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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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译作
2007年 -『大風呂敷と蜘蛛の糸』で第38回星雲賞日本短編部門を受賞
大风筝与蜘蛛丝
[日]野尻抱介
ACT 1
升降机轻快上升中。离开地面六小时以上。蓝天在眼前终结,一半世界已经笼罩在宇宙的黑暗之中。
正下方是十胜平原的海岸线。晴朗的天气里,关东北部、佐渡、海参崴,还有库页岛的大半都可以一览无遗。只是今天下面百分之九十的地方都有云层覆盖,这个季节中代表性的低气压在东面...
(6回应)
2007年 -『大風呂敷と蜘蛛の糸』で第38回星雲賞日本短編部門を受賞
大风筝与蜘蛛丝
[日]野尻抱介
ACT 1
升降机轻快上升中。离开地面六小时以上。蓝天在眼前终结,一半世界已经笼罩在宇宙的黑暗之中。
正下方是十胜平原的海岸线。晴朗的天气里,关东北部、佐渡、海参崴,还有库页岛的大半都可以一览无遗。只是今天下面百分之九十的地方都有云层覆盖,这个季节中代表性的低气压在东面的海上盘桓不去,而且还在不断发展,完全不管气象预报如何规定。
冷锋犹如煮沸的牛奶。地表至积雨云顶层10千米。依照自己的身高等比例缩小,大约是在膝盖的高度——若是将现在自己所处的位置比作眼睛高度的话。
榎木沙绘心血来潮地做了下计算。
接近终点,升降机自动转入慢速运行。
沙绘抬头仰望前进的方向。
漂浮于40千米高空的、北海道大学的平流层站台。
那里差不多已经快到中间层的领地了(中间层:距离地面50千米至90千米的范围被命名为中层大气,简称中层,亦称中间层)。气压3百帕,仅为地面的三百分之一。
站台这个名字听起来很气派,实际上是由两只氢气球牵引悬停的桁架结构(truss frame),只能算是一个相当危险的落脚点。
升降机停在桁架结构的中央部分。
有块薄片贴在这里,不知道是谁干的。
“本次列车到达终点站。去往上层的旅客请换乘大风筝1号。”(“大風呂敷1号”,直译为“大包袱皮”,又有“异想天开的、无法实现的计划”的意思,是双关语。中文没有对应的词,只能依照飞行器的实态改译作大风筝。)
照办不误。
穿着沉重宇航服的身子向轻金属制成的楼梯踏出。踉踉跄跄地爬上楼梯,坐进大风筝1号的吊舱。虽然很想能有人帮忙,但因为有成本的限制,此处无法再承担更多的重量。更何况依照当初的计划,本应该全程无人操作才对。
桁架两头分别系着一只高分子薄膜大气球。气球的最大横截面直径60米,高度150米,可以容纳两至三架大型客机。
气球中填充的是氢气。在这个近乎真空的世界,不必担心失火的危险,自然不必采用价格昂贵的氦气。当然,能在贫乏的预算限制下能实现沙绘的构想,也是多亏了诸如此类的障碍能被悉数克服的缘故。
气球微微摇晃着。不过只有一直盯着看才能发现,犹如平静的大海静静起伏一般。
“这里是大树町指挥塔。地面要下暴雨了。”
中喜多教授的声音传来。他是想要自己也介绍此处世界的状况吧。
“这里很安静。虽然画面显示风速40米。”
身体感觉不到有风。若是在地面上,就算身穿宇航服,只要有风吹来也能立刻感觉到。
“能看到采访飞机吗?这种天气没办法从地面拍摄,报社说他们会坐喷气飞机上去。”
沙绘仔细查看周围,但在闪烁不定的云海背景下,什么都看不到。
“看不到呀……从他们那边看我这里应该很清楚吧。”
商业喷气机的最大上升高度充其量应该只有15千米。对于肉眼来说距离太远了。
“啊对了,系留索的事他们知道的吧。”
“当然知道。就算飞行员忘了,自动警报也会响。”
系留索上每隔1千米就有一个定位传感器。这些传感器都作为航空障碍物由航空管制机构管理,随时通知到所有的航空器。它们应该会像中国的串形风筝一样显示在机舱驾驶室的屏幕上。
沙绘逐一确认检查表中的项目。最后一条是,“深呼吸,再看一次周围”。
照办不误。沙绘再一次用心观察所有自己能看到的东西。
借来的Mark V型宇航服,自肘部到指尖。胸部的控制面板。装在头盔里的、用舌头操作的开关。饮料管和草莓味的方糖。鼻尖。
半身高的、由轻合金框架与化学纤维构成的吊舱。便携式生命维持设备。收纳在桶状密封舱里的膨胀式救生艇。
固定在吊舱扶手上的触控屏。旁边是项目组成员的集体照,上面写着“加油,沙绘!”。将宇航服和吊舱连接在一起的安全带。
吊舱侧面固定着全长2米的CAMUI火箭(日本民间开发的商用卫星发射火箭。其发射成本仅为一般火箭的1/10,2002年第一次试验发射,2009年正式投入使用)、装有液态氧气的真空瓶、以及便携式控制箱。有点象战斗机的导弹。
绑在吊舱后面的一捆东西,看上去像是足够铺满八畳房间的地毯(畳为日本特有的面积计量单位,一畳即一块榻榻米的大小,尺寸约为1×1.8m)。头顶的桁架上是比风筝线还细的束绳,还有像钓具一样的、由计算机控制的纤细绞盘。超高大气层的观测设备与数据通讯用S频带全向天线(Sバンド・アンテナ,S-Band omni-antenna?) 。
上风侧拴着系留索。系留索的另一头是在设置于大树町多目的航空公园尽头的卷扬机绞盘上。据报告,目前卷出的长度为60千米弱。
系留索只有毛线粗细,但实际上采用的是最新的碳纳米管(carbon nanotube,缩写为CNT)强化纤维,具有超乎寻常的强度与重量比。这也是计划得以实现的关键要素之一。需要将气球系留于超高空→系留索过重→气球必须加大→需要更强健的系留索→更重。没有CNT强化纤维,很难打破这样的恶性循环。“用那个CNT绳试试看?”——忘记是谁提的这个建议了。
该看的东西全都看过。仔细看过。一切正常。
沙绘呼叫地面。
“这里是大风筝1号。没有要做的事了。除了出发之外。”
虽然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到底也还是有点害怕的。特别是从此刻起就要一个人扬起长140米、宽1000米的风筝,乘着它飞上高度80千米的宇宙之大门的时候。
但是中喜多教授的回答却有些犹豫。
“唔……稍等一下。”
“稍等?有什么问题吗?”
“天气不是很好,需要时间判断GO or NOGO。”
“哎——”
“对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先把HBC的访谈做了?”
“啊?虽然也不是不行……”
“拜托了。”
还是做吧。诚恳对待媒体的采访,是花费税金者应当承担的说明责任。
沙绘将倒计时模式下的大脑转到社交模式。
想听什么?计划的缘起?
ACT 2
缘起是在工学部一年级的秋天,学生食堂的告示板。
“目标,宇宙!”的POP文字攫住目光的刹那。
仔细看了看要求,沙绘的梦想几近破灭。这是使用小型火箭进行弹道飞行实验的方案竞赛。到达高度只有10千米。仅相当于载客飞机的巡航高度,连所谓宇宙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火箭是已经量产的CAMUI系列的产品。这一系列的火箭广泛用于观测与微重力实验等方向,具有多种尺寸,这一次提供的是价格最低的小型版本。所谓以宇宙为目标,看来只是在表达一种精神。
拿上A套餐的盘子走向座位。手上把满是卡路里的油炸食品不断送进嘴里,脑海中的思绪则慢慢飘离了地面。
如果火箭飞不了那么高,给火箭穿上木屐看看呢?(原文为“下駄を履かせてやればいい”,这个短语也是双关语,因为木屐底部有两条横木垫高,所以这句话也有“把一件事物说得比实际好很多”的意思)
飞机应该可以飞到20千米的高度。再从这里进行发射,火箭便可以到达30千米的高度。
宇宙起始的高度为100千米。还是不够。
沙绘记得观测气球可以到达50千米的高度。
这也勉强只有一半的距离。没有更高的木屐了吗。
沙绘把饭盆推倒一边,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用“平流层”作关键字检索,得知这一层在50千米高度附近结束,由50千米到80千米的高度则被称为中间层。
接下来调查“中间层”。然而让沙绘吃惊的是,有关这一层人们所知的情况少得可怜。飞机和气球上不去,火箭又是高速通过,很难对这一层做什么直接的观测。
不过电离层倒是从很久以前就有研究。最低的D层产生于中间层。因为大气密度不足地表的千分之一,大约十分之一的大气分子沐浴在阳光下发生电离。没有日照的夜晚则会消失。这一点可以通过电波的反射观测。
另外,也许是因为大气密度只相当于荧光管内部密度的缘故,在这一层有许多放电现象。红色精灵(red sprit)、淘气精灵(elves)、蓝色喷泉(blue jet)等等,起的都是很能引发好奇心的名字。这些都是产生于雷云之上的放电现象。换言之,它们都是劈向宇宙的落雷,单靠肉眼基本上不可能看到。
除了放电,还会有电磁波与伽马射线爆发等现象。这些现象似乎也是与雷的产生有关,但具体过程不详。
中间层还有被称作夜光云的现象(夜光云,Noctilucent cloud,距地面80~85公里,是世界最高的可見云。这种云只在高纬度地区的夏季才能看见。其外观类似卷云,但较薄,颜色为银白色或蓝色,出现在落日后太阳与地平线夹角在6-15度之间的时候。夜光云的成因科学界还有争议,一般的看法认为它是由极细的冰晶构成。),据说那是由微小的水分凝结成的冰晶构成的云,在地面已然是夜晚、但上空又有日照的时候,会看见它在天上闪亮。
竟然有冰存在,这是让沙绘很意外的一点。不过恐怕也是非常稀薄的存在吧。中间层的气压只有地面的千分之一乃至十万分之一。也就是一般所称的真空了。
如果滑翔伞飘到这个高度会怎么样?
沙绘记起自己暑假的时候曾经在二世谷体验过滑翔飞行,随即想起了这个问题。
肯定会像石头一样掉下去吧。要想不掉下去,翼面积至少要有一般滑翔伞的10万倍吧。
沙绘以关键字“滑翔伞”检索。
标准尺寸的翼面积为25平方米。十万倍就是2.5平方千米。能够盖住从札幌站和克拉克像直到整个大通公园的超巨大风筝。(克拉克,1826~1886,美国教育家,1876年被聘为北海道开拓使来到日本。)
异想天开。太异想天开了。
有没有别的什么能用的材料吗?再一次回过去检索“中间层”。
沙绘忽然看到某篇文献里有一张名叫“风速分布”的图。
中间层有风?
不论南北半球,在纬度四十度附近、80千米高度左右的地方,风力都是最强,甚至可达每秒80米。
这差不多是滑翔伞飞行速度的十倍了。
这种风虽然不是上升气流,但如果能像风筝一样加以牵引的话,应该可以将之转换成升力。
升力与流速的平方成正比。风速的十倍等于翼面积的百倍。
两者相抵,在中间层的范围内,必须的翼面积只要千倍——也就是说,2.5万平方千米就够了。
不妨假设面积是100米*250米。差不多也就相当于操场的面积吧。虽说这个面积也不算小,但比起从札幌站到大通公园总算好了很多。当然前提是总重量要能控制在80千克的程度之内。
“真的……能行吗?如果有什么尖端材料的话?”
沙绘低声自言自语。
看一眼时间,沙绘吓了一跳。下午的讲课全都被忘到九霄云外了。
算了,不管了。沙绘决定干脆不去听了,继续研究这个问题。
从80千米到800千米的高度被称为热成层。100千米以上就是通称的宇宙。多数卫星便是在这一层围绕地球旋转。这里的风速很小,毕竟大气密度已经接近于零了。
80千米的高度应该是利用大气的极限。再往上就是火箭的势力范围了。
用滑翔式风筝升到80千米的高度,然后由这里发射火箭,那才是真的以货真价实的宇宙为目标。80千米以上的空气阻力几乎为零,火箭所能到达的高度应该还有提升的空间。这样一来,岂不是可以突破100千米的大关了么?
沙绘又花了一天的时间整理计划书,然后提交给了方案竞赛组委会,标题是《借助风筝抵达宇宙的方法》。
组委会本以为收到的最多不过是在火箭头上堆些咖啡罐之类货物的方案。给火箭穿上巨大的木屐,这一设想完全出乎组委会的意料。
不过沙绘的计划在组委会还是大受欢迎。负责审查方案的技术员和教授们一看计划书便都捧腹大笑起来。被要求起立的沙绘顿时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怎么会想到这个方案的,审查员们问。唔……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看到了那个标语,想要飞上宇宙去,沙绘回答。然后沙绘反问了一句。
“实现不了吗?”
这话顿时成了扔进评委会里的一颗炸弹。
审查员们立刻换上了严肃的表情。评价方案的时候,“实现不了”是绝对的禁语。
原本他们也不是在嘲笑沙绘。那笑声是他们撞上奇思妙想的时候情不自禁发出的欣喜的笑。审查员们把审查的事情扔到一边,自顾自讨论起来。
“首先是膜的问题。既然是风筝,用尼龙布做?”
