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筝与蜘蛛丝
小说 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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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 -『大風呂敷と蜘蛛の糸』で第38回星雲賞日本短編部門を受賞
大风筝与蜘蛛丝
[日]野尻抱介
ACT 1
升降机轻快上升中。离开地面六小时以上。蓝天在眼前终结,一半世界已经笼罩在宇宙的黑暗之中。
正下方是十胜平原的海岸线。晴朗的天气里,关东北部、佐渡、海参崴,还有库页岛的大半都可以一览无遗。只是今天下面百分之九十的地方都有云层覆盖,这个季节中代表性的低气压在东面的海上盘桓不去,而且还在不断发展,完全不管气象预报如何规定。
冷锋犹如煮沸的牛奶。地表至积雨云顶层10千米。依照自己的身高等比例缩小,大约是在膝盖的高度——若是将现在自己所处的位置比作眼睛高度的话。
榎木沙绘心血来潮地做了下计算。
接近终点,升降机自动转入慢速运行。
沙绘抬头仰望前进的方向。
漂浮于40千米高空的、北海道大学的平流层站台。
那里差不多已经快到中间层的领地了(中间层:距离地面50千米至90千米的范围被命名为中层大气,简称中层,亦称中间层)。气压3百帕,仅为地面的三百分之一。
站台这个名字听起来很气派,实际上是由两只氢气球牵引悬停的桁架结构(truss frame),只能算是一个相当危险的落脚点。
升降机停在桁架结构的中央部分。
有块薄片贴在这里,不知道是谁干的。
“本次列车到达终点站。去往上层的旅客请换乘大风筝1号。”(“大風呂敷1号”,直译为“大包袱皮”,又有“异想天开的、无法实现的计划”的意思,是双关语。中文没有对应的词,只能依照飞行器的实态改译作大风筝。)
照办不误。
穿着沉重宇航服的身子向轻金属制成的楼梯踏出。踉踉跄跄地爬上楼梯,坐进大风筝1号的吊舱。虽然很想能有人帮忙,但因为有成本的限制,此处无法再承担更多的重量。更何况依照当初的计划,本应该全程无人操作才对。
桁架两头分别系着一只高分子薄膜大气球。气球的最大横截面直径60米,高度150米,可以容纳两至三架大型客机。
气球中填充的是氢气。在这个近乎真空的世界,不必担心失火的危险,自然不必采用价格昂贵的氦气。当然,能在贫乏的预算限制下能实现沙绘的构想,也是多亏了诸如此类的障碍能被悉数克服的缘故。
气球微微摇晃着。不过只有一直盯着看才能发现,犹如平静的大海静静起伏一般。
“这里是大树町指挥塔。地面要下暴雨了。”
中喜多教授的声音传来。他是想要自己也介绍此处世界的状况吧。
“这里很安静。虽然画面显示风速40米。”
身体感觉不到有风。若是在地面上,就算身穿宇航服,只要有风吹来也能立刻感觉到。
“能看到采访飞机吗?这种天气没办法从地面拍摄,报社说他们会坐喷气飞机上去。”
沙绘仔细查看周围,但在闪烁不定的云海背景下,什么都看不到。
“看不到呀……从他们那边看我这里应该很清楚吧。”
商业喷气机的最大上升高度充其量应该只有15千米。对于肉眼来说距离太远了。
“啊对了,系留索的事他们知道的吧。”
“当然知道。就算飞行员忘了,自动警报也会响。”
系留索上每隔1千米就有一个定位传感器。这些传感器都作为航空障碍物由航空管制机构管理,随时通知到所有的航空器。它们应该会像中国的串形风筝一样显示在机舱驾驶室的屏幕上。
沙绘逐一确认检查表中的项目。最后一条是,“深呼吸,再看一次周围”。
照办不误。沙绘再一次用心观察所有自己能看到的东西。
借来的Mark V型宇航服,自肘部到指尖。胸部的控制面板。装在头盔里的、用舌头操作的开关。饮料管和草莓味的方糖。鼻尖。
半身高的、由轻合金框架与化学纤维构成的吊舱。便携式生命维持设备。收纳在桶状密封舱里的膨胀式救生艇。
固定在吊舱扶手上的触控屏。旁边是项目组成员的集体照,上面写着“加油,沙绘!”。将宇航服和吊舱连接在一起的安全带。
吊舱侧面固定着全长2米的CAMUI火箭(日本民间开发的商用卫星发射火箭。其发射成本仅为一般火箭的1/10,2002年第一次试验发射,2009年正式投入使用)、装有液态氧气的真空瓶、以及便携式控制箱。有点象战斗机的导弹。
绑在吊舱后面的一捆东西,看上去像是足够铺满八畳房间的地毯(畳为日本特有的面积计量单位,一畳即一块榻榻米的大小,尺寸约为1×1.8m)。头顶的桁架上是比风筝线还细的束绳,还有像钓具一样的、由计算机控制的纤细绞盘。超高大气层的观测设备与数据通讯用S频带全向天线(Sバンド・アンテナ,S-Band omni-antenna?) 。
上风侧拴着系留索。系留索的另一头是在设置于大树町多目的航空公园尽头的卷扬机绞盘上。据报告,目前卷出的长度为60千米弱。
系留索只有毛线粗细,但实际上采用的是最新的碳纳米管(carbon nanotube,缩写为CNT)强化纤维,具有超乎寻常的强度与重量比。这也是计划得以实现的关键要素之一。需要将气球系留于超高空→系留索过重→气球必须加大→需要更强健的系留索→更重。没有CNT强化纤维,很难打破这样的恶性循环。“用那个CNT绳试试看?”——忘记是谁提的这个建议了。
该看的东西全都看过。仔细看过。一切正常。
沙绘呼叫地面。
“这里是大风筝1号。没有要做的事了。除了出发之外。”
虽然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到底也还是有点害怕的。特别是从此刻起就要一个人扬起长140米、宽1000米的风筝,乘着它飞上高度80千米的宇宙之大门的时候。
但是中喜多教授的回答却有些犹豫。
“唔……稍等一下。”
“稍等?有什么问题吗?”
“天气不是很好,需要时间判断GO or NOGO。”
“哎——”
“对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先把HBC的访谈做了?”
“啊?虽然也不是不行……”
“拜托了。”
还是做吧。诚恳对待媒体的采访,是花费税金者应当承担的说明责任。
沙绘将倒计时模式下的大脑转到社交模式。
想听什么?计划的缘起?
