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发表于 《世界文学》2012年第4期
散文 创作
我的门我的窗
桑克
1.
我从小就是个书迷,谁家有书就在谁家泡着。
我们家孩子多。吃饭的时候,我妈站在院子里喊:吃饭啦!一群孩子就回家了。
如果里边没我,我妈就能准确无误地从一个藏书丰富的人家里把我和书一起揪出来。
1974年左右,我认字还不是太多,满篇儿都是生字,连猜带蒙,查字典什么的。
碰到有字的东西就看,甭管有营养没营养的,文学的非文学的,也甭管什么文化...
我的门我的窗
桑克
1.
我从小就是个书迷,谁家有书就在谁家泡着。
我们家孩子多。吃饭的时候,我妈站在院子里喊:吃饭啦!一群孩子就回家了。
如果里边没我,我妈就能准确无误地从一个藏书丰富的人家里把我和书一起揪出来。
1974年左右,我认字还不是太多,满篇儿都是生字,连猜带蒙,查字典什么的。
碰到有字的东西就看,甭管有营养没营养的,文学的非文学的,也甭管什么文化程度的。我清楚地记得我小时候读的一本比较离谱的书是天文学方面的,极其专业,基本上看不明白,但却一口气读完了。我至今记得里面说太阳里面有黑子,我当时就盯着太阳一通猛看,然后看什么都是黑的。我妈说你再这么看太阳,眼睛就瞎了。
外国书看得也不少,但是没什么明确的认识。苏联的,越南的,阿尔巴尼亚的,恩维尔•霍查,胡志明伯伯和农民伯伯,乱七八糟的。我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农民是伯伯,工人是大哥,两个阶层的身份为什么差了一个辈分?我也一直弄不明白《一块烫石头》到底是讲什么的。我还犯过同样的傻,就是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翻个底朝天,也没搞明白钢铁是怎么炼成的。
直到我三哥发现我是个读书材料,把藏书借给我看,偶尔还给我讲点儿什么的时候,我才算是走上了正道。否则南辕北辙,一脑袋糨糊,想洗干净都难了。
我三哥比我大十四岁,是小六九,他在知识青年里算是真正读书而且有知识的。他给我看的主要是中国书,《东周列国志》什么的,李商隐什么的,还给我抄了一本诗选。他自己偷着看《笑面人》,《堂吉诃德》,后来他就是因为传看《堂吉诃德》什么的,被批了。
小时候的记忆相当混乱,我基本分不清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的脸蛋是红的还是绿的。
2.
我三哥给我借过一本《法官和他的刽子手》,我只记住了书名,里面讲什么,我迅速忘记了。直到很晚的时候我才知道这是牛得不得了的迪伦马特的书。
大学的时候碰到顾城,他说他是看了封面是大拳头的《洛尔迦诗抄》才怎么着的。我一拍脑袋,这书我小时候见过啊,但却没看。您瞧瞧,看什么书,不看什么书,全是命。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就是一个只专不红的学生,学习顶刮刮,思想贼落后,因此被当成小绵羊,当成全校批判的靶子。贼在东北话里是很的意思,我们家不让我说东北话。为了这个我三哥还狠狠地揍我。比这个还要过分的是,我把去声念成上声也得挨揍。
在临近裁撤红小兵的时候,也就是1979年前后,学习好的人吃香了,我被学校树为学习标兵。我三哥为了奖励我,给我买了上下两大册的《外国儿童短篇小说》,黑色封面的。当时这种异型32开的书并不多见,我宝贝得不得了,如果弟弟想看,我都是有条件的,比如让我吃一口他保存的江米条儿。
这两本书是我的第一套外国文学藏书,我一连看了好几遍,当时都能记住,现在却忘得差不多了。记性这东西真是靠不住。
至于篇目,我还记得《马》。作者我也能记得住,是日本作家德永直,谁翻译的不记得了。那时候太小不懂事,没把翻译者放在心上。内容也还记得,讲的是兄弟两个和一匹马的故事。看完这篇小说,我对弟弟突然变得温情脉脉,而弟弟却在茫然之中根本不领我的情,该怎么对付我还怎么对付我。我至今记得书里讲马的眼睛怎么大怎么忧伤,但是我却一直觉得牛的眼睛比马的眼睛更悲伤。
3.
初中之后,我比小学的时候更加迷恋写诗了,同时迷上了中国现代作家的散文,俞平伯,朱自清,废名什么的。外国小说也看,但是人名和地名太长了,什么司机,什么诺娃,叫起来忒不顺口,当时就觉得某些翻译者把人名地名中国化真是太善解人意了。
这时候我已经自己买书,借书,抄书了。
时间进入貌似伟大的八十年代,我上了高中,又迷上了哲学和数学。读的诗也不只是中国的了。这时候我非常幸运地遇到了两个人:普希金和泰戈尔。
《泰戈尔诗选》是人文社的网格版本,译者是石真、谢冰心。我尤其喜欢书中美妙的字体,而现在再也看不到这样印刷的字体了。我觉得只有这样的字体才配得上这样的诗。谁能告诉我那种内页字体叫什么啊?
《普希金抒情诗选》上下两册,是窄条儿的32开,深绿色的封面。这本书是我高中时期最重要的书之一。我经常猫在泥泞的集体宿舍的上床看,从里面学到了不少写诗的招儿。上床紧挨的墙壁上有一个小洞,通过它能看见隔壁小学教室的内景。只不过我看的时候,要么是星期天的空空荡荡,要么是黄昏时分的暗淡无光。
后来有点虚名儿,刚有记者采访我的师承的时候,我还傻乎乎地说我当时的诗是受了普希金的影响。这么看似乎没什么问题,可是现在我终于明白过来了,我受的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普希金的影响,而是普希金的翻译者查良铮,也就是诗人穆旦的影响。我的诗的真正传承是在穆旦那里。换句江湖上的话说,穆旦才是我的祖师爷。
可惜的是这本诗选,现在只剩了一册。其中一册借给别人,然后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了。我现在还记得把它借走的人的名字,有点儿像一个孤儿记住杀害自己父母的仇人的意思。
为了弥补我少年时代的创伤,为了我对普希金与穆旦双重的爱,后来我买了8卷本的《穆旦译文集》。
这本来是我的私人秘密,准备烂在肚子里的。架不住高兴兄的怂恿,我不想隐瞒了。
4.
