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孽焚城(节选)

小说 创作
消失宾妮 发表于:
《最小说》2010.3增刊
什么时候我们会选择背弃过往、选择与过去截然相反的路径? 什么时候我们又会选择背叛自我,向明知不可行的世俗之外逆流而上? 你一生是否有过这样的瞬间,在每天重复去学校或者去公司的路上疑犹,六十秒的红灯期突然成了寂静的忙音区,第五十九秒,你突然睁眼想选择与目标截然相反的方向,但就是那一秒钟的闪灯过后,你的周遭忙不迭争抢上位,嘟嘟囔囔却又笃定强硬地往你所厌倦的方向驶去。往事洪流就是你的罪、你的孽,你的对比方,你的假想敌。你看着他们汹涌轻蔑地往你的方向奔走,你就会忍不住否定自己,否定自己的的背叛,并且宣告自己有罪。 你会审问自己: ——亲爱的,我为什么还要疑惑? ——周围人都乐于维持这份分秒不差毫无曲折的现状,可我为什么还要疑惑? ——我究竟在疑惑什么? 只消一秒你就会重复之前的道路。你直觉里所有的背叛都会被你再次推翻。你甚至不需要任何答案。只需要用世俗的稳固去挑战你心里那套道德逻辑,你便会心悦诚服地宣告自己的罪。就好像“设想”真的是一种罪,即便这“设想”毫无结果,因而也无法用“结果”去证实这“设想”的错误。但我们是懦弱的,而我们的安全感来自于千百年历史所赋予的“规则”,为了摆脱懦弱,我们选择恪守规则。 是的,“我们”。 并非你,我也在此之中。 以自身为支点的宣判让我感觉身负罪孽。但因为“身负罪孽”本身的沉重又让我可以放松。我在荒诞地自我思辨,因为下一秒我就要死了。死之前一切都是暗黑色的,就像我第一次自我背叛时选择的那条路。 那一年我每天夜里都去离家十二站路的地方上补习班,中途转一趟车。第一趟公交车坐五站,下车后走过一个十字路过,选左,在街对面的车站再上另一趟车,七站,下车便是家。有一天夜里,在等红灯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右边路口的光景,然后我忽然想往右边走。要知道,左拐总是要等红灯,等四下无人,等路况安稳,但右拐时时刻刻都可以。而我每天花近两个小时在上课的途中,再花三个小时上补习班,还有白天学校的课,其余的时间分摊给作业和睡眠,所以我真的很讨厌左拐时的红灯。为什么在我这样难耐的生活里,还要分给他六十秒?我不想去找原因,我只想立刻马不停蹄地右转。随心所欲地往前走,走就可以了。那是我第一次选择背叛过往的自我。九点之后街道上的商铺都陆续关了门,于是那条路很黑。我一直走,遇见绿灯左转,如果是红灯我就右转,总之,我没有停。 这样走了也不知多久。在黑暗的、漫漫的、长路。有吹口哨的男孩和角落里细细索索翻爬着的老鼠。一路都是碳黑色的,光源散落在城市各处,我捡了一路零星的光做依托。害怕吗?不,我一点也不害怕。我们本身出现在一个封闭且黑暗的环境里,黑暗让我觉得安全,比金碧辉煌透明透亮更让我觉得安全。 然而这一路的结果仍然是我回到了家。 平时我下车后从路西往东走一百米,但那天我从西向东走到了家。同样一条路,它是双向的、两面都可以选择的,可我一直忘了。我以为我走得天都快亮了,但推开家门时房里仍然传来肥皂剧的声音——那档节目每天联播三集,到十二点半才结束。我的伯母从客厅里亮出句不咸不冷的话“琉吗?今天怎么比平时都晚”,我脱掉鞋放到鞋柜里,冷淡地走进房“公车坏了,我走回家的”,伯母照例盯着电视机里的喜怒哀乐。一切稀松平常。 那是我十六岁的某一个夜晚,我的伯母仍然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我的妹妹仍然张牙舞爪地在她身边,伯父仍然不知道在哪儿,而我仍然在那儿。经历了所有的背叛,我仍然可以回到最初的原地。所以,你看,我们究竟在恪守什么、是否值得,而这一切,这真的重要吗? 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在死亡的前一秒,我想说的不是“回归”,而是“选择”。那条黑暗的美妙的路所引领的短暂的际会,让我错觉时光都漫长了。