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郝杰：用电影来燃烧荷尔蒙

 “鲜活，是最美的先锋姿态。”【会客厅-电影先锋】栏目全新启动，作为栏目第一期，我们邀请到了即将于10月18日与全国观众见面的电影《美姐》导演郝杰，与大家一起畅聊够鲜活又够劲爆的电影话题。
郝杰，国内最具潜力的新生代导演。然而迄今为止他只拍过两部电影，一部《光棍儿》，另一部就是即将上映的《美姐》。他是完完全全的半路出家，连正儿八经的短片都没拍过，入行之前，他学过画画，你会看到，他的作品中有浓烈的饱满的画面美感，无论构图还是色彩，但又并非流于张艺谋式的形式美。他的画面美，完全是融入叙事的，作为叙事的一部分而存在。因为他的故事，实在好看且生动，以至于你完全会忽略那些形式上的美感。他身上扛着独立导演的标签，然后却又游离于独立电影圈子之外，是更为“接地气的”所谓独立导演。其实，在你跟他聊过之后，你会发现你无法给他任何标签，因为他身上尚有着一切可能。
的确，在见到郝杰之前，我完全没想到，郝杰会是这样一个有趣的人。每每聊到兴奋之处，他甚至会站起来，身子前倾、两眼放光，你感觉他的四肢仿佛即可就要舒张开来，要指向什么，或者要离开。那情形像极了《美姐》中的一个场景：对着台上的迪斯科舞蹈，情不自禁的手舞足蹈的疯子。于是，我心下想：这是个很随性的人。没错，就是随性，就像他的电影，总有那些灵光乍现的随性的场景。
而与随性的人聊天，对采访者来说，则是种享受。你只要开了闸，水就会源源不断流出来，最刺激的是，你完全无法预知这些水会流向哪里，喷溅到何处。更准确的描述是，就像你体内的荷尔蒙，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爆炸、绽放。而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几个这样的瞬间。
看一些有意思的电影，遇见一些有意思的人，而郝杰，恰好就是那个有能力将这两者揉合到一起的人。做任何事，都需要参悟，郝杰已“悟道”。
                
                
农民屌丝当导演
【爱看电影】从第一部到这部《美姐》，关注的都是农村题材。中国导演似乎都有一种“山药蛋情结”，张艺谋《红高梁》、陈凯歌的《黄土地》，你这种不谋而合，这是你对第五代的某种传承？
【郝杰】张献民曾经说过我像第五代甚至第四代导演，“感觉你和赵树理等山药蛋派相类似，《光棍儿》里的老杨就是没结婚的小二黑”（笑）。我自己认为，他们是那个时代所造就的，包括上山下乡都属于他们的亲身经历。而我是确确实实是那个从村里走出来的人，随着高校扩招，越来越多的人离开农村。包括整个电影工业也是，胶片时代的过去，宣告电影门槛越来越低，很多以前根本不可能走进电影领域的人都能来创作电影。
我们这一代人算是第一波真真正正的“农民屌丝”来当导演，张艺谋肯定不是，贾樟柯也是县城文工团的。我是什么级别？就是去县城上学被小武拎着的那个。所以你问我为什么要拍这样的电影，因为那是我的家，只是因为之前没有家里的人走出来学电影，别人来拍也是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这是本质的区别。我又是个新人导演，不会拍别的东西，只能拍自己的生活，那是我最能使得上劲的地方。我确实不懂电影，但是我懂生活。所以拍出来的东西好不好我不拿电影标准来衡量，而是拿我的生活感受。
就像挑姑娘，是一种本能反应
【爱看电影】从家乡出发，从土地出发，对于新导演，是不是更好把握也更能出彩？这其中有没有刻意的成分？比如迎合国外电影节、国内评委口味？
【郝杰】我试图在自己的电影中没有道德评判，但是创作如果要求做到纯客观肯定是不可能的，都会经过一个提炼和个人喜好选择的过程。比如说《光棍儿》里的生活，并不是农村生活的全部，但确实是光棍儿的生活状态。但为什么要拍他们不拍别的人？可能和个人兴趣有关系吧，我就觉得男女关系有意思，所以就会在篇幅上有选择的放大。光棍儿这一现象也不是最近才有，而是自古以来就形成的，随着农耕文化的发展，最底层的人沦落为光棍的状态，这是全国各地的普遍现象。可为什么很多人会觉得奇怪呢？因为大部分受过教育以及现在有话语权的人是不可能从“光棍阶级”出来的，而作为我身边发生的事，我只是想把他们介绍给大家，我觉得他们的生活不管怎样都是有魅力的。我没有猎奇心理。选择这样的题材就像是挑姑娘一样，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它让我割舍不下，我必须非拍这些不可，同时我觉得这些让我心跳的事也会有人来跟着一起心跳。
                
                