1985年,在师范大学里,我是乡巴佬进城大开眼界。大开花花绿绿的书的眼界。
越来越喜欢外国文学了,越来越喜欢书了。但是钱包也越来越瘪了。
模仿车尔尼雪夫斯基自己问自己:怎么办?其实我还想模仿车尔尼雪夫斯基再问: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这就是我关于老车知识的全部底细。
什么怎么办?借书吧。抄书吧。
一套火得不得了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不仅买不起,就算买得起,也买不着。去图书馆借吧,必须排号,就和当年排队买羊肉似的。去阅览室抄吧,阅览室有一套。里面的外国诗,我都抄下来了,边抄边琢磨。全世界咚地一声直眉瞪眼地站在眼前。
直到九十年代中期,我才在上海一家出版社的书库里,把这套书配齐了,但是我再也没有像当年那么拼命地阅读了。不是我忘本了,而是不需要了。
我抄过戴望舒翻译的《洛尔迦诗抄》,一本《法国现代诗选》,字迹都是一笔一划的,那叫一个认真。其他抄写的书就更多了,仅举一个例子。我和女朋友分别抄写了芬兰诗人索德格朗的一本诗集,一本是李笠翻译的《玫瑰与阴影》,一本是北岛翻译的《索德格朗诗选》。我们把它们作为礼物彼此交换,彼此保存。
后来我还抄过不少外国诗人的英文原版作品,比如叶芝,庞德,霍普金斯,里尔克的英译本什么的。那时候图书馆里的外国原版书太少了,而且非常旧,大多数都是莎士比亚,弥尔顿什么的。新一点的大约就是惠特曼了。
认识一些朋友之后,互相抄书,互相送书,互相复印——这基本上是工作之后有钱时候的事了。那时候你长不长写诗的本事全看你读了多少英文原版作品了。
为了更好地读英文诗,我大着胆子开始自己翻译。其实我的翻译根本不是什么正经的翻译,就是为了体会原版的味道,语言结构什么的。那时我把庞德翻译的中国诗,从英文重新翻译回中文。在里面,我虽然没有发现庞德的秘密,但却发现了诗的秘密。这种启发,我也从松浦友久的书《李白——诗歌及其内在心象》之中得到过。这本书里面也是把李白的诗,通过日文重新翻译成当代中文。经过这么一倒腾,诗的香味儿就渗透出来了。
我通过这种所谓的翻译方式,读了e•e•肯明斯,一个喜欢把开头字母写成小写字母的诗人;读了W•C•威廉斯,这个号称与艾略特派别对立的诗人,他说:“我发现众多/旅途美景属于/我们探望他们的陌生时间。”(《一月清晨》)这是我翻译的第一首诗。
5.
我和一个同学比赛读海明威,看谁最先把他的中译本读完。
通宵达旦地读。光读还不行,还要做读书卡片。我特意去了一趟西四成文厚账簿商店,买回一堆硬纸卡片,回来就写海明威,就写你们都是迷惘的或者垮掉的一代。
我和这个同学相互验看对方的读书卡片。他说你怎么不写翻译者的名字呢?必须尊重翻译者的工作。他说得我不好意思,脸色仿佛紫红的茄子。从此我极其敬重翻译者。
后来见到袁可嘉先生、江枫先生等翻译界前辈的时候,我都是礼敬有加的,虽然给袁先生倒茶的时候先放沸水后放茶叶,和江先生谈的是政治而不是他翻译的雪莱。
我非常喜欢袁先生翻译的叶芝的诗《当你老了》。那种低沉的语调迷死我了。我没费什么力气就把这首诗背诵下来了。后来我又把英文的也背下来了。这是一首我唯一能够背诵的英文长诗(其实很短,但当时我觉得挺长的),更短一些的比如庞德的英文诗,我也能背几首。
再后来,我得到过叶芝朗读的《当你老了》的录音,我就刻意模仿叶芝的语调和发音,听过的人觉得我的模仿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意思。那种连读略微上扬的语调,和中文的低沉确实是不一样的。
海明威读完了,我的同学建议再读杰克•伦敦。他读得兴致勃勃,而我的情绪却日益低落,因为那时我更想读米兰•昆德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什么的。
杰克•伦敦大约只差了一本《马丁•伊登》没读,我就放弃了。至于海明威,后来我还买过他一本英文影印版的《太阳照样升起》,是和影印的乔伊斯的《一位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一起,从一个上门的游动商贩,一个社会性比较强的大学生手里买的。这是我最早的两本英文书。
6.
后来基本上不读中国书了。我在鲁迅那里找到了生硬的不讲理的根据。
我变成了彻底的艾略特派,自然是和读T•S•艾略特的诗分不开的。我还听年轻的裘小龙先生讲过他翻译的《荒原》。虽然他的英文我能听懂几句,但他带有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却让我束手无策。
当时我的听力也不太好。
外国的文学书读得越来越系统了,几乎与文学史同步,尤其是诗歌史所涉及的作品,能找来的我都找来看了。读书读疯了,甚至到了不吃不喝的程度。一边疯狂地写诗,一边疯狂地读外国书,《吉尔伽美什》,《罗兰之歌》什么的,更不用提如日中天的现代派了。还有戏剧,尤金•奥尼尔,尤奈斯库什么的。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光导言就细读了一个月,还写了一堆潦草的笔记。还有大热门佛洛伊德,尼采,让•保罗•萨特。后者的小说《理智之年》当中一段关于性的粗略描写成了我的性启蒙……
到处疯狂地买书,春季秋季书市,中山公园,地坛,大大小小的新华书店、中国书店、出版社门市部和降价书店,有时不仅把吃饭钱用来买书了,还把公共汽车票钱也买书了。脸皮厚的时候逃票蹭车,脸皮薄的时候走路。从长安街或者朝内大街走回北太平庄是家常便饭。
这时的外国书,不仅有文学的,还有哲学的,电影的,比如英格玛•伯格曼的剧本《夏夜的微笑》,而再次见到他的《冬日之光》则是几年之后了……当然文学是核心的核心。
我开始买《世界文学》了。虽然穷得要命,但是书不能不看。
不可能期期都买。即使买,有时买了《世界文学》,就不能买《外国文艺》了。还是老办法,用笔抄。何况湖南和广西出了一大堆外国书,都是要钱的。
有一回,我写的一篇什么文章得了一个什么奖,奖金不是现钱,而是三联书店四十块钱的购书券,发了一笔横财,换回一大堆想买而买不起的书。
我曾在新街口书店多次恳求营业员拿聂鲁达的《诗歌总集》看一看,因为当时还不流行开架售书,读者和书之间隔着台湾海峡一样宽的柜台,我只看不买,营业员终于忍不住对我发火了,你到底想不想买?我仓皇逃窜。所以我一直和聂鲁达没缘分。现在一看到聂鲁达的名字就心酸,就想起当年的窘状。
所有的降价书店,所有的降价书市,我爱死你们了。
7.
