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可以被“疗愈”吗

散文 创作
张悦然 发表于:
杨庆祥 《南方文坛》 2009年第6期
节选自 杨庆祥《“孤独”的社会学和病理学——张悦然的<好事近>及“80后”的美学取向》 张悦然把她的小说《好事近》收入到系列主题书《鲤孤独》之中,她实际上在为读者阅读和接受这篇小说设置了一个主题词,读者很容易由这个主题词出发去理解这篇作品的情绪和意义,这其实是一种带有暗示性的阅读提示甚至是诱惑。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这篇小说不是收入到这部主题书中,是否就无法阅读出这种孤独的主题呢?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就我个人的阅读感受而言,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孤独都是理解这部小说最关键的入口,而且正因为张悦然试图在孤独的主题下与她的读者取得一种互动,她实际上拓展了孤独对于这部作品的意义,孤独被传播、扩散、复制,对于张悦然的读者来说,购,买一本《鲤孤独》,在一些晦暗的时刻阅读其中的文字,然后问一句:“我孤独吗?”孤独就这样成为一种区别性的代码和符号,在张悦然、匿名的读者以及作品之间弥漫开来,孤独,似乎成为一种证词。可是对于我来说,这种孤独的感受固然是常有的,在阅读《好事近》的时候也确实感觉到这种“孤独感”带来的强烈怜悯和心痛。但是却对孤独的“根部”保持某种顽强的理智,我始终想抽身而出,观照《好事近》以及张悦然的孤独所关联着的更广大范围的问题:“我们”的孤独(而不仅仅是张悦然的),以及对这一孤独的想象、书写和“疗愈”。 从表面上看,《好事近》里面主要有两个故事,“我”(袁琪)和杨皎皎的故事,蒋澄和中年男作家的故事,这两个故事以倒叙的方式通过“我”(袁琪)之口被讲述:我和杨皎皎是多年的姐妹伴侣,互相挚爱,但是有一天杨皎皎突然消失,我断定她背叛了我们之间的情谊去寻找一个男人去了。这个时候,蒋澄出现,在回忆和现实的交叉叙述中蒋澄和一个中年男作家的故事也被展现出来。慢慢地,我惊讶地发现,原来杨皎皎去找的那个男人正是和蒋澄关系非比寻常的中年男作家,在故事的结尾,中年男作家被杀于宾馆,而“我”,也冲着被捆绑的杨皎皎举起了刀……这个故事框架虽然借助了近年来比较流行的“同性恋”题材,也因为表达了某种阴暗的情绪而带有黑色幽默似的残忍,但是,如果仅仅把这部小说理解为同性恋小说却是一种简单的理解,在这个“同性恋”题材的故事的下面,实际上潜藏着一个“异性恋”的故事,不理解这一点,就无法解开这部小说的密码。这是怎么可能的呢? “她就是我的影子”,这句话对于理解这个问题很关键,这句话是“我”发现和杨皎皎同时来了“好事”(例假)的时候说的,实际上可以认为是“我”的独白,这一独白暴露了小说人物设置上的一个秘密,那就是,杨皎皎和“我”其实是同一个人: 她很美,前额饱满,若是在热带户外的天气里,还会附上一层薄薄的汗水,更觉得光亮;眼仁颜色很淡,淡得遥远而无辜;嘴唇很厚,像肥嫩的花瓣,溢着慵懒的气息。唯一鼻子,在这样一圈阔亮的五官中间,显得不够高挺,却因此削减了几分恃傲的凌厉,反倒让轮廓透出柔美。(《好事近》) 这样细腻的具象描写在张悦然以往的作品中是不多见的,聪明的读者肯定能读出这里面有某种伤感的自恋情绪。张悦然故意打乱了性别的区分,把自我全部投射到杨皎皎的身上,而“我”,反而显得面目有些模糊不清。但是没有关系,杨皎皎就是另外一个“我”,她的追求和欲望就是“我”的追求和欲望,她的孤独和黑暗也是“我”的孤独和黑暗。那么,这里的问题是,杨皎皎在追寻什么?她在追寻同性之间的情谊或者性爱吗?不是的,杨皎皎说: 每次看到它们,我就知道自己没有办法爱你。———难道你不觉得拥抱的时候两对乳房撞在一起,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吗? (《好事近》) 是的,对于杨皎皎来说,同性之间的情爱实际上是尴尬的,这一点对于“我”来说其实也是一样的,“我”对于另外一个女性———小早———的冷漠和拒绝其实已经暗示了“我”同样是不能享受这种同性之爱的快乐的。在这一点上,杨皎皎抛下“我”去追求另外一个男人正是“我”的内心欲望的一种对象化,对于“我”和杨皎皎而言,获得男性的爱依然是生命中一个重要的向度。可以说,同性之爱是在对异性之爱不确定的、没有信心的前提下出现的一种“补偿品”,“她们跌在世界的枯缝里,无事可做,唯有相爱”。这种对进入世界(男性是这个世界的重要标志) 的极度渴望导致了一种严重的病理症状———厌男症或者厌女症———在“我”的身上,这两者是统一的,“性”被指认为“罪”的根源。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好事”(例假)没有来临,而是突然中断了,于是觉得“世界豁然大亮”,为自己已经成功的去“性别化”而欣喜,虽然伴随着的同样是孤独感。可是,正如这篇小说的题目所提示的,“好事”还是会来临(近),“无性化”的企图最终还是落空,在这种情况下,杨皎皎对中年男作家的追求是否可以视为一种“疗愈”的努力?就我个人的阅读感受而言,杨皎皎是一个主动型性格的人,她始终想要控制事情的发展方向,虽然小说中没有交代是否是她主动靠近中年男作家,但是却也依稀暗示了这一点,这是否是对“我”的被动、犹豫和外强内弱的一种补充?最后,当我读到“我”(袁琪)突然化被动为主动,要求蒋澄过来杀死杨皎皎,而且自己举起水果刀的时候,我进一步确定,“我”就是杨皎皎,她要杀死自己或者自己的影子从而获得最后的拯救。但关键一点是,她成功了吗? 