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水火有情 (试发表)

作者:
王新禧
作品:
原创美食侠情小说《食鼎记》 (小说 创作) 第17章 共20章
冷冰寒和洪火烈的手掌甫一脱离白食易后背,立即就地打了几个滚,将周身的寒气与炎气散入地下,而后同时弹身跃起。冷冰寒戟指指向汤水泽,骂道:“生人不生胆的汤臭水,怎么像缩头乌龟一样,自己不敢出手,一再让别人给你当挡箭牌!”汤水泽身后的膳夫怒气勃发,正要回骂,斳太医赶忙插到他们中间,打圆场道:“好啦好啦,你们同在尚膳监当差,何苦闹得宫里宫外沸沸扬扬呢?”说着拉过冷冰寒的衣襟,笑道:“冷厨头,娴贵妃今日晨起时,胸闷烦躁,要用冰敷,我就想到冰膳局拿几块冰,未料撞上了这场好戏。如今咱们快点拿冰去,娴贵妃还等着呢。” 冷冰寒虽不愿退让,但想到娴贵妃正在得宠时,势力强大,自己不好怠慢,便改了副笑脸,对斳太医道:“既是娴贵妃之需,冷某自当竭力。请太医随我来。”回头瞪了汤水泽一眼,挽着斳太医的手臂,装出亲热模样,一起步入旁边的冰膳局屋舍中。 围观者中有好事的,果如老太监所料,拉住小太监问长问短,问他怎么知道解困的法子,是不是有人提点。小太监紧闭双唇,一声不吱。众人见刨不出根底,感觉无趣,也就散了。史琉璃待人群散去后,吩咐小太监带上两只水桶,引喜儿先回婉婷斋,自己慢慢走到冰膳局门口,汤水泽已和下属扶起白食易,口中道谢不迭。史琉璃关切问道:“身体没大碍吧?”白食易舒展了几下四肢,笑道:“似乎没啥事……”一言未毕,忽然按住腹部,叫道:“哎呦……好像有股凉气,在肚子里窜来窜去……不好,现在窜到胃里,变成热气了……”他又紧紧按住胃部,额头不断涌出小而密的汗珠。汤水泽焦急道:“定是方才冰火之气侵入体内,无法散去。我去请斳太医为白兄弟诊治吧。” 一旁的洪火烈摆摆手,伸出右手食指、中指,摁在白食易腹部,过得片刻,笑道:“没事了。你运气看看,不痛了吧?”白食易重重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呼出,果然腹部、胃部痛感全消。他伸拳踢腿,高兴道:“果然不痛了,多谢洪大哥。”史琉璃犹疑地看着洪火烈,道:“这能成?”洪火烈道:“白兄弟体内疼痛,系因阴阳相争所致。我用阳气驱走阴气,自然不痛了。” 汤水泽向洪火烈一抱拳,道:“适才冷冰寒污言启衅,多亏白兄弟和洪兄弟仗义相助。汤羹局就在左近,二位若是不弃,请和史姑娘一起到敝局一叙,如何?” 洪火烈道:“我本来有军务在身,耽搁不得。只是那兵部着实可恼,完全不把紧要军情放在心上,我连阮胡子的面都见不着,只好明天去马士英府陈情,因此今日尚能偷得半日闲暇。能与诸位小聚,当是人生一快。”汤水泽拍掌道:“好!我亲自下厨,做一道最拿手的羹汤给各位品尝。”说罢在前引路,领着白史洪三人转过游廊,至汤羹局内坐定。 尚膳监汤羹局专司负责宫廷膳食的汤与羹两部分,其驻局屋舍所在,特地选择皇城的内湖边上,引水凿出两口小池,屋后半围又挖了三口井,还有一个铜人托着银盘收聚天露。从会客厅轩窗望出去,正对着蓄养塘鱼那口池塘,水影粼粼,鱼儿欢游,池周细柳垂荫,芭蕉分绿,鸣蝉声声入耳,自有一番别致的小风光。 史琉璃眼望碧水绿树,欣羡道:“汤大哥日日坐对池阁佳景,远眺尚有一湾湖水澄澈如镜,赏心悦目,真是有福。”汤水泽苦笑道:“风景虽佳,奈何心境悲凉,再好的景致也入不了眼。”白食易道:“汤大哥,你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我们兴许能帮上忙。是担心‘皇后羹’的事么?”