而现在我也正走在这样一条道路上,路的尽头是黑色的,艾瑟夫在我耳边低呤:“琉,你会后悔吗?”我摇头,我说我一点也不后悔,艾瑟夫手里的刀子就哗啦一下刺到我的身体里,艾瑟夫再一次问我,“现在,你仍然不后悔吗?”我继续回答他:“不后悔。你相不相信,这一切只是殊途同归。既然‘归’总是同样的尽头,那我只庆幸我选择了那条能遇见你的路。” 于是艾瑟夫对我笑了,他问我:“你怎么知道你选择的哪条路能遇见我?” 我说:“我生命里只有两个路口是我自己做的安排,第一次让我明白了我可以选择‘殊途’去走向‘同归’,而第二次,就是我遇见你的那个路口。艾瑟夫,你还记得不记得是哪个路口?” 他一手捧起我的脸,然后把他的刀子放到我的手里,再捏着我的手刺入他的胸口。他一个人完成了我们对彼此的杀害。血是粘稠的,温热的,它已经带着生命所有的可能倾流而下了,但艾瑟夫的声音那仍然么轻,像是波澜不惊的海面:“世纪末广场前的路口,是不是?琉。我记得。” 是的,我们都记得。 世纪末广场前的路口那么狭窄,一点也不像山穷水尽后会豁然开朗的选择。但我也从不知道我山穷水尽后的选择会是豁然开朗的。在过去,除开那仅有一次的安全的“背叛”,我再没有那么为所欲为过。我总是小心翼翼,因为寄人篱下,因为父母双亡,可我不争气,读书这门耗费脑子的事我没能做好过,而“努力”这个词在“天赋”面前也只是一道孱弱的维系。维系这个词的发音像是无能为力地从齿缝里呼出一道风,二氧化碳擦过牙齿,在撕磨中被送出去,像是活祭品。而我奉献出去维系一切的努力,也被岁月无能为力的吞噬干净了。我高考成绩不怎样,念了个不光彩的大专,然后匆匆忙忙毕业。之后我找到一份工作,是在一家三流的小公司做会计。其实我大学学的是英文,但我去应聘文秘的那一天,他们刚刚订好了人选,离开的时候我在走廊听见房间里的争吵“不就是个统计账目的事,找谁谁不能做”,然后我就返身回去,毛遂自荐了这一份跟我完全不沾边的事。代价只是,薪水比普通会计低。 有什么关系。 我一直理解代价。 就像是理解我那个刁蛮任性的妹妹,她每次作业都能拿高分,但她每次考试都在及格边缘徘徊,她照例能跟她的爸爸妈妈、我的伯父伯母提一些过分的要求。像是“我想去学花样滑冰”,像是“不如买块滑板给我吧”。伯父伯母拿她的成绩压她,她就笑得不屑一顾地看我一眼:“考试的题目我都会,每次作业里不都有吗?我就觉得老翻来覆去做同一个题很没意思,所以没答。”是的,其实她会,但她每次作业都是我写的。我们有一个秘密协定,她每个月分出三分之一的零花钱给我,我替她做所有的作业。我高考的前一天她们老师也很不客气的给她为期四天的假期布置了一大堆作业,本来我可以考完再写那些作业,但她第二天跟同学约了出去玩,而她跟她爸爸妈妈之间的约定是,不写完作业不能出去玩。 没什么。 我在高考时试图强打精神。但精神对于肉体是薄弱的。精神只是容器,而肉体是你一切的一切的承载。而渴睡的感觉就像是醉酒,虽然我从没喝醉过,但那阵悠远迷长的恍然让我认定那就是醉酒的感觉。试卷闪着白光,模糊得开始发亮的白光,任何字我都看得清楚,以至于该写下什么答案我也觉得我明白。但昏睡就是这样一种“自以为是”的状态,我这样迷糊掉了两个小时里的半个小时,睡意陡然消失了,时间却没了。一切都逃得很快,就像从来没有抵临我的命运那般。 谁也不知到我是如何辛苦地走向一无所有,而我又找不到我的敌人。一切都是被设计好的陷阱,我走进了第一个,就无法不走进第二个。我的爸爸妈妈死了,我必须继续活着,我必须讨好他们,我又必须在讨好他们的同时得到一点自己的自由,于是我的高考失利了,但我不可能厚着脸皮让他们再给我多出一年的复读学费,所以念一个无聊的大专,再不得已先找到一份工作,你看,我就是这样,为着“活着”我一直百般迁就。一直到妹妹高考结束,炎热的夏天我挤七站公车回到家,推开门妹妹还在嚷嚷“哇,那个新闻好恐怖啊,那一家四个人都被杀死了呢”,伯母白了妹妹一眼“那你晚上就少穿那么少出去乱窜”,妹妹吐吐舌头“妈,人家那是一家人被仇杀,不是街上随便找一个女孩谋杀”,我在这些声音里走进厨房摆碗筷,这时伯父忽然回来了。他所有的提早回家都是有喜讯的,但那个喜讯是我也没有想到的——妹妹考上大学了。是的。本科。