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短篇
发表于 《最小说》2009年11月
小说 创作
望君安
消失宾妮
上大学之前,我从不关心一本书的印次、出版社、译者,但现在总是记得。也不是记得,或者说,是留意。我越来越喜欢记一些细枝末节,并用之与人较劲,然而这全然是一种不自知的行为。比方说,我知道福楼拜大的《包法利夫人》有许多译本,译者良多,李健吾的译版与周克希的译版,以及哪年出了新装帧,平装还是精装,字字斟酌。
但是我大学念的不是图书出版,只是普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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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君安
消失宾妮
上大学之前,我从不关心一本书的印次、出版社、译者,但现在总是记得。也不是记得,或者说,是留意。我越来越喜欢记一些细枝末节,并用之与人较劲,然而这全然是一种不自知的行为。比方说,我知道福楼拜大的《包法利夫人》有许多译本,译者良多,李健吾的译版与周克希的译版,以及哪年出了新装帧,平装还是精装,字字斟酌。
但是我大学念的不是图书出版,只是普普通通的戏剧文学。即便沾染“戏剧”二字,也不过是文学系。大一时老师同样开出一长串的书单,数百本书籍剧本,让我们统统拿下。为防止我们应付了事,甚至布置我们本本书籍都要写下详尽的阅后笔记。
那习惯就是那时留下的。
其实也是老师特意叮嘱,每本书的译本与版次都要注明。起初我不明因果,后来才知道译本与版次间的不同直接影响阅读感觉。而老师们对书极挑剔,首先是原著,而后是译者。文本选择了,而后是不同版次的排版印刷也列入对比项目。久而久之我也有了这习惯,同一本书买了许多不同版本,有的爱上翻译,有的倾心于装帧设计,以至于我每年都得煞费苦心的想,如何再在家中安置一处书架。
然每每此时,与我一同心思费劲的总是杨。我思索着如何在十七平方米的出租屋再塞书架,而他则关心如何劝我卖掉不再喜欢的旧书。
杨说,你永远像过冬的小动物,囤许多以备不时之需,可你囤的东西都够过几辈子了。嗯。他呶呶嘴,故意孩子一样惹我笑,难道你预备再家苦练魔功,做一位长命百岁的老妖婆?我若不笑,他就摸摸下巴,伪装一副长胡子老道的样子,手持书本枉作利剑状,朝我刺来,嘴里还振振有词,妖精,你多年来吸取书中精气修炼,妄图成仙,我劝你速速改邪归正,与我双宿双栖。
他说七戏词来脸不红心不跳,又利落又潇洒,一点也不儿戏。我也奇怪,世上人千千万万,每日轮番在生活里演戏作别番模样,但总能看见些惺惺作态的端倪。可,唯他不是。我这样像时,凌宝却总会适时点破我:“其实你们俩,他爱你,你爱他,是各自都看对了眼,可就是走不到一起。”
是。即使走不到一起。我也不妨一开场便揭晓全景——这故事的主角悉数登场,唯此三人,却没有任何桥段发生。没有相爱,没有完满,亦没有苦情,更没有美艳的好友横刀夺爱,哪怕凌宝真的生得那样美,她与杨看起来那样般配。他们不过是与我相交集的两处空集,遥遥相望,却从不相近。
认识杨的时候,我大四,单身,学校六人一间的宿舍只剩我一个,曾经纷纷扰扰却也有过相濡以沫的空间此刻盛满宽忧,于是我也打算搬出去。但那时我收入微薄,还租不起一套房子,只好与人合租。只是一串房子看下来,无一合适,或者环境简陋,或者租金惊人。我找来凌宝替我盘算,她不以为意,张口便是两套方案。方案一,她借我一笔钱;方案二,放弃只与女生合租的念头,把视野扩张至男女合租。
我白了她一眼,问她:“你猜我选哪种?”
聪明如她,其实比我更看得清自己:“我当然希望你选第一种,可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你忍不了对人亏欠。”
就这样认识了杨。
原本我对第二方案也没有好感,凭什么男女合租就能称心如意?但凌宝心里有一套盘算,她逻辑缜密,朝我一一推论。我租不了只因为两点,或者房价不如意,或者环境不行,但追其根本,仍旧是希望租便宜又环境好的,那么,“环境”的标准既然既定,也就只能在租金上做手脚了。凌宝说话时总爱比画,钝钝的,却魄力惊人,我总被她得声势唬住,大气也不敢出,她也白我一眼,然后笑眯眯地,一副老油条的样子盯着我:“同性相斥,女人向女人砍价成功率太低,所以嘛……”
她解释得清楚明白,其实我也赞同。但她藏了一些端倪,比如说,在凌宝这等高人的金睛火眼里,倘若男生愿意在此情境下对女生忍让,至少代表三条,第一,他对她有好感;第二,他并非那么在乎钱;第三,既然不在乎钱,那么家境便差不到哪儿去。
--如此三条,都够造出一个登门女婿了。
可凌宝还嫌不够,她反复叮嘱我一定要娇嗲着还价,尽量柔弱无能,因为吃这套的男生好掌控,找了这样的合租方,你就能一直有主动权。
然而这一套盘算筛选下来,出现的那个人,便是杨。
杨。他那时样子其实我至今也难忘却。高高的,合着从落地窗涌来的阳光,一副普照万物的样子,我都忍不住将那画面收入记忆底片。
但那时我已走了好几家住处,无一不是冷遇或者小心盘算。人与人之间,若不是惺惺相惜的好感,便也只剩机关算尽的攻击了。杨是那天我去的倒数第二户,累积上之前的失望,我放弃贯彻凌宝交代的方法,只是冷言冷语、自暴自弃道:“能否便宜?”
我等着看他的阳光普照变成乌云漫天,但杨只是一歪头,皱了皱眉:“为什么?”
