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

小说 创作
消失宾妮 发表于:
《最小说》2009年1月
骗子 文/消失宾妮 天空压过一片乌云,少顷,大雨落了下来。广场中央的人群尖叫一声,踏开水花往屋檐里躲去,宛如游散的蜉蝣,被涟漪推往四处。不一会儿,城市静得只剩雨声。人间雨雾,被抛在天空,在数时辗转之后又返还人间,顺着屋檐落下,嘭嘭哒哒,覆盖了城市的音域。 施宝宝弯了弯身子,雨水混着污浊从脚边流淌过去。巷子口的书店里,深深正在挑选书籍。她将伞藏在巷子深处的垃圾堆里,跳入大雨中,将自己淋得狼狈不堪,而后一鼓作气跑入书店。 小小的店里都是人,躲雨的,挑书的。 而深深站在最里端,黑框眼镜修饰了他的轮廓,他的干净整洁也丝毫不属于这矫情的雨天。施宝宝拧去发端的水,念着“对不起”、“对不起”,并且在人群中摆出被推推搡搡的姿态,这样将自己安排至深深身边。 终于到了这一刻。 身旁的男生被她窄窄的肩头撞到,抬头。命运亦如同人间雨雾,在辗转数时之后又回到了他的身边,施宝宝抿了抿嘴,故意装作低头离去,但男生却迅速伸手捉住她的手腕。 哗啦啦,他怀里的书撒了一地。 无关紧要,此刻是被设计的一场命运相会。 施宝宝扬起头来,演戏她很有天分:“干什么?” 反而是深深略为落寞地松开手:“不记得我了?” 其实是记得的,但她必须迷惘地摇头。 原本他们是无关的。施宝宝对深深这类人毫无兴趣。在这个城市里,她原本对谁都毫无兴趣。施宝宝没有父亲,去年严冬,她的好母亲输光了全部家当并远走他乡。她被亲戚左右推脱,最后寄住在一户无关紧要的远亲家。对方一家对她并无感情,他们一家人感情和睦,衣食无忧,也许家主只是因为客套而问及她的消息。亲戚说:“我们这些人忙得连自己的生活也顾不上,更顾不上她。你家有个女儿跟她一般大,不如一同养着,我们这边凑出她的生活费。不花你一分钱,多一个女儿。” 大概因为这一家喜欢女儿,被如此一说,也就应了下来。 隔月施宝宝入住这家。对方将她安置在一间小房内。她提着行李走进这世界,却看见有一扇门紧闭着,房内传来女生轻轻的笑声——这一家的女儿在房内和朋友打电话。 欢声笑语让施宝宝有些不愉快。 她默默地在房内放好自己的东西,再回头,对方已经一声不响地走进了房。 “徐远芬。”她漂亮、大方,然而对方越是完满,越是让这小天地里的施宝宝有些不悦,“欢迎你住来我家。” 家?施宝宝咬着嘴唇,不知如何回应。心里最敏感的弦被拨弄得乱七八糟。也偏偏是这个时候,远芬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她微笑,扭头出去接电话。对方在电话里问着,“1961年12月那一版?我找到了。很老的书了,确定要买回来?” 是一个男生的声音。 远芬笑了:“要啊,找到这么难找的书,还要请你吃饭呢。” 施宝宝鬼使神差地靠了过去,在某一个角度,光线从刚刚紧闭的房间延展过来,测量出那房间究竟有多么宽广。而远芬靠在墙壁嬉嬉笑笑地回应着电话那端,食指不住在轻轻敲打着,仿佛什么愉悦的节拍。某一瞬,远芬发现施宝宝在看她,便有些不愉快地转过身去。施宝宝也退回身来。 挂了电话之后,远芬的父母问道:“谁啊?又是深深?” 远芬轻松地回应着:“嗯,帮我找书呢。” 是。如此一目了然的关系。 但施宝宝不在意。 她也不想在意。 在来这一家之前,施宝宝接过一个电话。陌生的城区和号码,联通到她的命运上。她接起来,电话那端是她哭得一片模糊的母亲。对方吸吸耸耸地喊着“宝宝啊……宝宝啊……妈妈不是故意的”,但施宝宝说不上话。她旁边站着许多人,自家的亲戚,或多或少都曾借给母亲钱,然后母亲就失踪了。 她只好心平气和地跟那哭声对应:“刘老师,哦……我知道的,班费我交给副班长了,上次买完资料还有三百多剩着。” 那边仍旧说:“宝宝……妈妈想你。” 施宝宝说:“嗯……是的,我明早7点的火车去A城。” 