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岁的城市

利物浦建城于1207年，那时它还是个小渔村，到2007年，当整个城市都在忙于筹备庆祝下一年成为轮值欧洲文化首都时，正好八百岁。这一年，诗人 Roger McGough创作了一首八百行的长诗《利物浦传说》：“八百个不同的故事，八百首不同的歌；八百种不同的文化，八百样不同的语言……八百条不同的街道上八百种不同的节奏；八百颗心以同一个节拍跳动。”在2008年的欧洲文化首都盛大庆典上，这首诗被高声传诵，不仅让人远望利物浦兴衰叠替、惹人嗟叹的历史，更让人重温这个城市由来以久的吟诗表演的传统。 在欧洲航海事业的巅峰时代，利物浦因其优良的港口而尽享天时地利。在过去两百年间，这里曾接载过蔚为壮观的人类大迁移：19世纪中期，约有一百万爱尔兰人，因受马铃薯饥荒之苦而逃难至此，慢慢形成聚落，开枝散叶；1830年代至1930年代，这里是欧洲通往新大陆的门户，约有九百万欧洲人通过这里前往美国和澳洲追寻他们的新生活；也是在这里，来自上海的中国漂泊者建立了欧洲最早的华人社区。今日上海和利物浦已结为姐妹城市，不仅是因为历史的渊源，同时也由于两个城市在海岸地貌上的相似。 发达的港口不仅带动利物浦的进出口贸易，也带来文化上的触碰以及由此爆发的火花。在1950年代，利物浦从美国进口了一种全新的音乐种类Rock’n’Roll，它的代表人物Chuck Berry和Elvis Presley让整日在码头上无所事事的四个利物浦少年为之疯狂。于是这个世界因此多了披头士的传奇。在2008年的欧洲文化首都活动中，硕果仅存的两位披头士成员Paul McCartney和Ringo Starr都被当成活神般抬出来荣耀自己的故乡。利物浦有一条非常受欢迎的旅游路线叫做Magical Mystery Tour of Beatles，专门参观披头士的生活遗迹，我所参加的城市更新研讨会和实地考察活动的标题，灵感便来源于此。 在二十世纪中后期，因为东南亚大型货柜码头的兴起，海上物流的重心开始转移，利物浦开始走向颓败。始建于1846年的阿尔伯特船坞(Albert Dock)曾是利物浦最值得骄傲的闭合式、可防火的码头，但不得不于1972年关闭。而城市中大量在船运业兴盛时期兴建的仓库建筑也开始空置，纺织品和钢铁工业逐渐凋零，利物浦沦为全英国最贫穷的城市。Scott Lash曾在伦敦的酒吧里向我们描述过利物浦人的偷窃习惯以及那里的醉鬼猛然以头撞人的可怕场面。当我终于抵达它时，我发现那种落魄城市的非法行径和暴力气息都被过度夸张了（或者已变成过去时），而物业的丢空、街道的荒芜和人口的稀疏却是可亲自目睹的实情。这里的足球和夜店文化的确非常疯狂，那是人们缓解压力和发泄苦闷的出口。 利物浦一直在找寻城市更新的机会和途径。从1980年代起，阿尔伯特船坞逐渐被改造开发成一个旅游、购物、娱乐中心，1988年，Tate Liverpool在此落户，很快成为展示现当代艺术的地标。1999年，利物浦双年展创办，一方面通过吸引大量国际艺术家聚焦于利物浦当地的历史和文化资源以及城市亟待复兴的迫人现实，为利物浦贡献他们的智慧力量，另一方面也通过双年展模式带动城市观光旅游业的发展。而赢得2008年欧洲文化首都的称号和活动主办权更是利物浦一次非常难得的、以文化事业激活城市能量的良机，通过这一年的活动，利物浦吸引了35亿英镑的公共和私人投资，将提供25000个新的工作岗位。 与世界上绝大多数政府一样，利物浦政府奉行的也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文化并非他们真正的兴趣点，而只是点燃更宏大的经济活动的引线。这就是为什么Richard Florida的创意阶层和创意经济论那么令各地政府着迷的原因。当我报名参加利物浦艺术家Nina Edge带领的“街道恶梦之旅”，跟随她前往偏远的郊区，察看那些已被封掉、正准备拆迁的乔治亚时代和维多利亚时代的老住宅时，我感觉到以文化为名的利物浦城市更新计划，其实关心的并不是文化的保存与发展，而只是如何谋取土地经济利益的最大化。 1981年，利物浦郊区Toxteth爆发了一场由黑人、移民和赤贫者参与的暴乱，这是由前二十年经济萧条、失业严重、贫富悬殊、阶层对立的累积而引起的，也是促使利物浦痛下决心启动城市更新计划的历史转折点。但今日的郊区重建计划并未能令住在那里的穷人得益，而只是让他们无奈面对满地碎砖和更高的债务。他们一直在努力争取拆迁之外的办法，例如修缮，因为他们相信，当年为了与伦敦争夺英国商业中心地位而修建的这些郊区住宅，其实非常牢固，稍加修整仍然可以住得很舒适，并可以为将来发展出一种廉价住房的模式。可是，在利物浦的民主社会中，他们还未构成强大的政治力量，他们的声音谁能听到？ 2008-6-28，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