毕业之后失业。
我和白银时代的诗人们心心相印,不枉我端着(而不是揣着)《跨世纪抒情:俄苏先锋派诗选》,在冬日的寒风中,从民族宫对面的“三味书屋”一直走回铁狮子坟。书在我的手中就像一盆炭火烘烤着年轻的心。
我的俄罗斯阅读时代开始了,“年度君主”是帕斯捷尔纳克,曼杰施塔姆,阿赫玛托娃……多年之后,我站在阿赫玛托娃喷泉宫旁边的住宅里,望着窗外正在泛青的橡树发呆……
还有过一个艾特玛托夫时期,他的《白轮船》之中的孩子使我常常以为就是童年时代的自己,他的《断头台》之中的阿夫季使我常常以为就是大学时代的自己。我甚至把一件灰色的棉衣掏空,只穿着外面的一层,冒充阿夫季,或者托尔斯泰笔下的谢尔盖神甫。
而我之前之后迷得始终如一的书却是《金蔷薇》。朋友送的。巴乌斯托夫斯基在我心中一直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作家,不管别人怎么说。
关于这本书,我当时写了很多伤心而热情的话,它几乎是我的枕边书,伴我度过了那个极其痛苦的时代。在我没有失语之前,我还把自己朗读它的文字录了音,放给弟弟听,放给朋友听。而我的声音也正是那个痛苦时代的一部分。
李莳先生翻译的《金蔷薇》,用正体字排版的《金蔷薇》,都是以后改版重印的《金蔷薇》或者重译的《金玫瑰》不能代替的。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后来的翻译比不上前面的,或者后来的印刷比不上前面的,而是说,当时的译本里面倾注了我阅读的血泪。
读这本书,不知道流了多少泪。而读《维特的烦恼》我却没有流泪。
严重的时候,看到别人提起这本书的评论也会流泪。
我的生命,我的感情,全都维系在一本书中。一本关于创作与自然的书中。
我在石油部实习的时候,曾经从书中摘过一段读给我如今已经人过中年的学生们。
还有力冈和吴笛共同翻译的帕斯捷尔纳克诗集《含泪的圆舞曲》。我亲热地把帕斯捷尔纳克称为老帕。是他让我发现紫色的雨水不是来自想象,而是来自真实的闪电。我把他的画像复印了一张,贴在陋室的墙上。下面还写着一句话:“我的心甚是忧伤几乎要死。”
8.
漂泊,痛苦,北京。向它们告别吧。
为了买一本《帕斯诗选》,我特意去了一趟天津。北京卖光了。而且我买的是一本我一向都不喜欢的硬壳子的精装本。
我终于回到故乡,回到哈尔滨冰天雪地的依靠之中。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床,有了买吃喝之外的买书钱。我不用再为买书而挨饿了。
第一件事,我订阅了全年的《世界文学》,《外国文艺》……我把国内所有刊登外国文学的杂志全都订阅了,包括学术刊物。一直没有间断,直到今天。21年。
而只要有机会,我还会继续搜集旧杂志,当时想买而买不起的书和杂志,更老的《世界文学》,比如1963年3月号的斯•茨威格的短篇小说《看不见的收藏》,人类的内心秘密究竟是怎样的火热呀;更老的《译文》,比如1954年6月号,不仅有彩色印刷的苏联画家俞昂的油画《春》——美妙的葱头顶和树木,多么像哈尔滨的景色啊,还有卞之琳翻译的拜伦的《哀希腊》:“千山万山朝着马拉松,/马拉松朝着大海的洪流;/独自在那里默想了一点钟,/我心想希腊还可以自由……”
首次听到老帕朗读普希金和他自己的诗的磁带录音,眼泪流得哗哗的。
尽情搜罗弗兰茨•卡夫卡的小说,书信,传记。30岁的生日礼物是《卡夫卡全集》,虽然他的梦魇就是我的梦魇。
这时候不仅复印了大量的原版诗集,也开始利用各种机会购买,通过外文书店的渠道,通过不多的出境的机会……几千块钱只能买七八本书……各种各样的诗选,诗汇集……
尝试翻译拉金、奥登的诗。在翻译中,才发现老一代的翻译者是多么了不起,才发现新一代的翻译者是多么不容易……嘴巴再也不那么刻薄了,每一个中文词,每一个中文句子,究竟是怎么翻译出来的,全是汗水……对各种词典、工具书,越来越体贴……
在翻译工作中,得到过许多师友的帮助,赠书,解惑,打气……当然也得到过更真诚或者更刻薄的批评。所以才想到翻译伦理的问题,想到怎么对待重译,怎么对待不同的词语选择,怎么对待所谓硬伤软伤之类的错误……只有深入其中,才知道什么叫浩如烟海。
9.
在街边看到装帧糟烂的《挪威的森林》,一本卖一块钱,买了十本,送给各地的友人。
九十年代后期,互联网来了,外国书看得更多了,电子版的,网上零碎陈列的,现在还有卓越亚马逊的网店,轻轻点击几下鼠标,隔天或者半年,洋字码的书们就飘洋过海到家里来了……条件越来越好,买了大房子装书,读书,享乐……认识了更多的翻译者,更多的同行,他们的见解,他们的帮助,他们推荐的书目,他们寄赠的书,越来越多地来到我的身边。
不仅有传统的欧洲,还有另外一个欧洲,哈维尔的,赫拉巴尔的,米沃什的,我写书评,写自己的感受和收获。东欧的小说,马内阿的《流氓的归来》,卡达莱的《梦幻宫殿》,正在陆续启迪集体的心灵。还有近来出版的利季娅•丘可夫斯卡娅的《捍卫记忆》。还有更为广大的亚洲,日本和韩国,阿拉伯语世界,阿多尼斯,达维什……他们的艺术和视野,与中国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了。
中国作家和外国作家的交流活动越来越多。各种各样的活动,各种各样的语言在耳边萦绕。原本保守的只译母语书的规则,现在改变了,比如开始转译《沃罗涅什笔记》,再次向年轻的曼杰施塔姆致敬,而他的译自俄语的中文版诗全集早就有了。
杂志可以读到最新的《纽约客》和《大西洋月刊》。而同行们彼此互译的工作正在促进更为深刻的阅读。如今阅读外国文学,与从前完全不一样了。心态不同,而且理解深度也不同了。
在更多的营养中间,过去写不好还可以抱怨自己读到的书少,现在这么抱怨就无理了。现在只有衡量怎么努力,怎么提高自己的写作能力了。
生活在继续,而外国文学早已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不再那么突出,但是依旧重要;不再那么难得,但是依旧充满活力。然而文学之中的狭隘民族主义也抬头了……
而我,一个受益于外国文学的中国诗人,不仅像一如既往地喜欢中国文学一样喜欢外国文学,并且自信地尊重或者景仰所谓的“翻译腔”或者“翻译体”,因为它们的本质并非只是外国文学,而且也是中国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我们的门,我们的窗,我们的道路和随时起航的海港……
2012-2-29
最后更新 2012-10-01 01:58:05
发表于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5月。
其他 译作

《冬天的早班飞机》

收录在这本新诗集《冬天的早班飞机》之中的诗,一共一百三十四首,分别写于二零一零年一月到二零一一年六月之间的十八个月。每一首诗的后面都标着写作结束之时的年月日时分秒。这是我的写作习惯。