谁都知道大学校长跟伯父是同班同学。而伯父拿回来的信封上没有邮戳。但录取信倒真是措辞严谨毫无纰漏。这就够了,谁会在乎一个邮戳的有效性,谁会在乎努力的回报究竟是在一封千里迢迢来寻找你的信件上,还是你自己从回报手里拿回来的无需邮寄与过程证实的结果。 谁也不在乎。 夜里我们和和睦睦地吃着晚饭,伯父甚至又开车出去买了几份加菜。妹妹一边心不在焉地吃着,一面发短信给她那帮朋友们。真好。她可以完全无后顾之忧地再出去庆祝一次。她出门之后这个家又安静了。电视是一只百般情绪的盒子,无论何时都有对应心情的演出,五光十色,堂而皇之,并且有那么多人为它肝肠寸断。但伯母看着看着又在沙发上睡着了。 那天所有的转机都很细微,我洗漱完预备睡觉时路过了妹妹的房间,她没有关门,命运所有能用来比较的细节都敞向了我,但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午夜里一切都黑暗而静谧,我很想看见她所有的冠冕堂皇但眼前只有黑暗。所有的暗。无数的暗。黑暗博大、熟悉且安全,以至于我无声地哭了起来。空流泪罢了。虽然那一刻我很想放声哭一次,但伯母微哼着在皮沙发转了一个身——不,她没有醒,但我却不再哭了。 那是夜晚十一点,我轻声从包里摸出了自己所有的钱和存折,然后摸进妹妹的房间打开了她的衣橱。那条俏丽的超短裙裤是我跟她一起在街上看中的,但她先买了下来,但她未必会像我一样珍爱它、将它当作我出走的旅伴。然后我就鬼使神差地离开了。很平静。我走下楼就像需要去加班似的,所有的路途都是惯性,当我忽然意识到我仍然没有逃脱开我懦弱的“恪守”时,我就站在世纪末广场前的那个十字路口。 艾瑟夫,惯性和消极是不会让我遇见你的,是那个红灯阻碍了我的随波逐流,让我停了下来。 盛夏的广场上不时传来尖锐的惊叫声,好像所有快乐的人都聚集在那里。正是因此,我们才都会被吸引至那里,我带着破灭后破罐破摔地期盼去寻找那些愉悦的人群,而后遇见了同样的你。 广场已经被滑板族占领了,其实你看起来很像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你一点也不像是仍旧懦弱观望的我,你随随便便就走过去跟他们借滑板,其实这是犯禁的,谁会把自己的武器借给你。绿毛男孩不屑地打量你,他周围的人甚至吝于对你发言就滑走了,但绿毛小鬼一舔嘴唇就是一个坏主意,他问你:“嘿,你会不会玩?” 你歪头笑笑:“没玩过,只是想试试。” “场地有限,学滑板就别费这么多哥们儿的时间了,大家多不容易才等到夜里没人啊。”他故意拍你的肩,“不过付费服务就不一样了,哥几个也可以去夜宵一顿,给你腾腾地方是不是。” 你很高,一副阳光璀璨的样子,金黄色的头发,艳红色的运动外套,仿佛夜里也能噼里啪啦燃放的火光。 谁也不知到你想干什么:“夜宵简单,你们需要多少钱?” 绿毛小鬼挑了挑眉:“我们这好歹七八个人,夜宵加滑板租借……”他用手比出一个“壹”的手势。我不相信是一百,一百有点太便宜,但我更不敢相信是一千,那绿毛小鬼会迅速升级为强盗。但你早就给他们定位是强盗了,你甚至不假思索:“一千?勉强也算值得。不过你们人这么多一千吃得不会顺心,不然这样,这一千做本金,我们来比个赛好了。赢了翻一倍,让你们吃得更愉快。” 输了,就是倒贴。 但你没说这句,你只是迅速掏出了钱包,拿出了十张纸钞迅速镇压了他们的优柔。滑板们缓缓停了下来,彼此互望一眼,使一个眼神,然后七八个人都朝你聚拢过去。 “什么比赛?” 广场后面有一处地势较高的小山,从山顶往下有一条大概一千两百米的人造陡坡,盘旋而下,路很窄,偶尔为了刺激的人会从高处滑下,但地势太陡并且弯道弧度过大,多数人不会去尝试。因为滑板和汽车漂移不是一码事,而花样派的他们本身就不是为了竞速。 你指了指那条弯道:“那个好像很有意思。” 他们有所迟疑,聚拢起来打量了一下你,彼此三三两两对话,有一些又沉默着滑开。绿毛小子沉思了一会:“先到算赢。不过,我们所有人一直是一个团体,不分开比,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就是你们其中有一个先到,我就输了咯。”