那一刻,我忽然生出庞大的厌倦。我向人解释了一整天,我的诚、我的困惑、我的不便,但我也悉数明白,没有人有替我排忧解难的义务。看着杨皱眉哑然,也不怪,也不厌,我忽然没了底气,想了好一会儿,张口只有一句:“没事,打扰了,再见。”
很久之后,杨对我说,你知不知道你有多懦弱不争,还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如果我假意相求,兴许他也就直接答应下来,因为那一整天,他也不知见了多少斤斤计较的来客。后来杨便告诉自己,假若避免不了压价,那总得找个合眼缘的房客才不亏。
可问题是,谁也不知你的坚持过后,遇见的是良人还是恶棍,是泥潭还是明媚。
只是我碰得巧,我走出大楼时扭了脚,只好坐在一旁的花园小歇,而杨的房间刚好对着那片花园。他看着我背影寂寥,又无能又可怜地坐在冬天的街道,觉得这姑娘傻里傻气不像是能坑住他的主儿,然后披了件大衣就追了出来。我还记得他走过来对我说的那句“喂,你打算出多少”,甚至还有点“怒其不争”的意思,假作责备。但更可气的是,我却还要对他说“我付不起房租,谢谢你,你还是租给别人吧”。气得杨对我咬牙切齿。
但他也就是那时决定跟我较上劲儿。
我们一直如此,许多年许多年,以至于在许多年后,他摸清了我的脾气,我也知了他的底细,我们相爱却不能走至一起,他怨我恨我,终于对我质问:“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可恨?永远受害者的样子。但你将自己封闭在那个高不胜寒的位置,不过是为了理所当然地享有拒绝他人、伤害他人的权益。”那是他唯一一次冲我生气,他捏着我的手腕,逼我看向他,可我一点也不疼,他的盛气凌人仍然带着难舍的优柔,“韦,我不怕你这样,不怕你拒绝我、伤害我,但这不是因为我懂你,而是因为我爱着你。可如果有一天,我不爱你了,韦,那你该怎么办?”
没有怎么办。
杨,如果你不再爱我,那便再无他法。
因为我一直认为人与人之间关系简单,就像二进制的算法,非一即零,有即上位,无即归本。即便人与人再过不同,但追其根本也只能如此。爱便进,不爱便归零。没有折中的方式。
可我是不能有这样的念头的,这念头于我如同“毁灭”。
因为我以笔赖维生。
那时我每月写些小情小爱的故事给杂志。写男女如何相近、如何因误会离间,而结果也如二进制——“分开”、“在一起”。基调是二进制——“悲剧”、“喜剧”。于是,剩下的过程不过是一道殊途同归的证明题。
有时我也讨厌自己的逻辑分明,把一切都区分得妥帖无误。其实这是人的本能,我的本能是把一切区分归类,然而之后再不愿重蹈覆辙。凌宝的本能是清晰明白地看透旁人,但要兴致盎然地融入他们,一面融入,一面吃透,她总觉得“掌握”与“凌驾一切”才是人生乐趣。
可杨哪样都不是,我对杨说:“你是游戏人间的顽生,你的本能应该是‘快乐’。”
杨也不上当。他不反问我“快乐是否应当”,而是一招击中我的要害:“所以我比你快乐得多。”
于是,换我被他气得咬牙切齿,急冲冲地对他定位道“俗人。”
“韦,这没什么关系,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俗人。”他笑得唇红齿白,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
僵持了一会儿,最后是我服输:“那,世界上最大多数的那种人,不如你帮我个忙?”
杨眯着眼睛打量我。
我喜欢看杨打量我时的眼睛,深邃得如同深夜的海岸,悠长,却又看不见端倪。其实他不是个俗人,他总让我想起些大隐隐于市的隐士,我相信所有隐士都披着一张俗人的皮囊,并且比俗人更加愿意承认自己俗气。
但每当我这样想,杨都会惊异地打消我的幻想:“韦,你为什么总想给人定位?你好像总想把各式各样根本不同的人剖开来,然后留下其根本,再归类。你总觉得人的多面性格只是他们给自己的伪装,所以你要一针见血地挑开他们的脸面?但是韦,灵魂其实是单一的,而性格是灵魂的衣裳,我们换不同的衣服不一定是为了伪装,而只是一种习惯,当我们感到灵魂受到侵犯,就总会想裹得更厚一点、更严实一点,不让灵魂被人发现罢了。”
那时的杨总是仗着我有求于他而无耻地赖在我床上。
其实杨有一米八二的身高,又瘦又长,在家里总穿着运动短裤和T恤上衣,肆无忌惮地露出长毛的小腿,趴在床上的姿势也像个小孩子。但孩子般的性格也许也只是他的一层“衣裳”,而他的灵魂被他裹得太完好。
我从来看不透他,就好像我从来看不透世界上大多数的那些人。
杨问:“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帮我看看我写给俗人看的那些小说,是不是真的那么难看?”
我给他看我的小说,也给他看一些读者十分热衷的小说。
“你喜欢哪篇?”
我没告诉杨,哪篇是我写的,等着他给我一个结果,我好宣判他归于哪边阵营。
“这篇。”他选择了多数人的阵营,“结果哪篇是你的?”
我白了他一眼:“结果证明你果然是俗人。”
他笑着在我床上伸了伸懒腰,一副好不愉快的样子,压坏了我铺的平整的床单。我们时常一起分析因果,分析小说里的男女主人公。我问杨为什么不喜欢我的小说,杨问我为什么不喜欢别人的故事。
“你先回答我!”我真想掐他的脖子。
“你先回答我!”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没有办法,我总是输给大多数人。于是我想了想,说:“因为很模式化,通常是男女主角不知道为什么就互相看顺了眼,而后因为一个极小、极巧合的误会不能互相表达。结果就是绕了一圈,误会解除——这是喜剧大团圆结尾,或者误会没有解除、反而导致了一个更深更远的误会——这就是悲剧结尾。”我歪头看了他一眼,“都是这个套路,是不是呢?”
“可是,韦,也没有别的方式了。”杨笑了笑,“人和人相爱的过程,不都是这样吗?”
“不,有很多种。就像你说的性格是灵魂的衣裳,人与人之间最歇斯底里的碰撞应该是由灵魂间的不同引发的,一切情节故意迫使的偶然性矛盾,都是属于‘模式’的东西。”
“难道你觉得爱一个人也是由性格决定的?”杨问我。
“我相信。”我很坚持,“或者说,至少不是因为对方是俊男靓女就一眼看上了。这种东西,我不信。”
“可是,韦,我相信一见钟情。”杨对我说,“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爱情本来就是一种冲动。”
“可罗密欧与朱丽叶也是有因果的。莎士比亚在前一场就交代了罗密欧对另一个女子的爱,那就是他的性格。他是冲动的,并且易于恋爱的那一类人。所以当他在舞会上遇见朱丽叶,他爱上了朱丽叶。”我继续说,“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朱丽叶会被罗密欧吸引?为什么从万万千千参加舞会的人当中看上罗密欧?杨,爱情不是巧合,莎士比亚笔下的爱情也不是巧合。”
“为什么朱丽叶会爱上罗密欧?”