汤水泽道:“这只是其一。做不出皇后羹,最坏不过杀头。我另有一事,比杀头还忧心。”洪火烈道:“这可奇了。人生除死无大事,你竟然还有比死更大的事!”史琉璃道:“既是超乎死生之事,定然无比重大。小女子冒昧,愿闻其详。”汤水泽道:“先不忙,我做一道羹请三位尝尝。”言罢自去后厨忙碌。 史琉璃见洪火烈披襟迎风,姿态雄豪,不禁说道:“洪大哥英风侠烈,一望可知绝非常人,竟能屈身灶炉,做一个厨宰,倒颇使人意外。” 洪火烈扬眉笑道:“我当初投军之时,报的是虎贲营,不料正巧碰上史阁部麾下的火将军,奉令来滁州聚合四镇兵马。他力邀我家大帅与兴平伯高杰同赴扬州,面见史阁部。高杰素来与帅爷不和,久欲吞并黄家军,便假意应允,还主动承担一路行军的饮食,命他的厨营负责埋锅造饭。我家大帅对高杰一向也有提防,面子上不说,但每次吃饭时都先让土狗吃过,确认无毒后再吃,因此高杰一直下不得手。他帐下有一高人,见此情势,便想出一条毒计,在烧饭的火上做文章。两军行到高邮时,高杰命厨营偷偷在火中投入‘焦蛇胆’,此胆外观无色无臭,囊体内的金黄色胆汁却有剧毒。遇火后胆囊烧裂,胆汁流出,可将灶火变成毒火,炊烟变成毒烟。由于毒火毒烟只是慢慢渗进饭中,人食三天后才会中毒,神不知鬼不觉地害人夺命。那高人虽知有火将军在,但忖度火将军的用火之术正大光明,定然不知这诡秘阴毒的伎俩。可他千算万算,却算不到我也是用火高手,而且不拘正派反派,只要是高明稀罕的用火手段,都要找来研习一番。那日黄昏,我见 石灶中的火光忽而幽蓝色、忽而焦黄色,便猜到有人施了火毒,立即偷偷向帅爷禀报。帅爷不愿同室操戈,连夜引军远走。高杰见奸谋败露,恼羞成怒,公然率兵追来,两军在土桥好一番血战。可怜都是大明军兵,却自相残杀,为外敌笑。这一战不分胜负,战后帅爷对我重加优赏,又细细询问我的出身来历,得知我师从火侠,厨武双修,便亲点我到饫狼营任职。‘饫’者,饱食也。帅爷要我统领厨事,令三军将士顿顿食好食足,好奋力杀敌。我感念帅爷知遇,从此便在饫狼营效力至今。” 白食易赞叹道:“洪大哥识火明火,救了无数将士性命,这是莫大的功德啊!”洪火烈道:“功德不敢当。家师曾教诲说,火为凶物,焚野燎原,最是无情。但若使用者心存善念,则能扶正黜邪。譬如孔明屡屡以火破曹,护国救民,就是据义履方,化无情为有情。故而杀戮虽众,千百年来百姓们却不以为恶。” “好!好一个‘化无情为有情’!洪兄所言,亦甚合家师当年的教诲。”汤水泽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从后厨出来。他将托盘放到桌上,只见一碗黏稠的羹置于盘中,盘的四角各放着一柄调羹和一盏小盅。 汤水泽在一张官帽椅上坐下,向洪火烈微笑道:“没想到洪兄竟是火侠的弟子,失敬,失敬。” 白食易与史琉璃都只通晓食事,江湖历练甚少,齐声道:“火侠?”汤水泽道:“火侠龙天火乃‘食林四义’之一,与酒侠、盐侠、素月散人并列。他们行侠仗义,卫道驱魔,是江湖上正人君子十分敬重的老前辈,宵小之辈则对他们恨之入骨。洪兄性如烈火,嫉恶如仇,与禀性刚烈的火侠一般无二。”洪火烈道:“不错,家师当年收我为关门弟子,正是看中我这性子与他一模一样,才破例一回。不然我一个通倭汉奸的后代,岂能拜入中原名侠门下!” 此言大出汤水泽意料之外,他眼望洪火烈,沉吟道:“没想到洪兄还有这样的身世。”洪火烈见他微微蹙眉,不悦道:“我爷爷、父亲通倭卖国,难道你看我也像个汉奸?老鼠的儿子就注定只能打地洞?”汤水泽急忙道:“洪兄误会了。在下的身世也不比洪兄好到哪里去,又岂敢五十步笑百步?”史琉璃道:“英雄本无种。多少权贵子弟,嘴上仁义忠孝,背地里却干尽龌龊之事。