友人之中,姜涛是比较早地意识到我对时间的敏感的。他说:“我注意到一点,桑克的每一首都明确地注明了写作的时间,不仅标出年、月、日,而且精确到了几点几分。对于当今的很多诗人,写作是一种对历史、现实的逃逸行为,但精确标注的写作时间,暗示在桑克这里,诗歌的另一重古老功能,并没有被放弃。它类似于一种分行写下的‘日知录’,虽然基于一时的当下感兴,但在持续不断的回溯、诘问与嘲弄中,刻录下世俗生活背后‘自我’的成长。”(《嘟囔的仪式》)他说得在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不信任记忆。这有证据:真实的日记或者历史时不时地抗议记忆偶尔的信口开河。
这本诗集的容量比较可观;而质量怎么样,我说什么都是不大合适的。既然我把你们请出了幽居的抽屉,就必须为你们未来的命运负责。我爱你们,心疼你们。
诗集的命名来自于同名诗篇,自然有我的用意。
感谢黑龙江省作家协会给予我的出版机会,感谢熟悉的,不熟悉的友人。我只有写出更多的诗,才能报答你们的关心。感谢我的妻子杨铭,诗集里有一首诗是写给你的,算作我“微不足道的小礼物”。
二零一一年六月二十五日

最后更新 2012-05-26 15:29:15
发表于 2012年2月《新京报》和《黑龙江日报》
散文 创作
测试现实的试金石
读切斯瓦夫•米沃什《诗的见证》
壬辰新年,我觉得,如果按照读书的角度,可以命名为米沃什年。
这个命名当然非常个人化。而个人化,往往被一些蓄意强调大义的人认为是没有历史性的表现。但是我非常迷恋这种个人化,而且你不能据此就批评我自恋。
个人化是基于认识,自恋则是基于情感。它们分属不同领域,就如同米沃什在《诗的见证》中说明的,“普...
测试现实的试金石
读切斯瓦夫•米沃什《诗的见证》
壬辰新年,我觉得,如果按照读书的角度,可以命名为米沃什年。
这个命名当然非常个人化。而个人化,往往被一些蓄意强调大义的人认为是没有历史性的表现。但是我非常迷恋这种个人化,而且你不能据此就批评我自恋。
个人化是基于认识,自恋则是基于情感。它们分属不同领域,就如同米沃什在《诗的见证》中说明的,“普遍性的理念”可能存在着致命的问题。“那些坚持以原则之名屠杀柬埔寨人的年轻食人族,曾毕业于巴黎大学,他们只不过是试图实践他们学来的哲学理念。”
那些看起来相当理想化的极端左派可能就属于这一类人。坊间分析也曾说过,德国产生纳粹的原因就在于德国人的理性太强了,而缺乏基本的怜悯。这种说法是否准确,我不清楚,不过其中的合理性是明显的。怜悯可能没有原则,而理性却容易造成鲜血淋漓的局面。现代的屠杀计划,大都是来自于精心谋划,而不是一时冲动。
《诗的见证》这本书,是米沃什1981年到1982年担任哈佛大学查尔斯•艾略特•诺顿讲座教授的时候写的。《新标准》杂志说“米沃什这六个讲座的重量和意义怎样高估都不为过”。当然如此。所以在新年旅行中,我一直带着这本书,走到哪里看到哪里,大块的阅读时间基本是从候机厅和机舱的嘈杂之中挤出来的。
黄灿然写的《译后记》值得思考。而且他有他的翻译习惯,他知道“东方基督教”和“东正教”的语言差异,一个是地理性的,一个是历史性的。只不过大多数人倾向于后者。
马高明1986年曾经译过《诗的见证》的第一章“从我的欧洲开始”,他把“笛卡尔大街”译为“德斯卡茨大街”。这不是对错问题,只是选择与习惯。就如“维尔纽斯”与“维尔诺”其实指的都是同一座城市,但它并不妨碍米沃什,自在地坐在学者们之间讲述他对诗的认识——“不是因为我们见证诗歌,而是因为诗歌见证我们。”
我立刻联想到陈寅恪的“以诗证史”。而“我们”其实与“历史”存在着更多的而且更深的差异。“我们”多少还渗透着一些现代性的气息,尽管米沃什越来越远离“脱离现实”的现代主义,越来越亲近“讨厌而迷人”的古典主义。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见证诗歌》,与伟大的米沃什自然没有什么可比性,但是从某个角度似乎可以说明,“见证”早已成为当代的文学主题之一,它肯定会涉及历史辨析与社会改革等诸多问题。然而肖斯塔科维奇口述的《见证》又有多少是可以相信的?
米沃什一方面是绝对的,一方面又是怀疑的,而后者赋予他更多的精确性。比如他会强调,“诗歌的见证要比新闻更可靠”。而布罗茨基在《奥登诗〈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析》中也说过类似的意思:“诗歌不是报导,它的消息应该具有永恒的意义。”他们这些话其实并非有意贬低新闻的价值,只不过是在显示彼此的差异而已。又比如米沃什还会表现自己的困惑与质询,甚至悲伤:“那位写了一卷卷公众看不懂、一卷卷无人阅读的小诗集的作者,是很难从这样一种信仰中获得什么安慰的。”
米沃什的讲座具有诗人的特点,范围广阔,含金量高,所以我的笔记也就跟着丰富起来,这也就是说,他不断刺激着我的思考。每一个衍生的问题其实都可以继续思考,而不仅仅限定在他试图勾勒的问题核心。比如他强调密茨凯维奇的重要,就不限于波兰诗的范围。
巧的是,在读《诗的见证》之前,我收到波兰密茨凯维奇学院寄赠的有声读物光盘,里面全是米沃什的作品。可以想象他们之间的联系,波兰人看得更透彻,我们不必深言。
米沃什精辟的见解在书中更是随处可见,比如“二十世纪给了我们一件测试现实的最简单的试金石:肉体痛苦。”这是一句直指本性的话,我看了之后大吃一惊。
《诗的见证》中文版的封面,使用的是比尔•伍德罗1995年的铜雕作品《聆听历史》,一颗头颅与一本书被绳子捆在一起,书贴在头颅左耳的位置。这是强迫听取历史的声音,还是显示其他的含义?米沃什的英文版杰作《被禁锢的头脑》用的也是这个雕塑,只不过拍摄角度比《诗的见证》封面更压抑一些。在封三,我看见“米沃什作品系列”之中赫然列着即将出版的《被禁锢的头脑》中文版的字样,心里又泛起一阵激动的涟漪。
2012-2-6元宵节
最后更新 2012-03-20 12:4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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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丑剧场,我的伤心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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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创作
我不知道怎么说过去幼稚而美好的时光,我甚至已经开始遗忘,这是我曾不愿,而现在非常愿意做的事。我感到语言的难。我甚至还不能说清这一切。到弥留之际或许能够,或许仍将不能,似乎永远是个谜。我疲于奔命,已倦于猜测的工作。我似乎只该讲些事实的,然而我却已没有叙述的激情。我承认我是盲目的。最糟糕的是当时我就知道我是盲目的。我是疯了。有些过分——正如她谈及我时的言论。
...