“因为罗密欧吻了她。”我回忆起剧本中的那一幕,“而且是两次。这个花心少爷靠近这位美貌的小姐,他想让她对他动情,但朱丽叶起先是很抵触罗密欧的,她让罗密欧走开,但罗密欧花言巧语一心求吻,甚至将朱丽叶比做神明,用吻比做接受神明的恩赐。罗密欧第一次吻了朱丽叶,罗密欧说‘我的罪孽已被洗涤’,但朱丽叶有些生气,她说‘但你的罪却沾染上我的唇’,然后罗密欧俯身吻了朱丽叶第二次,对她说‘那请允许我领回我的罪孽’。”我继续说,“第一吻是轻浮,是碰撞,是罗密欧的小伎俩与试探,那第二吻就足以将朱丽叶尘封内心的冰面压碎,露出内心温柔与激情的一记补充。杨,你看,这些爱情不是毫无逻辑的冲撞,而是一步一步细细厮磨的后果。”
“你是说,罗密欧如果算是对朱丽叶一见钟情,但朱丽叶不是,她是被两个吻逐步俘虏的吗?”
我点了点头。
“好。”然后杨靠过来,在我毫无防备之际非常轻柔地吻了我,“韦,这是第一次,其实我原本想告诉你,我爱你如同罗密欧初逢朱丽叶,他一眼就看见了她,他一眼就能确定自己爱上了她。但她没有办法平白无故爱上他,所以他只好给她两个吻,第一吻,让她注意他,然后——”
他捉住我的手,不由分说地再次贴近我。
我终于记住他嘴唇的味道,是近似果冻般香甜的味道。
“——第二吻,是为了让她从万千记忆中,唯独对他,永远不能遗忘。”
是呀。
永远不能遗忘。
不能忘记我怔怔的面孔和他张扬的、故意的笑。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扬手想打他,他却举起我的枕头抵挡。可一切至此又能如何,再没有下一步了。我已经破败了,我破败于那两个吻真的击碎了我内心的冰面,摧毁了我苦心建立起的防备和逻辑。他只是爱我,没有逻辑的爱我。可爱究竟有没有逻辑?倘若没有逻辑,那我便需要承认他的爱是合理的。倘若爱有逻辑,那我便需要承认他的两个吻带给我的永不能遗忘。
我总是这样输给这世上的大多数人。
我输给不喜欢我小说的读者。输给爱我的杨。
可这故事至此便再无过程了。
没有相爱,没有完满,没有两面三刀或钩心斗角的过程。
只有杨爱我,我也爱杨。他是这世上的大多数人,肆意簇拥在我身边最广阔的领地,因为庞大而可以理直气壮地不理会我,也可以理直气壮地爱我。他常常爬到我房间看我写作,他安静地听着MP3在我床上凝视着我,头抵着墙,目光软软地打量。他也会在我因写稿日夜颠倒的岁月里,每天做好一桌饭菜等我睡眼蒙眬地走出房间。他像是个淘气的小鬼,要什么便是什么,执意赖在我床上不肯走,理由是“你的被子比较香”,于是我只好在他抱着被子睡着后,换到他的房间。我们表面如此和平,以至于连杨都会趁我写稿时独自在我身后低吟:“韦,我们算是在一起了吗?”
我戴着耳机,电脑里的音乐很小声,甚至盖不过他在我身后的细语声。
“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可我们这样究竟算什么?”
他究竟是自言自语,或者希望我能听见,我不得而知。
可当我反复在键盘上敲下一些字符,又咬着牙删除,再重复,再删除,反反复复,而后我终于沉默着转过身,却只看见我那张已空空荡荡的床。杨不知何时已经回去自己的房间。只有床单上一小片褶皱的凹陷证明,我听到的那一切不是幻觉。
现在,我常常听人说起这样的故事,诸如男孩女孩在一起很愉快也很幸福,但仍然分开。人们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分手,也不能明白。因为在那之后,男孩承认无论如何他最爱的还是女孩,而女孩不管身在何方、与谁相伴,却始终在心里保留一个给男孩的位置。人世繁复,可无人猜得透为什么男孩与女孩会如此。
就像多数人也猜不透为什么我们这般要好,你如此得天独厚在我身边,我心里明明已经盛满你,你我之间也许连一步之遥也未曾有过,但我们永远无法在一起。
只有凌宝知道。
在某些夜里,我曾经因为你把被子围在腰上跳草裙舞的傻样子无可奈何大笑后,曾经因为你胡乱演我剧本里的角色却因为你滑稽的言行责备不了你后,曾经因为你干预我写的小说、执意让我把男主角写成现实里永远不存在的那类完美的人,却意外地受到读者好评之后,我发觉我爱你如此深,却也恨你如此深。
我也不明白,是什么让我无法接受你。
但凌宝搂住我的肩,告诉我:“他很好,你也很好,你们只是不适合。”
对,是不适合。
我们在一起住了两年零四个月,从没吵过架。杨,你有一张天真单纯的脸,你的天真是你最好的武器,让我无法责备你的无理、你的傲慢。你总是想给我惊喜,在我忙于在键盘上敲击编纂时带我离开房间,你推开你的床,街道上的烟花盈满眼眶。我想怪你的无理,却止于你的天真。你总用你自以为是的欢愉去袭击我的沉闷。你从不知道我每个月赚钱赚得有多辛苦,因为没有多余的预算吃饭,所以每天省到一顿。但是我的肚子时常饿得不行,后来我想出一个法子,如果感到饥饿就去睡一会儿。所以我日夜颠倒,因为我正压制我的窘迫与无可奈何。
你从来不知道。
你开心了便会来找我。你想我了便会让我知道。你知道我每月多焦急地在写那些稿子,我日复一日地坚持我的信念,我以为写一篇真诚得哪怕少有人懂的小说会获得人的尊重,可,杨,连你的手也选择了对方的阵营。
我说:“难道你不觉得那些故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吗?不过是为了满足人的基本情感去编造的美好罢了。”
但你再次选择了对方:“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快乐?快乐原本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干吗要想得很复杂。既然有简单的,不用理会复杂也可以愉快地活着的方式,那我们为什么要去看那些晦涩的、说一些人性阴暗的东西?”你眯着眼,拉起我的手,想把我从那间狭小的、黑暗的房间里带出来,“是不是?”
