话,主要是关于中医养生,比如你是不是这里不好那里不好。算命一样,笃定的,神秘的口吻。
我回答他说,其实都很好。
年底的时候,足疗店的生意到了顶峰。他说,他请来了六个做足疗的小姐,全都忙不过来。他准备二十四小时营业。有一次,他喜滋滋的跟我说,他和其中一个女孩搞了对象,女孩肚子大了,他们要结婚。
毫不怀疑,他对自己的生活有一整套计划,包括近期的和长远的。每一个晚上,躺下之后,他会在黑暗中悄悄的核实,自己已经实现了多少。
来年金融危机发威,足疗店关了门。有一天我回家,在门上看见一张纸条,写着:我们搬家了,到某小区某号某室。这是我们的电话。电话下面,画着一个单薄的笑脸。
这个电话很快就打不通了。
倒是他给我发过一条短信,说:“老乡,你还要减肥吗?我可以上门给你做按摩,没有效果不要钱。”
他给过我一个养生减肥的秘方:一半芡实一半淮山,磨成粉末,熬成粥喝。先补气,再减肥。
我在中药店买了半斤芡实,半斤淮山。灰白白切片,紫黑色的小豆子,至今还搁在碗柜的上头。
五
她是一个坚定的悲观主义者。
我曾经想用自己天真的乐观,去焐暖那颗悲伤的小心脏。
我们生活了一段时间。
我发现,其实,是她用她坚定的悲观,在支撑我那不坚定的悲观。
悲观主义者是这个世界强大的那一部分。
六
大勇留着平头,有一双很大的手。他似乎不知道该拿这双大手怎么办。很多时候,那双手百无聊赖的空闲着,有自己的表情。
大勇的店在街尾,很小,绿色玻璃窗,两张按摩床,两张破烂的沙发。沙发上有两三本翻得像咸菜一样的杂志,都是《人之初》之类,写得很黄。
大勇的手法并不好,但是很老实,收费很低廉。漫长的一个小时,他跟我讲乡下的事,不过是山间捕鸟,捉兽,过年之类,他觉得再平常不过我却觉得新鲜好奇的事。
他的心智还停留在少年。他说,他还是个童男子。
这一条街是我们那里著名的红灯区。粉红色的小房间连绵不绝。每到晚上,整条街都是烤串。那些穿着极短的黑皮裙的女人,露出白生生肥颠颠的大腿,眼皮子亮亮的,坐在这路边吃烤串。她们嬉笑,打闹,非常热闹。
一个汉子,提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桶,里面是两块钱一包的花生或者毛豆。他一个晚上,不知要把这条街走多少遍。
大勇跟我说,昨晚他隔壁的店被警察查了。姑娘是外地的,连夜跑了。有一个十六岁。桥下也有做生意的,不过是老太太,一把五块钱。大勇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舍得花钱,就为了十五分钟呢?
大勇的生意不是特别好。
很多时候,他的手,像要抓住什么,又不知道要抓住什么,像要去摸什么,又不知该摸什么。于是还是空空的张开着。
他的店门口有一棵树。
一想到大勇,就会想到那棵树,和一整街的骚女人。
大勇啊,你现在还是童男子吗?
