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级小说》
独眼
看这本书的时候,我在地铁上,被一位以华丽旗袍裹住浑圆腰身的大婶揪住问:“诶,你说说,什么是B级小说?”我站着,她坐着,仰头,拨着我的书脊,“诶,诶,B级到底什么意思。既然A片是指那个。”她还恰逢其时地眨了眨眼。
被她问了好几回。
我只好说,B级,是指恐怖的、暴力的。对这个回答我并不是很有信心。她微笑着,像是并不关心我回答了什么内容,为自己成功地强迫我回答而开心。
其实约翰·康奈利的这部小说集原名“Nocturnes”,既是其中一个故事的名字,也似乎在暗示,这些更像是那种青少年在黑暗里躲在被子下面互相吓唬着讲的故事。中文版改名为《B级小说》,“B级”这个从B级电影里拆借出来的词,一下把故事恐怖、暴力的成分拔高了。整本小说里都带有黑暗气息的故事。但康奈利没有非要颠倒黑白,他并没有把黑暗描述得优雅、华丽的意思,他不装点,也不开脱,坏的仍然是坏的,坏人仍然是坏人。
故事们自由放纵,大多数是从日常生活开始,他非常善于把一切写得很有实感,不仅主角们很立体,配角身上不多的笔墨也让人能感到人物的深度,他们不是恐怖故事的布景和道具,而是有着真正的偏头疼、家庭,住在不太一样的房子里,每个人或亲切或可刻薄,整本书里的几十个角色可能有人有相似之处,却没有完全雷同。明知道自己在看这种小说,做好了心理准备要迎接一个吓人的故事,可那种微小的异常感是逐渐加强的,像某个隐形的发条越拧越紧,恐怖感会像蚂蚁让人感到钻到骨头缝里的凉意,不读到最后,前面的预测都是枉然,你不知道他打算停在怎样程度的“凉”上。
他写那些我们从小都会感到害怕的事物,比如,学校、小丑、黑暗中的影子、夜里耳边的声音,我们被自己的恐惧吸引,又难以得到全面的保护,康奈利在撩拨人心里早就埋下的恐惧的刺,把人怕的东西写得更可怕。似乎并不是每个故事都有一个完整的逻辑,你不是因为触发了A而得到了B,陷入令人瞠目结舌的麻烦里,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缘由。在比较长的几个故事《拽牛仔》、《镜子里的人》、《昂德伯里女巫》中,康奈利都设定了类似侦探和警察这样的人物,他们在追寻原因,追查凶手,调查有关前因后果的各种线索,越是想要找到解决方法,越是让人感到挣扎的可悲。
我喜欢康奈利小说里那种尽可能稳定、简洁的叙述感,他很奇特地,在同情和冷酷之间找到了一种平衡。好几个故事是关于孩子和失去孩子的人的,他们中没有人赘述牵挂和痛苦,康奈利让他们的忍耐和点到即止的悲伤有了翻倍的不容易和值得同情。当这些人在以恐怖为最终主题的故事里有所行动的时候,读者免不了对他们多些担忧,有一点点希望他们能找回什么、阻止什么的念头,会由于珍惜而自动生成更多的怕,怕他再经历丧子之痛,怕墙上的一点黑暗就会突然扩大将这样的主人公吞掉了。
康奈利因为之前的小说《无耻之徒》而有了“斯蒂芬·金接班人”的称号,但我觉得他的小说要比斯蒂芬·金更易读,某种程度上废话更少,少很多。而他故事里少量无关恐怖的“废话”也是有趣的,对生活的洞察不亚于那些写纯文学、“严肃”文学作品的作家。
在一些故事里,形形色色的女性是主角或非常重要的配角,康奈利描写了如谜般的两性关系,女性的难懂和难以预料,被他用诡异的故事发展表现得淋漓尽致,她,可能是突然吃人的怪兽,可能是在美丽的花园里等着青年人鲜血的资深吸血鬼。他借人物之口写了一种迷惑:“也许你不信任她们,或是鄙视她们。你不了解她们,这让你害怕她们。她们的欲望,她们的情感,她们的行为和思想,所有这些,对于你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这绝对不是康奈利一个人的感受,两性之间的迷雾,是生活中最值得加以小心的。她们让人害怕,同时也在男主角面临危险的时候是成了背后支持的力量。
在本身的故事主线之外,他总是有一些精彩、简洁的描写,犀利地指向生活的真相和实态。比如,在《中国猴子》里,康奈利写一个作家:“他心中有个坚定但从未言明的信念:按照常规,只要产量高,最终质量必然也会高。写报刊文章、给人代笔、作诗、编辑,这些都是他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看这段的时候,我的心很疼。哪只是作家,我们中的很多人都清楚自己不具有足以称道的天赋,只能把勤奋当作一种自我抬升的砝码。在这故事里,作家遇到了瓶颈,求助于错误的方式方法,可是……结果呢,很难说他是得偿所愿,还是遭到了贪心的报应。
有时候,我觉得这些B级小说写的才是真正的人生,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见了鬼,遇到了一个会传染恶性病症的人让你在大鸡鸡上突然长了一个鸡蛋大小的卵块,没有人能给你一个解释,你也找不到药和屏蔽灾难的方法。人们常说的那些是因为贪心、小算计才惹事上身。但这些描写真正的黑暗罪恶的故事会告诉你,不是那么回事,跟你个人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只是来了,他们只是选中了你。生活的倒霉就是这么回事。别试着在自己身上找责任找原因找解释了。寻找自圆其说来当作自我安慰,对真正的恐怖而言,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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