是啊。扬。
于你来说是。
可我不是。
我们之间的差别,不是爱与不爱,不是快乐与悲伤,也不是积极与悲观。而是你的人生准则是活得轻松愉悦便好,因为懂与不懂这世界的悲苦、都必须活着。但我不能。我不能在知道这世界的遗漏缺口之后不去理解它们,而后解决它们。我尝试去明白晦暗,并非我多悲观,而是我不能忍受有缺憾、有漏洞的情感,我怕我们自作聪明的欢愉总有一日会因那虫蛀般的缺口彻底坍塌,就此溃散。
这便是我们的不适合。
哪怕,你爱我,而我也爱你。
你会因爱我而幸福。
但我会因你爱我而感到患得患失,心神不宁。
因为我们根本不合适。
杨,瞧,我又写了这样无聊的故事。肯定许多人不会理解,他们觉得我始终在写些没有情节的东西,没有男主角一上来凶狠的词句与轰轰烈烈的情感,没有误会,没有曲折离奇的配角战争,没有偶然。
在我离开你之后,有一天夜里我重新翻开李健吾译的那版《包法利夫人》,我忽然哭了起来。我想起我更喜欢李健吾的译版,可你却喜欢周克希的译版。你说李译版已经太过古旧,有些语法已经和现在不同,读着让人难受。可你所说的那些缺憾,却是我最喜爱的地方。
于是,杨,你说:“韦,估计你就是个老派人,老派人就喜欢这样矫情的语法,但是这些句式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杨。
这夜我在往更远的、别处的火车上。
我在昏黄的灯光下翻开《包法利夫人》,某些时候,我试图更接近你一些,于是我开始念你说的矫情拗口的李译版。我轻轻地、淡淡地念着。在轰鸣着跑向黑暗的列车上,那些震耳俗聋的声音盖过我内心的希望。念至“她爱海只爱海的惊涛骇浪,爱青草只爱青草遍生于废墟之间。她必须从事物得到某种好处;凡不能直接有助于她的情感发泄的,她就看成无用之物,弃之不顾”时我忽然哭了起来。我哭泣并非因为我想起你说我“老派”,而是因为当我再次翻开李泽版的《包法利夫人》,我发现我仍然那么爱他那些老派的句式语法。过去这么多年,我仍然没有被世俗同化至能与你一般,我仍然爱这书这译版,便表示我与你之间仍然存在永远的距离。我们仍然不合适。
我合上书别过脸,不忍再翻开。我的手指停留在序言间无法逾越。我试图平静下来,再去忘记你,然而一段一段的故事如此吻合地贴上过往。
杨,那个著名的关于福楼拜的故事你知道不知道?
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时,有一日他朋友去拜访他,却发现他坐在地板上痛哭。他朋友很奇怪,问他“你为什么要哭”,福楼拜说“因为包法利夫人要死了”,他的朋友笑了,对他说:“你既然不想她死,那就写她活过来嘛。”
福楼拜却伤心地回答:“不,她非死不可,她已经无法再活下去了。她不得不死。”
杨,你和我就像福楼拜与他的朋友。
我所有觉得的“必然”,你都觉得“没有关系”。
许多事,你都觉得一切能被我们掌握。
可,杨,我们只是自以为是罢了。
表象能够被我们篡改,如同衣服般被换下、洗净,挑选,更改,但灵魂不能。所以最后那一晚,当我告诉你我要离开这套房子后,你在我门前等了我一晚,你在我门前说了许多话,可我始终没有开门。
那是最后一次,你在门外问我,为什么罗密欧与朱丽叶能够相爱乃至共同宣誓婚姻,可我们不能?
可是,杨,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莎士比亚的诡计。
你吻了我,但你不知道《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下一场戏是什么。你不知道莎翁故意设计的小把戏,那个情窦初开的朱丽叶回到房间,内心澎湃却无法言表。她有许多话想说,却又无人能言。她爱上的是宿敌之子,但她已经爱上他了。于是她在月光柔情的阳台,自言自语地描绘她对他的爱。
——杨,也许你不知道这一幕是多么重要,倘若不是罗密欧阴差阳错想回去找朱丽叶,她不会撞上正在表达对自己爱意的朱丽叶,也许他永远也无法知道她的爱。倘若不是以此形式,那罗密欧也永远不会有机会明白朱丽叶的爱。
这是莎士比亚故意埋下的火种,让朱丽叶的理智被黑夜剥离,让罗密欧得以趁虚而入。否则,两家世代宿怨的他们,受困于礼教与现实的他们,永远无法逾越彼此之间的距离。
杨,很可惜。
你只知道两个吻的前因。
却不知道要促成两个相隔甚远的人,究竟需要多少命运设计的巧合才行。
至此,这个故事终于要写完。杨,我想如你一般的大多数仍然不能理解我们的故事,不能理解这样没有相爱、没有误会、没有巧合的故事有什么含义。而我也在这列驶往更远处的列车上,因为想起你,于是逐字逐句写下这段没有过程的不完满。
一切我已悉数交付,但我明白,即使你有朝一日看见它,也未必能懂得它。
但,无关紧要。
有一件事是无需灵魂相通便可理解的。
那便是祝福。
杨。
天涯海角,唯望君安。
=====
ps.这文章我都是从网上复制粘贴下来的
原文档我都不记得丢哪个文件夹了……
最后更新 2010-08-27 17:23:03
发表于 《最小说》2009年1月
小说 创作
骗子
文/消失宾妮
天空压过一片乌云,少顷,大雨落了下来。广场中央的人群尖叫一声,踏开水花往屋檐里躲去,宛如游散的蜉蝣,被涟漪推往四处。不一会儿,城市静得只剩雨声。人间雨雾,被抛在天空,在数时辗转之后又返还人间,顺着屋檐落下,嘭嘭哒哒,覆盖了城市的音域。
施宝宝弯了弯身子,雨水混着污浊从脚边流淌过去。巷子口的书店里,深深正在挑选书籍。她将伞藏在巷子深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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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子
文/消失宾妮
天空压过一片乌云,少顷,大雨落了下来。广场中央的人群尖叫一声,踏开水花往屋檐里躲去,宛如游散的蜉蝣,被涟漪推往四处。不一会儿,城市静得只剩雨声。人间雨雾,被抛在天空,在数时辗转之后又返还人间,顺着屋檐落下,嘭嘭哒哒,覆盖了城市的音域。
施宝宝弯了弯身子,雨水混着污浊从脚边流淌过去。巷子口的书店里,深深正在挑选书籍。她将伞藏在巷子深处的垃圾堆里,跳入大雨中,将自己淋得狼狈不堪,而后一鼓作气跑入书店。
小小的店里都是人,躲雨的,挑书的。
而深深站在最里端,黑框眼镜修饰了他的轮廓,他的干净整洁也丝毫不属于这矫情的雨天。施宝宝拧去发端的水,念着“对不起”、“对不起”,并且在人群中摆出被推推搡搡的姿态,这样将自己安排至深深身边。
终于到了这一刻。
身旁的男生被她窄窄的肩头撞到,抬头。命运亦如同人间雨雾,在辗转数时之后又回到了他的身边,施宝宝抿了抿嘴,故意装作低头离去,但男生却迅速伸手捉住她的手腕。
哗啦啦,他怀里的书撒了一地。
无关紧要,此刻是被设计的一场命运相会。
施宝宝扬起头来,演戏她很有天分:“干什么?”