(2回应)
我不知道怎么说过去幼稚而美好的时光,我甚至已经开始遗忘,这是我曾不愿,而现在非常愿意做的事。我感到语言的难。我甚至还不能说清这一切。到弥留之际或许能够,或许仍将不能,似乎永远是个谜。我疲于奔命,已倦于猜测的工作。我似乎只该讲些事实的,然而我却已没有叙述的激情。我承认我是盲目的。最糟糕的是当时我就知道我是盲目的。我是疯了。有些过分——正如她谈及我时的言论。
我可以演莎士比亚的戏了。那是老褚最热爱的作品。我演得过于投入,而忘了自己是一个演员。我顶多算一个二流演员,因为我忘了这是什么样的地方,剧场。我原本只在剧场里,我的眼泪出了这家剧场就不是眼泪了,而是温热的略嫌咸涩的液体,可我还是拼命地流泪,甚至要把心也融化成血水流尽,整个舞台都变成一汪鱼池,我在这里蹦蹦跳跳,以为剧场的钟响遍整个城市的时候,我的生命便到了终结的时辰。我昏倒在舞台中央的红松木板上,一束圆圈般的光打在我的身体上。我听见黑暗中的唏嘘声和哽咽声,我的眼睛也肿胀起来,喉咙里也发出细微震颤的声音。可我突然想起来,我已经变成一架教堂阁楼的铜钟。别人将耳朵竖向别方,而不再注视我。死人是无须注视的。我已经死了,在掌声中。别人根本听不到我肚腹内部钟槌敲击钟面的回响。这时一切都是无声的,静得有些怕人。我以为他们听到了这钟声,而实际上听到的只有我一个人。人们走光了。只有一排排的木椅,你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眼里滴下两珠泪来,我的心开始被钢针刺透,我听到血滴落在布鞋上面的声音。我站在舞台上,望着你,仿佛我还没死,还活着,还有那么多人类的幻想。你说,有些过分。你的背影消逝在枣红色的雕花大门后面。我知道你在回家的暗红色公共汽车上,你望着如水似的槐荫和时光,你的心中只有悲伤。然而你不会知道那个伟大的艺人在舞台上久久伫立着,那束圆圈般的灯光熄灭了,只有从屋宇上部通气口中漏下来的一两点星光抚摸着他的脸。他喃喃低语——我的戏演完了。他砰然倒在地上。他死了。一个小丑。
怎么也不会想到是这样的。我以为什么都不会发生的。和我演对手戏的又不止你一个,别再为这个生我的气,你是最好的搭档。
似乎还可以向前走,在梦话里。一直翻到母亲子宫那一页。我不埋怨母亲盼望一个体贴自己的女儿的临世。我来了就来了,和所有生命一样。一切都合乎自然,没有任何理由。
单说你一个人吧。那些让我混乱的东西我怎么都说不好。我不是回避记忆中尴尬的内容。而我放在一起确实太乱而没有章法了,就从你开始吧——因为我走出了沉默的个人生活。
你的日记除了题目让我发笑外什么都好。时过境迁嘛,你说呢?宁可没有,也绝不放弃。这后一句说的是另一回事,不知怎么跳出来的。我的脑子其实比浆糊还乱。友人真好,都照顾我的胡言乱语。我的心啊,能说些什么?
从睡梦中醒来,腰酸腿疼,已忘了昨日与友人狂饮畅谈时的逸兴与内心里的悲愤。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不仅是没戴眼镜的缘故——借居的这个角落过于黑暗了。高且宽的木制书架,遮去了绝大部分的视线,棉胎散放着,我摘掉粘在汗衫、腿上的棉花小球,怔怔地坐着,似乎在想什么,而实际上什么都没想,我知道自己这时候惯有的心情——万念俱灰。那种颓丧的东西又在周身游走起来,令我懊恼,为什么会醒来?而我确实已经醒来了,听见新闻的声音。这是新的一天,我还活着,还没有远离这个我厌倦又热爱的尘世。
我像你一样也总想到时间。我对欧几里得几何学所谓的一切形状都抱着绝对的怀疑态度,因此我对时间只有比喻式的解释,而没有真正的确切的认识。我有时怕触动这个领域,这个领域甚至比我的心还要黑暗。但是我想很多东西都是能够省略的,以沉默或淡漠的法子算是最好的了。
三年级最后两个月。暑假。四年级。漂泊的日子。或许将延伸到我死的时候,或许从这一刻就彻底被埋葬掉,或许从今天以前一个日子开始也未可知,我不想谈得太清楚,事实上我也不可能知道得太清楚。我说过我是一铁锅浆子一类的话,看样子,我说对了。
我现在手边少了那开始的很美的三个月的记录,也少了西安之行的暑假的记录,我想我将来也许会重新写的。也许的意思就是可能永远不再写了。因为我不能永远都是24岁。24,我怎么能够不想起老褚呢?他已在我向往的地方像风的精灵漫游着,他是为我们看行情去了。那是我的灰烬之后的航程。我不知道我会怎样。也许像我想的一样,也许根本不一样。老褚知道的,或许他会托梦给我们,或许他会笑笑就穿户而去了。我只梦见他和我们在一起喝二锅头,而且图像不怎么清晰。
你在328室门口出现的时候,我的眼睛就真的亮了。这就是可怕的疯狂的激情的开始。男孩子似的的短头发。暖黄色的连衣裙。脖子上挂着红色的丝带,下头拴着一枚红色的小葫芦。你的眼睛看见了我的眼睛。现在我才明白那是悲剧的开端,而现在让我重演一次我还会不假思索地同意的,只要让时光倒流,而现在已根本不可能了。肉体也许还是那个肉体,但寄托于此的灵魂却早已不再是了。我不是伤感已逝的旧日的场景,而是道出这样的一个事实。我将脸自始至终地对着别的女孩子的脸。我已经发现这里面是有危险在的。
你说知道我的名字,读过我的西南楼正南窗口外的景物一二。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后来你回忆说,第一次见面就动了真情。我也这样。我在日记本上只记下了你的名字,十分谨慎的,除了名字之外什么都没写。我对这种开始还是有些怕的。之后,我们一群人坐在操场西侧的看台上,昏暗的路灯光透过杨树的浓荫落到我们的脸上。跑道上,一些男女学生在黑暗中跑步,手里捏着单放机之类的东西。你坐在台阶上,紧并着腿,我站在下面的台阶上,夜色第一次变得这样柔和,仿佛我现在还是那么怀恋似的。我们有那么多的相似。这也成了我们吵嘴时的理由。而当时只有震惊和美妙的感觉。那时候我还在沉重而不能自拔的形而上的沼泽里,我感觉到了但并未想到这个女孩会走进我的生命之中。我说,我的疼痛已通过精神到达肉体了。心疼不是一种比喻,而是确确实实的心脏的疼痛。我低下头。看着你美丽的灯光中的腿,我感到一种激动的成分搅扰着我。那时候该有月亮,但我似乎忘了月亮的存在。