你摇摇头,“玩这么大,会让人得不偿失啊。” “怎么样,不敢了?” “你胃口大得不得不让我犹豫,我想想。”其实你根本就没想,你四处看了看,像是在点算观众的人数,“嗯,不然我们再玩大一点。”你拍了拍手,吆喝起来,“嘿,观众们,现在我一个人要在那个弯道挑战他们,他们(你指了指他们),是团队势力(你装得很害怕的样子),而我,是孤家寡人,所以呢,我想找点有眼缘的,看我顺眼的(你指了指自己),支持我。请向我们两方投注吧,多少都可以,我呢(你摆了个俏皮的表情),只是想有人支持一下我。” 你眨了眨眼。 绿毛小子不知道你要搞什么鬼,他踩着滑板看着你的一举一动。人群里有人喊“要是我选他们,而你输了,你赔不赔我们钱?”,你不可置否地点头,表情十分心甘情愿。然后人们就犹豫了。午夜的广场都是些找乐子的年轻人。生命漫长而多余,连金钱都只是游乐的工具。第一份钱掏得很快,虽然只有三十块,但他选择了你的对方阵营。可是,谁,又凭什么要选你?后来又陆续有人把钱压在滑板族的身上,滑板们三三两两哼笑着滑向起跑线,而你连你的滑板都没有。绿毛小子笑了一声“你这又是何苦,给一千不就好了嘛”,你摇摇头,非常诚恳的样子:“一个人所有的疯狂,都只是为了一个‘知道自己的人’罢了。” 绿毛小子摇摇头:“傻子,你说的那是‘知己’,但‘知己’也只是知道你的人,而不是‘知道你要送命也要陪你的人’。”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无人愿意把一切付诸流水。 但后来我才明白,这都只是你装腔作势的戏码,你才不是寻找什么知己,你只是为了你赢得能更愉快,更富足,让对面那一群傻瓜都更加心浮气躁罢了。一千两百米的陡坡只是你持续不到两分钟的疯狂,而这一切对于一无所有却仅仅是运动天才的你只是一眨眼的瞬间,但你连你的观众都要骗,因为你恬不知耻要收集尽可能多的钱。 你是个骗子。 而我是最后一个投注的,也是你唯一的帮凶。因为无人支援你的场面让你一时兴起,你想要把戏演得更精彩,想让他们更加轻视你,所以你使尽浑身解数朝我示好:“嘿,所有人都不相信我能赢,但我也需要一点点鼓励是不是,你愿不愿意给我一点点鼓励?”你还使了个眼神,“哪怕一块钱,嗯?” 艾瑟夫,如果生命中存在意外,那你唯一的意外便是选择了一个“选择孤注一掷”的人作为帮凶。 ——是这份孤注一掷将我们捆绑在一起。 即使后来我才知道你宁愿我掏出的是一块钱的怜悯,而不是一千元的仗义。因为这份赌注太大,我将会分掉你更多的盈利,不然你只用两块钱就能打发我。可你马上用笑容掩饰掉“面有难色”,并且在我们将要把钱汇总至广场守卫的路上,小声对我说:“嘿,如果我赢了,你是否愿意趁着守卫不注意拿了所有钱跟我逃跑?” 我惊异地看着你。 “你难道不知道除开我们俩个,他们都输不起?”你心机重重地眯眼笑了,“你下的注太大了,如果你不拿着我们的奖励跑,他们甚至不会把本金交出来。他们,广场上这些,都是勾搭好了的。” 一切都准备妥当,钱被守卫大叔放在地上,用一块破滑板压住。 在你转身要走的时候,我拉住了你。 “问题是。”我顿了顿,“你确定你能赢?” “你知道吗?”你忽然认真地看了我一眼,“你是我设计的赌局里唯一冒出的不确定因素。”然后你俯身下来,把眼睛里所有的星光都撒在了我眼里,合着你流萤色的头发还有眉尺间微皱的细节,张扬地俯身下来,亲吻了我的右脸,那些电光花火就迅速点亮了整个午夜,“现在呢,我觉得我已经没有什么不确定了。你呢?” 我?我不知道。十二点,广场的供电减少,除开沿线的倒车灯之外再无亮色。我们甚至看不清高处的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除开我,其余人好像并不着急。守卫大叔点了一根烟:“根本不用看过程,谁先到我们这谁不就赢么?” 可我不是。我的任务不是观望和等待,而是计算好时间拿着钱跟你一块走,早了我可能会被抓住,晚了我们可能功亏一篑。谁知道呢?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可我为什么不能相信呢?