就拿去年、今年降清的人来说,泰半都是所谓的高门俊彦,贪生怕死,品行卑劣。反倒是贩夫走卒之流,为保华夏衣冠,拼死抵抗到底。所以什么出身、什么门第,统统不及一颗本真之心。只要行事无愧天地,就算是乞丐倡优,也可昂首立世,何惧世俗谰言!”洪火烈大笑拍掌,道:“史姑娘女儿之身,能有这样的见地,在下拜服。”汤水泽也道:“史姑娘不愧是史阁部的侄女,人品见识真是女中佼佼。”稍停,又对洪火烈道:“尊师自凤凰宴一役后,已许久未闻音声。今日能与其高徒相聚一堂,实是汤某的一大幸事。”白食易好奇道:“凤凰宴?我在扬州时,也曾听火将军提到过,不知是怎样的一件事?”说着,脑海中浮现出曹寂对火将军战栗畏惧的模样。火将军那时说大破凤凰宴,想来就是此事了。 洪火烈道:“白兄弟年纪尚轻,不知亦不足奇。此事说来当真痛快至极!八年前,朝鲜国王向敌酋皇太极投降,皇太极摆下凤凰宴,欲向本朝和朝鲜人炫耀战功。我师父义愤填膺,为挫鞑子气焰,会同火麒麟和红莲狮,夜战三田渡,击破凤凰三绝和飞水三魔,烈火绵延十余里,烧得皇太极焦头烂额,抱头鼠窜。这一役天下震动,‘中原三绝火’的大名从此海内皆知,武林食林无不奉为传奇。噢,对了,那火麒麟就是火将军。他那时还未投到史阁部帐下。” 其实这段往事洪火烈并未亲历,是听师兄们转述。他遥想师父当年举火燎天,焬燿巨野,胡虏丢盔弃甲而逃,不禁心追神驰,豪兴顿起,叫道:“汤兄,可有好酒?我要干它一大碗。”汤水泽道:“好酒尽有。不过此刻要请洪兄先尝尝这道羹。” 史琉璃笑道:“哎呀,光顾着说话,怠慢汤大哥这道羹了。”汤水泽亲自将羹舀进三盏小盅里,郑重摆放到其他三人面前。史琉璃先用手掌轻轻沿着盅口扇了两扇,鼻中闻到一缕淡淡的焦香和甘露香。再用调羹舀起一小口,送入口中,细细感受,只觉得舌底津液溢生,混合着羹汁的清甜,如雨露洒入清波,芬芳飘逸。一会儿后羹汤滑到喉间,味道又变作暄燠醇厚,像小火烘烲,和熙温暖。史琉璃闭目轻叹道:“这羹里先有山泉水的清冽柔滑、天落水的纤细幽渺,再有小鼎火的焢焃煦热,而后合流归入腹中,令人油然而生一种水火兼济、冷热和衷的感觉,心头升起阵阵亲切温馨,仿佛包含着人间一切温情,整个人都暖洋洋地。实在奇妙极了。” 白食易与洪火烈亦点头道:“确如史姑娘所言。食用此羹后心境豁然开朗,一切不快之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胸中只有愉悦恬然,真是神奇。”史琉璃道:“如此美羹,究竟是用哪些食材烹制?惭愧得很,我竟看不出。” 汤水泽却不直接回答,放下手中调羹,道:“这道羹,名唤‘水火有情羹’,是本门秘传的绝艺。不是真正有缘人,在下是不会奉上的。适才洪兄讲了一段故事,我也来讲一个关于我的师承和身世的故事。这个故事可以回答三位的不少疑问。”他略停片刻,理了理思绪,道: “本朝正德年间,宁王朱宸濠在江西起兵作乱,大才子唐伯虎由于曾受宁王延揽,也被卷入乱局中。虽然他事先察知宁王异心,装疯佯狂逃回苏州,但宁王事败后,朝廷为斩草除根,派出两名锦衣卫缇骑追杀到桃花坞。唐伯虎在桃花坞里一不避让二不反抗,只摆下一张藤桌、一把水壶,倒上两杯清水,竟让缇骑饮完后流泪而退,唐家满门皆免了株连祸殃。当时唐家有一个僮仆,对此事大为不解,遂暗中打听,了解到其中的关键在那两杯能使人改变心意和情绪的水。他不甘久居人下,便趁唐伯虎不备,偷了那把水壶,远遁塞外。苏州的水,渌影花光,温润优雅,能清宁精神、能净化情致,但若说有改变人心的奇效,谁都难以置信。可是那僮仆盗水遁逃后,竟在茫茫漠北凭借着一壶水,开宗立派,创立了‘水月宗’,你们说奇也不奇?” 