那边忽然噎住,顿了一顿,问:“宝宝,你去哪?你去哪?” 施宝宝:“就在A城,有空我会回来看您的。” 她挂下电话时,另一端还是激烈的追问声。她不动声色地向面前的大人们解释,班主任打电话来问她情况。面前的人没有怀疑,他们寒暄成一片,在严冬里喝着酒,一同谈及离别,还有次日要送走的这一个包袱。 有人在半醉的时候故意走到施宝宝面前,厉声道:“你妈欠了好多好多人的钱,你现在是靠我们大家养着!要是你妈联系你了,你得马上告诉我们,知道吗!” 她藏在口袋里的手握紧了电话,而后乖顺地点了点头。 轰隆隆的火车将她载入这段人生。她转学,和徐远芬同班。她换了手机号,但记下了那个偷偷打来的电话。某些时候,她悄悄地往那个陌生号码打过去,对方接起来她却不做声,见她不做声,那边又非常明白地呜咽起来。然而,总是她先挂下电话。 这种联系只能短暂地存在。她很明白。 她更明白她要重新经营起一段人生。 她出现在这个城市便是依附着徐远芬,他们家表面上当宝宝是自家女儿,给她们俩买同样的书包,用同样的床单,同样的窗帘色。但许多东西仍旧相距甚远——像是两间大小不一的房间。 宝宝不愿要人施舍,但没有他人怜悯,便没有她的此刻。 人生这样矛盾,她只好收藏好自己所有的棱角,只让徐远芬在世人面前发光发热。每当远芬向人介绍起她,总是说“施宝宝,我的表妹”,有更热心的人就问“为什么搬来这么远的城市”,远芬知道个中缘由,犹豫着是否要开口,施宝宝却先她一步:“我一直羡慕我姐姐,嚷着想要跟她一起生活来着。” 第一句是真的,但第二句是假的。 也因为施宝宝这一句抢白,令远芬知道了她的弱点。远芬在回家的路上问她:“你怕别人知道你妈的事?” 施宝宝没有说话。 “我可以帮你,但你要帮我一个忙才行。” ——因为这个忙,施宝宝才认识深深。 那是深深与远芬约好的一个周末。因为深深是书呆子,所以远芬总是以书为借口接近他。影印旧版的书,找旧书,或者找哪个译本的书,没有人比深深知道得更清楚。远芬的新借口是一本没有再版的书,图书馆仅有一本。然而远芬先叫施宝宝借去,又让深深与自己约定好一定要找到这本书。 总之一切牵牵绕绕,最后深深要去找施宝宝拿到这本书。 “然后呢……你就替我问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本书,晚一点不行么’。”远芬说。 “再接着,就问他‘是不是替喜欢的女孩子找’。”施宝宝很明白。 远芬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他一定会回答那句“嗯”。 然而那一天,施宝宝抱着书在图书馆看得入神,深深也顺着她坐了下来。盯着她手里那本没有再版、没有多余的书时,他却没有问出远芬预料中的问题。 “好老的书了,我还以为没人看了呢。” 施宝宝笑了笑,并没有作答。 他们之间只有寂静。深深出乎意料地静坐在一旁。那本书其实只是哲学书,说道理,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说世间真相。施宝宝只能一字一句努力地看下去,因为远芬没有告诉她,假若深深不问她那些问题,她该怎么办? 既然是一个骗子,就要骗得敬业、骗得真实。 于是施宝宝一页一页阅读。在某些翻页的瞬间,她抬起头,看见深深在一旁开始看另一本老书。同样书页泛黄,古旧的质地上有旧人用铅笔勾勒的字句,铅字已经被时光抹去大半,寥寥笔画依稀可辨。她手里这本书同样有这些旧痕迹,有些漂亮的句子已经被前人标记,她只是跟着前人的记忆一路远行。 深深的身子微微弯着。 他额发散开,有些发梢触碰到书页,发出“沙沙”的声响。 如此动人心魄。 打破这一切的是远芬的电话。两人在手机惊惊乍乍的铃声中相互注视,深深不好意思地走出图书馆,但远芬的声音依然入耳“我在等那本书呢”。 施宝宝想将注意力放回书本里,但深深的谎言那样迅速地捉住了她。 “对不起,我实在是找不到那本书。” 回到家里,远芬仍旧笑脸相迎。吃过饭,她召唤宝宝去房间,她的气色差了一些。施宝宝正了正颜色,不能等远芬先问出口,她要先向对方道歉。 她开始撒谎:“我本来是想多折磨他一下,看他会不会为借书经受考验……结果我说让他借我钱我才借他,他似乎被我吓住了。” “你问他要多少?” “五百。” “哇,你抢劫啊!” 远芬似乎相信了,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冲她摇头。 施宝宝想,没关系,没人会揭穿这个谎。因为只有两个人知道这不是真相,而这两个人都撒了谎。命运编造如此恶劣的谎言。 往后,深深仍旧不知施宝宝的存在,因为施宝宝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和深深碰面的场合。她知道,她知道深深在远芬心里位置,如果不能平安度过,那周遭一切都将被波及。 她不想被波及。 施宝宝心里想的只是每半个月往那个没有记录的号码打一个电话,听一听对方的声音。有时对方会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抱怨“日子有点苦”、“你日子过得好不好?”、“要能有多一点钱就好了”。 她听见这句便会立刻挂断电话。 严冬岁月,小屋子里却很暖和。隔壁房间时不时传来笑声。她抱着旧棉衣坐在新家里,外屋一家人在打打闹闹、评论着电视里的节目。他们总是不经意地忽略了她,也或许是她根本无法融入这一个世界。她内心期待的完全是另一番旧容。就算她想要宣布放弃,那个没有记录的号码却会适时提醒,她不能忘记的过去。 直至有些事打破这世界的平衡。 那天的天色阴沉沉的,出门前施宝宝留心带了把雨伞。但远芬觉得麻烦,她仗着宝宝带着伞,于是毫不在意地出了门。放学后,乌云漫天,眼看大雨就要落下来了。宝宝走过半个校园去接远芬下课。远芬为了深深,选了自己并不太喜欢的文学史。在远芬心里无限沉闷的课,也有人听得津津有味。老教授对每个人的喜好都看在眼里,但从不过问。只是偶尔的抱怨被关系要好的学生听见,最后成了她们对远芬的冷嘲热讽。 “你装爱学习也要像点样子,你妹妹都比你在行这门课。” 施宝宝站在门口,看着远芬毫不在意的样子。她自顾自地收拾好东西,然后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她原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但远芬却在人群中停住,不屑地对旁人说道:“你们啊,用我妹妹是伤不到我的。” 她们自然都不懂。 但施宝宝懂。 远芬毫不在意地笑:“你们要是知道她的事,可就不会这么想了。” 施宝宝内心一紧,她在角落里看着远芬笑着走出了教室。等到一旁无人,远芬的脸立刻变了色。这刹那,施宝宝忽然明白,远芬根本无心保护她。 ——那不过是交易罢了。远芬虽然什么都没说出来,但欲盖弥彰引发的后果,与直言不讳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当别人拿自己与她作比较时,远芬会搬出一切因果去毁掉她来维护自身。 是的。远芬会。 窗外乌云涌至一处,大雨按捺不住地落了下来。 那天施宝宝一个人回了家。远芬离开教室之后,也未曾联系宝宝接她回去。也许这个人间,总能有人替她撑一把伞。未必就是施宝宝。 倾盆的雨落至人间,飞快地洗刷掉尘埃。疾行的车辆圈起污泥,悉数抛向路人。施宝宝在回家的路上稍稍停留,不一会儿,她选择了另一条自己从未走过的路。 在学校前的十字路口,左拐是远芬家,而右侧的路边有一家邮局。无数次和远芬一同回家时,宝宝注意到这个地方。但她不能在远芬面前表露内心。也恰是今日,她才可以独自走入邮局,在邮政汇款的窗口后排队。她身前有三位等待的人,她身后又有人开始尾随她的队伍。