“有材料比尼龙还轻两个数量级。据说1平方米只有0.8克。”
“真要这样的话,可真能做个名副其实的大风筝了。”(这句话的原文也是双关语,另一层意思是“异想天开的计划也能实现了”)
“翼面不用做的十分光滑。在那种高度上,就算是速度不高也会近似于牛顿流体(指在任意小的外力作用下即能流动的流体)。用平板改变气流的方向就行了。反正很轻,操作起来应该很容易。”
“设计还是很重要。虽然说不像轨道升降机要求的那么严格。”
“有在凯夫拉纤维上附着CNT的材料,很快就要商品化了。不妨把这部分交给他们去做。”
“说到长线的话,水产学部可是座宝山哪。长度超过百米的刺网之类的玩意儿到处都是,至于固定网更是大的没法想象。”
“减轻重量是关键,在半路设一个中转站怎么样?用系留气球在平流层的上面设一个基地(base camp),再由那边放起风筝,重量会轻很多。”
“嗯,我也这么想。而且适用于超高大气层的风筝不见得能在低空使用吧。”
“但是氦气的价格很高。1立方米差不多5000块(单位日元,相当于人民币350元)。皮夹子里也全是氮气,没多少预算啊。”
“氢气就行了。就算泄漏也没风险,氧气远远不到爆炸临界。”
“我插一句,所谓氢气爆炸导致兴登堡事故的说法,完全是常识性错误。从录像上也能看出来,那个事故是因为外皮的涂料发生了铝热反应的缘故。”
“呵呵……”
审查员们从三十岁到七十岁,各个年纪的都有,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与满身老九气息的文科教授不同,这些审查员们一个个看上去都平淡无奇,丝毫没有刻意打扮的样子。有些人干脆就穿着工作服一样的衣服。然而与此相对的事,当他们讨论技术问题的时候,一个个的眼睛都像孩子一样闪闪发亮。看起来,他们都是那种明明是给孩子买的玩具、自己却比孩子更爱玩的类型。
沙绘的计划眼看着一点点丰满起来。她没有得到竞赛的大奖,但获得了审查特别奖。接下来讨论越来越深入,以出类拔萃的开发超小型卫星能力而知名的中喜多实验室为中心,计划的实现提上了日程。
沙绘以一介学生的身份也成了项目组的一员,简直就像采摘野菜时无意中撞上了恐龙化石的第一发现者一样。基于提案者的身份,沙绘在整个项目中也拥有不小的发言权。
关于中喜多教授,直到真正见面之前,沙绘一直都不能把名字和人联系在一起。不过一看到他,沙绘便记起自己以前经常看到他那副总是不停擦着头上的汗、抱个鼓鼓囊囊的肩包急匆匆绕着校园走路的样子。中喜多教授才刚40多岁,没有什么盛气凌人的地方,是很容易与学生打成一片的类型。吃饭的时候比谁吃得都多,唱歌的时候比谁唱得都晚,讲课的时候常用一些大叔级的冷笑话搞得一班学生相当无语。
沉浸在研究室里的学生们,全都是理工科的风貌。也不是没有爱打扮的人,但大多数都像是那些审查员的翻版小拷贝一样。
沙绘自己也是工学部的学生,所以很快便溶入进去。在狭小的研究室里一边大声吵嚷一边干活的第二天,沙绘便意识到这里就是自己的住处了——也有人把这里喊做蛸壶(蛸壶,沉入海内捕章鱼的陶罐)、龙宫什么的。就在这样的状态下,沙绘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一转眼便已经两年过去了。
ACT 3
计划开始之后不久,沙绘又扔下了第二颗炸弹。
“能不能载人啊?”
那时候研究室里有五六个人。所有人一时间全都僵住了身子,张大嘴巴怔怔地望向沙绘的方向。
“哎,不行吗?”
“呃,不是行不行的问题……你怎么想要载人的?”
“什么叫怎么想……”
把思考的磁带往回倒一点看看。原来是从滑翔伞想起来的。如果滑翔伞能在中间层漂浮——沙绘沿着这个念头想下去,不知不觉就把给小型火箭穿木屐的目的给忘了。
“要是载人的话,对安全的要求就会严格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为了满足安全要求,不得不追加冗余设计,于是重量也会增加,规模当然也会随之增大,那么就又需要新的设备。这就是个恶性循环了。”
“客舱不能不做负压。巴掌大小的面积就有上百千克的压力。要具备这种强度,舱体就会非常重。”
“还要氧气瓶。水和食物也不能少。”
“法律上也有问题。有很多繁琐的手续,比如什么适航性审查之类的东西。”
“唔……这样啊。”
被大家这么一说,沙绘暂时放弃了。
但经过一个晚上的考虑,第二天,沙绘又说,
“我觉得,载人飞行不是问题。”
“啊?”
“我是说,载人非但不是问题,反而是长处。”
沙绘的炸弹从来都是以一个简单问题的形式扔下去的。研究室里的人面面相觑,开始寻找自己的答案。
“……有了人就不用火箭抛弃装置了吧。”
“也能修理发生故障的装置。可以不用机器人了。”
“能代替摄像机。”
“直接用耳朵眼睛观察,口述发送报告。”
“很引人注目,这倒是真的。”
“能成为英雄。”
“还能上电视。”
“这些就是长处?”
“不管怎么说,有了人就很容易让人产生代入感。”
“好像很有吸引力的样子。要是载人的话,很有不眠不休大干一场的气势。”
“这一点就算是无人机也是一样的吧。先辈们开发正方体微微卫星(CubeSat)的时候不就是那样的嘛。”
“那个也是因为有团队的团结。大家都在努力奋斗,不能因为我的失误拖大家的后腿,是因为这么一种想法。
人最能发挥自己能力的时候,就是为了人而努力的时候啊。”
“最根本的目的确实是想载人上去。”
“不错。说起来我也想去。不过终点是不是定的太高了点?”
就在这时候,中喜多教授说话了。
“小沙绘说的终点,其实并不是指高度吧?”
我可不小了,沙绘本想这么说,不过想了一下还是没说。
“要点一,”中喜多教授竖起手指,“即便说是载人,也不是像飞机或者火箭那样的高速飞行。”
“啊……”
学生们露出一副“没想到这一点”的表情。
“就是说并不危险。”
“对呀,要是觉得危险的话还可以背上降落伞跳下来!”
“要点二,风筝和汽球都是航空法上规定的飘浮物,不是航空器。”
“那么就不要申请许可,也不用做适航性审查了。”
“要点三,我有些私人关系,可以借到便宜的二手轻量级宇航服。”
“有了宇航服就不需要密封舱了……”
教授嘻嘻一笑。
“接下来就是你们该考虑的事了。”
大家各抒己见,一直议论到晚上。说到大家肚子都饿了、一起拥到中华料理店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人反对载人飞行的计划了。
“那么,谁第一个飞?”
所有人都举起了手。沙绘叫了起来,嘴里的炒饭撒出了一个半径两米的半圆。
“女士提出的建议,当然我是第一个!”
女士不能在嘴里有东西的时候叫喊——尽管受到如此责备,但沙绘还是力拔头筹,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
这只是个口头的认可。或者说,正因为整个计划还都是空中楼阁,尚无半点实现的迹象,才会得到众人的一致认可。
但是沙绘直到最后,也没有丢开这张已经到手的票。
ACT 4
采访飞机在20千米高度附近盘旋,据说是在用望远镜捕捉这里的画面。沙绘便在这副画面的背景下,通过HBC的电波频率接受了采访。
不晓得是不是为了让沙绘不要太过紧张,采访的记者是与她同辈的女性。这位记者沿着天气、机器、身体状况等等问题一条条问过去,随后开始进入挖掘角色性格的阶段。
“从小就憧憬着飞向宇宙吗?”
“唔,是的……”
人生并非如此单纯。
小学的时候沙绘和男孩子们混在一起,热衷于斗甲虫。中学时代父母离婚大闹了一场。高二的时候,虽然已经知道了该怎么和新妈妈相处,但还是屡次三番离家出走,用来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当然,本应该有更聪明的处理方法,但在那个时候,只有那样。
然后,沙绘忽然想起,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曾经看到过的景色。
那是在晚秋的原野上看到的景色——那应该符合记者的期望吧,而且也不是自己编造的。
“有一次我在田野里走着走着,忽然衣服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我就想,‘是什么呀’,然后低头一看,原来是蜘蛛。”
“哎,被蜘蛛袭击了吗?”
“唔,倒也不是袭击。只是一丁点大的小蜘蛛,在灌木的枝头吐丝,随风飘荡,乘风飞翔。”
“嗯……”
“飞航(Ballooning,蜘蛛随上升气流扩散的一种被动移动)、或者叫游丝(gossamer),山形县一带把它叫做迎雪。蜘蛛一次可以孵化几百只幼仔,如果全部留在原地,种群密度就会过大,所以要飞到空中飘散开来。”
“是吗……”
“这种方式不用自己扇动翅膀,自然也就不需要太多的体力,就连刚孵化的小蜘蛛都可以做到,可以说是一种非常智慧的飞行方式。”
“原来如此,的确是大自然的智慧啊。”
不知道是不是沙绘的介绍恰好契合了记者的意图,对方流露出明显的赞同。
“那时候我就想,竟然还有这种飞行方式。仰望太阳的方向,丝线在高处闪闪发亮,乘着上升的气流飞向远方……如果遇上强气流,飞行时速甚至能达到几百千米。”
“就因为有过这份经历,才有了今天的你,是吧。”
“对对,就是这样的。”
沙绘适时表示赞同。看来记者似乎也得到了期望的回答,采访便在这里结束了。
渡过了在街巷与原野间彷徨的高中时代,沙绘钻进了北海道的大学。她选择了工学部,也是因为想去从事竞赛机器人之类的研究。
沙绘从研究室里的某人那里听到过一种说法。据说所有运输工具的发明者,心中都隐藏着一种想要自某处逃走的愿望。
逃向远方。
用尽一生去逃避。
虽然沙绘并没有想过真要把这种犬儒主义作为自己的人生哲学,但也觉得其中多少包含了一些真理。若是记者故意向自己扔出这个刁钻的问题,自己该怎么回答呢?
“逃避也不坏吧。”
沙绘自己回答自己说。
ACT 5
那还是概念设计刚刚着手时的事。教授告诉沙绘,要检验自己的构想,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制作模型,于是沙绘开始实践。
在平坦的地方拉出长约2米的保鲜膜,把8根筷子按照30厘米的间隔依次粘在上面,便做出了一个如同挂轴画一样的东西。
每根筷子的两头都拴上4米的线,线的另一头全部拴到一起,做成降落伞一样的形状。
这个用厨房里的常见物作出的东西,便是五百比一的模型了。
把这东西拿到户外一放,结果发现风一吹,这玩意儿就翻了个底朝天。为了维持稳定性,必须要给它加上悬垂尾,也就是一般风筝都有的尾巴。
悬垂尾是沙绘的发现。她带着几分得意宣布了自己的提案,但最终并没有得到采用。悬垂尾有着难以克服的缺点,它会带来空气阻力,引起整体性能的下降。正式机型上采用的方案借鉴了滑翔机的设计,在机翼的一端连上线,通过收放这条线来改变机翼的形状,以积极主动的操控来保持机身姿态的稳定。
沙绘尝到了小小的挫折感,不过很快也就再没功夫继续自怨自艾了。因为从厂家来的素材及各部件的样品开始陆续到达了。今天已经不是从前那种靠一些落伍的宇宙工学技术拼拼凑凑的时代了,如今的团队早已奔驰在技术文明的最前端。单单为了理解那些部件,沙绘都不得不拼命努力。
实机使用的薄膜远比食品保鲜膜轻薄,完全不是一般日常可以见到的物质。1平方米的重量只有0.8克。用手摸上去完全感觉不到厚度,也感觉不到温度变化,就仿佛渗进了指纹的缝隙里一样。要是薄膜上没有精细的压印工艺加工出来的半透明质感,这东西大概一放手就找不到了。
相当于筷子的棒状部分叫做单元(Cell),用的是和翼面同样性质的薄膜。它的形状是三角截面的柱体,具有如同鲤鱼旗一样的开口。风由开口吹入,其压力能够使得单元保持自身的形状,从而起到相当于骨骼的作用。也就是说,实机完全由膜与丝构成,不使用任何刚体物质。
风筝各处都安装有探测器和控制设备。这些东西用的都是超小型伺服马达和微处理芯片,一个装置包含独立的电源在内,整体重量控制在10克以内。
装置的数量接近一百,各自以无线网络连接在一起。犹如白云一般稀薄而广阔的身体,以分散配置的多个机器人管理。之所以使用无线网络,是因为有线方式需要绕上好几千米的电线,单单这些电线的重量就足以让计划破产。中间层的大气太过稀薄,支撑不了这样的重量。
“这也是发电卫星和太阳风帆的基础实验。”
中喜多教授很狡猾地把那个实验一同纳入到这次的实验当中。以游戏一般的心情使用学术成果,是他的拿手好戏。
“说起来,学问这个东西本来也就是游戏嘛。”
教授颇为自得的说。
“铭记在心。”
这真是很有知识分子范儿的话啊,沙绘嘴上应了一句,心中如此暗想。
就连作为计划缘起的小型火箭,也被重新拿出来讨论了。如今计划的着眼点已然发生了转移,目标变成了使用风筝将一名人类运送到80千米的高度上。然而单单只有这个目的的话,难免让人觉得有些不够大气。作为抵达宇宙的低成本方案的展示,大家觉得还是不要使用火箭为好。
CAMUI火箭的开发站点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如此说来,不妨实验一下用于上层空间的火箭”。既然是在接近真空的环境中发射,安定翼也就没用了,取而代之的应该是依靠推力偏转方向进行位置控制的系统吧。
因为从风筝上发射的时候需要先使之自由下落一段时间,因此也需要一种能在自由落体状态下推出液态氧的构件。
火箭顶端搭载有被称作CANSAT的超小型卫星。这是另一个学生组的研究项目,用来观测离子密度及摄影。
至于设置在中间地点的平流层站台,以前曾经由JAXA的航空部门在北海道做过实验飞行。虽然那次实验的是飞船类型,不过去征询的时候对方也很爽快地回答说,“只要有轻便并且牢固的线缆,也可以改成系留气球的类型”,愿意提供协助。
这样一来,任务的分配也就决定了。接下来就只等实现了。
ACT 6
系留索的另一头,是两天的自己。
望着在下方伸展的一条线,沙绘心中如此想。
十胜平野之南,大树町多目的航空公园。
作为城市振兴计划的一环而建立的这座公园,备有长达千米的跑道。跑道的东侧——地球自转方向——是一望无际的太平洋,这一点也是广受好评。如此意境也使得这座公园成为航空宇宙研究的一大据点。当初CAMUI火箭的发射也是在这里进行的。对于中喜多研究室的成员来说,这里也是相当熟悉的场所。
跑道侧面设有供发射飞船使用的发射架,不过对于这一回发射平流层站台来说有点显小。没办法,只能临时封闭跑道,在上面铺开气囊。跑道上积雪深达二十厘米。不用除雪,气囊就直接铺在上面。
移动式氢气发生器与电源车轰隆隆地响了一个晚上,将氢气送进气囊里。不用说,场地附近早已经设下了严禁烟火的措施。重要地点事先都已经充填了氮气,排除空气之后再通入氢气。
然后,JAXA的平流层站台团队与中喜多研究室的成员们,挤在沙包堆起来的半地下战壕里,注视着这一幕。
“越来越像蛸壶了呀……”
人挤人的闷热之中,沙绘不禁轻声说出了这样的感想。进入了研究生阶段的沙绘,已经沉湎于名为研究生活的蛸壶之中了。
“这蛸壶虽然狭小,却是通往宇宙的大门啊。”
中喜多教授以朗诵一般的语调说,
“再忍耐四个小时吧,诸位。”
呻吟声大作。
四小时之后。黎明的雪原上,出现了两个大气球。考虑到气囊在上空还会膨胀,眼下气囊并没有完全充满。只有200米高度的顶部才像个水母一样紧紧地鼓起,其它地方都松弛着。底部的绳索绷得紧紧的,显然气囊已经生出超过一吨的浮力了。
充填氢气一结束,成员便跳出战壕,奔向气囊的底部。气囊底部距离地面有50米,就算有火,也不用担心周围变成一片火海。不过,为了防备超音速的爆震(detonation),全员还是都带上了耳罩。
学生们几个人一组,去解固定站台的绳索。
忽然间周围亮了起来。有人发出了欢呼声,伸手指向天空。沙绘沿着指示的方向抬头望去,刹那间只觉得自己终于有了值得回忆一生的时刻。
不知不觉间由天空洒下的曙光,落在了气囊的最上方。那片犹如燃烧一般的光芒,无声无息地沿着气囊滑落,将夜色从雪原驱散开去。
升空的时刻迫近了。太阳若是升起,风便会随之而来。对于巨大的气囊来说,风是绝对要避开的东西。
各班组的组长屏息静气奔走在比大型喷气式客机更大、足有80米长的站台桁架周围,不断汇报各组的当前状况。所有的判断都是GO。
“好,升降机启动!”