ACT 2
缘起是在工学部一年级的秋天,学生食堂的告示板。
“目标,宇宙!”的POP文字攫住目光的刹那。
仔细看了看要求,沙绘的梦想几近破灭。这是使用小型火箭进行弹道飞行实验的方案竞赛。到达高度只有10千米。仅相当于载客飞机的巡航高度,连所谓宇宙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火箭是已经量产的CAMUI系列的产品。这一系列的火箭广泛用于观测与微重力实验等方向,具有多种尺寸,这一次提供的是价格最低的小型版本。所谓以宇宙为目标,看来只是在表达一种精神。
拿上A套餐的盘子走向座位。手上把满是卡路里的油炸食品不断送进嘴里,脑海中的思绪则慢慢飘离了地面。
如果火箭飞不了那么高,给火箭穿上木屐看看呢?(原文为“下駄を履かせてやればいい”,这个短语也是双关语,因为木屐底部有两条横木垫高,所以这句话也有“把一件事物说得比实际好很多”的意思)
飞机应该可以飞到20千米的高度。再从这里进行发射,火箭便可以到达30千米的高度。
宇宙起始的高度为100千米。还是不够。
沙绘记得观测气球可以到达50千米的高度。
这也勉强只有一半的距离。没有更高的木屐了吗。
沙绘把饭盆推倒一边,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用“平流层”作关键字检索,得知这一层在50千米高度附近结束,由50千米到80千米的高度则被称为中间层。
接下来调查“中间层”。然而让沙绘吃惊的是,有关这一层人们所知的情况少得可怜。飞机和气球上不去,火箭又是高速通过,很难对这一层做什么直接的观测。
不过电离层倒是从很久以前就有研究。最低的D层产生于中间层。因为大气密度不足地表的千分之一,大约十分之一的大气分子沐浴在阳光下发生电离。没有日照的夜晚则会消失。这一点可以通过电波的反射观测。
另外,也许是因为大气密度只相当于荧光管内部密度的缘故,在这一层有许多放电现象。红色精灵(red sprit)、淘气精灵(elves)、蓝色喷泉(blue jet)等等,起的都是很能引发好奇心的名字。这些都是产生于雷云之上的放电现象。换言之,它们都是劈向宇宙的落雷,单靠肉眼基本上不可能看到。
除了放电,还会有电磁波与伽马射线爆发等现象。这些现象似乎也是与雷的产生有关,但具体过程不详。
中间层还有被称作夜光云的现象(夜光云,Noctilucent cloud,距地面80~85公里,是世界最高的可見云。这种云只在高纬度地区的夏季才能看见。其外观类似卷云,但较薄,颜色为银白色或蓝色,出现在落日后太阳与地平线夹角在6-15度之间的时候。夜光云的成因科学界还有争议,一般的看法认为它是由极细的冰晶构成。),据说那是由微小的水分凝结成的冰晶构成的云,在地面已然是夜晚、但上空又有日照的时候,会看见它在天上闪亮。
竟然有冰存在,这是让沙绘很意外的一点。不过恐怕也是非常稀薄的存在吧。中间层的气压只有地面的千分之一乃至十万分之一。也就是一般所称的真空了。
如果滑翔伞飘到这个高度会怎么样?
沙绘记起自己暑假的时候曾经在二世谷体验过滑翔飞行,随即想起了这个问题。
肯定会像石头一样掉下去吧。要想不掉下去,翼面积至少要有一般滑翔伞的10万倍吧。
沙绘以关键字“滑翔伞”检索。
标准尺寸的翼面积为25平方米。十万倍就是2.5平方千米。能够盖住从札幌站和克拉克像直到整个大通公园的超巨大风筝。(克拉克,1826~1886,美国教育家,1876年被聘为北海道开拓使来到日本。)
异想天开。太异想天开了。
有没有别的什么能用的材料吗?再一次回过去检索“中间层”。
沙绘忽然看到某篇文献里有一张名叫“风速分布”的图。
中间层有风?
不论南北半球,在纬度四十度附近、80千米高度左右的地方,风力都是最强,甚至可达每秒80米。
这差不多是滑翔伞飞行速度的十倍了。
这种风虽然不是上升气流,但如果能像风筝一样加以牵引的话,应该可以将之转换成升力。
升力与流速的平方成正比。风速的十倍等于翼面积的百倍。
两者相抵,在中间层的范围内,必须的翼面积只要千倍——也就是说,2.5万平方千米就够了。
不妨假设面积是100米*250米。差不多也就相当于操场的面积吧。虽说这个面积也不算小,但比起从札幌站到大通公园总算好了很多。当然前提是总重量要能控制在80千克的程度之内。
“真的……能行吗?如果有什么尖端材料的话?”
沙绘低声自言自语。
看一眼时间,沙绘吓了一跳。下午的讲课全都被忘到九霄云外了。
算了,不管了。沙绘决定干脆不去听了,继续研究这个问题。
从80千米到800千米的高度被称为热成层。100千米以上就是通称的宇宙。多数卫星便是在这一层围绕地球旋转。这里的风速很小,毕竟大气密度已经接近于零了。
80千米的高度应该是利用大气的极限。再往上就是火箭的势力范围了。
用滑翔式风筝升到80千米的高度,然后由这里发射火箭,那才是真的以货真价实的宇宙为目标。80千米以上的空气阻力几乎为零,火箭所能到达的高度应该还有提升的空间。这样一来,岂不是可以突破100千米的大关了么?
沙绘又花了一天的时间整理计划书,然后提交给了方案竞赛组委会,标题是《借助风筝抵达宇宙的方法》。
组委会本以为收到的最多不过是在火箭头上堆些咖啡罐之类货物的方案。给火箭穿上巨大的木屐,这一设想完全出乎组委会的意料。
不过沙绘的计划在组委会还是大受欢迎。负责审查方案的技术员和教授们一看计划书便都捧腹大笑起来。被要求起立的沙绘顿时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怎么会想到这个方案的,审查员们问。唔……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看到了那个标语,想要飞上宇宙去,沙绘回答。然后沙绘反问了一句。
“实现不了吗?”
这话顿时成了扔进评委会里的一颗炸弹。
审查员们立刻换上了严肃的表情。评价方案的时候,“实现不了”是绝对的禁语。
原本他们也不是在嘲笑沙绘。那笑声是他们撞上奇思妙想的时候情不自禁发出的欣喜的笑。审查员们把审查的事情扔到一边,自顾自讨论起来。
“首先是膜的问题。既然是风筝,用尼龙布做?”