洪火烈轻咦一声,道:“水月宗于百余年前崛起,彼时与火云宗一北一南,并立称雄,名震江湖,却绝少有人知道它的源起,创派祖师姓甚名谁更是谜团。汤兄居然能说出它的来历,莫非你们之间有什么渊源?”汤水泽道:“盗水开宗并非什么光彩事,自然要严守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那僮仆成为一代宗主后,用那壶神奇的水做源水,稀释出一千小瓶奇水,在大漠和天山南北济困扶危,劝邪归正。当遇到穷凶极恶、屡教不改的大盗剧匪时,他就以力降之,然后把水给盗匪饮下。任你再横蛮的盗匪,也立时虔心归服,从此弃恶从善。在帮助几个村落的居民消去祸害后,宗主和他奇水的名头越传越玄,终于传进了叶尔羌汗国[ 明朝中叶起,天山南部受叶尔羌汗国统治,天山北部受蒙古准噶尔部统治。今新疆大部分地区当时皆在叶尔羌汗国疆域内。]的大汗耳中。对了,我忘记说了,那僮仆成了宗主后,改名叫‘西天我有’,很是威风了一段时期。” 白食易与洪火烈听到此名,竟同时一声惊呼:“啊!是他!” 洪火烈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西天我有居然是水月宗的创派宗主?此人已销声匿迹数十年,大江南北的青壮一辈,几乎无人知他名头。我也是听师父提起,才知当年有这样一位纵横天山的大人物。”他顿了顿,向白食易道:“白兄弟年纪轻轻,尚乏江湖阅历,难道也晓得西天我有这等老辈雄杰?”白食易道:“我爹在世时,多次对我提过‘西天我有’的名字,反复叮咛要找到他的正宗传人。是以我一闻此名,立即心有所动。” 洪火烈讶异道:“令尊竟有这样的嘱托!敢问白兄弟的父亲是……”白食易道:“承问。家父是‘天下第二楼’主厨白一刀。”洪火烈顿时肃然起敬,道:“哎呀,白兄弟是白主厨的公子啊!难怪我和白兄弟一见如故。”史琉璃笑道:“怎么?你看他食林世家出身,要攀亲认旧了?”洪火烈咧嘴笑道:“攀亲认旧说不上,但彼此间还是颇有渊源。当世厨坛有七大高人,‘一口一刀,一勺一烧。一心一意,一掌乾坤。’白一刀前辈是其中的‘一刀’,而那个‘一烧’,正是我的大师兄柴火烧。”史琉璃掩口笑道:“好名字。柴火自然是要拿来烧的。”洪火烈肃容道:“我大师兄用火的功夫胜我十倍,而且为人严直,史姑娘这般调笑的话若被他听见了,定然施火治你。”史琉璃吐了吐舌头,含笑不语。 白食易这时对西天我有上了心,急切问汤水泽道:“汤大哥,那西天我有后来怎样了?为什么突然销声匿迹了?” 汤水泽续道:“当时叶尔羌汗国的大汗,唤作阿不都克里木,正苦于国中白山派和黑山派争斗不休,朝野难宁。听说西天我有的奇水能改变人心,息争止斗,便恭恭敬敬邀请西天我有入朝调解纷争。但白山派和黑山派中高手如云,哪里肯听一个外来人调解?西天我有的武功虽也甚高,然而白山派和黑山派所使的都是传自波斯国与天方国的武功,诡异莫测,几场较量下来,西天我有根本占不到便宜,更别提迫他们喝下奇水了。于是西天我有想了个计策,这个计策需要用到善于使火的高手。水月宗和火云宗的恩恩怨怨,就此结下。” 洪火烈叹息道:“看来汤兄所要说的,就是大雪山一役了。若非此役,火云宗也不会一分为二,我师祖也不会愤而出走,自立门户了。”汤水泽道:“不错,此役引发武林食林中水火两派大分裂。冷冰寒的师祖也是因此叛离水月宗,自创‘寒冰门’;西天我有的另一个弟子,也就是在下的师祖,则创立了‘高汤门’。水月宗从此一分为三。三系间不共戴天,直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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