其实这是一件多么正常的事,但她内心略有慌乱。 是的。这意味着“知晓”,而比“知晓”更严重的,是“纵容”。 那个不被她记录的电话号码,总是对着沉默的她呜咽阵阵。对方断断续续,生活有多艰难,未来有多迷惘。又说,自己在乡下小地想爿一个小店面,但差一千块。嘈杂的声线传了过来,而后对方又自顾自地留下地址、银行卡号。末了,说一句“宝宝,你有办法吗”。她几乎想摔去电话,但她内心阵阵痛楚,让她终于说出那句藏在心底的话:“你要答应我,不要再赌钱了。” 电话那端欢天喜地:“不会的!不会的!” 存一千块宝宝只用了半个月。因为电话那端总催促,日子久了也许店面就被别人爿去了。于是施宝宝一狠心,预支了自己下半个月的生活费。仍旧不够的部分,她卖了不少小东西。自己的、远芬的、他人的,在别人不留意的时候讨要走,转身便交付给另外的人。 在羞耻之后,她却感到隐约的甘愿——能怎样?只能这样。 至少施宝宝,只能这样。 也是这一天,从邮局出来之后,雨忽然落得大了些。大雨将人群冲散至屋檐下。施宝宝想早些回去,以免远芬怀疑,但大雨噼啪落下,像是肉眼可见的漫天针刺,直勾勾地布下陷阱。施宝宝艰难地走了一小段路,不得不在小巷旁停了下来。 在宝宝茫然等待的瞬间,身后的玻璃墙内,深深低头专注地从书籍间走了过去。隔着一层透明的擦肩。宝宝偏偏回头,于是她看见那个明亮的房间里,顶灯的光落至男生眼镜的玻璃片上,一瞬,闪过宝宝的眼底。 大抵唤作,交相辉映。 也是从那一瞬,宝宝心里生出了密密麻麻的枝节。乌云盘踞的城市,外面的世界这样暗、这样冷,她也想去那间明亮的屋子里。可是屋子里的那个人,她清楚地知晓,自己碰不得,也碰不起。 在选择的当口,屋檐上不偏不倚落至她鼻尖的雨,以冰冷浇灌了她内心的枝桠。 于是,施宝宝将伞扔到巷尾的角落里,走进这大雨间。天空如此契合她的谎言,将她淋得透湿。然后她推开门,从人群中伪装被推推搡搡地送至他的身边。这条命运却是她细心经营的谎。因为施宝宝告诉自己,那么,就试一次,倘若他不记得我,那我就找回那把伞,回家去。 但倘若他记得我,那就不是我的过错。 不是我的过错。 二分之一的命运。一边是被他人压制的可知,而另一端,却是自己无限的纵容。纵容羞耻,纵容欲望。同样,也纵容了未知。 而命运的那一头,对方慌张地伸出手捉住了她。 “不记得我了么?” 她内心如此愉悦而慌乱,但即便这样,她也知道,如果要驾驭命运,她此刻必须迷惘地摇头。 于是她摇头。 那天,深深主动送施宝宝回家。只是两个拐角的距离罢了,对方撑着伞,喜悦而沉默地跟随在她身边。他递出纸巾,看宝宝一点一点擦去发尖的水。施宝宝低头在他身边慢慢地走,一点一点吸食对方身上的气息。纸浆味,油墨味,命运味。 什么在大脑内膨胀,涨成空白的一片。 走到远芬家楼下,深深毫无心机地说道:“好巧,我朋友也住在这里呢。” 而施宝宝抿了抿嘴唇:“这里不是我家,我只是寄住在我姐姐家。” “为什么?”深深果然好奇。 施宝宝跳到楼梯口。回眸。她努力抑制着内心的惶恐,借着黑暗,向对方坦白:“我妈犯了大错,躲到我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而姐姐家可怜我,就收养了我。” 撑伞的少年在雨中站了好一会儿。 施宝宝有些失落地低头,她想着,输了,我赌输了,而后转身想要上楼。但命运此刻才真正揭晓答案。少年见她离去,快步上前捉住她的手腕。来不及收起的雨伞遮去楼道口的光,整个世界沉入黑暗。 在这不真实的世界里,只有少年的字句真实地融入耳蜗。 “会好的。” 他不好意思地松开手,但不肯退回自己原来的位置。 那气息就在黑暗里扑面而来。 “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 后来便是沦陷与权衡,反复地演戏和欺骗。喜欢吗?喜欢。但施宝宝质问自己,你凭什么喜欢呢。你从一开始就骗了他。为了这局面,不顾一切地欺骗。