我的电影是用来燃烧我的荷尔蒙的
【爱看电影】你的两部作品中都有大量的性元素，有人评价很“生猛”。你如何处理作品中的性元素？为何选择二人台民间戏曲？民间的东西更有生命力？比如那些荤段子。
【郝杰】这还是与我的出身有关。农耕文化一直以来都与性是分不开的，对于农民而言，娶媳妇、盖房子、生小孩就是最最重要的事情，包括它的周边文化，他们平时唱的那些荤段子，都有这一层的含义，很多年轻人也是在看戏的过程中得到性的启蒙。包括我本身都仍然处于这种原始状态，这和张献民他们那些留学回来的知识分子完全不同，他们可能并不认为性是多大一回事，这也是现代化程度不同造成的差异。如果你生下来就在女人堆里，可能以后就没有那么大的兴趣了，所以我的电影是用来燃烧我的荷尔蒙的。
【爱看电影】那么，你电影中的那些人物，他们的生活状态是否有所改变？
【郝杰】肯定是有改变的。随着城镇化对农村的影响，青年人、包括小孩都去了城市。人都没有了，以往的生活方式、作息、习惯包括方言都在发生变化。
【爱看电影】对，就像《美姐》那样，最后二人台的艺人都改去唱邓丽君的歌，看的人很心酸。
【郝杰】（无奈）整个社会都是那样，以前的二人台演员现在都改去唱红白喜事了。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看那些东西，没办法，那些演员要生存，就只能想方设法去博得观众。
                
                
将影片情节植入生活
【爱看电影】《美姐》里有一场戏，二人台演员在台上跳70、80年代流行的迪斯科，下面就有个观众，在台下跟着很兴奋的跳起来，这个场景很有意思，你是怎么想到拍这场戏的？
【郝杰】这场戏是很偶然的拍到的一个傻子。通常我喜欢的做法是，将影片情节植入到演员们的生活中，尽量不去打扰他们。我只是根据影片情节需要搭建舞台，然后给他们放音乐，他们的的确确是真的在看戏，这其中就有你提到的那个人，他在生活中有点那什么（有点傻），他无意间闯了进来，来看戏，看到台上的演出，平时根本不怎么说话的人突然间变得兴奋，就跟着台上的演出跳起来，我当时看到了，也觉得很有趣，就将这个很戏剧化的瞬间拍下来。这场戏为什么只有那么短呢，是他最后被家人领走了（笑……）。
【爱看电影】无论是你之前的《光棍儿》，还是《美姐》，几乎除了不变的女主角叶兰，其余都是业余演员。但他们的表演，都十分自然生动，你如何给他们说戏，指导业余演员演戏？
【郝杰】基本上可以这么说，《光棍儿》里面的经典台词都是演员们自己说出来的，他们都不识字，所以更重要的是你要懂他们。但不是随便什么人去拍都能做到这一点，你必须取得他们的信任感，就好比像夫妻那样的信任感，他们才会对你把心打开，做到有没有摄影机都一样，和在生活中都是一样的状态。我和他们的关系很亲密，这可以说是我得天独厚的优势（笑，自豪）。我在调用业余演员方面可能是最有天分的一拨人了吧，这个是我的发力点，我希望他们活在我的电影里，我喜欢他们，爱他们。如果带着一种从上而下审视的观念，即便是深入体验生活，即便是在牛逼的导演，可能也达不到这种效果。
【爱看电影】《美姐》中小河的音乐与二人台配合的恰到好处。怎么想到与独立民谣音乐人合作？
【郝杰】关于这个你可以去看看我的博客，里面有篇文章是这样写的，“一直以来都困惑于如何给我二人台电影配乐，传统的老师傅跳不出二人台的伴奏，国外的音乐家插不到西北的心脏，直到小河。他买了一台二人台扬琴，然后毫不客气地把她操了。操得狠得哭泣，操得爽得呻吟，操得快得耳鸣，操得深得揪心，操得远的成了古琴。扬琴祖祖辈辈是敲的，他用手揉，用手拨，用手扣！而且还不知道对她做了什么。捅破了几百年来二人台的一层老膜，发出了如此颠覆法统的呻吟……”
其实，在此之前也曾找过几个西北歌手，他们做的东西总是跳不出二人台的伴奏，包括日本的一些配乐大师，做出来的都不是我想要的感觉。而小河恰恰是个很自由的音乐人，他能做到跳出固有的模式，用二人台的乐器，包括扬琴、二胡、四胡来演奏他加工提炼过的旋律。记得我们去内蒙拍摄的时候，那些伴奏演员本来已经很疲惫了。小河就启发他们不要用乐器，用嘴巴发出真实的声音来伴奏，你看影片最后那场戏，用的就是那些人声，结果出来的效果惊人的好。还包括他的一些很即兴的东西，这点跟我一样，我们都是那种喜欢即兴的人，小河很“活”，也很有功力。
                
                