反而是深深略为落寞地松开手:“不记得我了?”
其实是记得的,但她必须迷惘地摇头。
原本他们是无关的。施宝宝对深深这类人毫无兴趣。在这个城市里,她原本对谁都毫无兴趣。施宝宝没有父亲,去年严冬,她的好母亲输光了全部家当并远走他乡。她被亲戚左右推脱,最后寄住在一户无关紧要的远亲家。对方一家对她并无感情,他们一家人感情和睦,衣食无忧,也许家主只是因为客套而问及她的消息。亲戚说:“我们这些人忙得连自己的生活也顾不上,更顾不上她。你家有个女儿跟她一般大,不如一同养着,我们这边凑出她的生活费。不花你一分钱,多一个女儿。”
大概因为这一家喜欢女儿,被如此一说,也就应了下来。
隔月施宝宝入住这家。对方将她安置在一间小房内。她提着行李走进这世界,却看见有一扇门紧闭着,房内传来女生轻轻的笑声——这一家的女儿在房内和朋友打电话。
欢声笑语让施宝宝有些不愉快。
她默默地在房内放好自己的东西,再回头,对方已经一声不响地走进了房。
“徐远芬。”她漂亮、大方,然而对方越是完满,越是让这小天地里的施宝宝有些不悦,“欢迎你住来我家。”
家?施宝宝咬着嘴唇,不知如何回应。心里最敏感的弦被拨弄得乱七八糟。也偏偏是这个时候,远芬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她微笑,扭头出去接电话。对方在电话里问着,“1961年12月那一版?我找到了。很老的书了,确定要买回来?”
是一个男生的声音。
远芬笑了:“要啊,找到这么难找的书,还要请你吃饭呢。”
施宝宝鬼使神差地靠了过去,在某一个角度,光线从刚刚紧闭的房间延展过来,测量出那房间究竟有多么宽广。而远芬靠在墙壁嬉嬉笑笑地回应着电话那端,食指不住在轻轻敲打着,仿佛什么愉悦的节拍。某一瞬,远芬发现施宝宝在看她,便有些不愉快地转过身去。施宝宝也退回身来。
挂了电话之后,远芬的父母问道:“谁啊?又是深深?”
远芬轻松地回应着:“嗯,帮我找书呢。”
是。如此一目了然的关系。
但施宝宝不在意。
她也不想在意。
在来这一家之前,施宝宝接过一个电话。陌生的城区和号码,联通到她的命运上。她接起来,电话那端是她哭得一片模糊的母亲。对方吸吸耸耸地喊着“宝宝啊……宝宝啊……妈妈不是故意的”,但施宝宝说不上话。她旁边站着许多人,自家的亲戚,或多或少都曾借给母亲钱,然后母亲就失踪了。
她只好心平气和地跟那哭声对应:“刘老师,哦……我知道的,班费我交给副班长了,上次买完资料还有三百多剩着。”
那边仍旧说:“宝宝……妈妈想你。”
施宝宝说:“嗯……是的,我明早7点的火车去A城。”
那边忽然噎住,顿了一顿,问:“宝宝,你去哪?你去哪?”
施宝宝:“就在A城,有空我会回来看您的。”
她挂下电话时,另一端还是激烈的追问声。她不动声色地向面前的大人们解释,班主任打电话来问她情况。面前的人没有怀疑,他们寒暄成一片,在严冬里喝着酒,一同谈及离别,还有次日要送走的这一个包袱。
有人在半醉的时候故意走到施宝宝面前,厉声道:“你妈欠了好多好多人的钱,你现在是靠我们大家养着!要是你妈联系你了,你得马上告诉我们,知道吗!”
她藏在口袋里的手握紧了电话,而后乖顺地点了点头。
轰隆隆的火车将她载入这段人生。她转学,和徐远芬同班。她换了手机号,但记下了那个偷偷打来的电话。某些时候,她悄悄地往那个陌生号码打过去,对方接起来她却不做声,见她不做声,那边又非常明白地呜咽起来。然而,总是她先挂下电话。
这种联系只能短暂地存在。她很明白。
她更明白她要重新经营起一段人生。
她出现在这个城市便是依附着徐远芬,他们家表面上当宝宝是自家女儿,给她们俩买同样的书包,用同样的床单,同样的窗帘色。但许多东西仍旧相距甚远——像是两间大小不一的房间。
宝宝不愿要人施舍,但没有他人怜悯,便没有她的此刻。
人生这样矛盾,她只好收藏好自己所有的棱角,只让徐远芬在世人面前发光发热。每当远芬向人介绍起她,总是说“施宝宝,我的表妹”,有更热心的人就问“为什么搬来这么远的城市”,远芬知道个中缘由,犹豫着是否要开口,施宝宝却先她一步:“我一直羡慕我姐姐,嚷着想要跟她一起生活来着。”
第一句是真的,但第二句是假的。
也因为施宝宝这一句抢白,令远芬知道了她的弱点。远芬在回家的路上问她:“你怕别人知道你妈的事?”
