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 江海晚报
散文 创作
山鸟不知名
嘉庐君:
见信好。近来事多,惫懒更甚。年末至今,似乎已无所事事了三个礼拜,始终不能进入工作状态。昨天此地又宣布紧急事态宣言,但街上人车似不见少,毕竟狼第二次来了,大家也已习惯。民众对政府素无期待,因此态度格外淡然,至多匿名在网上发泄几句。亲近自民党的媒体也会发布诸如“比起欧美各国,日本已经做得非常好”的新闻,底下少不了水军跟帖赞叹。不过日本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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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鸟不知名
嘉庐君:
见信好。近来事多,惫懒更甚。年末至今,似乎已无所事事了三个礼拜,始终不能进入工作状态。昨天此地又宣布紧急事态宣言,但街上人车似不见少,毕竟狼第二次来了,大家也已习惯。民众对政府素无期待,因此态度格外淡然,至多匿名在网上发泄几句。亲近自民党的媒体也会发布诸如“比起欧美各国,日本已经做得非常好”的新闻,底下少不了水军跟帖赞叹。不过日本年轻人、知识界群体对眼下的执政党大多不满,但同时认为现状难以改变,因此对参与政治(比如投票)非常冷淡。我自然更冷淡,也没有什么不满,因为宁谧书窗,已足可珍。
去年末,有几门课提前结束,在家呆着的时间更多,因而发现窗外山里每天都有许多鸟来吃果子。那是一株高大的山桐子,本地很常见的植物,和名叫饭桐,因为从前的人会拿它的树叶包饭。江户时代的学者认为饭桐(イイギリ)就是《诗经》所云“椅桐梓漆”“其桐其椅”的“椅”,现在我国《辞海》《词源》、植物志等资料中也采此说。但有关“椅”究竟是何植物,古来聚讼纷纷。《说文》认为“椅,梓也”;郭璞注《尔雅》认为椅、梓“即楸”;《本草纲目》认为“梓之美文者为椅”,《毛诗陆疏广要》认为“梓实桐皮曰椅”,与梓、桐等大类同而小别。可知传统文献并未有将“椅”与“山桐子”关联的痕迹。又检“山桐子”其名,亦不见较早用例。倒是日文文献明确认为“椅”即“饭桐”,如冈元凤纂辑《毛诗品物图考》卷三辨析“椅桐梓漆”之际,引用的虽也是《埤雅》《尔雅》等中国文献,但按语云:“椅,此方谓之异异己里。”而“异异己里”即“イイギリ”(饭桐)是也,且配图亦无疑是山桐子。这似乎是江户时代博物学者的共识,如细井徇《诗经名物图解》亦绘山桐子一幅,云:“椅,和名イイギリ,诸州深山有之。”江户末期著名的《本草图谱》也持此观点。明治年间,东京大学编《东京大学小石川植物园草木图说》(1886年)卷二将和名“イイギリ”、汉名“椅”与拉丁名“Idesia polycarpa Maxim”对应,详绘图谱,细述特征,至此,饭桐正式在现代植物学范畴内得以定名。
偶见民国时期林学家所著教科书《造林学各论》中有“椅树”条,下注“别称椅桐、水冬桐、山桐子”,云“前在中部各省似颇普通,今则稀少,树态端整,秋季落叶时红实累累,下垂如南天竹之实而稍大,极美丽而悦目”。在1944年出版的《峨眉植物图志》中,亦有椅树条,称其“树容美丽,其猩红色果实尤为悦目,颇合于园庭及公路两侧之栽培”,可知民国时已有椅树等于山桐子之说。陈嵘曾留学东北帝国大学农科大学(今北海道大学)、哈佛大学,1925年回国,任教于金陵大学农学院森林系,是中国近代林学的开拓者。他的植物学知识必然受到日本学说的影响,那么,将诗经中的“椅”与今之山桐子相关联的看法,是否也是来自日本?暂且存疑,他日再考。因为此番来信原想与你说的,分明是吃山桐子果实的鸟儿。
那株山桐子离我的小窗很近,刚搬来的那个秋天就注意到它的累累红实,也知道有鸟来吃,却从未仔细观察。去年在家时间很长,倘若一天都在书房,很容易就注意到,每日清晨、午后、黄昏,都会有大群鸟儿飞来,停在那山桐子枝上啁啾不已。虽说隔那大树不远,也有几十米距离,只听得见满树鸟声杂错,并不知是什么鸟。我非常喜欢山,但因为害怕蛇、毛虫之类,一直保持“远观”,不在植物茂密时进山,也对鸟兽兴趣平平。但那群鸟天天准时来,在缀满红果的树上穿来穿去,呼朋引伴。我终于把长焦镜头对准了它们——去年新购,最初只是想远距离看清山里的植物,已目睹苦楝、光叶石楠、灯台树等诸位芳颜。大概因为从周擅长摄影,我一直不愿专攻此道——真是古怪的念头,也许是担心拍得不如他?