JAXA的主任叫道。随着开关的开启,站台桁架摇晃着离开了地面。
升到30米左右的地方,经过最后一次检查,签发了出发许可。
“快去吧,在起风之前逃到高空去。”
看上去似乎完全无法信赖的系留索快速转出。于午后时分抵达了40千米的高度。
系留索随风向东飘展,整个桁架差不多全在海面上了。接下来开始测试负责在平流层站台与地面之间往来的升降机。
那是以燃料电池驱动的自动式索道一样的东西。驱动部拖有系留索,下面吊着简单的吊舱。吊舱里装有200千克的沙袋。
“要撑住啊,系留索。”
下午一点。望着顺利升向天空的升降机,沙绘嘟囔道。那东西如果能在平流层站台与地面时间连续往返12小时不出故障,接下来就该是自己乘上去了。
“别勉强自己哦,害怕的话我来换你。”
二年级的一个男研究生说。
“谢谢关心,不过票还是不会给你。”
一口回绝。
正式开始是在半夜,沙绘先回宿舍去休息了。她看了天气预报,接下来的天气介于好坏之间。给今天早上带来好天气的移动性高气压已经离开了,也就是说如今成了西高东低的形势。
沙绘以为自己不可能睡着,可是迷迷糊糊地想了一会儿天气之后,她的意识就消失了。等到听见敲门声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八个小时。
凌晨一点,洗过脸之后来到准备室。由四名女学生组成的“航天服穿着队”围住沙绘。首先穿上水冷内衣,然后将下半身套进下半部宇航服,喊过一声万岁,其中三个人再向沙绘身上盖上上半部宇航服。虽然是减轻了许多重量的轻型宇航服,但单单衣服本身依然还是有30千克重,在1G之下活动起来非常困难,只能靠车把沙绘运到升降机前。
中喜多教授一路小跑过来。
“天气实在不好。低气压的征兆越来越明显,可能还是先观望一阵比较好。”
“越等天气不是越坏吗?我宁肯现在就GO。”
“可是……”
“好啦好啦,快点让我上去吧。”
中喜多教授虽然有些犹豫,但终于好像还是下定了决心。
“好吧,出发吧。不过你不害怕吗?我替你去怎么样?”
“我去,不怕,票不给你。”
沙绘都听腻了,抢着回答说。这是有人做好了问卷一个个发的吧?全是一模一样的问题。
凌晨三点,在探照灯的映照下,沙绘乘坐的升降机离开了地面。
视野逐渐变得开阔,渐渐地,甚至可以看见远处带宏(地名)的灯火了。沙绘打开控制面板,启动了生命维持设备。
高度刚过500米。
那是六小时之前的自己。
ACT 7
“这个啊,气象台的预报员也说可能性五五开,实在很难决定。”
中喜多教授显出难得一见的犹豫。毕竟是关乎人命,不敢轻易下决定。
“那我来决定吧。”
沙绘干劲十足地说。
“天气判断四舍五入为GO。其他判断全部是GO。因此可以GO!”
“真的没问题?”
“没问题。”
“好吧。那么,GO。启动展开流程。”
太好了!——沙绘压住了自己心底的欢呼,简短地应了一声“了解”。
面积足有14公顷大小的风筝,重量却只有30千克。生产这种薄膜的纤维厂商自夸说,“只要叠得够仔细,一只背包就能放下”。当然这说的是在真空室里折叠、不夹裹空气的情况下。
最终考虑到薄膜展开的方便,将风筝折叠成了长4米、直径30厘米左右的圆柱体。
“这里是大风筝1号。马上开始第一次展开。”
沙绘在触控屏上触摸点击展开的项目按钮。
结索切断,圆柱体旋转起来,开始进入展开操作。薄膜在下风处随风飘展,慢慢变成了宽4米、全长140米的珍珠色毯子。
“果然是有风吹啊。”
前后方向的展开就这样完成了。接下来是左右方向的展开。
“第一、第八单元,开启。”
切断捆住单元口结索的装置连同被切断的结索一同掉了下去。风从单元的开口处吹进去,以三角形的形状推动单元展开,仿佛有一只巨大的老鼠在里面爬一样。
“进展不错。接下来第二、第七单元,开启。”
按照由外而内的顺序逐一令单元膨胀。全部完成之后再看,只见风筝就好像一只巨大的水上充气床在空中游泳一样。
“第一次展开结束。目视确认……非常完美。”
“很好。进展很顺利啊。”
连接风筝与吊舱的绳子有2000米长。中间有两处打结点,16根变成8根、8根变成4根,系在吊舱的滑轮上。
绳子一卷出来,巨大的充气床便开始慢慢离开下风处。当然依旧保持着水平姿势。
“进入第二次展开。”
终于迎来了展开单元与单元之间的膜面的阶段。剩余的结索被一次性切断。
沙绘由触控屏发出指令,在远处遨游的充气床被分成了8根棍子。它们保持着大体上的平行,慢慢拉开彼此的距离。单元与单元之间出现了以屏风形式折叠的翼面,夹裹着风开始上下震动。
“震动有点剧烈……不过没关系的吧?”
虽然一开始的时候翼面连同单元一起剧烈波动,不过随着进一步的展开,整个风筝紧绷起来,震动也平息了。
“哦哟,吊舱咣的一下就给拉上去了。站台桁架也在震动。能看到风筝吗?正在平稳上升中。”
“看得很清楚。风筝到达头顶的时候阻力会减小,应该会晃回来。”
“了解……啊,感觉到了。”
连接风筝与地面的绳子,仰角已经超过了70度。站台开始向上风处返回。
摇摆很快平息,风筝的各部分达到了平衡状态。一切都相当安定。
“真没想到这么顺利。”
“不顺利你还打算怎么着。抓紧时机吧。”
“是啊。趁着天晴出发。再见了,平流层。”
沙绘解开吊舱的固定索,将绞盘设置为张力感应模式。系留索保持着被风筝牵引的状态,开始逐渐向外卷出。终于,吊着吊舱的减震绳也跟在系留索后面开始拉了出来。
嗖的一声,吊舱被拉了上去。
无依无靠地漂浮在空中,随即又往下沉了一沉。就在沙绘禁不住以为自己是不是要就这样掉下去的时候,吊舱开始转而上升了。
沙绘将身体转向上风侧去看的时候,恰好是吊舱经过犹如门柱一般耸立的平流层站台气囊下方的时候。真如飞机穿越巴黎凯旋门一般的感觉。
“绝色美景。请用便携摄像机(ヘルメット・カメラ)拍下来。”
气囊对面是蓝色的大气层和酝酿着风暴模样的北海道的天空。咋一看仿佛满天云海,不过仔细看来,稚内一带却能看见地表。沙绘错看成云的,原来是鄂霍次克海上连天接地的浮冰。
偏西的云间——是在日高山脉的附近吧——有紫色的闪光闪现。那是发生于正在增强的积雨云中的闪电。
系留索笔直向下延伸,不过距离超过10米之后便无法单靠肉眼识别了。沙绘心中不禁生出一股自由飞行的错觉。当然,平流层站台还是可以看见的。站台并非位于上风处的中心纹丝不动,而是以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摇晃着。那是因为高度不同导致风向有些细微的差异吧。
“这里是大风筝1号,目前已经超过了50千米高度。啊——本人在此宣布,由此刻开始,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使用风筝的中间层载人飞行开始了。”
“恭喜。”
中喜多教授应道,
“你的屁股只是小小一扭,对于人类却是大大一跃。”(这句也是双关语,原文“君のヒップは小さいが、人類にとって巨大なホップだ”中的“ヒップホップ”即Hip-Hop,是嘻哈街舞的意思)
“大叔您的笑话可真冷。”
ACT 8
风筝以每秒3米左右的速度上升。从出发时开始,上升速度便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随着高度的增加,大气密度固然是在逐渐降低,但风速却在不断增加,两种效果相互抵消了。
然而自从超过62千米高度开始,上升速度开始明显降低。这是预料之中的现象。在考虑了大气密度、风速、卷出的系留索重量等诸多因素的模拟试验中, 66千米高度附近乃是上升速度的谷底。不过,不管再怎么慢,最终也应该是能越过去的。
然而模拟终究只是模拟。
到了本应该越过谷底的70千米高度,风筝的上升完全停止了。虽然已经彻底放开了站台绞盘的制动器,但系留索再也不卷出了。
“完全停止了。怎么办?”
“有没有什么东西能扔掉的?”
“神社的飞天护身符怎么样?”
“有没有更重的?最好是扔了也不会遭天谴的东西。”
沙绘里里外外看了一圈吊舱。
“救生艇。”
“不能扔。”
“火箭。”
“这个也还是留下的好。等下要用的实验工具。”
“真空瓶。这个可以扔吧?”
这是装有液态氧的隔热容器。像是矮矮胖胖的压缩钢瓶一样。
CAMUI火箭具有混合式引擎(ハイブリッド エンジン),使用液态氧和丙烯块(アクリルブロック?)作为燃料。因为液态氧会挥发,所以备有真空瓶以补充挥发的部分。
“这一带基本都是真空,隔热性很好,氧气几乎没有挥发。单靠火箭本身储氧罐里的储量应该就可以了吧。”
“稍等一下,我和火箭组商量一下看看。”
四分钟后,中喜多教授说,
“火箭组说你的方案可行。先把真空瓶上的阀门关掉。小心低温。”
沙绘按照中喜多教授的指示解开固定装置,将真空瓶举起来。里面的液态氧摇晃不停。
非常重。这东西有十多公斤吧?
沙绘把它扔向吊舱外面。下面是太平洋,半径10公里之内没有船舶。
沙绘注视高度表。
五秒。十秒。二十秒。纹丝不动。
“还是不——动。”
“等一下。我这里发指令拉一拉风筝看看。”
所谓拉一拉风筝,是指将风筝两翼的后缘部分暂时下拉的操作。这样的操作会给风筝临时增加升力,相当于助推的性质。
沙绘抬头望向风筝。14公顷的薄膜融在漆黑的天空里。八个单元反射着太阳的光线,看上去很明亮。
又有新的光照到了单元上。白光闪闪,让人看出两翼的后缘部分在微微摇晃。紧接着,由这里开始产生的波纹向整个翼面扩散开来。
“太美了。看到左右两边散开的波纹在中央交汇——啊,有东西!”