施宝宝没有说话。
“我可以帮你,但你要帮我一个忙才行。”
——因为这个忙,施宝宝才认识深深。
那是深深与远芬约好的一个周末。因为深深是书呆子,所以远芬总是以书为借口接近他。影印旧版的书,找旧书,或者找哪个译本的书,没有人比深深知道得更清楚。远芬的新借口是一本没有再版的书,图书馆仅有一本。然而远芬先叫施宝宝借去,又让深深与自己约定好一定要找到这本书。
总之一切牵牵绕绕,最后深深要去找施宝宝拿到这本书。
“然后呢……你就替我问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本书,晚一点不行么’。”远芬说。
“再接着,就问他‘是不是替喜欢的女孩子找’。”施宝宝很明白。
远芬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他一定会回答那句“嗯”。
然而那一天,施宝宝抱着书在图书馆看得入神,深深也顺着她坐了下来。盯着她手里那本没有再版、没有多余的书时,他却没有问出远芬预料中的问题。
“好老的书了,我还以为没人看了呢。”
施宝宝笑了笑,并没有作答。
他们之间只有寂静。深深出乎意料地静坐在一旁。那本书其实只是哲学书,说道理,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说世间真相。施宝宝只能一字一句努力地看下去,因为远芬没有告诉她,假若深深不问她那些问题,她该怎么办?
既然是一个骗子,就要骗得敬业、骗得真实。
于是施宝宝一页一页阅读。在某些翻页的瞬间,她抬起头,看见深深在一旁开始看另一本老书。同样书页泛黄,古旧的质地上有旧人用铅笔勾勒的字句,铅字已经被时光抹去大半,寥寥笔画依稀可辨。她手里这本书同样有这些旧痕迹,有些漂亮的句子已经被前人标记,她只是跟着前人的记忆一路远行。
深深的身子微微弯着。
他额发散开,有些发梢触碰到书页,发出“沙沙”的声响。
如此动人心魄。
打破这一切的是远芬的电话。两人在手机惊惊乍乍的铃声中相互注视,深深不好意思地走出图书馆,但远芬的声音依然入耳“我在等那本书呢”。
施宝宝想将注意力放回书本里,但深深的谎言那样迅速地捉住了她。
“对不起,我实在是找不到那本书。”
回到家里,远芬仍旧笑脸相迎。吃过饭,她召唤宝宝去房间,她的气色差了一些。施宝宝正了正颜色,不能等远芬先问出口,她要先向对方道歉。
她开始撒谎:“我本来是想多折磨他一下,看他会不会为借书经受考验……结果我说让他借我钱我才借他,他似乎被我吓住了。”
“你问他要多少?”
“五百。”
“哇,你抢劫啊!”
远芬似乎相信了,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冲她摇头。
施宝宝想,没关系,没人会揭穿这个谎。因为只有两个人知道这不是真相,而这两个人都撒了谎。命运编造如此恶劣的谎言。
往后,深深仍旧不知施宝宝的存在,因为施宝宝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和深深碰面的场合。她知道,她知道深深在远芬心里位置,如果不能平安度过,那周遭一切都将被波及。
她不想被波及。
施宝宝心里想的只是每半个月往那个没有记录的号码打一个电话,听一听对方的声音。有时对方会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抱怨“日子有点苦”、“你日子过得好不好?”、“要能有多一点钱就好了”。
她听见这句便会立刻挂断电话。
严冬岁月,小屋子里却很暖和。隔壁房间时不时传来笑声。她抱着旧棉衣坐在新家里,外屋一家人在打打闹闹、评论着电视里的节目。他们总是不经意地忽略了她,也或许是她根本无法融入这一个世界。她内心期待的完全是另一番旧容。就算她想要宣布放弃,那个没有记录的号码却会适时提醒,她不能忘记的过去。
直至有些事打破这世界的平衡。
那天的天色阴沉沉的,出门前施宝宝留心带了把雨伞。但远芬觉得麻烦,她仗着宝宝带着伞,于是毫不在意地出了门。放学后,乌云漫天,眼看大雨就要落下来了。宝宝走过半个校园去接远芬下课。远芬为了深深,选了自己并不太喜欢的文学史。在远芬心里无限沉闷的课,也有人听得津津有味。老教授对每个人的喜好都看在眼里,但从不过问。只是偶尔的抱怨被关系要好的学生听见,最后成了她们对远芬的冷嘲热讽。
“你装爱学习也要像点样子,你妹妹都比你在行这门课。”
施宝宝站在门口,看着远芬毫不在意的样子。她自顾自地收拾好东西,然后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她原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但远芬却在人群中停住,不屑地对旁人说道:“你们啊,用我妹妹是伤不到我的。”
她们自然都不懂。
但施宝宝懂。
远芬毫不在意地笑:“你们要是知道她的事,可就不会这么想了。”
施宝宝内心一紧,她在角落里看着远芬笑着走出了教室。等到一旁无人,远芬的脸立刻变了色。这刹那,施宝宝忽然明白,远芬根本无心保护她。
——那不过是交易罢了。远芬虽然什么都没说出来,但欲盖弥彰引发的后果,与直言不讳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当别人拿自己与她作比较时,远芬会搬出一切因果去毁掉她来维护自身。
是的。远芬会。
窗外乌云涌至一处,大雨按捺不住地落了下来。
那天施宝宝一个人回了家。远芬离开教室之后,也未曾联系宝宝接她回去。也许这个人间,总能有人替她撑一把伞。未必就是施宝宝。
倾盆的雨落至人间,飞快地洗刷掉尘埃。疾行的车辆圈起污泥,悉数抛向路人。施宝宝在回家的路上稍稍停留,不一会儿,她选择了另一条自己从未走过的路。
在学校前的十字路口,左拐是远芬家,而右侧的路边有一家邮局。无数次和远芬一同回家时,宝宝注意到这个地方。但她不能在远芬面前表露内心。也恰是今日,她才可以独自走入邮局,在邮政汇款的窗口后排队。她身前有三位等待的人,她身后又有人开始尾随她的队伍。其实这是一件多么正常的事,但她内心略有慌乱。
是的。这意味着“知晓”,而比“知晓”更严重的,是“纵容”。
那个不被她记录的电话号码,总是对着沉默的她呜咽阵阵。对方断断续续,生活有多艰难,未来有多迷惘。又说,自己在乡下小地想爿一个小店面,但差一千块。嘈杂的声线传了过来,而后对方又自顾自地留下地址、银行卡号。末了,说一句“宝宝,你有办法吗”。她几乎想摔去电话,但她内心阵阵痛楚,让她终于说出那句藏在心底的话:“你要答应我,不要再赌钱了。”
电话那端欢天喜地:“不会的!不会的!”