广场上眼尖的人击掌明示“哇噢,他们出发了”,时间就被一点点倒扣,我远远听见车轮滚动压出的轰隆隆的声音,我看了一眼守卫,他将烟捏得紧紧的,一脚踏在压钱的滑板上。 就在这时,我奋力尖叫起来“哇,我看见了,他是第一,他是第一”,守卫皱着眉头看我一眼,迅速扔掉了烟,走上前想看个清楚,但,晚了,我飞快的跑过去拿起地上的一叠钱,头也不回的跑了。 在广场前的四个路口里,除开你们下来的下坡,东边通往海岸路也是一条盘旋而下的陡坡,只有那里的弧度能帮我们摆脱开这一群有滑板的家伙,我跑到的时候你也刚好到了,你身后远远跟来的七个人被你甩得只有二个,你伸手给了我一把力,但那一瞬间的表情近乎是不可置信的:“喂,你选了条难度系数很大的逃跑通道。” “怎么,不可能吗?” “如果你不怕死的话。”你哼笑一声,“闭上眼睛,把身体尽可能的贴近我,我们的空间很有限,两个人可不比一个人轻便。” “好。” “对了,你相信你的身体么?” “什么?” “任何时候,如果逻辑无法为你选择道路,那就听你身体的直觉。”你的声音被大风吹拽开,抽丝剥茧只剩你顽固的核,“我呢,就是靠这一点,成了运动天才。” 那就是你了。艾瑟夫。在疾风之中就像利刃一样隔开风口,气流都顺着你的身体往四周叛逃,那么狭隘的地方上,以至于我只能贴着你的身体与你维持一样的姿势、动作。顺着你的动作调整。身后那两个人怎么消失得我也不记得了,因为最后我们也不是平稳着落,那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下海浪声沙沙嚷嚷就像是你的观众,他们起伏跌宕想要为你喝彩,而你一直一言不发,至最后那一刻你忽然说:“我喊跳的时候,你就跟我一起跳。” 眼前是四车宽的公路,下落的公路绵延至尽头是无法回避的急弯,而公路的尽头是黑夜深邃的海。 “三。”微微下蹲,放松了身体。 滑板嗡嗡地冲向海洋。 “二。” 我闭上了眼。 “一。” 腾空那么艰难。摆脱开自身依仗的惯性那么艰难。如果不是你拽着我离开了滑板,也许我会顺着那阵加速度冲到海里。我们那么习惯依靠,习惯了平时的速率以至于走向灭亡也不能抽身而退。但破除“习惯”过后呢?我们仍然被某种力甩出很远,跌出很长一段时间才停止下来。而那一块孤独的滑板被热烈的海洋接走了。很平静。甚至没有凶狠坠落的声音,只是安静的被吸纳,被包裹。 我们在黑暗里等着,远远地只剩一个追来的人,绿毛小子停下了滑板,看着黑暗中模糊的海面狠狠骂着“操他妈,想自杀能不能不他妈拿我的板子”。 他走之后我们爬了起来,我喜欢的那条裙子脏了,腿磕破了,血液混着砂石。但我坚持站了起来,你好像有许多很想问我的话,我也有很多,诸如“你不怕死吗”、“为了钱至于吗”、“干嘛玩得这么艰险”,但两个人百转千回的眼神碰到了一块,我忽然笑出了声,而你舔舔嘴唇也笑了起来。 “你叫什么?” 我们甚至一同问了彼此。 “琉。” “艾瑟夫。” 我们也是一同回答了彼此。 几秒清淡舒适的回望后,你忽然伸手搀扶我,很自然,自然得仿佛我们早已熟识彼此很久。我们沉默而拖拖拉拉地走到一处清水供应的地方,洗干净彼此的伤口,而后是沉默地对望。眼神交换的那一瞬,你又笑了起来,艾瑟夫,你笑起来就像是玩世不恭的孩童:“为什么我总觉得看你一眼就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呢。” “那你刚刚是不是在问我,‘你是不是也无家可归’?” “哇哦。”你故意像个惊惊乍乍的小孩子,“那你是不是回答我,‘难道你也是’?” 我们大笑起来。 放浪形骸的。 无拘无束的。 笑过之后我从包里拿出那一大叠钱,扣除你的一千和我的一千,他们压在那里的剩余一共是一千三百七十块,谁也不够给谁做赔偿。这就是我们认识的那个路口,那个夜晚,谁也衡量不清的价值摆在我们眼前,而满身伤口的我们看着这笔钱愁了一会,相互对视一秒,然后你点点头:“那就这么办。” 怎么办? 眼神对视的那一秒我们在问彼此:“不然,吃点夜宵慰劳一下自己咯。” 彼此心领神会过后,我们起身,一同走入了这个夜晚。 我必须标注清楚那是我们共同走过的第一个夜晚,因为第二天我们就死了。 那时候谁也不知一天之后是彼此的末日,也许你知道,但我一无所知。 我自从离开家那一刻就不知归期。