“有材料比尼龙还轻两个数量级。据说1平方米只有0.8克。”
“真要这样的话,可真能做个名副其实的大风筝了。”(这句话的原文也是双关语,另一层意思是“异想天开的计划也能实现了”)
“翼面不用做的十分光滑。在那种高度上,就算是速度不高也会近似于牛顿流体(指在任意小的外力作用下即能流动的流体)。用平板改变气流的方向就行了。反正很轻,操作起来应该很容易。”
“设计还是很重要。虽然说不像轨道升降机要求的那么严格。”
“有在凯夫拉纤维上附着CNT的材料,很快就要商品化了。不妨把这部分交给他们去做。”
“说到长线的话,水产学部可是座宝山哪。长度超过百米的刺网之类的玩意儿到处都是,至于固定网更是大的没法想象。”
“减轻重量是关键,在半路设一个中转站怎么样?用系留气球在平流层的上面设一个基地(base camp),再由那边放起风筝,重量会轻很多。”
“嗯,我也这么想。而且适用于超高大气层的风筝不见得能在低空使用吧。”
“但是氦气的价格很高。1立方米差不多5000块(单位日元,相当于人民币350元)。皮夹子里也全是氮气,没多少预算啊。”
“氢气就行了。就算泄漏也没风险,氧气远远不到爆炸临界。”
“我插一句,所谓氢气爆炸导致兴登堡事故的说法,完全是常识性错误。从录像上也能看出来,那个事故是因为外皮的涂料发生了铝热反应的缘故。”
“呵呵……”
审查员们从三十岁到七十岁,各个年纪的都有,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与满身老九气息的文科教授不同,这些审查员们一个个看上去都平淡无奇,丝毫没有刻意打扮的样子。有些人干脆就穿着工作服一样的衣服。然而与此相对的事,当他们讨论技术问题的时候,一个个的眼睛都像孩子一样闪闪发亮。看起来,他们都是那种明明是给孩子买的玩具、自己却比孩子更爱玩的类型。
沙绘的计划眼看着一点点丰满起来。她没有得到竞赛的大奖,但获得了审查特别奖。接下来讨论越来越深入,以出类拔萃的开发超小型卫星能力而知名的中喜多实验室为中心,计划的实现提上了日程。
沙绘以一介学生的身份也成了项目组的一员,简直就像采摘野菜时无意中撞上了恐龙化石的第一发现者一样。基于提案者的身份,沙绘在整个项目中也拥有不小的发言权。
关于中喜多教授,直到真正见面之前,沙绘一直都不能把名字和人联系在一起。不过一看到他,沙绘便记起自己以前经常看到他那副总是不停擦着头上的汗、抱个鼓鼓囊囊的肩包急匆匆绕着校园走路的样子。中喜多教授才刚40多岁,没有什么盛气凌人的地方,是很容易与学生打成一片的类型。吃饭的时候比谁吃得都多,唱歌的时候比谁唱得都晚,讲课的时候常用一些大叔级的冷笑话搞得一班学生相当无语。
沉浸在研究室里的学生们,全都是理工科的风貌。也不是没有爱打扮的人,但大多数都像是那些审查员的翻版小拷贝一样。
沙绘自己也是工学部的学生,所以很快便溶入进去。在狭小的研究室里一边大声吵嚷一边干活的第二天,沙绘便意识到这里就是自己的住处了——也有人把这里喊做蛸壶(蛸壶,沉入海内捕章鱼的陶罐)、龙宫什么的。就在这样的状态下,沙绘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一转眼便已经两年过去了。
ACT 3
计划开始之后不久,沙绘又扔下了第二颗炸弹。
“能不能载人啊?”
那时候研究室里有五六个人。所有人一时间全都僵住了身子,张大嘴巴怔怔地望向沙绘的方向。
“哎,不行吗?”
“呃,不是行不行的问题……你怎么想要载人的?”
“什么叫怎么想……”
把思考的磁带往回倒一点看看。原来是从滑翔伞想起来的。如果滑翔伞能在中间层漂浮——沙绘沿着这个念头想下去,不知不觉就把给小型火箭穿木屐的目的给忘了。
“要是载人的话,对安全的要求就会严格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为了满足安全要求,不得不追加冗余设计,于是重量也会增加,规模当然也会随之增大,那么就又需要新的设备。这就是个恶性循环了。”
“客舱不能不做负压。巴掌大小的面积就有上百千克的压力。要具备这种强度,舱体就会非常重。”
“还要氧气瓶。水和食物也不能少。”
“法律上也有问题。有很多繁琐的手续,比如什么适航性审查之类的东西。”
“唔……这样啊。”
被大家这么一说,沙绘暂时放弃了。
但经过一个晚上的考虑,第二天,沙绘又说,
“我觉得,载人飞行不是问题。”
“啊?”
“我是说,载人非但不是问题,反而是长处。”
沙绘的炸弹从来都是以一个简单问题的形式扔下去的。研究室里的人面面相觑,开始寻找自己的答案。
“……有了人就不用火箭抛弃装置了吧。”
“也能修理发生故障的装置。可以不用机器人了。”
“能代替摄像机。”
“直接用耳朵眼睛观察,口述发送报告。”
“很引人注目,这倒是真的。”
“能成为英雄。”
“还能上电视。”
“这些就是长处?”
“不管怎么说,有了人就很容易让人产生代入感。”
“好像很有吸引力的样子。要是载人的话,很有不眠不休大干一场的气势。”
“这一点就算是无人机也是一样的吧。先辈们开发正方体微微卫星(CubeSat)的时候不就是那样的嘛。”
“那个也是因为有团队的团结。大家都在努力奋斗,不能因为我的失误拖大家的后腿,是因为这么一种想法。
人最能发挥自己能力的时候,就是为了人而努力的时候啊。”
“最根本的目的确实是想载人上去。”
“不错。说起来我也想去。不过终点是不是定的太高了点?”
就在这时候,中喜多教授说话了。
“小沙绘说的终点,其实并不是指高度吧?”
我可不小了,沙绘本想这么说,不过想了一下还是没说。
“要点一,”中喜多教授竖起手指,“即便说是载人,也不是像飞机或者火箭那样的高速飞行。”
“啊……”
学生们露出一副“没想到这一点”的表情。
“就是说并不危险。”
“对呀,要是觉得危险的话还可以背上降落伞跳下来!”
“要点二,风筝和汽球都是航空法上规定的飘浮物,不是航空器。”
“那么就不要申请许可,也不用做适航性审查了。”
“要点三,我有些私人关系,可以借到便宜的二手轻量级宇航服。”
“有了宇航服就不需要密封舱了……”
教授嘻嘻一笑。
“接下来就是你们该考虑的事了。”
大家各抒己见,一直议论到晚上。说到大家肚子都饿了、一起拥到中华料理店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人反对载人飞行的计划了。
“那么,谁第一个飞?”
所有人都举起了手。沙绘叫了起来,嘴里的炒饭撒出了一个半径两米的半圆。
“女士提出的建议,当然我是第一个!”