存一千块宝宝只用了半个月。因为电话那端总催促,日子久了也许店面就被别人爿去了。于是施宝宝一狠心,预支了自己下半个月的生活费。仍旧不够的部分,她卖了不少小东西。自己的、远芬的、他人的,在别人不留意的时候讨要走,转身便交付给另外的人。
在羞耻之后,她却感到隐约的甘愿——能怎样?只能这样。
至少施宝宝,只能这样。
也是这一天,从邮局出来之后,雨忽然落得大了些。大雨将人群冲散至屋檐下。施宝宝想早些回去,以免远芬怀疑,但大雨噼啪落下,像是肉眼可见的漫天针刺,直勾勾地布下陷阱。施宝宝艰难地走了一小段路,不得不在小巷旁停了下来。
在宝宝茫然等待的瞬间,身后的玻璃墙内,深深低头专注地从书籍间走了过去。隔着一层透明的擦肩。宝宝偏偏回头,于是她看见那个明亮的房间里,顶灯的光落至男生眼镜的玻璃片上,一瞬,闪过宝宝的眼底。
大抵唤作,交相辉映。
也是从那一瞬,宝宝心里生出了密密麻麻的枝节。乌云盘踞的城市,外面的世界这样暗、这样冷,她也想去那间明亮的屋子里。可是屋子里的那个人,她清楚地知晓,自己碰不得,也碰不起。
在选择的当口,屋檐上不偏不倚落至她鼻尖的雨,以冰冷浇灌了她内心的枝桠。
于是,施宝宝将伞扔到巷尾的角落里,走进这大雨间。天空如此契合她的谎言,将她淋得透湿。然后她推开门,从人群中伪装被推推搡搡地送至他的身边。这条命运却是她细心经营的谎。因为施宝宝告诉自己,那么,就试一次,倘若他不记得我,那我就找回那把伞,回家去。
但倘若他记得我,那就不是我的过错。
不是我的过错。
二分之一的命运。一边是被他人压制的可知,而另一端,却是自己无限的纵容。纵容羞耻,纵容欲望。同样,也纵容了未知。
而命运的那一头,对方慌张地伸出手捉住了她。
“不记得我了么?”
她内心如此愉悦而慌乱,但即便这样,她也知道,如果要驾驭命运,她此刻必须迷惘地摇头。
于是她摇头。
那天,深深主动送施宝宝回家。只是两个拐角的距离罢了,对方撑着伞,喜悦而沉默地跟随在她身边。他递出纸巾,看宝宝一点一点擦去发尖的水。施宝宝低头在他身边慢慢地走,一点一点吸食对方身上的气息。纸浆味,油墨味,命运味。
什么在大脑内膨胀,涨成空白的一片。
走到远芬家楼下,深深毫无心机地说道:“好巧,我朋友也住在这里呢。”
而施宝宝抿了抿嘴唇:“这里不是我家,我只是寄住在我姐姐家。”
“为什么?”深深果然好奇。
施宝宝跳到楼梯口。回眸。她努力抑制着内心的惶恐,借着黑暗,向对方坦白:“我妈犯了大错,躲到我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而姐姐家可怜我,就收养了我。”
撑伞的少年在雨中站了好一会儿。
施宝宝有些失落地低头,她想着,输了,我赌输了,而后转身想要上楼。但命运此刻才真正揭晓答案。少年见她离去,快步上前捉住她的手腕。来不及收起的雨伞遮去楼道口的光,整个世界沉入黑暗。
在这不真实的世界里,只有少年的字句真实地融入耳蜗。
“会好的。”
他不好意思地松开手,但不肯退回自己原来的位置。
那气息就在黑暗里扑面而来。
“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
后来便是沦陷与权衡,反复地演戏和欺骗。喜欢吗?喜欢。但施宝宝质问自己,你凭什么喜欢呢。你从一开始就骗了他。为了这局面,不顾一切地欺骗。而从此,谎言便成了横亘在命运之间不可磨灭的火种。
于是周旋在深深与远芬之间,因为自己对三人面对面的那天,尚未有信心。
可什么才是有信心?
施宝宝想,自己欺瞒众人,为的是将人间变成什么样?远芬不可能真正去同情她。她的母亲也不可能得到世人原谅。而她的过去已经被写死在时光里,也只有未来能略有改变。
可怎样的未来,能将她从泥泞的过往里拯救出来?
他们仍旧坐在图书馆,看第一次那本旧版的书。
深深说:“当时觉得诧异,这本书的借阅记录里,上一个人与我差了四年,我原本以为,下一个人与我也将有四年岁月。”
施宝宝问:“就是因为这样才注意到我?”
“不。”深深摇头,“你当时看得入迷。我是惊讶,居然有个真心喜欢这本书的人,这么快出现在我面前。”
施宝宝又问:“你喜欢这本书什么?”
深深低头娴熟地翻至某一页,指着书上的某一句念了出来:“……违心地活着是令人厌倦的;但更可怕的是,你虽然不愿意,却让你成为永生的人……”
施宝宝道:“这么看来,你怕自己不能控制的人生,更怕这‘不能控制’将会永无止尽。”
深深点头,然后问她:“你呢?”
施宝宝往后稍稍翻了几页,深深跟着她的指尖念了出来:“一次偷了十万银币的那个小伙子,从此可以诚实地度过一生了……”
深深不能理解。
他笑了一下,又俯身重新阅读起来。施宝宝看着他,她知道深深不能懂,因为没有偷过银币的孩子,不会懂得那个明媚的“一生”的含义。她于是笑着向深深解释:“我只是觉得这句有意思。”
“因为‘小偷’也能‘诚实’?”
施宝宝摇头。她顿了顿,终而故意问道:“我只是想,如果一个人撒了一个大谎,是为了换取之后永远不用撒谎,那么,这个谎值得原谅吗?”