有时候我觉得知晓并且预算未来是痛苦的,我们所有的痛苦就是盼望着有朝一日时间像银行一样结算我们积累的情感、付出,给出等额的利息。但命运却是从中作梗的不对等的利率。于是我取出了所有寄存在时光里的希冀,孤身上前,而后所有的一切都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所以,艾瑟夫,你是我不计回报甚至未曾设想的相遇,是额外回报,是纯粹的盈利。 所以我想与你一起走。 伤了腿还要走回市区其实很困难,但万劫不复好象是一种让人耗费潜能的状态。而你沿路不住看我,时不时问“不然不去啦”、“要不我背你”、“喂,你真的确定你ok吗”,我只是点头。混着腥潮海水的夏夜是咸咸的,让食物腐烂加快的,加速破灭与销毁的状态。离海岸越来越远的时候你忽然转过身来倒退着走,而后把手举至耳廓,倾听着。 “听不到了。”你说。 “你很喜欢海?” “其实我以前从没见过海。”你的表情其实一点也不在乎,“虽然我妈总说带我去看海。不过说了这么多年,还是没带我去过。” “以前不住这个城市吗?” “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几个小时前刚到这个城市,而十几分钟前刚跟你合伙赚了在这个城市的路费。” 我顿了顿:“我可没见过你这样的背包旅行族。” “也许我不是旅行族呢。”你神秘地笑着,“而且,你看,我根本没背包。”说到这里,你忽然再次打量我,“唔,原来你也一样,那你是在‘不背包旅行’?” 我想了一会,结尾只剩沉默。 我不知道应该告诉你什么,也不知道隐瞒你又能如何。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出走能给我带来怎样的结果。从离开家到现在大概四个半小时,现在是凌晨三点,表妹也许已经到家了,但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我带走了她的那条裙子。我离开的时候敞开了我的房门——其实平时我都关着它的——也许我存心在期盼一点什么,但那究竟是什么,又能让我怎样,我一无所知。 艾瑟夫忽然转过身来看我一眼,眼神里的句子又被我读了出来“怎么了”。我不知如何回应。“有苦衷?”。我咬了咬嘴唇。良久。我试图从翩然而过的二十年里捉住一些字句去向你描绘,但艾瑟夫忽然说话了:“嘿,我不喜欢在不情愿的情况下告诉别人我的秘密。”你的表情很认真,“所以,别人也不用告诉我她的秘密。” “那你能信任一个陌生人,并且跟她同行?” 但艾瑟夫问我:“你有没有养过狗?” “哎?” “我养了一只马尔济斯,不,准确来说是我妈妈养的。马尔济斯的毛很长,可以扎成许多许多的小辫子,你知道的。”你吐了吐舌头,“所以我妈妈叫它拖拖,因为它的毛太长了。现在回答你的问题,你觉得一只狗不能跟你交流,你们之间是无法沟通的,但你是否可以信赖它,把它当作伴侣?” “其实问题是,你所定义的‘伴侣’需要与你有‘沟通’吗?” “不。”艾瑟夫摇摇头,“我小时候我妈很喜欢打我,别惊讶,她就是那样的妈妈,不过她还是很爱我的。不过,有些人嘛,她们胆小懦弱不敢对世界有所抱怨,但对于自己的所属物就不一样了。但小时候我不懂,我只是挺怕我妈在工作上受了什么气的。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在窗口看见我妈气冲冲地往家里走,你知道,我们都有那种‘预感’,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你挑了挑眉毛,“我忽然感到有人在拽我的裤腿。然后我低头发现,是拖拖。” 马尔济斯应该有长得可以拖地的毛,还有圆鼓鼓向外突出的眼睛。这种长相有时让我觉得很凶。我无法想象那样一只狗,就像我无法想象你的故事——艾瑟夫,你说你那时候只有七岁,你低头发现你的狗从沙发的缝隙里神奇地钻了出来,一直拽你的裤腿。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你不得不异想天开地把自己像狗一样塞进那个破沙发里。