女士不能在嘴里有东西的时候叫喊——尽管受到如此责备,但沙绘还是力拔头筹,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
这只是个口头的认可。或者说,正因为整个计划还都是空中楼阁,尚无半点实现的迹象,才会得到众人的一致认可。
但是沙绘直到最后,也没有丢开这张已经到手的票。
ACT 4
采访飞机在20千米高度附近盘旋,据说是在用望远镜捕捉这里的画面。沙绘便在这副画面的背景下,通过HBC的电波频率接受了采访。
不晓得是不是为了让沙绘不要太过紧张,采访的记者是与她同辈的女性。这位记者沿着天气、机器、身体状况等等问题一条条问过去,随后开始进入挖掘角色性格的阶段。
“从小就憧憬着飞向宇宙吗?”
“唔,是的……”
人生并非如此单纯。
小学的时候沙绘和男孩子们混在一起,热衷于斗甲虫。中学时代父母离婚大闹了一场。高二的时候,虽然已经知道了该怎么和新妈妈相处,但还是屡次三番离家出走,用来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当然,本应该有更聪明的处理方法,但在那个时候,只有那样。
然后,沙绘忽然想起,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曾经看到过的景色。
那是在晚秋的原野上看到的景色——那应该符合记者的期望吧,而且也不是自己编造的。
“有一次我在田野里走着走着,忽然衣服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我就想,‘是什么呀’,然后低头一看,原来是蜘蛛。”
“哎,被蜘蛛袭击了吗?”
“唔,倒也不是袭击。只是一丁点大的小蜘蛛,在灌木的枝头吐丝,随风飘荡,乘风飞翔。”
“嗯……”
“飞航(Ballooning,蜘蛛随上升气流扩散的一种被动移动)、或者叫游丝(gossamer),山形县一带把它叫做迎雪。蜘蛛一次可以孵化几百只幼仔,如果全部留在原地,种群密度就会过大,所以要飞到空中飘散开来。”
“是吗……”
“这种方式不用自己扇动翅膀,自然也就不需要太多的体力,就连刚孵化的小蜘蛛都可以做到,可以说是一种非常智慧的飞行方式。”
“原来如此,的确是大自然的智慧啊。”
不知道是不是沙绘的介绍恰好契合了记者的意图,对方流露出明显的赞同。
“那时候我就想,竟然还有这种飞行方式。仰望太阳的方向,丝线在高处闪闪发亮,乘着上升的气流飞向远方……如果遇上强气流,飞行时速甚至能达到几百千米。”
“就因为有过这份经历,才有了今天的你,是吧。”
“对对,就是这样的。”
沙绘适时表示赞同。看来记者似乎也得到了期望的回答,采访便在这里结束了。
渡过了在街巷与原野间彷徨的高中时代,沙绘钻进了北海道的大学。她选择了工学部,也是因为想去从事竞赛机器人之类的研究。
沙绘从研究室里的某人那里听到过一种说法。据说所有运输工具的发明者,心中都隐藏着一种想要自某处逃走的愿望。
逃向远方。
用尽一生去逃避。
虽然沙绘并没有想过真要把这种犬儒主义作为自己的人生哲学,但也觉得其中多少包含了一些真理。若是记者故意向自己扔出这个刁钻的问题,自己该怎么回答呢?
“逃避也不坏吧。”
沙绘自己回答自己说。
ACT 5
那还是概念设计刚刚着手时的事。教授告诉沙绘,要检验自己的构想,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制作模型,于是沙绘开始实践。
在平坦的地方拉出长约2米的保鲜膜,把8根筷子按照30厘米的间隔依次粘在上面,便做出了一个如同挂轴画一样的东西。
每根筷子的两头都拴上4米的线,线的另一头全部拴到一起,做成降落伞一样的形状。
这个用厨房里的常见物作出的东西,便是五百比一的模型了。
把这东西拿到户外一放,结果发现风一吹,这玩意儿就翻了个底朝天。为了维持稳定性,必须要给它加上悬垂尾,也就是一般风筝都有的尾巴。
悬垂尾是沙绘的发现。她带着几分得意宣布了自己的提案,但最终并没有得到采用。悬垂尾有着难以克服的缺点,它会带来空气阻力,引起整体性能的下降。正式机型上采用的方案借鉴了滑翔机的设计,在机翼的一端连上线,通过收放这条线来改变机翼的形状,以积极主动的操控来保持机身姿态的稳定。
沙绘尝到了小小的挫折感,不过很快也就再没功夫继续自怨自艾了。因为从厂家来的素材及各部件的样品开始陆续到达了。今天已经不是从前那种靠一些落伍的宇宙工学技术拼拼凑凑的时代了,如今的团队早已奔驰在技术文明的最前端。单单为了理解那些部件,沙绘都不得不拼命努力。
实机使用的薄膜远比食品保鲜膜轻薄,完全不是一般日常可以见到的物质。1平方米的重量只有0.8克。用手摸上去完全感觉不到厚度,也感觉不到温度变化,就仿佛渗进了指纹的缝隙里一样。要是薄膜上没有精细的压印工艺加工出来的半透明质感,这东西大概一放手就找不到了。
相当于筷子的棒状部分叫做单元(Cell),用的是和翼面同样性质的薄膜。它的形状是三角截面的柱体,具有如同鲤鱼旗一样的开口。风由开口吹入,其压力能够使得单元保持自身的形状,从而起到相当于骨骼的作用。也就是说,实机完全由膜与丝构成,不使用任何刚体物质。
风筝各处都安装有探测器和控制设备。这些东西用的都是超小型伺服马达和微处理芯片,一个装置包含独立的电源在内,整体重量控制在10克以内。
装置的数量接近一百,各自以无线网络连接在一起。犹如白云一般稀薄而广阔的身体,以分散配置的多个机器人管理。之所以使用无线网络,是因为有线方式需要绕上好几千米的电线,单单这些电线的重量就足以让计划破产。中间层的大气太过稀薄,支撑不了这样的重量。
“这也是发电卫星和太阳风帆的基础实验。”
中喜多教授很狡猾地把那个实验一同纳入到这次的实验当中。以游戏一般的心情使用学术成果,是他的拿手好戏。
“说起来,学问这个东西本来也就是游戏嘛。”
教授颇为自得的说。
“铭记在心。”
这真是很有知识分子范儿的话啊,沙绘嘴上应了一句,心中如此暗想。
就连作为计划缘起的小型火箭,也被重新拿出来讨论了。如今计划的着眼点已然发生了转移,目标变成了使用风筝将一名人类运送到80千米的高度上。然而单单只有这个目的的话,难免让人觉得有些不够大气。作为抵达宇宙的低成本方案的展示,大家觉得还是不要使用火箭为好。