然而深深久久思索,也没能给出答案。
之后施宝宝常常接到远方来电。她演技精湛,在深深面前也能不动声色地接起。偶尔对方哭着说“妈妈对不起你,还是我的女儿好”,但更多有时候,仍旧是“宝宝,如果你有富裕的钱,资助给妈妈些,好不好”。
欲望是一个无底洞。
然而血缘关系是无法割断的。即便想丢弃也不可丢弃。深深偶尔会问,你妈妈是怎样的人?施宝宝内心的仇与怨交织在一起,也只能吐出一句“好人”。
怎样的好人?
因为父亲一早婚外恋,而执意离婚独自抚养她长大的强势的女人。为了宝宝,不肯随便找个伴的孤独女人。年轻时美丽且盛气凌人的女人。随着年龄增长而发现自己再无优势的女人。于是在年老之后,时常情绪波动,会偷偷哭泣的女人。
她大概是那个为了永世不用撒谎,于是冒险、拼命去赌一把的人。
只是,她不是偷到了十万银币的人。
她是一个输给命运的人。
因此,施宝宝恨她,却永远不知道如何真正去恨。
每当此刻,深深都对宝宝心生怜悯。然而他始终不知道,宝宝就算说的是实话,也仍旧在骗他。他时常买昂贵的东西送给宝宝,想要让她开心。然而他不知道,施宝宝会将那些东西转手卖掉,再将钱汇到远方。
远芬很久后才知道深深与施宝宝的事。她始终以为自己握有秘密,至少不会让施宝宝成为她的拦路石。然而等她意识到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那天只是巧合,深深在课后来找施宝宝去图书馆。而远芬当天约了同学出去玩,想让宝宝帮她把书包带回去。在教室里碰面的瞬间,远芬内心愉悦得忘了缘由。然而回神一想,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施宝宝的教室里遇见了他。
那时宝宝在座位上坐着,她转头看着阳光洒入的教室,浮尘在光线下游走。深深抱着书走进教室。书包斜挎在身侧,干净的衬衫,时不时扶一下眼镜。他倾身在宝宝面前,略微亲昵地揉了揉她的额发。
“走啦。”
施宝宝应声抬起头来。
此时,远芬从教室后门走进去,也同样走到施宝宝面前,学着深深的样子,草草撩过施宝宝的额发,道:“宝宝,我晚上要晚点回去,帮我把包带回去吧。”
施宝宝点头。
而后远芬抬头看着深深,几秒的停顿,对方似乎没有解释的意思。远芬咬了咬嘴唇,转身要离开教室。施宝宝想,远芬不会这样平静地接受这局面。她是在等深深。然而深深只是低下头来问施宝宝:“沉不沉,要不要我帮你?”
只听“哐”的一声,远芬故意撞在了某张课桌角。
深深终于问道:“远芬,你没事吧?”
远芬回过头,如施宝宝所猜测的那样,一字一句地向深深说:“你明明知道我的想法,却选择了她。但你有没有想过她究竟是怎样的人?如果你知道她的事,就会知道自己选错了……”
施宝宝低头,她没说话。果然是欲盖弥彰。果然在这个临危的时候,远芬会不顾一切毁掉她,即便她们有约定。
但施宝宝赌了那么多次,她欺瞒世人,只为得到一个稳妥的将来。
那个将来就是此刻——
深深不悦地皱了皱眉,而后向前站了一步。他将施宝宝护在身后,那浓烈的气息就这样覆盖住世界喧哗不止的流言:“我知道她的事,也知道她妈妈的事。但那又怎样呢?”
窗外的世界骤然变换。深红的夕阳拽着黑夜,覆盖上头顶的天空。华灯初放,星星点点的光芒将世界点缀得那样美好。
远芬咬着嘴唇,上前夺回了自己的书包,转身离开教室。
而施宝宝低下头,疲倦感袭来,羞耻与愉悦填充整个脑海。
赢了。
这十万个银币。
但故事没有就此停止。
施宝宝与深深手牵手回家。在路上她向深深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她说起她很小的时候,从没见过父亲,又是那么想见父亲。后来有个街上的老头儿骗她,“把你妈妈的钱给我拿来,我就给你看你父亲的照片。”
宝宝慌张地偷窃,她出卖了母亲去换取一张父亲的照片。
那年她十岁。其实明知对方也许是骗她,但为了一点点可能性,仍然要冒险。
她说着说着忽然笑了,她问深深,“你说我那时像不像是那个为了永远不要说谎,而去撒一个惊天大谎的人?”
深深在黑暗中搂紧了她。
但他们彼此都不知,这一瞬的谅解也即将被命运湮灭。因为施宝宝忘了,远芬家给她们俩买了一模一样的书包。她那时那么紧张,在命运的赌注前,她只顾着确认了深深选择的道路,却忘了确认远芬慌张拿走的包。
她更忘了自己包里那部手机。
远芬躲在家里哭时,听见了那阵不熟悉的手机铃声。她拿出施宝宝的手机,看着那个陌生来电发呆。她不耐烦地接起来,嘈杂的彼端传来愉悦的声音:“宝宝,宝宝……妈妈收到钱了,你哪来那么多钱?宝宝,你过得好不好?”
宝宝,你好不好?
远芬立刻挂断了电话。
“骗子。”
她低声咒骂,却将施宝宝的手机紧紧握在手心。
远方未知的命运,如同那夜的星光在天空闪着光亮。云层阻挡在世人与星光之间,变成模糊的雾气。施宝宝与深深在街道上抬起头,向漫天星光许愿。她希望自己的谎永远无破绽。她要永远伪装母亲已经离去。永远与身边这个男孩在一起。
即便维系这谎是如此辛苦,但为了维系这份薄薄的幸福,就算变成一个骗子,也在所不惜。
“如果一个人撒了一个大谎,是为了换取之后永远不用撒谎,那么,这个谎值得原谅吗?”
“如果一个骗子,为了短暂的幸福而瞒天过海,去换取一个能同情她、谅解她的人间,那么,那个被她欺瞒的人间,会原谅她吗?”
闭眼许愿的瞬间,深深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低头飞快地看一眼屏幕,跳动的彩色玩偶,一旁写着,联系人:远芬(座机)。施宝宝一无所知地看着这个少年,看着他有些不耐烦地着按下接听键,将电话举至耳边。
“喂。”
大风吹过天空,云层掠过他们的头顶。
最后更新 2010-08-29 01:3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