你来找我,你给我看你的诗——这是你的心啊。初次相识但仿佛已相伴了多年。我看见了彻夜无梦中你的爱恋的影子。我依着这首诗的韵脚和格式也写了一首同名的诗。彻底地坦白我自己——彻底地坦白这颗苦痛的心——彻夜无梦啊,我的梦。我为什么还那么懵懂呢?回忆时我的脸渐渐露出笑意。我没有更多的心机的,爱就是爱,而不顾及别的。我对小谢、陈宇说,我好像动心了。我还是有些犹豫的,而当看了彻底无梦之后,我便义无反顾了。
好像是等了很久很久。和你一起打羽毛球在早晨清新的阳光中。我从来不起那么早的。睡懒觉成为我许多怪癖中的一个,而现在我就像换了一个我一样,我会笑了——而以前根本不会,根本不知道精神生活之外还有这么丰富多彩的世俗生活。我看见那两个年轻人在阳光中欢笑的影子,真的是隔世了,那堵透明且无形的墙拦住了我的去路,我真的想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时代——那个时代的忧虑在今日的困顿之中又算什么呢?在操场东边的土地上,和你打网球,你尽让我捡球了,但我那时觉得捡球也是快乐的。你挥动白色的拍子,那只绿色的圆球越过我的头顶,越过操场的铁丝栅栏飞过去了。我像个猴子似的东张西望,看看四周没人注意,就翻过铁丝栅栏,这时候,一根铁丝断头刺进我那崭新的白色短裤。你歉意地看着我。看到你的眼睛,我的懊恼顷刻就不见踪影了。就像小说里常常写的那样。
我让小谢或陈宇拿话剧票代我请你。你婉拒了。我很生气。我知道这是一种拒绝就够了。我的心沉下来。我对自己说,算了吧。用平常心待她吧。你邀我散步,我有说有笑的。每次都是你来找我。我的脚太沉太沉了,没法迈得动。我等着你的出现,就像这两周等另一个人出现一样。噢,上帝,请您惩罚我,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我快疯了,我知道。
北太平庄。蓟门桥。土城。学院南路。那条路是太长太长了。你问我沉默是什么。我说是默许或拒绝。坐在学院南路一家小店门前的台阶上,我说了我要说的激烈的话,此时我已经绝望。你说不行。我知道这是必然的了。走在那条漫长而又漫长的槐荫大道上。这是北京最幽静最美丽的街道。小十字路口的灯光亮着,行人几乎没有了,洒水车开过去,留下一地的水渍和反光。已经是午夜了。两个人走在一条这么长的路上。在路上,我不抱任何想法。而我确实不知道我的心是否已经平静了。反正你表面是平静的,我当时以为你的心也是那么平静。你向我靠近,我向左边躲,你突然倒在我的肩头。我愣住了,喃喃低语:别这样,别这样。默默地相互拥着走路——我不是怀念,而只是记录——珍惜我的人绝不会责备我的。那个小丑,那个小丑终于登场了,真像你说的那样像个圈套。我是莫名其妙被装进去的。我事后知道但我愿意。
我害怕陈述这些伤疤。我仿佛真的回去了,我不愿意回去,宁可死掉也不愿回去。我有些恼火。回忆是件恼火的事。我把自己又放到另外一个圈套之中了。到处都是圈套。
你是我的老师。
我不能怀着恶意去猜测这一切。我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怎么恰当。但方向似乎是一致的。我不要归宿。
我和小谢、戚争结伴去西安。伊沙将我们安排在西北大学刘晓峰的宿舍里。你嘱我写信。我一封一封地写,但却收不到你的任何回信,不方便。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我是忍受不了独处的苦的。每日早晨出行,都将信投在马路对面的绿色邮筒里;每日夜晚,天气闷热,穿着背心或光着膀子,挥汗伏案写信。我记得那时的字写得挺好看的,清新俊逸,全不似现在这种大风狂吹树林的样子。记不得那些信写些什么,估计现在再看,肯定既尴尬又觉十分美好的。
也许那时候我并没有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件事情中去。我的世界太大太大,甚至已抵达了边疆。我对终结所抱有的热望成了阴影是我意料之中的。我对自己说,什么也救不了我。爱情也不能。七个月后,你也对我说,什么也救不了我,爱情也不能。我们都是蠢人,被悲伤摧毁。“日子渐渐潇洒离去。秋临。我分明看见冬天的黑雪在脚底下。每个人面庞上焦黑的冷容。一排一排掠过。城市。最后一班公共汽车空空荡荡地驶过来了。我不动。你也不动。它过去了。我们站着。是什么使我们站着?不是爱。是疲惫。”西南楼三层走廊里,听见电钻的嗡嗡声和墙皮剥落掉到地上碎裂的声音,一阵小号声从什么人的房间里传出来。大家敲着饭盆饭盒向食堂走。“不要让我想起你。请你走远些。”两只饭盒并在了一起,菜票并在了一起,出入总是两个人了。把一颗心给了你。
去涿州实习了。想念像病。受不了别离。因为你爱我,我才爱你。症结就在这里,以前没有人爱我,我被你打动了。那时我本身就是一首美丽的诗。不会用现在这样的客观思维。我说:青春无悔。假如我有女儿,应该叫无悔。那时我有些太年轻了。猛然想起夏天时的事。在操场上散步,看天空的紫色,而没有星星。你固执地跳跃水洼,弄脏了裙子。你让我红了脸。大胆的女孩。你的眼泪,让我紧张又悲伤。我说过,永远都不要写。在22路汽车站的亭子里,望着夕阳,我说,我们谁也不要写。我不写那些奥秘,充满悲伤和幸福的奥秘啊,死在弥留之际。