而从此,谎言便成了横亘在命运之间不可磨灭的火种。 于是周旋在深深与远芬之间,因为自己对三人面对面的那天,尚未有信心。 可什么才是有信心? 施宝宝想,自己欺瞒众人,为的是将人间变成什么样?远芬不可能真正去同情她。她的母亲也不可能得到世人原谅。而她的过去已经被写死在时光里,也只有未来能略有改变。 可怎样的未来,能将她从泥泞的过往里拯救出来? 他们仍旧坐在图书馆,看第一次那本旧版的书。 深深说:“当时觉得诧异,这本书的借阅记录里,上一个人与我差了四年,我原本以为,下一个人与我也将有四年岁月。” 施宝宝问:“就是因为这样才注意到我?” “不。”深深摇头,“你当时看得入迷。我是惊讶,居然有个真心喜欢这本书的人,这么快出现在我面前。” 施宝宝又问:“你喜欢这本书什么?” 深深低头娴熟地翻至某一页,指着书上的某一句念了出来:“……违心地活着是令人厌倦的;但更可怕的是,你虽然不愿意,却让你成为永生的人……” 施宝宝道:“这么看来,你怕自己不能控制的人生,更怕这‘不能控制’将会永无止尽。” 深深点头,然后问她:“你呢?” 施宝宝往后稍稍翻了几页,深深跟着她的指尖念了出来:“一次偷了十万银币的那个小伙子,从此可以诚实地度过一生了……” 深深不能理解。 他笑了一下,又俯身重新阅读起来。施宝宝看着他,她知道深深不能懂,因为没有偷过银币的孩子,不会懂得那个明媚的“一生”的含义。她于是笑着向深深解释:“我只是觉得这句有意思。” “因为‘小偷’也能‘诚实’?” 施宝宝摇头。她顿了顿,终而故意问道:“我只是想,如果一个人撒了一个大谎,是为了换取之后永远不用撒谎,那么,这个谎值得原谅吗?” 然而深深久久思索,也没能给出答案。 之后施宝宝常常接到远方来电。她演技精湛,在深深面前也能不动声色地接起。偶尔对方哭着说“妈妈对不起你,还是我的女儿好”,但更多有时候,仍旧是“宝宝,如果你有富裕的钱,资助给妈妈些,好不好”。 欲望是一个无底洞。 然而血缘关系是无法割断的。即便想丢弃也不可丢弃。深深偶尔会问,你妈妈是怎样的人?施宝宝内心的仇与怨交织在一起,也只能吐出一句“好人”。 怎样的好人? 因为父亲一早婚外恋,而执意离婚独自抚养她长大的强势的女人。为了宝宝,不肯随便找个伴的孤独女人。年轻时美丽且盛气凌人的女人。随着年龄增长而发现自己再无优势的女人。于是在年老之后,时常情绪波动,会偷偷哭泣的女人。 她大概是那个为了永世不用撒谎,于是冒险、拼命去赌一把的人。 只是,她不是偷到了十万银币的人。 她是一个输给命运的人。 因此,施宝宝恨她,却永远不知道如何真正去恨。 每当此刻,深深都对宝宝心生怜悯。然而他始终不知道,宝宝就算说的是实话,也仍旧在骗他。他时常买昂贵的东西送给宝宝,想要让她开心。然而他不知道,施宝宝会将那些东西转手卖掉,再将钱汇到远方。 远芬很久后才知道深深与施宝宝的事。她始终以为自己握有秘密,至少不会让施宝宝成为她的拦路石。然而等她意识到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那天只是巧合,深深在课后来找施宝宝去图书馆。而远芬当天约了同学出去玩,想让宝宝帮她把书包带回去。在教室里碰面的瞬间,远芬内心愉悦得忘了缘由。然而回神一想,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施宝宝的教室里遇见了他。 那时宝宝在座位上坐着,她转头看着阳光洒入的教室,浮尘在光线下游走。深深抱着书走进教室。书包斜挎在身侧,干净的衬衫,时不时扶一下眼镜。他倾身在宝宝面前,略微亲昵地揉了揉她的额发。 “走啦。” 施宝宝应声抬起头来。 此时,远芬从教室后门走进去,也同样走到施宝宝面前,学着深深的样子,草草撩过施宝宝的额发,道:“宝宝,我晚上要晚点回去,帮我把包带回去吧。” 施宝宝点头。 而后远芬抬头看着深深,几秒的停顿,对方似乎没有解释的意思。