CAMUI火箭的开发站点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如此说来,不妨实验一下用于上层空间的火箭”。既然是在接近真空的环境中发射,安定翼也就没用了,取而代之的应该是依靠推力偏转方向进行位置控制的系统吧。
因为从风筝上发射的时候需要先使之自由下落一段时间,因此也需要一种能在自由落体状态下推出液态氧的构件。
火箭顶端搭载有被称作CANSAT的超小型卫星。这是另一个学生组的研究项目,用来观测离子密度及摄影。
至于设置在中间地点的平流层站台,以前曾经由JAXA的航空部门在北海道做过实验飞行。虽然那次实验的是飞船类型,不过去征询的时候对方也很爽快地回答说,“只要有轻便并且牢固的线缆,也可以改成系留气球的类型”,愿意提供协助。
这样一来,任务的分配也就决定了。接下来就只等实现了。
ACT 6
系留索的另一头,是两天的自己。
望着在下方伸展的一条线,沙绘心中如此想。
十胜平野之南,大树町多目的航空公园。
作为城市振兴计划的一环而建立的这座公园,备有长达千米的跑道。跑道的东侧——地球自转方向——是一望无际的太平洋,这一点也是广受好评。如此意境也使得这座公园成为航空宇宙研究的一大据点。当初CAMUI火箭的发射也是在这里进行的。对于中喜多研究室的成员来说,这里也是相当熟悉的场所。
跑道侧面设有供发射飞船使用的发射架,不过对于这一回发射平流层站台来说有点显小。没办法,只能临时封闭跑道,在上面铺开气囊。跑道上积雪深达二十厘米。不用除雪,气囊就直接铺在上面。
移动式氢气发生器与电源车轰隆隆地响了一个晚上,将氢气送进气囊里。不用说,场地附近早已经设下了严禁烟火的措施。重要地点事先都已经充填了氮气,排除空气之后再通入氢气。
然后,JAXA的平流层站台团队与中喜多研究室的成员们,挤在沙包堆起来的半地下战壕里,注视着这一幕。
“越来越像蛸壶了呀……”
人挤人的闷热之中,沙绘不禁轻声说出了这样的感想。进入了研究生阶段的沙绘,已经沉湎于名为研究生活的蛸壶之中了。
“这蛸壶虽然狭小,却是通往宇宙的大门啊。”
中喜多教授以朗诵一般的语调说,
“再忍耐四个小时吧,诸位。”
呻吟声大作。
四小时之后。黎明的雪原上,出现了两个大气球。考虑到气囊在上空还会膨胀,眼下气囊并没有完全充满。只有200米高度的顶部才像个水母一样紧紧地鼓起,其它地方都松弛着。底部的绳索绷得紧紧的,显然气囊已经生出超过一吨的浮力了。
充填氢气一结束,成员便跳出战壕,奔向气囊的底部。气囊底部距离地面有50米,就算有火,也不用担心周围变成一片火海。不过,为了防备超音速的爆震(detonation),全员还是都带上了耳罩。
学生们几个人一组,去解固定站台的绳索。
忽然间周围亮了起来。有人发出了欢呼声,伸手指向天空。沙绘沿着指示的方向抬头望去,刹那间只觉得自己终于有了值得回忆一生的时刻。
不知不觉间由天空洒下的曙光,落在了气囊的最上方。那片犹如燃烧一般的光芒,无声无息地沿着气囊滑落,将夜色从雪原驱散开去。
升空的时刻迫近了。太阳若是升起,风便会随之而来。对于巨大的气囊来说,风是绝对要避开的东西。
各班组的组长屏息静气奔走在比大型喷气式客机更大、足有80米长的站台桁架周围,不断汇报各组的当前状况。所有的判断都是GO。
“好,升降机启动!”
JAXA的主任叫道。随着开关的开启,站台桁架摇晃着离开了地面。
升到30米左右的地方,经过最后一次检查,签发了出发许可。
“快去吧,在起风之前逃到高空去。”
看上去似乎完全无法信赖的系留索快速转出。于午后时分抵达了40千米的高度。
系留索随风向东飘展,整个桁架差不多全在海面上了。接下来开始测试负责在平流层站台与地面之间往来的升降机。
那是以燃料电池驱动的自动式索道一样的东西。驱动部拖有系留索,下面吊着简单的吊舱。吊舱里装有200千克的沙袋。
“要撑住啊,系留索。”
下午一点。望着顺利升向天空的升降机,沙绘嘟囔道。那东西如果能在平流层站台与地面时间连续往返12小时不出故障,接下来就该是自己乘上去了。
“别勉强自己哦,害怕的话我来换你。”
二年级的一个男研究生说。
“谢谢关心,不过票还是不会给你。”
一口回绝。
正式开始是在半夜,沙绘先回宿舍去休息了。她看了天气预报,接下来的天气介于好坏之间。给今天早上带来好天气的移动性高气压已经离开了,也就是说如今成了西高东低的形势。
沙绘以为自己不可能睡着,可是迷迷糊糊地想了一会儿天气之后,她的意识就消失了。等到听见敲门声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八个小时。
凌晨一点,洗过脸之后来到准备室。由四名女学生组成的“航天服穿着队”围住沙绘。首先穿上水冷内衣,然后将下半身套进下半部宇航服,喊过一声万岁,其中三个人再向沙绘身上盖上上半部宇航服。虽然是减轻了许多重量的轻型宇航服,但单单衣服本身依然还是有30千克重,在1G之下活动起来非常困难,只能靠车把沙绘运到升降机前。
中喜多教授一路小跑过来。
“天气实在不好。低气压的征兆越来越明显,可能还是先观望一阵比较好。”
“越等天气不是越坏吗?我宁肯现在就GO。”
“可是……”
“好啦好啦,快点让我上去吧。”
中喜多教授虽然有些犹豫,但终于好像还是下定了决心。
“好吧,出发吧。不过你不害怕吗?我替你去怎么样?”
“我去,不怕,票不给你。”
沙绘都听腻了,抢着回答说。这是有人做好了问卷一个个发的吧?全是一模一样的问题。
凌晨三点,在探照灯的映照下,沙绘乘坐的升降机离开了地面。
视野逐渐变得开阔,渐渐地,甚至可以看见远处带宏(地名)的灯火了。沙绘打开控制面板,启动了生命维持设备。
高度刚过500米。
那是六小时之前的自己。
ACT 7
“这个啊,气象台的预报员也说可能性五五开,实在很难决定。”
中喜多教授显出难得一见的犹豫。毕竟是关乎人命,不敢轻易下决定。
“那我来决定吧。”
沙绘干劲十足地说。
“天气判断四舍五入为GO。其他判断全部是GO。因此可以GO!”