我想活在自己的电影里
【爱看电影】看过你的电影的人，都表示你的电影很“鲜活”，那么这种“活”，是不是就像你的电影一样？
【郝杰】对，就像我的创作方法，为什么电影这么生动，就是因为它和传统工业是相抵触的。可能对于一些大导演，他们更多的是拼叙事、拼美术。那我能拼什么呢？我想还是人的生活状态，自然为主，尽量不去事先以一种“死”的模式来约束太多。很多场景、道具，我都是看到实物以后，才去想怎么赋予它们生命力，用什么拍摄手法才能与它们本身的生命产生碰撞。所以你看，我的剧本也好、台词也好、分镜头也好，这里边所有的东西都是活的。就跟画素描一样，并不是一根线画到底，而是一直在寻找，包括演员的状态也是如此。
【爱看电影】这两部电影你好像都有客串，也是临时的想法？
【郝杰】我喜欢我电影中的每一个人，我想活在这样的电影里，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可能不是一个介入者，而是更像其中的一份子。但为什么我能拍他们，因为我已经走出来了，离开了之前的那个生活状态，再回过头来去看的时候，你才会知道他们是有价值的。如果一直生活在农村，可能你一辈子都不会想到去拍他们，你必须先走出来。我们小时候可能都会想，要走出去，但真的走出去了以后才知道，真正的梦想始终都是与你之前的生命轨迹和生活的根是息息相关的。我用血液里和他们相通的部分来进行沟通，不通的部分来完成我的作品。
【爱看电影】这点的确可以从你的作品中看出来，你家乡的那部分东西已经变成你血脉里的一部分，你受家乡的影响很深，似乎现在城市长大的孩子很少能有这样的情怀了？
【郝杰】这个区别就在于，改革开放城市建设的步伐太快，你是在一条河流中长大的。而农村的生活状态是几千年没有变过，生活方式所凝结和沉淀下来的一种厚重感，这和我祖祖辈辈所讲的那些东西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相通的。
下一部戏就叫《我的春梦》
【爱看电影】这么说来，你下一部作品还是会讲你亲身的经历？
【郝杰】对，可能不是农村生活，而是讲我十五六岁，青春期开始后一直到三十五岁这个阶段的一些事情。下一部戏就叫《我的春梦》（哈哈哈），它第一句台词是这样的，“每天早上我的小弟弟都是钢铁般坚硬，掰掰不动，压压不倒，人们说他在成长”。但估计这个名字审查上通不过，可能会改成《我的青春梦》，这个估计还差不多，哈哈。
【爱看电影】网络上有人评价你路子很野，镜头语言野得没有章法，能否给我们讲讲你的师承？你的迷影经历、你喜欢的导演都有哪些？
【郝杰】我就不说我喜欢的导演什么的了，我感觉这种推荐会让自己陷到一个坑里，这样一来，别人肯定会拿我跟他们（我喜欢的导演）比较，所以我还是不举例的好。不过，我章法确实很野，我可能很自我，都是以自己个人的感觉为主。就像我的电影也会有一些长镜头，但别人可能就会问了，你的电影居然还有长镜头？完全看不出来啊。但我觉得这种不刻意设计的，从技术角度来讲，反而更符合长镜头的本来价值（不打断叙事的完整性)。当然我也会看很多好的电影，但我不会去一条条记下他们的技术，而是会去注意看他们都是如何拍自己，如何找到自己内心的脉络，这才是最具启发性的。就像那句话说的，我喜欢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喜欢什么。
【爱看电影】这么说来，你已经找到了属于你自己的一套方法，你是如何这么快的就找到这些适合你自己的方法的？
【郝杰】可能是有点这方面的天分吧（哈哈），一开始也是观察别人怎么做，但是渐渐觉得这些和我都没有关系，而我又有很强烈的表达欲望，所以就下定决心拍自己想要的东西。
                
                
限制来自那些懂行的人
【爱看电影】从第一部不能发行，到第二部力争到院线上映，你在独立电影圈算是幸运的，这次《美姐》能够进院线上映，在审查方面有没有遇到困难？上映时间改动，出于何种考虑？