以惊人的速度沿着蜘蛛丝降下来的一道光芒。
新追加的升力化作线上的孤波(Soliton),向沙绘这里投射下来。
这就是宇宙的早晨吗?沙绘想。
虽然背景一片漆黑,却又有强烈的日照。在这里,薄膜与丝线的晃动哪怕再怎么微小,也可以通过反射率的变化分辨出来。
“什么?什么东西?”
“唔,是升力。啊,浮起来了!开始上升了。”
“吓我一跳。不要大惊小怪好不好。”
上升速度变成了1.2米/秒。虽然之后速度又开始缓慢下降,不过目标高度已经近在眼前了。
自出发开始的5小时14分之后,风筝到达了80千米高度。
“哎——诸位,手上都有酒杯了吧。大风筝1号抵达中间层界面了。干——杯!”
中喜多也一起喊了起来。还能听到他背后学生们应和的声音。
“一鼓作气发射火箭。自检开始。CANSAT,遥测器(telemetry)运转正常吗?”
“是。这里是CANSAT组,遥测信号接收OK。卫星系统完全正常。”
“火箭组。这里也一切正常。随时可以开始。”
“好。那么开始点火。点火确认。投下,3,2,1,噗嗤——”
如果在这个位置发射,会被喷射炎烧到,因此要让火箭自由下落几秒钟。沙绘将吊着火箭的绳索末端切断。火箭落下的同时拔去安全栓。一切都按照发射步骤进行。
CAMUI火箭保持20度仰角下落,在大约50米距离的下方喷出火焰。呈圆顶状(Dome)扩散的喷射炎,完美反映了这个高度的真空度。
带黑烟的闪光在500米远处横穿过眼睛的高度,以完美的自律控制向上方飞驰而去。
火箭呈现出不可思议的加速感。一般情况下,随着物体距离越来越远,看上去动作也会变小。然而CAMUI火箭的加速度足有20G,越远运动速度越快。
“看不到喷射炎了。机体还在上升。但是已经很难看见了。有点远了。”
“没关系,这里在捕捉遥测信号。引擎燃尽(burnout)……现在是惯性上升。高度95……96……97……”
到达100千米高度的时候,火箭组的声音淹没在一片欢呼之中。接着CANSA分离的消息传来。接下来是弹道飞行时间,火箭在宇宙中还会停留数分钟。
“CANSAT组。接下来发送摄影指令。榎木和地球上的诸位,茄——子!”
虽然距离很远,不可能拍出清晰的照片,但沙绘还是向着火箭飞去的方向挥手致意。
之后,视线落回触控屏的总控制屏的沙绘,发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奖励。
风筝的上升速度又恢复了。这是托了释放重荷的福。
“现在高度81.3千米。速度恢复到0.2米/秒。试试看能升到多高的地方吧。”
“试一试倒是可以,但是也要计算好生命维持设备的极限。再有30分钟就要返程了。”
“了解。”
能升到多高?沙绘惴惴不安地注视高度表。
然而风筝抵达83千米高度后便停了下来。沙绘试着向风筝发送下拉指令,但吊舱还是纹丝不动。
沙绘有一种再做什么都无能为力了的感觉。利用大气的木屐,到了这个高度似乎便是极限了。
沙绘轻叹了一口气,自己开解自己。(原文是“沙绘は一つの締観に達して、ため息をついた”,想不出该怎么翻译最贴切……)
单单依靠大气,绝对无法抵达宇宙。
因为这正是宇宙的定义。
要是让沙绘说的话,她很想自己乘上那个火箭,去到真正的宇宙空间看看。不过要想吊上能够载人的火箭,需要的风筝恐怕要比现在这个大上数十倍吧。火箭不是飘浮物,载人飞行的耗费很大。不知道同在地面发射火箭相比,哪一种的成本更高。回去之后讨论看看吧。
“哎——那么,大风筝1号准备就此返航。”
“了解。再一次祝贺成功。怎么样,经历了这么多曲折,回头再看这走来的一路,有什么感想?”
“嗯……”
沙绘稍稍想了想,回答道,
“回去再说。”
“哈哈哈。也罢。听你的口气是不是又有一个炸弹要——”
突然间像是咬到沙子一样的噪音响起,声音断掉了。
“炸弹要什么?哎?喂喂,听得见吗?”
没有应答。沙绘望向触控屏。画面一片漆黑。
“怎么,停电了?”
无线电的电源在宇航服上。虽然是与触控屏独立的,但要是同时停电的话怎么办?
沙绘抬头去看风筝。第三单元与第四单元的间隔拉得过大,两者之间也不再保持平行。前缘部分正在缓缓张开。
“哎,风筝破了?”
ACT 9
不能慌,榎木沙绘。你一直都能逃掉的。
沙绘一边这样对自己说,一边注意观察目前的情况。
周围的空间像是洋溢着粉尘一样。感觉就好像飞舞的尘埃在逆光下闪烁似的。
然后第二波来了。这一次可以看见整个过程。
首先是自己的周围包裹上了一层紫红色的光。光溯着丝线流向风筝的翼面,将广阔的薄膜染上一层淡淡的颜色。
随后,蹂躏伞体的光线更向空间散去。胡萝卜叶子一般的光芒一边呈放射状扩散,一边升向天空,最后终于失去光亮,融到宇宙的黑暗里。
所有这一切都在1秒的几分之一的时间里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带着一股发现答案般的感觉,沙绘向下方望去。
寒冷前锋。积雨云。闪烁在云间的紫色闪光。
这一定是落雷。是沙绘以前调查过的中高层大气瞬态发光事件(Transient Luminous Events,TLEs)之一、红色精灵。一直只盯着中间层稀薄的大气,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实在是太愚蠢了。虽然一直以来寒冷前锋都近在咫尺,雷云从一开始就在自己身边轰隆隆地沸腾着。
根据以前调查过的资料,红色精灵具有的总能量并不是非常大。一次放电只相当于6、7千克的TNT炸药而已。相比于如此广阔的空间,这样的能量实在是非常淡薄,不需要采取什么特别对策。
然而大风筝1号所使用的系留索和广阔的薄膜,因为用的都是CNT材料,本身就具有导电性。而且这些都是穿过中间层的,恐怕相当于一种薄而伸展的、非常理想的收集放电能量的装置吧。要弄破如此脆弱的风筝,只要有一点炸药就足够了。
电流是由宇航服的表面通过,身体上没有什么感觉。然而对风筝的损害却是很大。
第五单元的中间开始弯折起来。后侧的线断了,那一带的翼面开始向上卷起。沙绘甚至可以看见细微的白色纤维一边舞动一边下落。其他的丝线虽然还保持着紧绷状态,然而破坏扩散到全体也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作为室内演习,沙绘曾经接受过紧急状态处理的训练。要稳定下落,首先需要切断系留索。等到与风筝一同降至对流层的时候,再卸下吊舱的底部,与救生船一并跳下去。降落伞需要手动打开,而救生艇会在到达海面的时候自动膨胀。
乘上救生艇之后,启动E-PIRB(http://ja.wikipedia.org/wiki/非常用位置指示無線標識装置)。经由卫星通告所在位置,救援队便会赶来。海面不用担心空气的问题,可以摘掉头盔食用备用食品。宇航服本身也有御寒功能。
不用担心,没有任何问题。
就在沙绘这样告诉自己的一刹那,她忽然看到自己近在眼前的地方——也就是宇航服的面板上闪过一道光芒。沙绘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有机玻璃裂了?那就糟糕了。在这里要是气密出了问题,那就是当场死亡的下场。
可是,看上去像是裂缝一样的东西却在头盔表面轻轻飘动。那好像是一种丝线一样的东西。比风筝使用的线更细、犹如绢丝一样的纤维。
看那道纤维的动静,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拉着一样。在它离开的时候,沙绘看见线的末尾有个芥子粒一样的东西。
“哎?喂!”
沙绘当即便想伸手去抓,可是要将宇航服的手臂弯到自己的眼前,实在是一件颇为困难的事。在她慢腾腾弯曲手臂的时候,那个东西已经被风卷了上去,消失在虚空里。
但她已经看清了。
那个小家伙一定是在十月小阳春的日子里自山野间飞上来的,不久之后便被卷入积雨云的强烈上升气流中,而且一直飞到了对流层的上面。到了那里的时候,那个小家伙恐怕已经死了吧。无论如何,那里是冰雪的发源地啊。
但是沙绘感觉那个小家伙仿佛还能乘着气流一直飞到平流层一样。再往上会怎么样呢?不论如何轻巧,靠着只能生出抗力的丝,怎么也不可能穿越中间层的吧……
然后,沙绘意识到,自己所处状况本身,便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风筝受到放电现象的破坏,与蜘蛛在这里的出现,这两件事情的同时发生并非偶然。蜘蛛是依靠电流产生的力升到这里来的。
高空的空气极度干燥,非常容易带电。带电的时候会产生巨大的电磁相互作用。
并且,积雨云会向宇宙放电,同时也会产生伽马射线与电波的爆发(burst)。
虽然不清楚具体的过程,但是电磁炮与粒子加速器所必需的要素一个个都备齐了。应该就是这样的电磁作用将迎雪的小蜘蛛带到了这样的高度吧。
在某些情况下,甚至也可以依靠这样的电磁作用脱离引力圈。彗星イオン・テイル就是这样的情况。由尘埃组成的ダスト・テイル虽然滞留在太阳系内,但带有电荷的イオン粒子在太阳风的作用下忽然就获得了第三宇宙速度,飞向恒星空间旅行去了。
即使是质量远大于原子的小蜘蛛,只要以长长的蛛丝获得足够的表面积、由此积蓄出大量电荷的话,便可以在太阳风的作用下宛如イオン粒子一般被加速吧。
不管重新开关多少次,无线电依然没有反应。观测装置的数据通讯机的指示灯虽然还亮着,然而却没有传递声音的办法。
风筝的破损已经波及到了全体,整个风筝眼见着变成了破破烂烂的鸡毛掸子。不过因为生出了相当的阻力,落下的速度并不快,只相当于高级滑雪场的滑雪速度而已。
既然没有能做的事,沙绘便重新陷入思考状态。
最初离开太阳系的地球生物,难道说是蜘蛛么?它们的旅途在数亿年前开始,说不定已经将生命的雏形运抵了其他的行星吧。当然,蜘蛛肯定已经死了,但附着的菌类以及具有高度活性的蛋白质将会如何?倘若它们能够避免真空或者宇宙射线的破坏……?
地球生命若是能够如此抵达其他的星系,反过来应该也是成立的。在未知的行星上产生出某种如同蜘蛛一样轻盈飘舞的生命访问太古的地球,就此成为化学进化的起点……?这是不是太过幻想了?
落到20千米高度的时候,由下方飞驰上来的灰色物体让沙绘瞪大了眼睛。千岁基地紧急起飞的两架F-15战斗机正在急速上升(Zoom上升)。
真是厉害——虽然是在几乎无法操纵的高度,战斗机依然尽可能地降低速度,在吊舱的周围回旋。
沙绘指向自己的头盔,用手臂做了一个叉,表示无线电故障了。
然后,又尽力挥动手臂,表示自己平安无事。
尽管实际上并非完全平安无事。
就算活着穿过积雨云落入海中,也是要在惊涛骇浪的冬之太平洋上漂流的了。哪怕一切再怎么顺利,肯定也不是单单晕船就可以了结了的。
但是,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沙绘在心中暗暗发誓。直到这个新的设想实现之前——至少是在自己将这个设想传达给他人之前,就算死、也死不瞑目。
虽然也许会被说成是逃避,但还是走到走不下去为止。
80千米高度没有不可逾越的墙。在那里,尽管大气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但若是灵巧操纵薄膜和纤维,必定可以找到一条通过集中电荷的力量而升向更高高度的道路。小小的蜘蛛正在做的事情,人类没有理由做不到。
在这时候,头盔之中,响起了低沉颤动的不可思议的合唱曲。
无线电沉寂无声。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随后沙绘蜷身俯在吊舱的底部,开始着手准备跳舱。
因为她意识到,那不断增强的声音,是风。
【完】
最后更新 2010-11-25 09:05:28
发表于 《科幻世界译文版》
小说 译作
Calling You / 只有你能听见 / 乙一
1
我恐怕是这所学校里唯一一个没有手机的女高中生了。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去唱过卡拉OK、也没有拍过大头贴。在如今的时代,像我这样的人实在很稀少,这一点我自己的心里也很清楚。
虽然校规禁止学生带手机,但实际上大家都带着。说实话,每当我看见教室里的同学纷纷摆弄自己手机的时候,我的心情就变得难以平静;每当教室里响起手机的铃音旋..