“真的没问题?”
“没问题。”
“好吧。那么,GO。启动展开流程。”
太好了!——沙绘压住了自己心底的欢呼,简短地应了一声“了解”。
面积足有14公顷大小的风筝,重量却只有30千克。生产这种薄膜的纤维厂商自夸说,“只要叠得够仔细,一只背包就能放下”。当然这说的是在真空室里折叠、不夹裹空气的情况下。
最终考虑到薄膜展开的方便,将风筝折叠成了长4米、直径30厘米左右的圆柱体。
“这里是大风筝1号。马上开始第一次展开。”
沙绘在触控屏上触摸点击展开的项目按钮。
结索切断,圆柱体旋转起来,开始进入展开操作。薄膜在下风处随风飘展,慢慢变成了宽4米、全长140米的珍珠色毯子。
“果然是有风吹啊。”
前后方向的展开就这样完成了。接下来是左右方向的展开。
“第一、第八单元,开启。”
切断捆住单元口结索的装置连同被切断的结索一同掉了下去。风从单元的开口处吹进去,以三角形的形状推动单元展开,仿佛有一只巨大的老鼠在里面爬一样。
“进展不错。接下来第二、第七单元,开启。”
按照由外而内的顺序逐一令单元膨胀。全部完成之后再看,只见风筝就好像一只巨大的水上充气床在空中游泳一样。
“第一次展开结束。目视确认……非常完美。”
“很好。进展很顺利啊。”
连接风筝与吊舱的绳子有2000米长。中间有两处打结点,16根变成8根、8根变成4根,系在吊舱的滑轮上。
绳子一卷出来,巨大的充气床便开始慢慢离开下风处。当然依旧保持着水平姿势。
“进入第二次展开。”
终于迎来了展开单元与单元之间的膜面的阶段。剩余的结索被一次性切断。
沙绘由触控屏发出指令,在远处遨游的充气床被分成了8根棍子。它们保持着大体上的平行,慢慢拉开彼此的距离。单元与单元之间出现了以屏风形式折叠的翼面,夹裹着风开始上下震动。
“震动有点剧烈……不过没关系的吧?”
虽然一开始的时候翼面连同单元一起剧烈波动,不过随着进一步的展开,整个风筝紧绷起来,震动也平息了。
“哦哟,吊舱咣的一下就给拉上去了。站台桁架也在震动。能看到风筝吗?正在平稳上升中。”
“看得很清楚。风筝到达头顶的时候阻力会减小,应该会晃回来。”
“了解……啊,感觉到了。”
连接风筝与地面的绳子,仰角已经超过了70度。站台开始向上风处返回。
摇摆很快平息,风筝的各部分达到了平衡状态。一切都相当安定。
“真没想到这么顺利。”
“不顺利你还打算怎么着。抓紧时机吧。”
“是啊。趁着天晴出发。再见了,平流层。”
沙绘解开吊舱的固定索,将绞盘设置为张力感应模式。系留索保持着被风筝牵引的状态,开始逐渐向外卷出。终于,吊着吊舱的减震绳也跟在系留索后面开始拉了出来。
嗖的一声,吊舱被拉了上去。
无依无靠地漂浮在空中,随即又往下沉了一沉。就在沙绘禁不住以为自己是不是要就这样掉下去的时候,吊舱开始转而上升了。
沙绘将身体转向上风侧去看的时候,恰好是吊舱经过犹如门柱一般耸立的平流层站台气囊下方的时候。真如飞机穿越巴黎凯旋门一般的感觉。
“绝色美景。请用便携摄像机(ヘルメット・カメラ)拍下来。”
气囊对面是蓝色的大气层和酝酿着风暴模样的北海道的天空。咋一看仿佛满天云海,不过仔细看来,稚内一带却能看见地表。沙绘错看成云的,原来是鄂霍次克海上连天接地的浮冰。
偏西的云间——是在日高山脉的附近吧——有紫色的闪光闪现。那是发生于正在增强的积雨云中的闪电。
系留索笔直向下延伸,不过距离超过10米之后便无法单靠肉眼识别了。沙绘心中不禁生出一股自由飞行的错觉。当然,平流层站台还是可以看见的。站台并非位于上风处的中心纹丝不动,而是以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摇晃着。那是因为高度不同导致风向有些细微的差异吧。
“这里是大风筝1号,目前已经超过了50千米高度。啊——本人在此宣布,由此刻开始,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使用风筝的中间层载人飞行开始了。”
“恭喜。”
中喜多教授应道,
“你的屁股只是小小一扭,对于人类却是大大一跃。”(这句也是双关语,原文“君のヒップは小さいが、人類にとって巨大なホップだ”中的“ヒップホップ”即Hip-Hop,是嘻哈街舞的意思)
“大叔您的笑话可真冷。”
ACT 8
风筝以每秒3米左右的速度上升。从出发时开始,上升速度便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随着高度的增加,大气密度固然是在逐渐降低,但风速却在不断增加,两种效果相互抵消了。
然而自从超过62千米高度开始,上升速度开始明显降低。这是预料之中的现象。在考虑了大气密度、风速、卷出的系留索重量等诸多因素的模拟试验中, 66千米高度附近乃是上升速度的谷底。不过,不管再怎么慢,最终也应该是能越过去的。
然而模拟终究只是模拟。
到了本应该越过谷底的70千米高度,风筝的上升完全停止了。虽然已经彻底放开了站台绞盘的制动器,但系留索再也不卷出了。
“完全停止了。怎么办?”
“有没有什么东西能扔掉的?”
“神社的飞天护身符怎么样?”
“有没有更重的?最好是扔了也不会遭天谴的东西。”
沙绘里里外外看了一圈吊舱。
“救生艇。”
“不能扔。”
“火箭。”
“这个也还是留下的好。等下要用的实验工具。”
“真空瓶。这个可以扔吧?”
这是装有液态氧的隔热容器。像是矮矮胖胖的压缩钢瓶一样。
CAMUI火箭具有混合式引擎(ハイブリッド エンジン),使用液态氧和丙烯块(アクリルブロック?)作为燃料。因为液态氧会挥发,所以备有真空瓶以补充挥发的部分。
“这一带基本都是真空,隔热性很好,氧气几乎没有挥发。单靠火箭本身储氧罐里的储量应该就可以了吧。”
“稍等一下,我和火箭组商量一下看看。”
四分钟后,中喜多教授说,
“火箭组说你的方案可行。先把真空瓶上的阀门关掉。小心低温。”
沙绘按照中喜多教授的指示解开固定装置,将真空瓶举起来。里面的液态氧摇晃不停。
非常重。这东西有十多公斤吧?