小说显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张悦然在这里狡猾地利用了大都市悬念小说的元素,成功地打开了小说理解的空间。但是有一个答案是确定的,对于杨皎皎而言,她并没有进入中年男作家的世界,她实际上是失败了,但是,没有获得中年男作家的爱是否就是一种失败呢?我觉得并不是这样的。在《好事近》里面,中年男作家是一个没有外貌、没有性格、没有姓名的符号,而正是这个面目模糊的人物形象,构成了一个无处不在的巨大存在,《好事近》所有的叙事动力都来自这位中年男作家,他像一个漩涡把所有的人物都吸附到他的周围。张悦然虚构这样一个人物或者是出于她的无意识,也或许是刻意而为之,但是不管怎么样,一个问题是,这位中年男作家的魅力何在?他如何能同时吸引蒋澄和杨皎皎(实际也就是另一个“我”)。男人+中年+作家,这一人物符号的重心应该落在何处?请注意文本中的两个细节,第一是中年男作家喜欢在喝酒后“对蒋澄说许多伤感的话,把他揽在怀里,给他朗诵自己的小说”。第二是杨皎皎和“我”都非常迷恋这个作家的作品。也就是说,这个中年男作家是通过“文字”来打通别人的肉体和心灵之门,而杨皎皎、蒋澄和“我”都是在“阅读”之中爱上这个中年男作家,“作家”的意义在此被凸显和建构出来,“写作”和“阅读”成为一种“疗愈”的方式,通过“写作”,这个中年男作家发泄了“被压抑太深的欲望”,“把忧郁传染给别人”,而通过“阅读”,杨皎皎,蒋澄还有“我”被卷入一场畸恋之中,他们以为这会帮助他们找到通向世界的“入口”,抵抗孤独并完成自由。 我们可以认为中年男作家、杨皎皎(“我”)和蒋澄之间构成了一个“三角形”的关系,维系这一关系的核心是“书写”和“阅读”,其实中年男作家之所以能够得以进入杨皎皎和“我”的视野,恰好是通过蒋澄的信。在蒋澄写给“我”的一系列的“信”中,中年男作家和蒋澄被共同“阅读”,蒋澄的生活不过是中年男作家的另外一种“生活”,在这里,“阅读”、“写作”和生活之间的界限被抹平,这是一个极其具有隐喻色彩的故事结构,按照鲍德里亚的“类像理论”,“超过了某一个确定的时刻,历史就不再是真实的了,全人类已将真实抛在脑后。从那个时刻起,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再是真实的了……”杨皎皎就是我的影子,中年男作家其实也是蒋澄未来的影子,在相互的“镜像”中,彼此都变成了一种非真实的存在。如果不是真实的,那么会是什么?“我”给蒋澄的信是这么说的:“只是凡事不要那么用力,爱也不要那么用力,恨也不要那么用力。”而蒋澄用行动回答了她:“只要始终保持着游戏的态度,就可以很自如。”自如地穿行在语言、阅读和性爱之中,在不断的“书写”和“阅读”中,作为个体的独特性和私密性不是得到加强了,反而是更加被公开化,所以在小说中,“我”非常轻易地就通过中年男作家的最新小说洞悉了一切的隐私和背叛,“写”和“读”同时也是一种自我暴露和自我安慰。只是,正如昆德拉所怀疑的:“如果K即便在做爱的床上也总是有城堡的两个男职员在他旁边,隐私和公共之间的区别在哪里?在这种情况下,孤独又是什么呢?”正如我在上文所提到的,蒋澄和“我”因为某种“同类”的气息而联系在一起,而杨皎皎、中年男作家同样也可以算入这样一个“同类”的小圈子吧,“在小圈子里,人们互相了解彼此的个性,因而形成一种温情脉脉的气氛,人与人之间的行为不只是服务和回报之间的权衡”。可是,在“我”、蒋澄和杨皎皎以及中年男作家的这个圈子里面,一切都充满了误读,蒋澄误读我为“石女”,杨皎皎误读中年男作家是值得爱恋的对象,而“我”也误读杨皎皎的忠贞,也就是说,他们并不了解彼此的个性,一切都是一种错失的阅读,在这种情况下,所渴望的温情不但没有获得,反而是促成了极端的自私自利,每个人只求索取而无视责任和付出,由此,“孤独”变成了“一个负担,一种不安,一个厄运”。 通过写作和阅读可以疗愈孤独吗?张悦然也许对此满怀信心:“于是我终于明白,一个群体的重要。我需要你们,和我一起披着青春上路,茁壮地呼吸,用力博取时间。” 这种信心来自对“共同”书写和阅读的期待,我毫不怀疑张悦然的真诚,但是,《好事近》的书写和阅读证明了这种“疗愈”的难度。田村卡夫卡在《海边的卡夫卡》中满怀信心地上路时,也不会想到会是一个俄狄浦斯式的悲剧在等待他吧,因此,村上春树借大岛之口说:“不是你选择命运,而是命运选择你……于是这里边产生了无法回避的IRONY。”企图借助“写作”和“阅读”这种在现代极其孤独的方式来消除现代的孤独感,这难道不是另外一种反讽吗?小森阳一在批判《海边的卡夫卡》时指出:“精神创伤决不能用消除记忆的方式去疗治,而是必须对过去的事实与历史的全貌进行充分的语言化,并对这种语言化的记忆展开深入反思,明确其原因所在。”作为一个评论家的小森或许是对的,但是,正如《好事近》所隐喻的,如果语言本身也已经被“去历史化”和“虚拟化”了,被卷入无尽的“游戏”之中,“疗愈”如何可能?作为一个小说家的张悦然或许更愿意尊重故事本身的逻辑,因此,《好事近》的“疗愈”方式最终不是“语言”,而是摧毁性的毁灭一切,在这个意义上,张悦然印证了布洛赫关于小说的可能性的言论:发现只有小说才能发现的。而“疗愈”,虽然重要,还是把它留给其他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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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人
最后更新 2011-07-05 00:06:51
路路路路路胖达
2011-07-05 00:08:41 路路路路路胖达 (尚好的青春)