(13回应)
Calling You / 只有你能听见 / 乙一
1
我恐怕是这所学校里唯一一个没有手机的女高中生了。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去唱过卡拉OK、也没有拍过大头贴。在如今的时代,像我这样的人实在很稀少,这一点我自己的心里也很清楚。
虽然校规禁止学生带手机,但实际上大家都带着。说实话,每当我看见教室里的同学纷纷摆弄自己手机的时候,我的心情就变得难以平静;每当教室里响起手机的铃音旋律,我就感觉自己像被遗弃了似的。看到他们所有人都在通过那个小小的通讯设备交流谈话,我一次又一次地被提醒着:我没有任何一个朋友。
教室里的每个人都借着手机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然而我却不在这网里。所有人不必真的携手便能快乐地说着笑着,而我却如同孤独的石子,被他们踢出圈外。
我一直希望能和大家一样有一部属于我自己的手机,但我没有可以交谈的人。这也是我没有手机的真正原因。这世上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会给我打电话的人,一个都没有。同样的,能和我一起去唱卡拉OK的人,能和我一起去拍大头贴的人,也一个都没有。
我不擅长说话,不管和谁说话,不知不觉间便会摆出防御的姿势。我害怕被人看穿自己的内心,回答的时候总是含糊不定;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时候,我便暧昧地笑着,直到对方失去交谈的兴趣。当他们在我这里碰过许多次钉子之后,也就渐渐地疏远我,再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了。
我也想过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想来想去,大约只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以前的自己对别人的话太过当真了吧。如果对方明显在开玩笑倒没什么关系,但当对方说的并非真心话、而只是一般社交辞令的时候,我常常会反应不过来,把他们的话当了真。不管和谁说话,都会很认真地回答对方,只有到最后从周围人泄漏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自己的反应被当成了笑柄,这时候才会明白事实究竟是什么样子。
“呀,你的发型好漂亮啊。”
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有一次剪了短发。有个女孩看到之后这样对我说。那时候我开心得不得了,感觉自己非常幸福,以后连续两年的时间,我都保持着同样的发型。
但是那个女孩的话只不过是毫无意义的恭维而已。直到成为中学生之后,我才明白了这一点。某一天,我走在学校的走廊里,那个女孩带着几个朋友从我身边经过。她抬头看到了我的脸,凑到朋友的耳边悄悄说:“那个女的一直都是那种发型,难看死了。”
最不想听到的话,被我听到了。那一瞬间我仿佛失去了重量,像个傻瓜一样卷在她的低声耳语里,被扔到世界中的某个不知名的角落。类似这样的经验一点一点积累起来,到最后,我在无论和谁说话的时候,都带上了神经质般的紧张。
春天的时候,我进入了现在这所高中,但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和任何人交上朋友。于是我成了教室里的一种特异的存在,谁都不愿意接近我,就像我是他们身体上的某处不愿触及又不得不存在的肿块一样。虽然我身处在教室里,但感觉自己仍然在外面。
最难熬的是休息时间。兴趣相投的人们都离开座位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而我,当然只有一个人继续坐在椅子上。教室里确实充满了快乐的喧哗,但我周围的空间却与教室剥离开,只有不断增大的孤独感包围着我。
其实我一直都很清楚,没有手机的事实只不过是我没有朋友的一种表现罢了。我总感觉自己缺乏与人正常交流的能力。在结识朋友的事情上,我是个废物。
在教室里,我常常伪装出一副完全不在乎有没有人同我说话的样子。可一直伪装下去的话,如果哪一天我真的不在乎了,那会是一件好事吗?
每当看到那些女孩子提着手机链,把贴着大头贴的手机在面前晃来晃去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无法忍受的心情。那些女孩子一定有很多很多要好的朋友,手机里的电话号码多得都要记不下了吧。我多羡慕她们呀!要是有朝一日也能变成她们那样子该有多好。每一次我这样想着,总感觉鼻子酸酸的,似乎马上会有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午休的时候,我经常到图书馆去。教室里没有我的位置,偌大的校园里,只有图书馆才是唯一一个可以收容我小小身躯的地方。
图书馆很安静,房间里都安装着空调。如今正是冬天,墙角的电热器向房间里送着一股股暖暖的空气。对于我这个很容易在冷天感冒的人来说,能有这个去处,实在是值得庆幸的。
我总是尽可能避开其他人,选择一个靠近电热器的座位坐下来。离下午的课还有几十分钟的时间,我要么一遍遍读着喜欢的短篇小说集,要么打着瞌睡消磨中午的时间。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伏在桌上一闭起眼睛,头脑中就会想起手机的事情。
如果我也有用手机的权利,那该用什么样子的手机才好呢?最近一些日子,我常常在考虑这样的问题。至少想一想不会妨碍到其他人,也不用害怕被人嘲笑。想象总还是可以的。
颜色要是白色的。抚摸的时候要有一种光滑细腻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这只想象中的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手机,让我的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点点的微笑。对我来说,想象是一种不能缺少的能力。
一天的学业结束之后,所有年级当中第一个离开学校的,永远都是我。我的脚步并不快,然而我没有参加任何课外活动部,也没有任何可以一同游玩的朋友。课上完了,学校对我也就没有了用处。我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低垂着双眼,一个人慢慢向自己的家走去。
在路上,我有时候会走到电器商店里,拿几张手机的宣传广告出来,坐在摇摇晃晃的公共汽车上慢慢看。我读着最新机型的说明,感叹着“咦,有这么方便的功能呀”,不知不觉就到了该下车的时候。
我的父母回家的时候都很晚,我又是独生女,即便回到家,家里也是一个人都没有。
我走回自己的房间,把广告传单放在桌上,两只手托住下巴望着它们,就像在图书馆的时候一样,在脑海中勾勒一只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手机的模样。
我尽可能把我的手机想象成真实的东西,仿佛它正摆在我的手边似的。这个想象中的小小机器,和真正的手机一样,液晶屏幕上也表示着时间,而且闪烁着暗绿色的光,即使在周围一片漆黑的时候也不会看不到时间。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最喜欢的电影音乐就会响起,那是《甜蜜咖啡屋》 中的主题曲,很美的旋律。动听的和弦,呼唤着我的注意。
母亲回到家的声音终于把我拉回了现实的世界。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
上课的时候也好、吃饭的时候也好,我一直畅游在自己对手机的想象之中。洁白的外壳、美丽的流线机身,仿佛是一件精美的瓷器。试着握住的时候,重量出人意料地轻巧,尺寸也纤细得正适合握在手里。当然,说是这样说,实际上头脑中的手机不可能真的握在手里。所谓握在手里的景象,只是想象中的场景罢了。
渐渐地,不管闭上眼睛、还是睁开眼睛,我都能感觉到头脑中那个手机的存在了。当然我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其他的东西,然而在正常的视觉之外,在某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我分明看见一个小小的白色物体放在那里,而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东西变得比其他所有的物体都更加清晰。
我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度过的,现在终于可以不需要其他人便可以让我自己快乐起来了。只要想到我有一只谁都没有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手机,我就会变得很开心。在想象中,我不知道抚摸过它的表面多少次。它不需要充电,键盘上也没有一点污渍,液晶屏幕也一直准确无误地指示着时间。
这只手机深深刻在我的头脑里,真实到连我自己也无法认为它并不存在。
一月的某个早晨,天气很冷,从窗户里看出去,外面一片冷清的景色。天空阴沉沉的,阴郁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被闹钟唤醒的我慢慢爬起身,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虽然在房间里,呼出的仍然是白色的气息。我打了一个寒颤,一边想着“手机在哪里呢”,一边在床头散落的书堆里翻找。眼看已经到了吃早饭的时间,可怎么也找不到我的手机。刚刚在被窝里做过的梦,仿佛倦怠的晨霭(搭配不当:比拟~比拟~)充盈着我的头脑。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来的应该是我的妈妈。
“凉子,起床了吗?”
妈妈敲了敲门。
“唔……稍等一下,我在找手机,怎么都找不到……”
我回答妈妈说。
“你什么时候有手机了?”
母亲充满疑惑的声音,惊醒了还没有完全醒来的我。
是了,我到底在做什么呀。我的手机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呀。在床的周围乱找,实在太不正常了。我忘记了那个手机只是我在头脑中自己随意创造出的东西呀。
然后,同一天的夜晚。
“凉子,你今天忘记戴手表去学校了。等汽车的时候没问题吗 ?”
母亲下班回来,对已经到家的我说。
“手表?我忘记戴了?”
一整天我都没有注意到这件事。真奇怪,不知道具体时间,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为什么呢?对于这个疑问,突然之间,我发现了答案。
我看着头脑中的手机,它代替了我的手表。下意识中,我根据液晶屏幕上的显示确认着当前的时间。
可是,这个想象中的产物,能够告诉我正确的时间吗?
这个时刻,头脑中手机的屏幕上显示的是八点十二分。
我向挂在墙壁上的真实挂钟望去。长针刚好跳了一格,指在八点十二分的位置。
我的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忐忑。在脑海里空想出的手机光滑的表面,我用同样空想出的指甲轻轻弹了弹。“叮”的一声,轻细的声音回响在我的头骨之中。
回家的路上,在公共汽车里,不知道谁的手机响了,像是闹钟的声音似的。坐在我前面的男孩子慌慌张张地把手伸进包里,关掉了回响在车里的电子音。他把手机拿出来放在耳边,就这样说起了话。
车里的空调开得很足,窗户上蒙着一片薄薄的雾气,看不见外面的风景。我一边做着不得要领的空想,一边漫不经心地扫视着车内。车上的乘客,除了我和那个男孩子之外,就只有一个抱着购物袋的阿姨。她正用不满的表情看着打手机的男孩子。
我对这一幕怀着复杂的心情。一方面,在车厢或者在商店的时候打电话,确实会干扰到其他人;但在另一方面,我却也隐隐憧憬着自己也能经历这样的场面。
男孩子终于挂掉了电话。这时候司机透过扬声器说话了。
“请尽量不要在车里打电话,会干扰其他的乘客。”
仅此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这之后谁也没有再说话。伴随着无比的安静,汽车继续往前开着。暖暖的空气让人感觉很舒服,我渐渐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忽然,电子音又一次响了起来。一开始我以为又是坐在前面的男孩子的电话,也就闭着眼睛不去理会,然而忽然间我注意到一个奇怪的地方,睡意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回响着的电子音和刚刚的不一样。这一次是和弦的音乐,而且是我很耳熟的电影音乐。太巧了。和我想象中的手机来电铃声一模一样。
谁的电话呢?
我环视着车内,寻找电话的主人:司机、男孩、阿姨。公共汽车里除了我就只有这三个人。但是谁都没有任何动作,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来电音乐。
不应该听不到呀。我在感觉到不可思议的同时,也隐隐生出了一股不安。那个时候的我已经有了一点预感。不知不觉间,我将放在膝上的包越握越紧。包上挂着的小小钥匙挂圈发出轻轻的“咔哒咔哒”的声音。
我颤栗着用真实视觉之外的视觉向我的头脑中窥视。我的预感是对的。在我的想象中创造出的那一只白色的电话,不知道接收了怎样的电波,正在用它的铃声告诉我有电话打进来。那一曲熟悉的旋律,在我的脑海中流淌着。
2
仿佛有什么恐怖的东西近在咫尺。怎么会有这种事?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被整个世界都抛弃了的我,只有头脑中的这个通讯机器不会从我身边离开。但此时此刻,我多想能扔下这个电话自己一个人跑开啊。
可是不管拖到什么时候,终究不能不接这个电话。虽然很恐惧,这个电话却无法从我头脑中扔出去。对于我来说,头脑中的电话早已是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加真实的存在了。
在那个想象的世界中颤抖着的我的手,慢慢地伸向了那只本来并不存在的手机,最后终于关掉了一直流淌着的来电音乐。在一瞬间的犹豫之后,我对着头脑中的白色电话发出了问候。
“喂……哪位?”
“啊!唔唔……”年轻男性的声音,从想象的手机的另一侧传来,“真的有人接呀……”
他的轻声自语仿佛是如愿以偿的感叹,然而我却完全没有那样的感觉。突然发出的声音让我大吃一惊,禁不住立刻挂断了电话。是有谁在跟我搞恶作剧吗?我环视着车内,哪个人都不像是这个声音的主人。乘客们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刚刚在自己的头脑中接了一个诡异的电话,都只是随着汽车的行进微微摇晃着。
一定是我大脑的某个地方坏掉了。
车到站了。我把月票拿给司机看了看,从暖暖的车厢跳进刺骨的寒冷之中。就在这一瞬间,那段熟悉的音乐突然又在我的头脑中响起。突如其来的音乐让我差一点从汽车的台阶上摔下去。
我没有马上接电话。首先需要时间冷静一下。汽车把我一个人留在站上开走了。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将冰冷的空气直灌进自己的肺里。一点点好奇渐渐在我的心里沸腾起来。
我伸手握住了头脑中的电话。
“喂……”
“不要挂!我知道突然打电话会让你吃惊,但这并不是骚扰电话。”
还是刚才的声音。
骚扰电话么?我并不觉得,反倒感觉有些有趣了。我想着应该说些什么,提心吊胆地向着头脑中的电话说起话来。也许是因为眼下的状况实在太过诡异,我并没有平时那种与人当面交谈时苦涩的紧张感。
“嗯……说什么好呢?我也不知道。我是在朝自己头脑里的手机说话呢……”
“我也是哟。我是在用头脑中的手机打电话。”
“你把我的电话号码记得很清楚嘛,不是记到电话本里了吧?”
“只是恰好按到适当的数字了。我已经试了十几回,可是哪里都没有人接电话。我已经想好这是最后一次,没想到就打到你这里了。”
“刚才我挂断电话,对不起哟。”
“啊,没关系,反正有重拨功能。”
从车站到我家大约有三百米的距离。街道上空无一人,天空覆盖着灰色的云,四周已经暗了下来。街道两侧的民房连窗户里都没有灯光,怎么看也不像有人的样子。枯黄的树木上细弱的枝条在风里摇摆,仿佛是枯骨在向人招手似的。
我的围巾一直围到眼睛下面,慢慢走着,注意力都集中在头脑中听到的那个声音上。
他告诉我,他叫野崎慎哉。和我一样,也是每天都在脑海里想着手机的事情。本应该是想象中的电话,也总感觉像是实际存在的东西,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试拨了几个号码,直到我接到他的电话为止。
“难以置信……”
我发出低低的真实的声音。除我之外,竟然还存在着别的整天乐于构想手机的怪人啊。
我走到了家门口,从口袋里拿出家门的钥匙。
“对不起,有许多问题我要好好考虑一下。先挂掉电话可以吗?”