沙绘把它扔向吊舱外面。下面是太平洋,半径10公里之内没有船舶。
沙绘注视高度表。
五秒。十秒。二十秒。纹丝不动。
“还是不——动。”
“等一下。我这里发指令拉一拉风筝看看。”
所谓拉一拉风筝,是指将风筝两翼的后缘部分暂时下拉的操作。这样的操作会给风筝临时增加升力,相当于助推的性质。
沙绘抬头望向风筝。14公顷的薄膜融在漆黑的天空里。八个单元反射着太阳的光线,看上去很明亮。
又有新的光照到了单元上。白光闪闪,让人看出两翼的后缘部分在微微摇晃。紧接着,由这里开始产生的波纹向整个翼面扩散开来。
“太美了。看到左右两边散开的波纹在中央交汇——啊,有东西!”
以惊人的速度沿着蜘蛛丝降下来的一道光芒。
新追加的升力化作线上的孤波(Soliton),向沙绘这里投射下来。
这就是宇宙的早晨吗?沙绘想。
虽然背景一片漆黑,却又有强烈的日照。在这里,薄膜与丝线的晃动哪怕再怎么微小,也可以通过反射率的变化分辨出来。
“什么?什么东西?”
“唔,是升力。啊,浮起来了!开始上升了。”
“吓我一跳。不要大惊小怪好不好。”
上升速度变成了1.2米/秒。虽然之后速度又开始缓慢下降,不过目标高度已经近在眼前了。
自出发开始的5小时14分之后,风筝到达了80千米高度。
“哎——诸位,手上都有酒杯了吧。大风筝1号抵达中间层界面了。干——杯!”
中喜多也一起喊了起来。还能听到他背后学生们应和的声音。
“一鼓作气发射火箭。自检开始。CANSAT,遥测器(telemetry)运转正常吗?”
“是。这里是CANSAT组,遥测信号接收OK。卫星系统完全正常。”
“火箭组。这里也一切正常。随时可以开始。”
“好。那么开始点火。点火确认。投下,3,2,1,噗嗤——”
如果在这个位置发射,会被喷射炎烧到,因此要让火箭自由下落几秒钟。沙绘将吊着火箭的绳索末端切断。火箭落下的同时拔去安全栓。一切都按照发射步骤进行。
CAMUI火箭保持20度仰角下落,在大约50米距离的下方喷出火焰。呈圆顶状(Dome)扩散的喷射炎,完美反映了这个高度的真空度。
带黑烟的闪光在500米远处横穿过眼睛的高度,以完美的自律控制向上方飞驰而去。
火箭呈现出不可思议的加速感。一般情况下,随着物体距离越来越远,看上去动作也会变小。然而CAMUI火箭的加速度足有20G,越远运动速度越快。
“看不到喷射炎了。机体还在上升。但是已经很难看见了。有点远了。”
“没关系,这里在捕捉遥测信号。引擎燃尽(burnout)……现在是惯性上升。高度95……96……97……”
到达100千米高度的时候,火箭组的声音淹没在一片欢呼之中。接着CANSA分离的消息传来。接下来是弹道飞行时间,火箭在宇宙中还会停留数分钟。
“CANSAT组。接下来发送摄影指令。榎木和地球上的诸位,茄——子!”
虽然距离很远,不可能拍出清晰的照片,但沙绘还是向着火箭飞去的方向挥手致意。
之后,视线落回触控屏的总控制屏的沙绘,发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奖励。
风筝的上升速度又恢复了。这是托了释放重荷的福。
“现在高度81.3千米。速度恢复到0.2米/秒。试试看能升到多高的地方吧。”
“试一试倒是可以,但是也要计算好生命维持设备的极限。再有30分钟就要返程了。”
“了解。”
能升到多高?沙绘惴惴不安地注视高度表。
然而风筝抵达83千米高度后便停了下来。沙绘试着向风筝发送下拉指令,但吊舱还是纹丝不动。
沙绘有一种再做什么都无能为力了的感觉。利用大气的木屐,到了这个高度似乎便是极限了。
沙绘轻叹了一口气,自己开解自己。(原文是“沙绘は一つの締観に達して、ため息をついた”,想不出该怎么翻译最贴切……)
单单依靠大气,绝对无法抵达宇宙。
因为这正是宇宙的定义。
要是让沙绘说的话,她很想自己乘上那个火箭,去到真正的宇宙空间看看。不过要想吊上能够载人的火箭,需要的风筝恐怕要比现在这个大上数十倍吧。火箭不是飘浮物,载人飞行的耗费很大。不知道同在地面发射火箭相比,哪一种的成本更高。回去之后讨论看看吧。
“哎——那么,大风筝1号准备就此返航。”
“了解。再一次祝贺成功。怎么样,经历了这么多曲折,回头再看这走来的一路,有什么感想?”
“嗯……”
沙绘稍稍想了想,回答道,
“回去再说。”
“哈哈哈。也罢。听你的口气是不是又有一个炸弹要——”
突然间像是咬到沙子一样的噪音响起,声音断掉了。
“炸弹要什么?哎?喂喂,听得见吗?”
没有应答。沙绘望向触控屏。画面一片漆黑。
“怎么,停电了?”
无线电的电源在宇航服上。虽然是与触控屏独立的,但要是同时停电的话怎么办?
沙绘抬头去看风筝。第三单元与第四单元的间隔拉得过大,两者之间也不再保持平行。前缘部分正在缓缓张开。
“哎,风筝破了?”