镜头里,第一次看清枝上小鸟的姿容。头顶微有羽冠,像被风吹乱的发型;耳畔有一痕可爱的栗色,身体与翅膀是灰色,胸部至肚皮颜色逐渐变浅。它们快活极了,灵巧地站在细枝上,随意啄食无尽的红果,啄两口,又去另一枝。有时从高处滑落,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小心,很快又攀住一枝。糟糕!那一刻完全喜欢上小鸟,我知道观鸟是非常花时间的爱好。很快,查到它的名字叫栗耳短脚鹎,知道了名字,仿佛成了朋友。接下来,几乎每天早上都在窗前看它们。十二月末下了一场大雪,珠串般的红实覆着雪,本已极可爱,偏还有许多栗耳短脚鹎,比平日来得更多,停留得更久,在这丰收的乐园里流连,枝头的雪簌簌落下。
元旦假期,忍不住在吉田山散了两三回步,邂逅了这些小鸟:燕雀、远东山雀、杂色山雀、大山雀、灰鹀、北红尾鸲、灰鹡鸰。有时听到鸟声,忍不住到窗前去看,但鸟来去极速,踪影难觅。自嘲“熟谙猫性”,因北京家里的猫也常常闻鸟而动,在窗前屏息驻足,发出难以自抑般的“啾啾唧唧”,据说是猫观鸟时特有的行为,出于诱捕猎物的本能。
年初忽而降温,一夜大风过后,山桐子红果一粒不存。栗耳鹎们也不大来了,有些怅惘。不过山里还有苦楝、女贞的果子,那里聚了不少栗耳鹎。其实吉田山并非观鸟佳处,因为层林深密,鸟在当中藏得很好。御所、鸭川、大文字山、下鸭神社树林,都是更专业的观鸟地点。只是我实在不敢发展这项过于花费时间的兴趣,就守着小窗,等待鸟飞来吧。
今年春节,显然不能回家,想念两年前在家里见过的大雪与梅花。听你说南通植被渐丰,很开心。鸟儿应该也变多了吧?母亲有时抱怨晾衣台的鸟粪比从前多不少。真想跟居大叔去观鸟,还记得博物苑草坪的戴胜么?忍不住翻开乾隆《直隶通州志》,学习了《风土志》“物产”条下的“羽族”,原来吕四曾有丹顶鹤,博物苑还有标本——对于故乡,我实在无知,才这般大惊小怪,请你原谅。离春节尚有一阵,或许还能在年前盼你的来信?
松如
庚子嘉平月二日
最后更新 2021-03-29 16:57:41
发表于 《江海晚报》某期
散文 创作
嘉庐君:
见信好,此刻又在上班途中。很理解你所说的喜欢开头而不喜欢结尾的心情,开头是新的,充满创造的激情;结尾常常充满疲惫与梦想破灭的遗憾。我也喜欢任意构想某个题目,但后面的执笔书写,乃至投稿、修改,真是磨人心性的苦役。一本书从成稿到成书,最快乐当然是完稿之际,后面的修改与确定种种细节,充满痛苦。我们都在这痛苦里消磨不确定的生命。
上学期快要结束了,尽管...