远芬咬了咬嘴唇,转身要离开教室。施宝宝想,远芬不会这样平静地接受这局面。她是在等深深。然而深深只是低下头来问施宝宝:“沉不沉,要不要我帮你?” 只听“哐”的一声,远芬故意撞在了某张课桌角。 深深终于问道:“远芬,你没事吧?” 远芬回过头,如施宝宝所猜测的那样,一字一句地向深深说:“你明明知道我的想法,却选择了她。但你有没有想过她究竟是怎样的人?如果你知道她的事,就会知道自己选错了……” 施宝宝低头,她没说话。果然是欲盖弥彰。果然在这个临危的时候,远芬会不顾一切毁掉她,即便她们有约定。 但施宝宝赌了那么多次,她欺瞒世人,只为得到一个稳妥的将来。 那个将来就是此刻—— 深深不悦地皱了皱眉,而后向前站了一步。他将施宝宝护在身后,那浓烈的气息就这样覆盖住世界喧哗不止的流言:“我知道她的事,也知道她妈妈的事。但那又怎样呢?” 窗外的世界骤然变换。深红的夕阳拽着黑夜,覆盖上头顶的天空。华灯初放,星星点点的光芒将世界点缀得那样美好。 远芬咬着嘴唇,上前夺回了自己的书包,转身离开教室。 而施宝宝低下头,疲倦感袭来,羞耻与愉悦填充整个脑海。 赢了。 这十万个银币。 但故事没有就此停止。 施宝宝与深深手牵手回家。在路上她向深深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她说起她很小的时候,从没见过父亲,又是那么想见父亲。后来有个街上的老头儿骗她,“把你妈妈的钱给我拿来,我就给你看你父亲的照片。” 宝宝慌张地偷窃,她出卖了母亲去换取一张父亲的照片。 那年她十岁。其实明知对方也许是骗她,但为了一点点可能性,仍然要冒险。 她说着说着忽然笑了,她问深深,“你说我那时像不像是那个为了永远不要说谎,而去撒一个惊天大谎的人?” 深深在黑暗中搂紧了她。 但他们彼此都不知,这一瞬的谅解也即将被命运湮灭。因为施宝宝忘了,远芬家给她们俩买了一模一样的书包。她那时那么紧张,在命运的赌注前,她只顾着确认了深深选择的道路,却忘了确认远芬慌张拿走的包。 她更忘了自己包里那部手机。 远芬躲在家里哭时,听见了那阵不熟悉的手机铃声。她拿出施宝宝的手机,看着那个陌生来电发呆。她不耐烦地接起来,嘈杂的彼端传来愉悦的声音:“宝宝,宝宝……妈妈收到钱了,你哪来那么多钱?宝宝,你过得好不好?” 宝宝,你好不好? 远芬立刻挂断了电话。 “骗子。” 她低声咒骂,却将施宝宝的手机紧紧握在手心。 远方未知的命运,如同那夜的星光在天空闪着光亮。云层阻挡在世人与星光之间,变成模糊的雾气。施宝宝与深深在街道上抬起头,向漫天星光许愿。她希望自己的谎永远无破绽。她要永远伪装母亲已经离去。永远与身边这个男孩在一起。 即便维系这谎是如此辛苦,但为了维系这份薄薄的幸福,就算变成一个骗子,也在所不惜。 “如果一个人撒了一个大谎,是为了换取之后永远不用撒谎,那么,这个谎值得原谅吗?” “如果一个骗子,为了短暂的幸福而瞒天过海,去换取一个能同情她、谅解她的人间,那么,那个被她欺瞒的人间,会原谅她吗?” 闭眼许愿的瞬间,深深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低头飞快地看一眼屏幕,跳动的彩色玩偶,一旁写着,联系人:远芬(座机)。施宝宝一无所知地看着这个少年,看着他有些不耐烦地着按下接听键,将电话举至耳边。 “喂。” 大风吹过天空,云层掠过他们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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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版权属于作者消失宾妮,并受法律保护。除非作品正文中另有声明,没有作者本人的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转载或使用整体或任何部分的内容。
