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对于沈培印象最深的是他来家里吃饭。那时候他坐八仙桌上首中间,个子小,露瘦肩膀小脑袋,跟我爷爷聊天,聊了一些我不认识的人和旧事,不知说什么讲起他和他爸吃酒吃蟹(或者花生),他爸一边聊天一边把壳堆到他那一边,最后笑他,“看,都被你吃了。”我在一旁听着笑。
沈培论年纪,我该叫爷爷,他是我爷爷的朋友,有时他又给我一种和我爸同辈的感觉。1950年代末,《中国少年报》上连载的漫画《小虎子》有好几年是他作画,主题是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学着做个好人,漫画轰动一时;1961年出版的《小布头奇遇记》,儿童文学作家孙幼军创作,我爷爷担任责任编辑,请沈培画插图,这本书畅销了几十年;之后1980年代初,沈培去了香港,做了许多工作,画过漫画。他笔下,有讽刺揭露,更有对人心世情的体察。以为他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可以闲居养老,没想到,他回头把那些生活小段子都写下来,变成了《孤山一片云》。
书里从他小时候写起,有解放前的南方生活,雨中的石板地被他写得踏起来哒哒响;有他到杭州艺专上学期间遇到的各种同学师长,若干美术大家或嬉笑怒骂、或阴阳怪气的八卦;他当了美术编辑,去考察,看看学校,看看公园和工厂,有人塞他扫帚让他当校工,有人给他一碗水解他燃眉渴;后来,运动来了,要么“坦白”,要么被斗,怕着恼着互相护着,再后来,报社大部分人被下放到黄湖农村,忍饥挨饿,吃苦做工;运动结束,到他去了香港。人间万象,生生死死,笑多,苦少,没有泪。沈培写字像画漫画,寥寥几笔,眼到手到,读着字会让人被牵动得历历在目,偶尔看得人心里一紧,千百样人,活得又狡猾又真实,可笑又可悲地被时代和命运玩弄于股掌,有小挣扎又被无形的手摁倒,还想再爬起来。非常不易。
这书他寄给我爸妈,让他们给我一本,上写“扬扬道兄审览 老培头”,他当然知道我的性别,而且他比我大四十多岁,今年八十了,他跟我妈说,因为都是出书的,所以跟我是同道中人,我还算在前面。
我妈把书给我,说,一定要写评啊。写真生活的书,要怎么评。沈培说的都是真话,没有任何牵强附会、所谓以小见大的拔高,评起来更困难。这些是他的人生,许多人的人生,好几座城市、一个国家的好几十年很具体细微的历史,但是,非要上层次会损害沈培行文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松弛坦荡。
这本书值得一读再读,在任何时候翻到任何一页,都会感到生活的真实扑面。这么说好像很夸张,可现在好多书都在教人这样那样,却只是让人活得虚与委蛇,无非求个善应对。看看沈培和他笔下的人,顺境逆境,生老病死,都在逃不脱似的真实地活着。他不提这样生活的难度,但好多故事背后,都有这个难度在。想起沈培写他父亲,小老板,不识字,把两个不爱学习的哥哥安排在织厂干活,想着往后每人分几台织机能自立门户,没料到解放之后公私合营,两兄弟变成工人。而这之中,沈培的大哥曾经心有所爱,又曾经卷走家中巨款,被捉回后和家里指定的姑娘结婚,几十年后自沉而死。爸妈拉扯孩子长大,还要为未来细打算,抚育不易,算计筹措更难。
沈培进杭州艺专的时候年龄不够,但还是录取了,住的宿舍,背后是大名鼎鼎的孤山,一侧是徐锡麟墓道,一侧是孤山一片云。那里多少是沈培的命运走向发生改变的地方。用沈培的话说,如果他不进艺专,会像他两个哥哥一样,也是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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