沙发下面被你的狗日积月累掏出了一个洞,勉强塞下了你们俩。你很害怕你的狗会冲出去,(它往常不就是那样向妈妈献媚的吗?——你说)但最终你们都安静地待在沙发下。房间里的动静很响亮,你妈妈的心情很烦躁,她摔了几个杯子,然后哭了起来,哭过之后她终于开始找你了,但你和拖拖还是不敢动。你们就这么呆了很久。最后你感到自己的手被热乎乎的舌头舔得湿哒哒的,你睁开眼——原来你不知不觉睡着了。但妈妈呢?你不知道。但拖拖钻出了沙发,再一次拽你的裤腿。你挣扎了一会,但家里空无一人,无人回应你的折腾。于是你也钻了出来。你饿了,但厨房里一道菜都没有。你走出了房间,最后在走道的尽头看见哭得一塌糊涂的妈妈——她那年才二十七岁,她还年轻,漂亮,并且懦弱,她忽然飞奔过来抱住你,啜泣着:“我以为上天惩罚我了,我以为上天惩罚我了……你去哪了,亲爱的,我还以为你也要离开我了……答应我,(妈妈捧起你的脸)你不能离开妈妈你知道吗,你永远也不能离开妈妈!永远也不能!” 永远。 故事很长,从浪声熙熙攘攘的海岸一直蔓延到市区的小饭店前。这个城市的夜宵街喧哗得不像样子,你讲故事的语气从轻佻的最后落到“大开眼界”上,故事说完了,你的眼神在四处觥筹交错的桌面流转一圈,好像把一切都打探好了似的,然后回过身:“其实我想说的是,‘虽然拖拖无法与我交谈,但因为它我才和妈妈和解’,所以有时候我总是想,陌生人,或者伴侣,或者交谈,哪样都不是必要的,有些理解不需要建立在‘沟通’的前提上。反而是有些东西会给你感应——嗯,比如说,直觉。” 然后看你迫不及待地对我示意,像个贪吃的小鬼。 “嘿,那么,琉,现在吃点什么好?” 什么都好。 艾瑟夫。 什么都好。 时间那么紧迫,我们应当尽情享受这有限的时间。 因为几十分钟后我们就要开始逃亡了。 命运是不公平的利率。也是太过公平地、甚至要摆出“疏而不漏”姿态的巧合。但你为什么会在我发现你的真实身份之前告诉那个关于“直觉”与“伴侣”的故事。以至于当我发现周围人略微异样地打探你的时候,在便利店的电视里看见你相片的时候,我脑海里“嗡”地一声闪过两秒空白,但我只是转身叫你:“艾瑟夫,(你回头看我),我们走吧。” 你嘟嘟嘴:“你不是想吃巧克力嘛?在我这里,你喜欢什么牌子,德芙?我喜欢黑巧克力,因为拖拖也喜欢吃。”(你甚至仰面笑了起来。) 我摇摇头,拽着你往便利店入口走去。 “琉,怎么了?” 嘘。别出声。艾瑟夫。我们应当静静地走出这里,好像我们真的只是寻而不获的顾客。就算便利店雇员开始交头接耳地看向你,然后偷偷跑到后台打电话,可我们也可以镇定地离开。虽然你没有问我第二次,仿佛你也发现了我所发现的,而你的直觉真的再次与我一致。 便利店的电视没有开声,但是画面还是在闪着。 你不知道,第一次离家出走的我就是忽然期盼着,如果我的伯父伯母找不到我、也傻到不给我的手机打电话,而选择去报警,那电视上会不会有我的消息呢? 我也很想取笑我天真的期盼。 艾瑟夫。 我多“期盼”这些。 可,事实上,电视上能够播放的怎么会是我个人的爱恨?在大半夜堂而皇之不停播报的只有那些天灾人祸或者杀人越货的事。地震了,人员伤亡。南方大雪,道路封死。还有临镇的灭门惨案,一家四口,爸爸、妈妈、两个小孩子,还有一只狗,都被杀死了。那只狗的毛很长,也许是一只马尔济斯吧。我甚至想起伯母对妹妹的叮嘱“别穿得那么少出去玩”、然后妹妹轻佻地反驳“妈,人家那是一家人被仇杀,不是街上随便找一个女孩谋杀”。 一切回忆倒影都定格在电视机最后的画面上—— “嫌疑人,即受害人妻子与前夫所生之子——现在正在潜逃中。警方公布照片,希望市民提供相关线索,帮助缉凶。” 是你吧。 艾瑟夫。 是你吧。 可是怎么会是你呢。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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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人
最后更新 2010-12-28 17:46:19
草心
2010-08-27 23:18:52 草心