4人
最后更新 2010-08-29 01:3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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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24 22:42:57 [已注销]

这东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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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24 22:43:41 [已注销]

前面有吧……

我还在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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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24 22:44:45 [已注销]

嘻嘻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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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24 22:44:53 [已注销]

适合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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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24 22:46:54 [已注销]

咦,你们删贴了?我记得我不是二楼的呀……

世上再无歪歪兔
2010-08-24 22:51:02 世上再无歪歪兔 (囧囧的兔子囧囧的日子)

我勒个去 加了个油

苏  念一
2010-08-24 23:16:42 苏 念一 (I'm crazy about you)

顶起来咯,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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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29 01:31:33 [已注销]

我就是因为这篇文喜欢上宾妮的 > <

好棒~!!加油!!

姜生
2011-01-23 11:10:46 姜生

宾妮姐 你是最好的

鹿其
2011-04-02 20:46:59 鹿其 (烦恼河)

宾妮仔的每篇都好看啊A_<~

姜生
2011-07-24 20:06:27 姜生

再一次看,眼泪止不住

消失蝴蝶
2011-12-04 11:27:44 消失蝴蝶

当初就是被这一篇迷住了的。

日和屿
2012-02-07 19:10:42 日和屿

看了一遍又一遍。

晚秋不晚
2014-08-11 19:31:42 晚秋不晚

喜欢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