“嗯,我也正这么想。”
说实话,太久没有与人说话,这一次的通话让我感觉很充实。但与此同时,这种怪异的通话也带给我不少困惑与混乱。
挂上头脑中的电话,我回到家里。家里一个人也没有,静得有些吓人,仿佛是黑暗张开了大口等着吞噬人类一样。每一次我回到家总是空无一人,平时都不在意的我,这一次却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只有我一个人的房子生出一些空虚和恐惧。一股寂寞突然袭上我的心头,我急忙打开了客厅和厨房的电灯。
我到了一杯咖啡,把腿放进被炉里取暖。电视开着,但我并没有看。
关于慎哉,我想了很久很久,渐渐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一个真实的人物。他是否同我的手机一样,只是一个在我头脑中幻想出来的人?我知道自己心底深处有一股强烈的想与人交谈的渴望,大约正是这种渴望,使得我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形成了一个新的人格吧。
无论如何,相比于我的头脑可以和其他什么人的头脑联系起来这种说法,还是新人格的解释更具有现实性。我确实是病了。病到又形成一个人格的地步。而且我再一次明白了自己如何强烈地渴望他人的存在。无论我在教室里装出怎样无动于衷的表情,在内心的某个角落,我一直哭叫着我讨厌孤零零一个人。我无法忍受没有任何人陪伴的世界,所以我给自己创造出陪伴的人,从这一时刻开始,我正在将自己关进那个我在头脑中创造出的只属于我自己的世界之中。
恐惧。不安。想象中的手机,究竟是什么东西?不知不觉地,它已经变成了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东西。无论如何,我必须首先弄清楚它到底是什么。那么好吧,这一次就让我用它来向外打一个电话吧。
但是我不知道慎哉的电话号码。他大概是把号码设成不向通话另一方显示的状态了。要想和他通话,似乎只有等待他主动给我打电话。
既然不能给他打电话,我只好换了一个177 打打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听到天气预报。我忐忑不安地将头脑中的电话机贴近自己的耳边,听到了柔和的女声。
“该号码目前暂未使用……”
接下来我又拨了报时的号码,还是同样的声音。公安局、消防队、救护车,我在头脑中拨着现实世界中的各种电话号码,然而任何一个都拨不通。我又试着拨了几个我喜欢的数字,每一次都是无法接通的忙音。可是,这个女性的声音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个声音听了差不多十五次之后,我怀着下一个再拨不通就放弃的心情,按下了最后一组数字。我下意识地将想象中的听觉集中在手机听筒上,本没有任何期待,却听到了迄今为止从没有听到过的、等待电话接通的提示音。突如其来的声音惊起了我的注意,虽然周围没有任何人,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体。
“喂,你好。”
终于听到手机的那一侧传来女性的声音。我有些慌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电话那侧的女性该不会也认为我是她臆想出来的人格吧。
“嗯……对不起,突然给您打电话。”
“啊,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忙。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我报出自己的姓名。
“哦,是凉子小姐啊。我是悠米(ゆみ?由美?不许改!!!)。大学生。唔,听你的声音好像有点困惑,还没习惯用头脑中的手机打电话吗?”
是的,我解释说,刚刚才有一个叫做慎哉的不认识的男子给我打电话。
“难怪,不管谁碰到这么突然的事情都会困惑的。不过,没关系哟。”
悠米也是在用头脑中的手机说话。她今年二十一岁,好像一个人住。她的声音很温柔、很平静,和她说着话,我心头的混乱不安一点一点沉静下来,仿佛有一股暖暖的气氛包围着我。
“虽然你已经知道我是真实存在的人,而且我也在用假想的手机打电话,可你还是怀疑那个慎哉是你自己创造出来的人格,是吗?”
她像是能看穿我的内心一样,对我说我的想法错了,然后教了我一个证明的方法。
“下一次慎哉给你打电话时候,可以试试我教的方法。到时候你就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实际存在的人了。”
“真的要用这么复杂的方法吗?”
“实际上也有一些很简单的方法,不过没有这个方法这么有趣,所以我就不教你了。”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他不会打电话来了。”
“绝对会的。”
她非常自信地说。接着,她又告诉我许多关于这个看不见的电话线路的事情。
譬如说,在真实的世界张嘴说话的时候,通过振动周围的空气发出的声音,无论多大的声音都无法传递到头脑中的电话里去。只有在心中向头脑中的电话说出的话才会传递给通话的另一方。
还有,很多时候电话的主人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因为不存在通讯录、电话黄页之类的东西,想给不认识的人打电话的时候,就只有凭运气乱猜了。她也不知道她自己的电话号码。(是她也不知道她自己的电话号码吧:其实原文写的是“我”,不过改成“她”确实更通顺。)
“头脑中的手机总是设定成不显示来电号码,就算弄出设定界面,也没办法把设定改回来。”
听到悠米这么说,我想起刚才他的号码也没有显示。
如果慎哉真的存在,那他到底拨了什么号码才打到我的手机上呢?
接着,悠米又告诉我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听好了哦。电话这一头和电话那一头,时间可能是不一样的哦。你那边现在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
我把我这里现在的时间告诉了她,然后知道我们两个之间存在着几天的时间差距。根据她的说明,相对于我现在所处的时间,悠米是从几天之后的未来世界与我说话。
“每次打电话的时候都要问一下时间吗?”
“不需要每次都问,因为时间间隔总是一定的。就算挂掉电话,你那里过了五分钟,那么我这里也会同样经过五分钟。”
为什么会有这种时间间隔,她也不太清楚。也许是电话号码当中包含着与时间有关的因素吧,她说,或者就是与打电话的人有关。
“好了,说不定慎哉又要打电话来了。我就先把电话挂掉了。有什么疑问的话,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按一下重拨就行了。期待你的电话哦。”
与悠米的通话结束了,可我还想继续和她聊下去,我很喜欢同她说话的感觉。接到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她竟然还能够这样沉静地回答,到底是大人呀。我和她差得太远了。
慎哉的电话打来是在两个小时以后。这一次我多少可以比较平静地应对了。
“我一直在想,你可能是我凭空创造出来的一个人格。”
他直截了当地说。刚刚的悠米也好、这个人也好,看来谁都想到了这样的可能性。我一边新倒一杯咖啡,一边把悠米告诉我的那些关于头脑中的电话的事情转告给了他。即使父母就在身边看着我,他们也不知道我在和别的人说话呢。我只是在用一枚调羹搅动杯子里的砂糖,嘴巴一点都没有动过。
“现在我这里的时针刚好指着七点整。”
“我这里是八点。”
我和慎哉之间也有时间差,不过不比我和悠米之间的差距大。我们生活在同一年、同一天里,只不过他的时间恰好在我的六十分钟之前。
“我们来试验一下那个姐姐的方法,看看我们彼此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人,好不好?”
十分钟之后,我骑车来到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门前。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店里已经点起了白色的荧光灯。我头脑里的电话还接通着。
两分钟后慎哉告诉我,他也进入了一家同样的便利店。也就是说,在我到达的五十八分钟之前,他应该站在某处的某一家便利店里。
我站在放杂志的架子前面。
“今天好像是《周刊少年Sundae》(这个怎么?)的发刊日,你那边的便利店里面有《Sundae》吗?”
“唔。”
“你平时看不看《Sundae》?”
不看,他告诉我。
“我也不看,所以呢,我们两个应该都不知道眼前这本Sundae的内容。另外,这一期因为是今天刚发售的,我们也都不可能事先读过里面的内容。好吧,从我开始提问。本周的《Sundae》当中,第一百四十九页上刊登的是什么漫画?”
我随口说了一个页数,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我现在看看。”
悠米教给我的就是这个方法。让对方去回答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根据答案的正确与否就可以判断对方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人物。
“一百四十九页上刊登的是……名字叫《内存溢出》的漫画,安达冲先生的连载漫画,而且是续篇。”
慎哉的答案出来了。如果这个回答是正确的,那么电话另一头就不是我在头脑中虚构出的世界,而是在我头脑之外的广阔的现实世界。
我从眼前的书报架上伸手取下一册《Sundae》,翻到一百四十九页。然后,我终于知道,这个名叫慎哉的少年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
这一次轮到他来问我了。我需要向他证明我自己的存在。
“三百三十五页的第三个方框里画的是什么?”
我翻到他指定的那一页。
“画着奇形怪状的人,上面还写着古怪的台词。”
那可是个很不好的台词,不能说出口的。
“什么呀,说得清除一点嘛。啊,等一下,我找到这一页了。”慎哉的声音一下子兴奋起来,“真的,真的和你说的一样!你真的存在!”
我从心底笑了起来。虽然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心里的声音却传到了慎哉那一头。我发觉自己的笑声被慎哉听到了,不禁有点害臊。用头脑中的手机通话,同至今为止我与别人的接触比较起来,更难隐藏自己的感情啊。
到此为止,我们都证明了彼此的真实存在。但是我们并没有停下来。这种相互的调查实在是很有趣的游戏,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互相问着、看着、笑着。完全不明白含义的台词在我们的头脑中传递着,笑声回荡在我和他的脑海里。
渐渐地,我和慎哉的通话越来越频繁了。最初的时候我们的通话时间还很短,后来就增加到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期待他给我电话。学校的休息时间、其他人都在充满欢乐的教室里活动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盼望着头脑中流淌起接到电话的旋律。当然,我这副样子简直就像囚犯一样,不过幸运的是,直到今天还没有真的坐过牢。
慎哉今年十七岁,比我稍大一点。他住的地方离我这里挺远的,把乘飞机和坐汽车的时间算在一起,大约需要三个小时。
“我的性格很内向。”
虽然他这么说,但是我没办法相信。最起码在头脑中的电话里交谈的时候,我听不出他有什么内向的地方。
“我才是呢。”
“是吗,我可不觉得啊。啊,好吧,这个事情算你赢就是了。不过说真的,用这个脑袋里的手机说话,不晓得为什么总觉得什么心思都藏不住,除了特别重要的事情,其他的不管什么都会随随便便说出来。”
他好像和我一样,都没有可以说心里话的亲密朋友啊。
“不是我夸张,从早上进了校门开始,到傍晚放学的时候,整整一天一句话不说,这种事情对我来说太平常了,经常都是这样子的。”
的确不是夸张啊。
“在这种时候,我就会想,我这一生,是不是每天都会这样度过呢?世界如此宽广,然而可以和我并肩走在路上的人,却连一个都没有。真的就像在沙漠里一样。这样的寂寞和恐惧,我想你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吧……”
在学校门前的汽车站上,我一个人等着公共汽车,听着他对我说话。冰冷刺骨的寒风吹在脸颊上,冻得生疼。连呼出的气息都是白色的,仿佛被冻僵的魂魄一样。
“我理解,我很理解……”
很快,我们的头脑差不多一整天都连在一起了。不必付电话费。头脑中的手机一直都享受着免费通话的服务。我也经常和悠米联系,有一次我试着问过她,她说她从来都没有接到过电话费的账单。
我和慎哉互相讲述着发生在彼此身边的事情。在读什么小说啦,脸上又长粉刺啦,诸如此类。用的磨牙粉叫什么名字、喜欢什么类型的电影、龙猫 的模型收集到多少了,这些也经常会和他说。说起来,我的房间里已经有三十只以上的龙猫了。
他也告诉我好多他自己的事情。他小的时候很贪玩,好像还骨折过。他在领摩托车驾驶许可证的时候拍的照片一点都不像他本人。
“真是最差最差的照片了,根本没办法证明那个人是我。我申请DVD消费会员的时候就是拿这个驾驶证去的,店员看了半天,怀疑那个不是我本人的证件。”
还有垃圾场的事情。
“虽然说是垃圾场,其实放的都是附近人家淘汰了的电器。平时几乎没有人会到这里来,是个非常非常安静的地方。抱着膝盖坐在生锈了电冰箱上,心情就会变得很快乐。另外这里经常可以捡到还能用的东西,前几天我就捡到一个还能放的宽屏电视呢。”
“真的?还是宽屏的呀?”
“啊,不,实际上呢,只是个普通的电视机,只不过插上电源之后画面变形得厉害,就变成宽屏了。放那些瘦过头的女演员的时候,不就是效果很好的宽屏电视吗?”
“什么呀,根本就是坏掉的东西嘛,这个本来就该扔掉的。”
他在考英语的时候,我一边查着字典,一边通过头脑中的电话给他提供参考意见。高中二年级的英语,对于一年级的我来说确实有些难度,不过虽然碰到好多还没学过的语法,但是我想自己好歹对他还有一些帮助吧。
而且这种花招不用害怕被其他人发现。从外表上看,他一直都老老实实地坐在教室里,认认真真地埋头答题呢。头脑中的讨论尽管热烈得如同夏天里的暴风骤雨,但是旁人无论是谁都不可能知道。
到我参加最讨厌的数学考试的时候,慎哉也在电话里和我一同解答问题。
“互相帮助真的很好啊。”
我们一边从老师手中接过高分的试卷,一边通过头脑中的电话相互祝贺。
我经常会想象慎哉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垃圾场里的样子。不赶快回家,在那种地方到底有什么好想的呢。
“下次再去垃圾场的时候帮我找一个收音机吧,要又小又轻的那种。很久以前我就想要一个了。”
我这么告诉他。他笑着说“OK”,然后又对我说,和我说话非常非常快乐。
“快乐?”
“嗯。”
“……第一次有人这样对我说。真把我吓了一跳。我一直以为自己在与人交流方面天生就有缺陷呢。”
“缺陷?”