为神马是节选……

我等它好久了……T^T

草心
2010-08-27 23:19:13 草心

现在就想泪奔……大爱啊……

草心
2010-08-27 23:21:18 草心

一定是房间装不下……我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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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27 23:21:32 [已注销]

全更太长了吧……
= =
不过这一版是bug修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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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27 23:22:15 [已注销]

五号的字有点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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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27 23:23:20 [已注销]

嗯。我也是很反感五号字。如果是豆瓣以前的日记字号多好。

子夜夕阳
2010-08-27 23:28:41 子夜夕阳 (一座空城。一生心疼。)

额。先占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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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28 21:01:47 [已注销]

而且每段前没有自动空两格。。

奈斯兔咪丘
2010-12-28 17:46:19 奈斯兔咪丘 (你说你也会怀念我)

喜欢阿!!

NARCISSUS
2011-03-23 16:36:56 NARCISSUS

恩 这个很久以前买最小说时候送过一个试读本

很喜欢这个故事啊 超爱消失宾妮 感觉他跟柯艾其他有些瞎混的不一样啊

文字挺有张力

喜欢不解释 ~

NARCISSUS
2011-03-23 16:37:30 NARCISSUS

剧透一下

最后他们两个一起死在水上乐园了

菀鹿
2011-09-11 09:18:12 菀鹿

超喜欢,艾瑟夫。

Lala
2013-06-09 01:41:18 Lala

无论看几次,它仍是我最最最爱的故事。没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