治愈。孤独
孤独源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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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7-05 00:10:57 [已注销]

孤独源于内心深处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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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7-05 00:31:26 [已注销]

看了一半天 困了 明天再看

石成沙
2011-07-05 00:40:48 石成沙 (翻滚吧,人生)

记号,白天看。

日本邦
2011-07-05 07:56:35 日本邦 (2014 回归)

孤独若是被治愈了。。世间要少多少音乐、美术、文字的大作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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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7-06 09:42:31 [已注销]

如何能够疗愈孤独?
写。对谈。阅读。倾听他人。诉求。走。
你可以试图去治疗孤独,但不要妄图能够治愈它。
仅以外界非我的声色,如何能够治愈与生俱来的疾病?

luna
2011-07-06 12:05:48 luna (箪食瓢饮,不改其乐。^_^)

孤独是人的属性,不是病,何来治愈……

つд⊂
2011-07-06 12:46:44 つд⊂ (no game no life)

想看那本《好事近》

默曈
2011-07-07 15:03:28 默曈 (蓦然回首)

孤独但不寂寞。如果可以这样,也觉得不错

卡拉
2011-07-08 13:19:53 卡拉 (沉浸在过程。)

治愈,只是一个用来说明 病 的反面衬托辞……

冰串儿
2011-07-10 06:45:54 冰串儿

古人也孤独。也孤独出花样:闲云、野鹤;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孤独出境界。在这繁杂的世界上,我也孤独,但没有境界。

luna
2011-07-16 00:16:23 luna (箪食瓢饮,不改其乐。^_^)

你怎么不说影子可以治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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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7-17 21:14:10 [已注销]

其实我想说,从人类的情绪库中凭空去除一种对于我们来说实际上一种损失。

王悦
2011-08-30 15:00:13 王悦 (安慰捉襟见肘,记得冷暖自知。)

庸人自扰、

luna
2011-09-03 23:52:11 luna (箪食瓢饮,不改其乐。^_^)

同意何杨帆的说法

fangfang
2012-03-26 14:15:03 fangfang

我感兴趣的倒是“精神的创伤。。。的治疗。。。,明确其原因所在。”如果大而广之,一切负面情绪的治疗都可以采用。那么孤独也可以。治疗,也就是想要不孤独,或不这么的孤独。那么先从展开深入反思,明确原因入手。

fangfang
2012-03-26 14:19:06 fangfang

同样,当周期性地陷入过往一段情感而寻求解脱,或许也是一种好方法。为什么会反复?或许原因在现实。我们太容易忽视已有的幸福,太容易忘记周围的美好,太容易忘记了感恩,因此太容易偶尔地周期性地不满足。

fangfang
2012-03-26 14:49:19 fangfang

我想可能还有一个原因是潜意识里我们有一部分自我是不想解脱的(包括从孤独中)。对于我们生命中大部分时间都不得不重复着机械式的运动,或许我们的情感部分需要不时地提醒自己的存在,不同于行尸走肉的那种。

低端youyidifi
2012-06-18 23:11:09 低端youyidifi (我是穿裤子的云)

终于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