ACT 9
不能慌,榎木沙绘。你一直都能逃掉的。
沙绘一边这样对自己说,一边注意观察目前的情况。
周围的空间像是洋溢着粉尘一样。感觉就好像飞舞的尘埃在逆光下闪烁似的。
然后第二波来了。这一次可以看见整个过程。
首先是自己的周围包裹上了一层紫红色的光。光溯着丝线流向风筝的翼面,将广阔的薄膜染上一层淡淡的颜色。
随后,蹂躏伞体的光线更向空间散去。胡萝卜叶子一般的光芒一边呈放射状扩散,一边升向天空,最后终于失去光亮,融到宇宙的黑暗里。
所有这一切都在1秒的几分之一的时间里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带着一股发现答案般的感觉,沙绘向下方望去。
寒冷前锋。积雨云。闪烁在云间的紫色闪光。
这一定是落雷。是沙绘以前调查过的中高层大气瞬态发光事件(Transient Luminous Events,TLEs)之一、红色精灵。一直只盯着中间层稀薄的大气,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实在是太愚蠢了。虽然一直以来寒冷前锋都近在咫尺,雷云从一开始就在自己身边轰隆隆地沸腾着。
根据以前调查过的资料,红色精灵具有的总能量并不是非常大。一次放电只相当于6、7千克的TNT炸药而已。相比于如此广阔的空间,这样的能量实在是非常淡薄,不需要采取什么特别对策。
然而大风筝1号所使用的系留索和广阔的薄膜,因为用的都是CNT材料,本身就具有导电性。而且这些都是穿过中间层的,恐怕相当于一种薄而伸展的、非常理想的收集放电能量的装置吧。要弄破如此脆弱的风筝,只要有一点炸药就足够了。
电流是由宇航服的表面通过,身体上没有什么感觉。然而对风筝的损害却是很大。
第五单元的中间开始弯折起来。后侧的线断了,那一带的翼面开始向上卷起。沙绘甚至可以看见细微的白色纤维一边舞动一边下落。其他的丝线虽然还保持着紧绷状态,然而破坏扩散到全体也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作为室内演习,沙绘曾经接受过紧急状态处理的训练。要稳定下落,首先需要切断系留索。等到与风筝一同降至对流层的时候,再卸下吊舱的底部,与救生船一并跳下去。降落伞需要手动打开,而救生艇会在到达海面的时候自动膨胀。
乘上救生艇之后,启动E-PIRB(http://ja.wikipedia.org/wiki/非常用位置指示無線標識装置)。经由卫星通告所在位置,救援队便会赶来。海面不用担心空气的问题,可以摘掉头盔食用备用食品。宇航服本身也有御寒功能。
不用担心,没有任何问题。
就在沙绘这样告诉自己的一刹那,她忽然看到自己近在眼前的地方——也就是宇航服的面板上闪过一道光芒。沙绘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有机玻璃裂了?那就糟糕了。在这里要是气密出了问题,那就是当场死亡的下场。
可是,看上去像是裂缝一样的东西却在头盔表面轻轻飘动。那好像是一种丝线一样的东西。比风筝使用的线更细、犹如绢丝一样的纤维。
看那道纤维的动静,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拉着一样。在它离开的时候,沙绘看见线的末尾有个芥子粒一样的东西。
“哎?喂!”
沙绘当即便想伸手去抓,可是要将宇航服的手臂弯到自己的眼前,实在是一件颇为困难的事。在她慢腾腾弯曲手臂的时候,那个东西已经被风卷了上去,消失在虚空里。
但她已经看清了。
那个小家伙一定是在十月小阳春的日子里自山野间飞上来的,不久之后便被卷入积雨云的强烈上升气流中,而且一直飞到了对流层的上面。到了那里的时候,那个小家伙恐怕已经死了吧。无论如何,那里是冰雪的发源地啊。
但是沙绘感觉那个小家伙仿佛还能乘着气流一直飞到平流层一样。再往上会怎么样呢?不论如何轻巧,靠着只能生出抗力的丝,怎么也不可能穿越中间层的吧……
然后,沙绘意识到,自己所处状况本身,便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风筝受到放电现象的破坏,与蜘蛛在这里的出现,这两件事情的同时发生并非偶然。蜘蛛是依靠电流产生的力升到这里来的。
高空的空气极度干燥,非常容易带电。带电的时候会产生巨大的电磁相互作用。
并且,积雨云会向宇宙放电,同时也会产生伽马射线与电波的爆发(burst)。
虽然不清楚具体的过程,但是电磁炮与粒子加速器所必需的要素一个个都备齐了。应该就是这样的电磁作用将迎雪的小蜘蛛带到了这样的高度吧。
在某些情况下,甚至也可以依靠这样的电磁作用脱离引力圈。彗星イオン・テイル就是这样的情况。由尘埃组成的ダスト・テイル虽然滞留在太阳系内,但带有电荷的イオン粒子在太阳风的作用下忽然就获得了第三宇宙速度,飞向恒星空间旅行去了。
即使是质量远大于原子的小蜘蛛,只要以长长的蛛丝获得足够的表面积、由此积蓄出大量电荷的话,便可以在太阳风的作用下宛如イオン粒子一般被加速吧。
不管重新开关多少次,无线电依然没有反应。观测装置的数据通讯机的指示灯虽然还亮着,然而却没有传递声音的办法。
风筝的破损已经波及到了全体,整个风筝眼见着变成了破破烂烂的鸡毛掸子。不过因为生出了相当的阻力,落下的速度并不快,只相当于高级滑雪场的滑雪速度而已。
既然没有能做的事,沙绘便重新陷入思考状态。
最初离开太阳系的地球生物,难道说是蜘蛛么?它们的旅途在数亿年前开始,说不定已经将生命的雏形运抵了其他的行星吧。当然,蜘蛛肯定已经死了,但附着的菌类以及具有高度活性的蛋白质将会如何?倘若它们能够避免真空或者宇宙射线的破坏……?
地球生命若是能够如此抵达其他的星系,反过来应该也是成立的。在未知的行星上产生出某种如同蜘蛛一样轻盈飘舞的生命访问太古的地球,就此成为化学进化的起点……?这是不是太过幻想了?
落到20千米高度的时候,由下方飞驰上来的灰色物体让沙绘瞪大了眼睛。千岁基地紧急起飞的两架F-15战斗机正在急速上升(Zoom上升)。
真是厉害——虽然是在几乎无法操纵的高度,战斗机依然尽可能地降低速度,在吊舱的周围回旋。
沙绘指向自己的头盔,用手臂做了一个叉,表示无线电故障了。
然后,又尽力挥动手臂,表示自己平安无事。
尽管实际上并非完全平安无事。
就算活着穿过积雨云落入海中,也是要在惊涛骇浪的冬之太平洋上漂流的了。哪怕一切再怎么顺利,肯定也不是单单晕船就可以了结了的。
但是,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沙绘在心中暗暗发誓。直到这个新的设想实现之前——至少是在自己将这个设想传达给他人之前,就算死、也死不瞑目。
虽然也许会被说成是逃避,但还是走到走不下去为止。
80千米高度没有不可逾越的墙。在那里,尽管大气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但若是灵巧操纵薄膜和纤维,必定可以找到一条通过集中电荷的力量而升向更高高度的道路。小小的蜘蛛正在做的事情,人类没有理由做不到。
在这时候,头盔之中,响起了低沉颤动的不可思议的合唱曲。
无线电沉寂无声。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随后沙绘蜷身俯在吊舱的底部,开始着手准备跳舱。
因为她意识到,那不断增强的声音,是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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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0-11-25 09:05:28
哇,这么长,先Mark一下吧
看完了,那些写景的片段很美,还有文中处处都充满着希望。
我要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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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S发个中国数字农村网的网址是啥意思……
为了调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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