七
大爷开车快得像炮弹。
熬得瘦干干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一口大黄板牙。我以为他总得快七十了吧?别人说,他其实不到六十。
因为总是在楼下趴活,我叫他黑车大爷。周围开黑车的,管他叫阿非,因为他非典期间,进过医院。“没事,其实我就是感冒,在里面好着呢,打了一个月的牌,有人管饭!”大爷说。
大爷和那些开黑车的不一样。趴活的时候,车门打开着,他坐在那儿看报纸,喝茶叶。闲着也透着一股精神头儿,时刻准备着,那么一个职业范儿。
黑车司机,尤其是家边的黑车司机,喜欢和人拉扯家常。每次路过,会喊你的名字,问你:“吃了没?去哪儿呢?”时间长了,不好意思不坐他的车。大爷不来这一套。坐他的车,和他说话,人情很练达,看事很透彻。你和他唠,他就和你唠,无话就无话,一个酷酷的职业范儿。
大爷开了一辈子的出租。生物钟完全是“出租司机”牌的。他每天早上五点钟在楼下趴活,十点钟回家吃饭,睡一个午觉,十二点再出来,满街人都盹着了,他眼睛炯炯的,等活。
大爷性子急。他说,干出租的时候,他不爱趴活,爱扫活。满街的开,眼睛瞄着。扫,是一动,趴,是一静。一静不如一动,他说。
没人知道大爷干活为啥这么拼命。他有一个闺女,在北京饭店干服务员,生了一对双胞胎,都办去了国外。他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我想,也许只能有一个原因:
因为大爷的生物钟是“出租司机”牌的。
八
他卖羊肝,羊肚,羊头肉。
其实他也卖羊肠,羊肺,羊心和羊蹄儿。
他的脸砖红的,戴着一顶白色小帽子,有一种朴拙憨实的样子。眼神温顺得像羊。
他站在路边,倚靠着自己的小自行车。车后座上,放着一个塑料大盒,蒙着一块白布。车篓子里,有一杆小秤。
他时不时的喊一声:“羊肝,羊肚,羊杂碎……”声音是嗡声嗡气的,也像羊。
他总是傍晚时候来,就站在菜市场的出口。一个下午,我想,他骑着他的大车,在周围几个小区转悠,有固定的摊点,不止一个。我们这里,是他的最后一站。
暮色降临,天色将晚,寒冷的冬天。人们匆匆的奔着家里的小灯,那盏温暖的小灯回去。他站在路边,洁白的帽子,喊着:“羊肝,羊肚,羊杂碎……”我会立刻想到几片新鲜的香菜,几片香甜的白菜,一碗现炸的辣椒油,二两粉丝,一块发面饼子——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杂汤。
晚上,去领新鲜的羊杂碎。早晨三点起床,洗剥干净了,用一个小炉子煮,慢慢的焖熟,需要很长的时间。我想,他有一个一样沉默的妻子,也许还有一两个脸色砖红的孩子。
在冬天,掀开那块小白布,羊肉凝固成了羊膏,汁液透明闪亮。
羊肉边上有一块红底银字的经肚。
经文和下水有什么关系?
我问他什么叫经肚?他也说不上来。
上面写着他们的教义,一共三句。
九
她嘻嘻的笑着,脸好像整过。
她的脸像一间房子:一间毛坯房,再三装修,始终不满,砸掉修补,又回到一间毛坯房。那么一间空荡荡又实垒垒的房子。
她很开朗,我们做饭的时候,她忙里忙外的张罗。
听说是个演员,最近在学骑马,她说,要上一个戏,这个角色得会骑马。
男人们说她里里外外透着一股骚气儿。我不知道骚气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倒是听说,她和这些男人都睡了。
后来又听说,她后来去了香港拍三级篇。听说一部能挣二十万,中间人贪得更多。
前几年有一部尺度大胆的电影,轰动一时。传闻里放荡的女星,脱了一个干净。戏里有一段,男主角和一个妓女上床。妓女身穿精致的翠绿色内衣。是爱慕的,我正这么想。妓女说:“多给我两百块吧,老板,下次我一定让您满意。”
啊,是她,她在电影里笑嘻嘻的。
现在,我已经忘记了那部电影的诸多情节,我只记得一个场景:女主角,几近素颜的坐在租来的房子里,和几个姐妹吃饭喝酒。拼拼凑凑的一个窝,拼拼凑凑的几个女人,拼拼凑凑的这么一个生活。
她们狼狈中有一种劲头,想过并不凑合的人生。
最后更新 2010-09-15 18:58: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