嘉庐君:
见信好,此刻又在上班途中。很理解你所说的喜欢开头而不喜欢结尾的心情,开头是新的,充满创造的激情;结尾常常充满疲惫与梦想破灭的遗憾。我也喜欢任意构想某个题目,但后面的执笔书写,乃至投稿、修改,真是磨人心性的苦役。一本书从成稿到成书,最快乐当然是完稿之际,后面的修改与确定种种细节,充满痛苦。我们都在这痛苦里消磨不确定的生命。
上学期快要结束了,尽管这几日各地又出现确诊人数的反弹,但街头戴口罩的人似乎少了些,还有和服盛装出行的少女,街市里流淌着祇园祭熟悉的乐曲。车也很多,常能见到拥堵。我的身体终于熟悉了眼下的工作周期:备课、网课、外出上课、改作业,属于自己的时间很少,一旦有暇就想睡觉,很难打起精神做别的事。我被这时间秩序奴役、支配,并常常为不能更好地利用时间感到羞惭。
京都最近也多雨,但还没有听到什么雷声,因此夏天的氛围尚不浓厚。过去一个月,周六夜里都去友人省吾家教中文。他在横滨读书的大女儿朱里和已读高三的小女儿心叶上半年都在家上网课,度过了久违的全家团聚的生活。回想我们刚认识时,朱里才高三,光阴何速。教中文的提议是省吾发起,事实上之前他偶尔也会趁着与我见面的空档问我几句中文,朱里据说受我影响,在大学选修的二外也是中文。我在家闷得太久,也很乐意做这样的事,于是每到周六晚上,就被省吾接到家里一起吃饭,饭后教书。起先教材是省吾自己选定的会话书,教了几节,我认为编写得不好,总有些不伦不类的例句。遂从家里一堆朝日出版社寄来的样书里选了几册我觉得不错的,建议他们换教材,事情就这样定了。
我没有对外汉语教学的经验,也是边教边探索。朱里发音非常标准,问她老师是如何教,她说一个一个学生反复练习,直到老师点头认可为止。此前我在研究室汉语班纠正学弟发音,曾使他挫败落泪,这经历让我一直对自己的严苛保持警惕,对于不太准确的发音总是安慰说,没关系,我们中国人自己也有很多方言和口音。
为了展示中国方言的多样性,我可以提供南通话、重庆话,还连线从周,请他展示安徽方言与粤语。这情形总教我想起此前婚礼时众人展演方言的快乐场面,也令省吾一家兴趣盎然。
我早习惯了关西腔,自己虽不会用方言固有词,但语调难免受到影响。有一回夜里,在路上遇到一位美丽的妇人,领着两位老年男子,上来问路。我留意到他们说的是极标准的日语,跟我早年在国内学日语时听的磁带一样,不免问他们是不是从东京来。她句子语尾常用“かしら”,这是表示推测、不确的语尾词,电影与旧小说里常见,我曾经在教科书里也学过,但自打来了京都,就全然没有听到过。后来才知,这是“か知らぬ”(未知确否)变化而来,曾经是东京地区常见的方言,明治之后渐成为女性专用语,但年纪稍大的男性仍有使用的。
美妇人举止优雅,微笑说他们住在千代田区。又温柔抱怨了一句,说京都的小路弯弯绕绕,太难找。千代田区!等于北京皇城根一带,江户时期是大名宅邸的聚集处,明治维新之后是政府机关用地、领馆区,如今也是地价一流的高尚住宅区。不过如今东京更有名的住宅区似乎是麻布、目黑、松涛等处,因为家里没有电视,这些信息所知甚少。不过与京都文化与古都风物强势关联不同,东京文化与江户文化存在很大区别,因为对于东京而言,江户是前朝旧事,明治时期在新朝得势的,许多也是外地人,因此你很少听到“老东京”之类的说法。
省吾一家听说我从前学的是连“かしら”都有的标准语教材,颇觉不可思议,也略不满道:“我们关西方言可没有这个词。”这大概与我看到汉语教材中频繁出现北方词汇时总忍不住要添一句“其实南方不这么说,也可以那么说”一样。