【郝杰】其实《美姐》在制作开始就是奔着院线去的，应该说困难比我想象的要少。他们会让把牵扯性太多的部分进行删减，比如说有场上厕所的戏，他们认为这是低级趣味，要求剪得短点，还有就是唱的特别荤的段子也被拿掉了。
为什么会通过呢？我和张献民那些独立电影人也聊过，他们认为我的观念太过陈旧，基本上是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人探讨过的命题。我不是什么知识分子，不会去做那么多的思考，我也不太关心什么政治，没有站在与他们强烈的对立面上，就不会有太强烈的冲突。当然这之后我会做什么，我自己都还没法确定。但从目前两个作品来看，都是与我所处的这个阶级相关的。
【爱看电影】《美姐》上映前，就有下载资源流出，你觉得网络这种盗版行为会对票房有什么影响？
【郝杰】影响很大。为什么像《美姐》这样的片子少，是因为现有的体制、社会，包括资金流，根本就容不下这样的作品产生，更容不下这样的作品还能回收成本，还能盈利，所以才没人做这些事。我们都是奔着赔钱的态度上院线的，所以这次的宣传发行方其实都是有很多理想主义的成分在里面，还是冲着对影片的喜欢来做这些事的。我的下一步电影算是部商业片，这也是在我计划之内的。因为是讲我的整个青春期，应该是大多数人都不会陌生的，顺利的话2014年年底会出来。
【爱看电影】你目前在找影片投资方面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对于圈中一些外来热钱的注入，比如人傻钱多的所谓“煤老板”，你认为对导演的创作有无影响？
【郝杰】资金方面我根本就不考虑，我只是考虑拿谁的钱会有更大的自由度。我宁可放弃一些大成本的投资，去换取创作上的自由。事物都有两面性，就是说，越大的投资肯定越会限制你。但从大的方面讲，我觉得这些热钱不是坏事，你可以不选择，但他们确实为其他人提供了多种选择的可能。当然最重要的限制不是投资方，也不是煤老板，而是整个体制、利益链、和那些懂行的人。他们限制做什么样的片子才能保证不赔钱，所有人都是有责任的。我不会去顺应他们的规则，从30万的《光棍》到100多万的《美姐》，我的成绩已经证明了我能拿很少的成本拍出不错的作品。我还是喜欢在一个低成本的情况下，以一种舒服的、可掌控的状态去拍。
呼吁上面给口饭吃
【爱看电影】对于很多导演选择走独立路线，这是逼不得已，还是个人表达自由的主动选择？你如何看待国内独立电影？国内独立导演生存境况如何？
【郝杰】我觉得这个问题最有权威来回答的还是张献民，他是个悲观主义者，当然目前的状况也确实很糟糕，包括南京影展、北京影展等等，最后都被迫取消。不过，我倒是很乐观，我觉得这个时代提供了很多之前连想都不敢想的更多的可能性，你比如说，有越来越多的资金的注入、门槛的降低……如果你有一种强有力的表达欲望，是肯定能做出东西来的，只是目前的体制不允许你参加影展，或者是不让你回收成本。这不是某个集团带来的，而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技术层面的进步造成一种势不可挡的趋势。未来的这些新电影人，你无法用第几代去称呼他们，他们只能说是革命性的一代。低门槛赋予了他们武器，各种形形色色的人都会想到用电影去表达自己。这些作品中，可能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废品，但是最后冒出来的那些人，他们可能靠的不是技术，不是电影史，而是他们强烈的个人化的生命感受。
【爱看电影】目前整个独立电影的受众都是很小一部分人，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郝杰】这个是肯定的，因为这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他们想让你摊子有多大就有多大，各种政策和利益链在引导你们进电影院看什么样的电影。再加上创作者本身缺乏政府的各种扶持，得不到应有的回报，几乎做下去的都是凭着自己的坚持和兴趣。所以还是政府的宣传特别重要，呼吁他们给口饭吃，而不是呼吁观众来养活你。但反过来讲，如果有更多观众支持，应该也会对上面的决策造成一定影响。
【会客厅：逢周四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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