我把过去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告诉了他。将旁人的社交辞令当成真话而被周围的人嘲笑,太容易轻信他人的、愚不可及的女孩子的故事。
“说不定周围的人都认为我的大脑有问题了,这样一来,我在和人说话的时候更害怕说不好被他们嘲笑了。”
越害怕,我越不能和他人说话。每当与他人说话的时候,我就会变得非常紧张。
在说这些的事情的时候,我的心情又变得像过去一样沉重了。
“我明白。”
慎哉的声音很温柔。
“被人耻笑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是,你没有任何缺陷。是你周围虚假的言语太多了。”
“虚假的言语?”
“我想,你总是很认真地对待旁人所说的每一句话,总是想给每一句话一个有意义的回答,然而你的周围有太多的虚伪,每一次真心的回答都只能给你自己增添一道伤口……但是没关系,你并没有任何缺陷。作为证据,你不是在和我好好地说着话吗?”
他的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浓浓的暖意,一点点消融了我长久的苦楚,一点点温暖了我冰封的心灵。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发现自己的眼里有抑制不住的泪水落下,滚烫的泪一滴滴划过自己的脸庞。
我也常常和悠米说话。她是成年人,不管什么事情都可以同她讨论。大学的生活经验呀,独自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呀,等等等等。她还告诉我什么洗面奶对消除粉刺很有效果。她温柔沉静的声音总是可以让我变得很平静、很安心。有时候我会觉得她的声音仿佛以前在哪里听到过似的。我的耳朵熟悉了她的声音,那声音如同清澈透明的溪水,渗透在我的脑海里。
“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到过悠米姐姐的声音,您是不是在某个电视节目上出现过啊?”
“从来没有!”
她急忙否定了我的说法。
另外,她的口味和我的兴趣出人意料地一致。凡是她推荐给我的书,毫无例外,都是我也非常喜欢的。
在与她通话的过程中,我也注意到这个叫悠米的女大学生有着宽广的胸怀。她好像不会讨厌任何人。她爱着许许多多的人。在她的心中似乎不存在“差别”这个词,从路边石子到宇宙飞船,她都以同样的目光去注视。她从没有因为别人的失败或缺陷而发笑,相反地,她倒是常常说一些她自己的失败经历来引出我的笑脸。
我对她这个女子怀着深深的敬意,与此同时我也下了决心,要把青涩幼稚从自己身上除去。我希望自己能够成长为她那样的人,我暗暗期盼着。
“悠米姐姐,你喜欢过什么人吗?”
有一天我忽然对她的个人问题发生了兴趣,试探着问了问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还给我一个暧昧的回答。
3
慎哉住在离我很远的地方。但是,我却感觉仿佛每天都和他牵着手一样。交谈的对象,解忧的对象,可以依靠的对象。有他存在,我便不是孤独的。在从前,我总会为了一些琐碎的事情心情忧郁,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渐渐变得不再在意了。
慎哉要去乘飞机了。
“我去见你吧,和你面对面地说话。”
和平时说的那些话一样,见一次面也不算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但它对于我们却是相当重要的。忽然之间,这个念头一下子跳进脑海,击中了我们两个。虽然用头脑中的电话交流也很不错,但是坐在同一张桌子面前,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交谈,似乎有着不一样的意义啊。
不过,虽然我们的头脑彼此联系在一起,实际上我们之间隔着很长的距离。对于还是高中生的我们而言,那并不是一个轻易可以跨越的距离,但他终于还是决定要来,用他积攒的零花钱买机票坐飞机来。
我打算在他来的那一天坐公共汽车到飞机场去接他。这时候我才想起,很不可思议,我们两个竟然从来没有给对方寄过自己的照片,这样说的话,到他来的那一天我们才是第一次看到对方真正的样子。
在他来的前一天,我给他打了电话。不是用头脑中的电话,而是用家里真正的电话打给了他。那也是我们之间第一次没有时间差距的通话。虽然这样的举动除了浪费电话费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意义,但终究还是很快乐,很不一样的快乐。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有一点点羞怯的感觉。
首先通过头脑中的手机得知他家里的电话号码。然后,我用那个安装在客厅里的、真实的黑色电话机,拨通了慎哉家的号码。
紧握着真实的听筒,我听着他家里电话机发出的嘟嘟声。真是不可思议啊。在听着真实的提示音的同时,我还在用头脑中的手机和一个小时之前的他保持着联系呢。
“喂,凉子?”
伴随着拿起听筒的声音,迄今为止只在头脑里听到过的声音,从真实的电话线的那一头传来了。
“提醒一下一个小时之前的我,就说‘注意你的脚趾头!’”
听他的声音好像都要哭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怎么了?”
“刚刚为了拿电话,小脚趾头撞到柱子上了。”
我一边忍着笑,一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一个小时之前的他。这一次是过去的他要我传话了。
“你这么对一个小时之后的我说:你怎么永远都是这样,分明是你太不小心了啊。另外,你的物理作业到底做完了没有?”
哈,好傻的家伙。我正偷笑着,突然注意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想起来了!”
我对着话筒说。
“怎么了?”
“悠米姐说的简单的方法肯定就是这个,为什么我以前没注意到呢?!”
我发出真实的声音,向与我生活在同一个时间里的慎哉解释。
“为了互相确定对方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人物,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去便利店,只要打一个实际的电话就可以了呀!”
我以为这是个很重大的发现,电话另一头的他肯定也会很吃惊的,没想到他竟然很冷静地说:“我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个。”
“你早就知道了?”
“一个小时以前,你不是刚用头脑中的电话对我说过嘛。”
我结束了和慎哉的通话之后,把头脑中的电话也挂断了。我按下重拨键,给悠米打了一个电话。我告诉她慎哉要来的消息,又告诉她我终于发现了一个简单的证明对方存在的方法。
“只要打一个真实的电话就可以了嘛,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
我这样说的时候,她淡淡地回答道:“这样的话,岂不是很没有意思了吗……”然后隔了一会儿,她又补充了一句,“明天,要加油哦。”
第二天。
我坐的汽车遇上交通拥堵,走得很慢。汽车里塞得满满的,都是去飞机场的人。
我旁边坐着一个女孩,穿着浅紫色的大衣,年纪和我差不多大,但是脸上画了妆,看起来比我成熟许多。她坐在座位上,膝盖上放着一个很大的手提包。
我也想像她那样。我坐在她旁边,这样想。
“早上听新闻说,今天是近几年气温最低的早晨哦。”
我隔着头脑中的电话向慎哉说。一个小时以前的他,现在应该已经坐上飞机了。我想象着他坐在飞机座位上,眺望着下面广阔的大地。我微笑起来。
我们的对话不需要发出实际的声音,所以邻座的女孩子大约并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只是以为我一直看着窗外模糊的风景吧。
汽车里开着空调,暖暖的空气熏得我脸颊发热。我把脸贴在冷冷的车窗玻璃上,凉凉的感觉很舒服。我用手抹掉把玻璃上的水汽抹掉一些,向外看去,虽然只能看到一小块天空,但也可以看到外面的云低低的,似乎马上就有雪花飘落下来。太阳遮在云朵后面,几乎没有什么行人的街道上只有冷冷的风吹着。周围的景色一片灰暗,仿佛一切颜色都被卷走了一样。
“我本来以为这个时候已经可以到飞机场了,但是路上堵车很厉害,几乎都动不了。慎哉,你那边没延迟吧?”
“云朵上面好像不会堵车哦,而且从刚刚开始就连红灯都没看到过。这架飞机大概还有两个小时到达飞机场。唔……现在是十点二十分,预定十二点二十分到达,我们两个之间又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差,你那里现在应该是十一点二十分,那就是说,再有一个小时,我就会出现在你的世界的飞机场里了。”
“再有一个小时?我不知道我坐的这个汽车能不能到呢。”
“那我到车站去接你好了。”
“好吧。车站在飞机场外面,不知道的话,问问人吧。”
汽车一点一点往前挪动。从窗口往下看,旁边的小汽车也在用同样缓慢的速度前进着,排气管里吐出大股大股浓浓的白色气体。
“对了,到时候我们互相怎么认出对方呢?”
他突然说。我也考虑过同样的事情,不过我们的头脑一直都是联系在一起的,怎么也不会找不到对方吧。
“很简单,你去找飞机场里女孩子当中最漂亮的一个,那就是我了。”
“真这么做的话,好像我永远都不可能找到你的吧……”
把自己的模样展现在他的面前,如果说没有一点不安,那绝对是说谎。我已经考虑了很久很久,但最后我终于得出结论,无论如何,哪怕见面的时候会很不安,可我还是非常非常期待能与他面对面地说话。
道路终于不再拥堵了,公共汽车开了出去。窗外的景物飞快地向后流去,像是要把此前浪费的时间都追回来一样。刚刚还在旁边慢慢前进着的小汽车,仿佛一直都在焦躁地等待着这一刻,猛地提高了速度,一转眼就消失了。大约是去飞机场接人迟到了吧,连限速的标记都顾不上了。
时间是十二点十三分。到他乘的飞机到达的时刻为止,这辆汽车怎么也不可能赶到的。我在头脑里面把这一点告诉了他。
十二点二十分。按照时刻表,慎哉乘的飞机应该已经着陆了。我的膝盖上放着提包,包上的钥匙圈随着汽车的颠簸晃动着。我一边把玩着钥匙圈,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我和他的事情。我把我们至今说过的事情一件一件回忆起来,大多数都是很愉快的事,我的脸上露出了抑制不住的笑颜。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起了自己上小学、上初中的时候遇到的那些艰辛,忽然又伤感起来。
额头贴在冷冷的车窗玻璃上,我看着外面,汽车已经开到了飞机场的旁边。时间是十二点三十八分。这个时候,慎哉应该已经到了出站大厅了吧,或许已经出了飞机场,正在向汽车站走过来。
司机踩下刹车,汽车晃了一下。贴在窗户上的额头被轻轻撞了一下,发出“咔哒”一声。司机通过话筒告诉大家到达终点站了,乘客们一齐站起身来。我打算等所有人下完之后再下车,坐在座位上没有起身。车门打开,乘客一个接一个地走下去,周围的人声越来越少,车厢里也变得越来越空旷。邻座那个穿着浅紫色大衣的女孩子站起身,提着大大的手提包向出口走去。
“我坐的汽车到飞机场了,我现在正在下车。”
我向头脑中的电话说。
“知道了。要是我还没有在汽车站等你的话,你就用头脑中的手机告诉我你要去哪个地方,我这里一个小时之后就会到那里的。”
车厢里大部分乘客都下车了,我终于站起身,一边拿出钱包,一边向出口走去。付了车钱,下了台阶,冰冷的寒风吹在脸颊上,让本来就很怕冷的我禁不住颤抖了一下。飞机的轰鸣声从头顶传来,我心不在焉地想,这么大的风说不定就是飞机的喷气发动机喷出来,没有飞机的年代大概就不会有风了吧。然后我又想,慎哉是不是已经到车站来接我了呢?我看了看时间,可能他还在飞机场里吧。
离开公共汽车,我向人行道走去。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声惊叫。说是惊叫,我却分不出到底是男人的声音还是女人的声音。突然之间我反应了过来,那不是惊叫,那是汽车急刹车的时候轮胎在柏油马路上摩擦发出的刺耳噪声。
我回过头,只见到刚才为止还空荡荡没有任何车辆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根黑色小汽车的保险杠。巨大的铁块笔直地朝着我冲了过来。虽然只是一瞬间,我却已经明白,尽管车里的人已经看到了我,但是汽车的速度太快,已经没有办法避开了。越过挡风玻璃,我看见司机瞪得滚圆的眼睛。我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愚蠢地想要挡住汽车的前进。然而如此纤细的胳膊想要阻挡如此巨大的冲击,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突然,不知道谁从旁边猛地把我推了出去,我一下子倒在人行道上,在我的背后响起了金属碎裂的巨大响声,仿佛什么东西爆炸了一样。粉碎的玻璃四下飞散。在我眼前的地面上弹起,我的头上也落了许多,像是下了一场玻璃碎片的大雨。
突如其来的事件让我的头脑一片混乱。我终于确定头上不会再有东西掉下来,那么先站起来再说吧。我抬起头,终于看到了事故的全景。小轿车穿过了人行道,撞在建筑物的墙壁上,扭曲成怪异的形状。
在我身边,有一个男子也倒在地上。他大约就是刚刚把我撞出去的那个人吧。如果没有他,那我恐怕就要变成汽车与墙壁之间的一滩肉泥了。
人们聚集到事故现场周围,刚刚坐在我邻座的那个女孩子也在里面。
我慢慢站起身子,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的伤口,只有倒在地上的时候右手擦破了一点皮。我的左手还抓着小包,喜欢的钥匙圈本来挂在提包的提手上,现在已经掉了下来,落在一边的地上。
撞飞我的救命恩人,保持着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的姿势看着我。他的眼睛一直追踪着我的行动,嘴巴微微动着,仿佛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他的鲜血在地面上慢慢散开,一直渗到我的脚下。
我在他的身边跪下来,他急促地呼吸着,脸上却令人不可思议地露出了微笑。他的年纪似乎和我差不多大,可能比我稍大一点吧。他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带着非常满足的表情,竭尽全力抬起他的右手,用手指轻轻触了触我的脸颊。他是谁,我明白了。
“凉子,柜子的号码是……445……”
他吐着血,对我说出这句话。然后,慎哉的眼睛闭了起来,再也不动了。
4
我们被抬上同一辆救护车,在救护车开往急救中心的途中,慎哉死了。
仿佛如同做梦一样,人们在我眼前来回穿梭,但却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人们推着我、牵着我,移动着动弹不得的我。
在救护车里,救护员当中的一个一边查看着我右手的擦伤,一边问着我什么。大约是问我在救护车里停止呼吸的年轻男子是谁、我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吧。我没有回答。我拒绝做出任何反应。
过了一会儿,救护员从他的钱包里找到了许可证。救护队员把许可证上的名字念了出来,然后我知道了,这个许可证正是慎哉以前对我说过的摩托车驾驶许可证。真是最差最差的照片了。这句话忽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一股突如其来的悲伤攫住了我,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直到救护车到达医院、救护队员当中的一个朝我说话的时候,他们才注意到我一直压抑着声音,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哭泣着。
我被抬下了车。“首先要给你做一个全身检查。”一个穿白衣服的人这样对我说,牵起了我的手。预备抬我的担架已经准备好了,但是我已经恢复到可以一个人走路的精神状态了。
我甩开周围人的手,一个人逃了出去。
我没有方向地跑着,看到哪里没有人就朝哪里跑。这座医院似乎早在战前就存在了,是一座巨大古老的医院,无数新增的建筑层层叠叠,将医院的结构变得错综复杂。病房排列在走廊的两边,裸露的管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
我看看身后,没有任何人追上来。绕过墙角,我停住了脚步。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坏了,墙边的沙发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医院的这一个角落,像是很久都没有人进来过,长时间没人打扫,四处都是蜘蛛网。我坐在沙发上,努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头脑中,我一直在想着一件事情。
干涉过去,改变现在,这可能吗?