那时我还算冷静的。那时我还算占主动权的。那时我还算幸福的。而我那时又投入多少感情?难及漂泊后的一半。我以为我从此不必为个人生活操劳了,我也没有想过这事竟然如此复杂,我以为我可以全身心地去写我想写的东西了。我错就错在这里。我的记录之简单,已证实了悲剧的必然。而且我还在迷恋少年时代的幻影!我忽略了JUNE——真对不起,一笔带出了名字,我太不小心了,以后还要谨慎,我曾发誓绝不提这个名字。那个幻影——我制造的,在我和你之间仿佛魔影。我不想忏悔。我什么也不想说。也许真的是这样:得不到的才是人们最想要的。那时我有了你,却沉湎在往昔之中。我该痛骂自己。然而时过境迁——显然时过境迁,我此时已明白应该珍惜今日,让昨天消逝。是我自己害了自己,谁也不怨的。分手时埋怨你好没道理。伤害我倒也是真的。过去了就过去了。看电影A Room with A view才明白爱情就是病。没法搞清楚的。你给我的欢乐,我终生享用不尽。你照顾我的起居饮食,你和我说话、散步,你给我爱。我以为不必记下这些,而现在一切已淹没在词语深处辨别不出了。日记簿上空白的日子都是和你在一起时最幸福的日子。我那时还不好意思写这些事情呢。我像个小孩子,以为这情景将永恒而不必记录,而现在只有笼统的甚至千篇一律的幸福场面了。你记性好,记录也是全的,什么时候借给我,看看我那时候在干什么。悲哀和责任。
你不断地流泪。我无力地承担不该我承负的重载。我糊涂在悲哀的深渊。感觉到死刑又说不出什么。你写的代表了我要说的一切。我这里竟只有艺术而没有和你在一起的生活。留下了空白。我写诗告别柏林。那时我怎么那么洒脱和英雄?看了这段空白,我才明白凶手是我。是我自己亲手扼杀了这份感情,而后又去挽救它,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我在自己的主观世界里,这个世界没有第二个人。你杀了我吧。我怎么竟一直在虚幻里而不知道现实的存在?我在这件事情中也发现我已经变了,不再是那个内心阴郁、与世隔绝的学生。我甚至连和你的交往都给省略了。我那时候为什么那样?四年的舞台生涯唱的都是独角戏,满篇独白,胡言乱语,喧哗与骚动,毫无意义。
我的生活犹如空中楼阁,没有一点儿实例,幸亏你还记着。我发现我真的忘记过去的苦痛了,而我当时却信:爱是不能忘记的,除却巫山不是云之类的话。我迷失在回忆之中,已经走投无路了。我的脑子出了毛病,别人不知道,你该知道的。这像一封长信。孤独者伏在几案上,建筑工地、二环路的机器声像他的心脏一样混乱。写着写着我就乱了,什么也捕捉不到了,但我还是不停地唠叨下去,像穿上了红舞鞋,一直跳到累死为止。我的魔鞋就是钢笔,可能就是那支老式裸尖黑管钢笔。在前门文化用品商店买的。一对儿,我们一人一支。那是一支魔笔,让我们在稿纸上不停地跳舞。稿纸上的舞蹈者——多么残酷的职业,它至少比小丑这个行当强些。小丑啊,那个小丑穿着红舞鞋在四百字的稿纸上翩翩起舞,面含微笑,满腹冷泪,在冬天的积雪的反光中。
只要我预言了,这事就根本不会发生。我知道沉默好些。用这么多字竟只是证明沉默的必要性似乎很好笑,而实际上没有字根本不是沉默,而是真正的喧嚣。我在等什么——可遇不可求的梦中人——在双秀园的草坪上,年轻人不就是在争论这些吗?也许真是这样,一种观念竟统治了一个人的一生。
我已经识不出往昔那些隐晦文字下面的意义了。我以为我会记住,而实际谁也不会记住,连笔都记不住,我们暮年所诉说的回忆只是经过篡改、伪装、润饰的美妙图景罢了,而当年完全不是这样。别忘了,那时我们正是小小少年。少年的心愿是风的心愿。我不说“恰似”,而说是“是”。够明确的了,而实际上根本明确不下来,看看旧时照片,定会奇怪那上面的男子是谁,而男子一侧的女子更让人感到陌生了。我以为是宿命的力量,现在想来,什么都不是。我们在黑暗中已渐渐被无形的庞大的事物掌握了,我不惧怕这种心声,只想我们只能身不由己,仿佛地球带着我们在虚无世界中转动一样。
我不能留在你的身边了。我要走了。那些可以谅解的恶人一两句话就把我吓住了。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我根本不知道分配会有这么多的奥妙。那时我只相信理论上存在罪恶,而没想到罪恶在日常生活中也有。我恨过那些人,也许将永远恨下去,我不怕犯“诽谤罪”,这些没有人性的恶人,该受天谴。我以为我的死路已注定无法挽回,殊不知别有“洞天”。你除了哭就是哭,哭得我的心好乱好乱啊。你大约是在这时候看出我的无能来了。像我这样的人在现实中若不碰壁简直是天方夜谭。当时我还存了再考回来的愿望,也存了一项赌注:赌你对我的爱。而实际上后来我是失望了。我也怕别人说我是在利用你,我也怕我留下来会使别人留不下来——而实际上不是这样。我留不留和别人是毫无关系的。
我被悲哀笼罩着。大事的发生又夺去了我对此事的思考时间。我和你在一起,几乎忘记了苦恼,以为永远都在大事之中了。你的毅力、你的爱都让我敬重。你是个柔弱的女人,但那么长那么艰难的道路你也陪我走过来了。尽管我呵斥过你的冷漠、呵斥过你的虚荣心和小孩子脾气,但我还是深深地感激你。那时的天气太热太热了,比今日还热。我们在一起做事,而暂时遗忘了我们的悲哀。从这时起,我有了眼泪。从这时起,我再也不像我们俩的合集无法标题中写的那样沉浸在彻底的个人生活中了。我不会忘的。我但愿冷漠。而水房已经拆除,只剩下水泥甬道和半死不活的移植草坪了。
我开始写毕业论文。寻找家园。诗作为人类的本真存在。我结识了李骏。我兴奋、疲惫和痛苦。也许我真的由此改变了一生的轨道。一个书斋里的写作者变成了别的什么。颓废生活渐渐远离我。我怕爱会统治我,我甚至想摆脱出来。睡懒觉。失眠。中山公园的书市。我们唱歌。我们流泪。你的泪水太多太多了,前世的缘到今世才尽?你给我的幸福使我看到我自身的大不幸。为什么?再问一个为什么就会有人步老褚的后尘。想不通,像我这样一颗小小的人脑又怎么能想得通宇宙的浩淼无边?