如果慎哉没有救我,他就不会死了。
我终于注意到了头脑中的手机。没关系。一个小时之前的他还和我连在一起。事故发生之前我刚刚看过时间,好像是十二点三十八分。现在是十三点零五分。电话那一头提早一个小时,此刻应该是十二点零五分。距离事故发生还有三十多分钟。
右手的擦伤一直在“滴答滴答”地滴着血。痛得已经麻木了。坐在这个寂静无声的灰暗角落里,我的身子从刚刚开始就不停地颤抖着,怎么也止不住。我在沙发上缩起身体,向着想象中的白色手机说话了。
“……喂,慎哉?”
“刚才三十分钟完全没有联系啊,发生什么事情了?有没有见到我啊?”
一个小时之前的他还不知道自己死了的事。他还坐在飞机舱里的座位上,眺望着窗外的乌云吧。我的胸口仿佛有一个巨大冰冷的铁块,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我突然怨恨起慎哉温柔的声音。我问道:“离飞机着陆还有多长时间?”
“还有二十多分钟吧。已经坐累了。凉子,怎么了?你的声音不像往常啊……”他的声音带着迷惑,变得认真起来,“好像不高兴嘛,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暗暗骂了自己一声,压抑住自己的感情。不然的话,朝着这根看不见的电话线,可怕的感情将会喷薄而出。现在在我的心中,交织着悲痛与爱恋的浓浓感情马上就要破裂了。
“慎哉,你听好了。飞机一着陆,你不要出来,马上去买回程的机票,直接给我回你自己的家去。”
他沉默了一瞬。
“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我讨厌你!我不想见你!我想把三十分钟前和你见面的过去抹掉!”
我坐在医院的沙发上,忍受着寒冷和痛楚,身体缩成一团,仿佛连心都在流血。那就流吧,没关系。我紧紧咬着颤抖的嘴唇,拼命防止自己哭泣着叫喊起来。
别救我,活着回去吧。也许他会讨厌我这个反复无常的人,也许他真的就回去了,那么被汽车撞到的就应该是我了。然后,也许我会死,但是……但是这也没关系。
“你真的这么想?”
“唔……”
沉默。时间静止一般的沉默。难堪的沉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我闭着眼睛,却无法像石雕一样一动不动地缩在沙发上。
在这个冰冷、黑暗、犹如深海一般的医院一角,不知从哪个遥远的地方传来微弱的笑声。
“你骗我,”终于,慎哉说话了,“我虽然不是很清楚你到底为什么骗我,但你一定是不想我靠近汽车站。”
“你在胡说什么呢!”
“你在临下车的时候还用头脑里的手机和我联系过,可是接下来差不多三十分钟你都一直没有说过话,不管我喊你多少次,你都没有回答,就像把接通的手机丢在什么地方一样。你下车之后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你刚刚才会对我说那些话。”
“不对!”
“你说你不想见我,其实就是想让已经发生的事情变成没有发生吧。可这是不行的哟。我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又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你应该都看到了。我要到车站去接你了,你拦不住我的。”
听着慎哉的言语,我几乎要像个孩子一样抽泣起来。难道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力地接受他的死亡?
“飞机要着陆了,让人绑好安全带的灯亮了。”
我看了看时间,十三点十分。我们剩余的时间越来越少。我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他的尸骸。如果没有我,他就不会死了。我越这样想,越觉得痛苦得无法自持。
“不行,不要来……”我对着头脑中的手机叫着,“慎哉,你来了的话,就会死的……”
我试图再一次尝试拦住他。
“死?”
电话的那一头,他的声音顿住了。他害怕了吗?他会逃走吗?去吧,逃吧,我从心底祈祷着。
“我刚刚从公共汽车上下来,就有一辆小汽车冲上了人行道。汽车朝着我笔直冲过来,我本来不可能躲开的,但却被人撞出去了。那个人就是慎哉你呀。你救了我,自己却……”
深重苦涩的沉默。
“你下车的时间是十二点三十八分,对吧?”
“我要去车站。”他说。悲伤与喜悦一齐涌上心头,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你真的要去?”
“至少我知道你不是真的讨厌我,那我就放心了。凉子,我要去救你。告诉我你长什么样子,穿着什么衣服。”
我撒了最后一个谎。
“提着一个大包,穿着浅紫色的大衣,就是我……”
他的时间到达十二点二十二分的时候,飞机着陆了。十二点三十分,慎哉站到了出站大厅的门口。
我们不停地说着话,像是在拼命追赶什么似的。我们不停地回忆着迄今为止我们之间的交谈,为那些时候可笑的对话大笑不已。虽然是在笑,但我的泪腺却仿佛完全损坏了一般,泪水不停地沿着脸颊淌下来。我们越过时间与空间的界限,把自己的声音不停地通过头脑中的手机传递给对方。手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仿佛都比这世界所有的一切更加珍贵。
渐渐地,我们的话越来越少,我和他都知道,很快,一切都要结束了。
如果时间能够静止该有多好啊!还有很多很多想说的话,但是却无法说出来。沉默在我与他之间弥漫着。我抱住自己的肩膀,强忍着身体的颤抖。
“距离事故发生只有八分钟了。我现在正在往汽车站走。”
慎哉的语气里似乎带着坚定的决心。我点了点头。
我一闭上眼睛,眼前便显出他扔掉行李开始奔跑的身影,仿佛我就站在他的身边一样。
“慎哉,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他没有理会我的话,推开人群,从机场跑了出去。
“我在向人询问车站的位置。要是问你的话,说不定又会告诉我错误的地方。”
从出站大厅到汽车站还有一些距离。这时候距离事故发生还有五分钟的时间。这也就是我们仅剩的时间了。
“谢谢你。”
我没有对着想象中的电话说这句话,而是低低地说出了口。从最初的时候开始,我一直都想说这句话。感谢与感激的心情将我的胸口填得满满的。
与我说话很快乐,他曾经这样对我说。快乐,一想到这个词,我的脸上便禁不住显出微笑。我希望慎哉活着。我希望他一直活下去。
“我出飞机场了。外面好冷啊,气温比我家所在的地方还要低。”
时间是十三点三十七分。电话那一头是一个小时之前的世界。很快公共汽车就要到了吧。
我静静地呼吸着。医院里冰冷的空气送进肺里。不停颤抖的手和脚,不晓得为什么,怎么都停不下来。
只要他一直认为邻座的女孩是我就行了。只要一直注视着那个女孩,慎哉就不会遭遇事故了。他不知道我究竟穿着什么衣服,就算他想帮我,也不可能把我从那么多乘客当中辨认出来。
“大约再有三十米就是汽车站了。现在刚好有一辆公共汽车停在那边。那就是你坐的那一辆吧。”
慎哉的声音。
在医院的这一处寂静角落里,我不停地祈祷着。
电话那一头的我被汽车撞倒的那一瞬间,现在的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过去的自己死了的话,此刻的自己应该已经死了。在那一瞬间,我的身体会变成什么样子,连想象都无法想象。只有一点我很清楚,那将是我和慎哉分别的时刻。
“我走到汽车旁边了,现在在等你下车。门开了,乘客开始下来了。第一个是戴领带的男子,这人大概不会是你吧。”
慎哉的声音。到现在还没忘记开玩笑。
乘客一个接一个走下来,车厢里的人越来越少。
我强忍着即将到来的自己被消灭的恐惧。很快,缩在医院角落里的这个躯体,就要因为一小时前受到的撞击而破碎了。
“现在,穿着浅紫色大衣的女孩子下来了……”
他心里一直认为我就是那个人吧。我回忆着邻座女孩的身影,想起自己曾经希望自己成为她那个样子。
当事故发生、另一个女孩子死去的时候,他才会注意到那个女孩不是我。慎哉,对不起,我欺骗了你,对不起。
但我只能这样做。考虑着他的事情,我对死亡的恐惧消失了。在我冰冷的躯体中,不知道为什么,有一股抑制不住地温暖缓缓扩散开来。
“对不起,谢谢你。”
我终于忍不住哭了。
“不对!”
“嗯?”
“她不是你!”
刹那之间,我不知道他究竟在说什么。
头脑中的手机只能传递声音,但在这一刹那,我仿佛清楚地看见电话的那一头,他匆匆跑起来的样子。
“真正的你刚刚才走到人行道上。”
最后一个下车、为车外的寒冷吃惊的女孩子。那个女孩抬起头,眺望着飞过头顶的飞机。她在想,自己等待的男孩子是不是已经到车站了呢?
慎哉毫不犹豫地朝着她跑去。
“车……”
慎哉的声音。
汽车的保险杠向着女孩的身子撞过去。那令人绝望的速度,那无法逃避的死亡。他从旁边跑出来,撞飞了那个女孩。
又是那一声爆炸似的声音。玻璃碎裂的声音。我不可能听得到那些声音,但那些声音仿佛就在我耳边响起一样。
我在心中呼唤着他的名字。时间正指在事故发生之前一个小时的位置。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我回忆起他说的话。
在被所有人遗忘的医院的一角,只有我的呜咽声回荡着。
“为什么……?”
我朝着头脑中的手机大喊。
“你漏了一点……”苦痛的声音,从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如果包上没有龙猫的钥匙圈,我就真的被你骗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仿佛离我越来越远,远到连电波都无法到达的地方。
“……唔,我现在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看见刚才被我撞飞的你站起来了……”
“嗯……”
“你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刚才猛推了你一把,没有受伤吧?”
“……没有像你那么重的伤。”
“嗯。你朝我走过来了。摇摇晃晃地,好像随时都要倒下来……”
“然后,跪在你身边……”
“我伸出手……”
一闭上眼睛,我的脸颊就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暖。
“……没有讨厌的粉刺嘛……”
电话断了。手机里只剩下那个空虚的声音。
嗞——嗞——
5
当护士中的一个在医院的角落找到我的时候,我差不多濒于冻死的边缘,右手流的血也差不多干了。
引发事故的司机当场死亡。事故的原因我没有听到。我也没有兴趣去听。要对警察和父母解释这一切已经让我十分疲惫了。
当然,我对谁都没有提及头脑中的手机。
出席过慎哉的葬礼之后,我想到他经常提起的垃圾场去看看。
那是下着大雪的一天,我在迷路了无数次之后,终于找到了那个地方。许多巨大的垃圾堆在空地上,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在上面。
垃圾场里有一个柜子,像是存放打扫工具用的,普普通通的柜子。柜门上挂着一把小锁,锁上有三个小小的数字键。445。我把锁调整到他说的数字上,锁开了。
在我的时间里,第一次接到慎哉电话的时刻。四点四十五分……
柜子有点锈,也有点变形,但是门很容易打开。里面放着一个小小的收音机。不知道那是多久以前对他说的话,他一直都记在心里啊。
雪花飞舞的垃圾场里,我紧紧抱着收音机,一个人恍恍惚惚地站着。
“你说我们之间只有几天的间隔,这是骗我的吧。”
我这样问的时候,悠米并没有否认。
慎哉死的那天之前的一天,我给她打过电话。我回忆起那个时候她所说的最后的一句话,注意到她的真实身份。
“感谢你过去所做的一切。我一直在想,如何能够像你一样习惯这一切。”
在我头脑中电话的那一侧,她一定在微微点着头。
“加油哦。”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她打电话。
多少年过去了。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也有了各种各样的朋友。进入大学之后,我也终于有了真实的手机。
一个人的生活如水一样平静。某一天,当我的双手泡在水里,清洗自己碗筷的时候,忽然之间,从那只多少年都没有响起的头脑中的电话里,流淌出令人怀念的来电音乐。电影《甜蜜咖啡屋》的主题曲——《呼唤你》。
终于来了,我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闭上眼睛,取过头脑中落满了尘埃的手机。
“喂,你好。”
“嗯……”
电话的那一侧,传来的是混合着迷惑与不安的女孩子的声音。
我的脸颊发烫,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
“啊,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忙……”
然后,我报了一个假名。
电话那一头的女孩子用十分微弱的声音怯怯地说着,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此刻所按下的电话号码,正是未来的她的号码。
我想从心底对她说:
也许你受了许许多多的伤,也许你觉得自己非常寂寞。也许你没有可以信赖的朋友,也许你没有可以依靠的肩膀。在冰冷的令人忍不住哭泣的风里,也许你只能一个人孤独地行走。
但是没关系,不用担心。无论怎样的艰难,都会有一个小小的收音机陪在你身边,给你面对的勇气。
最后更新 2010-12-04 19:28: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