我跟阿渡也变得熟识起来。这是小俞的功劳。我的朋友们是最让我欣慰的。得一知己足矣,而我却有这么多!小弟树江来看我。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宿命的强大。地理环境竟然会左右人的旅程?我和你去接小弟。小弟喜欢你,让我很荣耀。我暂不叙述夜色另一边所发生的事,我早晚会写的,但我现在只写你。为什么要写你?那条丁香盛开的万寿山后的甬道。白色的裙子。留下的只是场景和已过时的体味。我喉咙哑了,不能说话,含片也不管用,因为爱——因为更多更多的空白。
好长时间见不到你。我和雨天中的爆竹似的声音一样落寞。走廊里是湿漉漉的草绳和纸箱。该走了。你就走吧——在西操场的草地上,各系的毕业生在午夜唱我们的歌,我们唱张楚的歌。行李都托运走了。床上只有木板,铺了些纸凑合躺着。懵懵懂懂地就毕业了。卓玛和一些女生在校门口哭。我听了很愤怒,为什么要走?!我和你坐地铁走。我对同宿舍的人说,出去一会儿,就回来。这是告别语。而他们不知道我就要走了。我当时想:我再也不要回来了,再见,我的圣地!
在地铁车厢里,你一直不好受。我们隔着过道默默坐着。我故意做鬼脸逗你笑。在北京火车站二楼大厅里你还是不顾周围的人倒在我怀里哭了。我说不出什么来。我喃喃低语一些没有任何实指的音节。我拍着你的肩膀。你哭得那么伤心。我走了。一架活动摄像机对着我。我回头望你,边走边望着伤心的你。在人群之中我才发现和你能在一起是多么艰难的际遇。你不见了。我坐在59次特快列车上,下午的阳光毒辣地照射进来,我望着站台上的大吊钟:15点30分。车开动了。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永别了,北京!永别了,我热爱的好姑娘!
以后的一切似乎不必叙了。你仍在上学,而我已在长春了。我疯了。
这时我才体会到我已经不能没有你!
由此才有了三年之久的漂泊。
值。我不后悔。我做了我该做的。一辈子都问心无愧。
我疯狂地写信。每封都有五六千字。你一次曾接到我七封信!字字是杜鹃啼血!
读书。患病。在高烧中我折磨自己痛苦的灵魂!我最不愿提的就是长春时期的生活。那段日记我也不敢看。那时我确实疯了。那时我是一秒钟一秒钟地生活。彻夜不睡。整天不吃不喝——我不说了。那是让我痛楚的回忆。
而你开始变了,我未能察觉。
那时我是靠你送我的金蔷薇过活的。那是本美好的书。每次看每次都流泪——生来为了认识你之后与你分离。你为什么对我说这句话?何苦呢?——毕业后的三年,我不想说了。谢谢你为我做的许多事。我知道在长春我已经疯了。我做出了那么重大的选择——重回你的身边。我不必后悔的。
我流泪。
我已经没有力气写下去。因为已到了伤疤地段了。保罗•克洛代尔在106室无电的午夜里对我说:“只有一种办法才能找到自己的归宿,那就是达到无法回返的境地。”我对不起保罗,因为到现在我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德发电影制片厂拍过一部故事片无声的罪恶——或许是别的名字,我忘了。这是德国东部的事,那时称为民主德国。里面有一位胖姑娘,她喜欢演小丑。她给老父亲、给我,讲述国王的故事。那个胖胖的小丑在跳踢踏舞。在大雪中,我早已迷失了故乡的方向。这是我的舞台。台两边的廊柱贴着徐江撰写的对联。上联:悲愤欲绝岂能绝;下联:痛不欲生也得生;横批:何论正邪。是啊,我的伤心国王,为什么要知道后来的三年呢?我原本想告诉你的,但我不能啊,我不能击碎我心中的美好时光啊,我的伤心国王!那么多的梦,那么多的诗,那么多的日子,在雪的家园里。对自己说声:“早晨好,桑克。”声音是无力而且憔悴的,但已有了回光返照般的性命余晖。
咬咬牙,我还是留下空白吧。留给以后说。现在说一点是一点吧,你别强求我。即使你倦怠了,我也会将此时的话写完。
你变了——现在想想你并没有变多少,你其实是很统一的,只是我不知道你这种统一罢了。你想和我在一起,但不愿考虑婚姻;而我偏去考虑婚姻了。你不满足,你还想要更好的。我仿佛一下子就说清了。仿佛很简单。事情也许就这么简单的。但我觉得比弥诺斯的迷宫还要复杂,我真是个傻子,自以为什么都懂,而实际上什么都不懂——我不该沉浸在这个事里头。我和你还是不一样的。爱是你一生的事业,却不是我的。这只是我的一部分而已。我说过我的世界太大了,我自己都驾驭不住。由此而渴望终结了。我先歇会儿,将别人送来的美登高冰淇淋吃完。这是一个火红的年代,比赵四海那个还要火红。在悲愤之余,我该去努力工作——从毕业,从长春之后便无事实的影子了,那些事才是最重要的。那关系到事情的结局。我在这种结局中是不负任何责任的。我努力了,却没有成功,这是社会或某些人所致,而不是我。你抛弃了我,在我最需要的时候,这是真的。你对我的爱和伤害是必须分开来说的。我之所以不想详细写你后来的形象就是怕损害你前面的形象。这种伤害毕竟太深了。而且过去时间尚短,我还不能以时过境迁的态度来叙述这些伤害。其实也是微不足道的。见到你时我仿佛已忘了伤害这回事。我不记仇。我那时候也许根本想不到今日模样,还真拿得起来放得下。苦,却自己一个人受了。
我写得不如你含蓄有味道。我过于坦率和混乱了。
那种悲哀,来自冥冥之处的悲哀在我心中,我不知怎么来写这种沮丧。我不如你们写得好,你们的青春真美啊,而我的——混乱,没有头绪而且让你生疑了。这不仅仅是一座舞台,是一座荒凉的宫殿,而且是像我这样胡言乱语者的精神病院!你写得肯定好,你为什么写得这么好呢?我有些太仓促了,太性急了。我该精心制作回忆的。我其实很麻木。我们都是艺术家,不会说,不会动。
我一面说话,一面又在心里否定它们。这不是我说的,只是酒话。我是疯了。
我不能用钢笔来写这不是尾声的尾声。汗水渗在稿纸里,用钢笔写,那些字变得就像肿胀的蓝色肉虫了。我不知道这样写有什么意义。没有意义的。我只是在敷衍友人的盛情。我是为凑字而写这些废话的。我怕你——你是谁——嘲笑我。你变得混沌并且失去形象了。我在自言自语。嘴里只是些无意义的汉字,我想我说累了就不会再说了。你知道这是无意义的事情就行了。而且很无聊的。别为我的漫不经心伤心,不值。我其实怕自己太冷漠了而动这种真情的。这也许是真相。我是不可救药的。尤其当耳边响起一片嘘声的时候,我不是小丑,也不是伤心国王,我只是一团有形的灰烬而已,让我去吧。既然前面什么都没有,我还怕什么呢?
1991年秋天
最后更新 2010-10-11 15:4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