关于方言,还有一则有意思的小事。在我教他们后鼻音时,以日语中的鼻浊音为例,告诉他们就是接近那个“ng”的感觉。所谓鼻浊音,即日语が(ga)行假名在词语当中鼻音化的现象,譬如“学生”,日语读作“gakusei”,“学”读作本来的“gaku”;而“”学”中的“学”却应鼻浊音化,即读作“ngaku”。记得当初日语老师解释,说句中的鼻浊音化可使日文发音更为动听。我从未怀疑过这点,自己教别人日语时也照搬这条原则。但经省吾一家提醒,关西方言中并无这种“鼻浊音”现象,“大学”的学依然是读“gaku”。我很意外,仔细听,果然如此。不过京都方言中也有随意的鼻浊音现象,我对语言学没有研究,只能分享这些简单的耳闻。
在京都生活久了,当然觉得关西方言亲切可爱,偶尔听到东京腔,以为是在听新闻。外国人勉强说方言往往会被嘲笑,我语言能力很普通,因此也不会刻意学京都话。熟识的日本学者许多曾留学北京,自然学的是普通话。偶尔遇到曾经留学云南或广东等地的学者,一口南方普通话,可爱极了——尽管他们自己时常谦虚说口音太重。语言总在不断发生流动与变化,当地语言是如此,自己的语言同样也是。我离开南通多年,原本就说得不怎么样的金沙话早忘了大半——我知道,幼时惯听的祖父母的方言,也早随着他们的离去而邈远,我耳边记得的音调越来越稀少,真遗憾。
方才出了电车站,在商场地下超市买了现成的食物。因为马上打烊,大多有折扣。此刻公交车即将到站,我的车中来信也写到这里吧,盼你回信。
天似乎又要下雨,这惆怅的七月。
松如
庚子蒲月十二
最后更新 2020-08-12 20:02:42
发表于 《江海晚报》4月23日
散文 创作
嘉庐君:
展信平安。昨日起,这里也进入了“紧急事态宣言”所涵括的范围,我不问世事,照例过着没有口罩的生活,亦不愿清早去药局前排队等待。据说常有排很久队而最终买不到、甚至叱骂店员的情形,到底不愿目睹。去超市买菜,忽见门前立着“请都佩戴口罩”的牌子,结账柜台四周也都以塑料纸严实围拢,气氛紧张,急忙买了菜匆匆回家。
这个春天竟如此流逝了。韩语课已暂停月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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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庐君:
展信平安。昨日起,这里也进入了“紧急事态宣言”所涵括的范围,我不问世事,照例过着没有口罩的生活,亦不愿清早去药局前排队等待。据说常有排很久队而最终买不到、甚至叱骂店员的情形,到底不愿目睹。去超市买菜,忽见门前立着“请都佩戴口罩”的牌子,结账柜台四周也都以塑料纸严实围拢,气氛紧张,急忙买了菜匆匆回家。
这个春天竟如此流逝了。韩语课已暂停月余,原本每周课后能在高岛屋地下超市买菜,是非常喜欢的消遣。好在邮路目前还通畅,前一阵忽而想念故乡春间的食物,凌晨两三点在网上寻觅芦蒿、蚕豆、慈姑等时蔬。芦蒿日文名“背高蓬”,即“个儿高的蓬蒿”,在此地属于归化植物,尚未被开发作蔬菜,网店也见不到,实在可惜。西郊的低洼湖泽也许有生长,但也罢了。好在买到一种水芹,径呼“京芹”,是本地的小众蔬菜。于下京区西七条的湿地有栽培,通常当作味噌汤的调味蔬菜,又或是焯过凉拌。惜乎盛产豆腐的此地却没有豆腐干,虽然可以去中华料理店购买,但我主张的料理原则是出于懒惰的因地制宜,便拿超市常见的油豆腐同炒,滋味尚好。蚕豆不难得,在和歌山一家店里买了,说四月下旬才开始收获,定价比之前贵不少。超市里只有在元旦前后才见得到慈姑,此地亦只当煮在汤里的装饰,或者切片油炸,我常常不能满足。在网店找到广岛县福山市生产的慈姑,即将落市,便买了一公斤。收到后以带骨鸡肉炖煮,仿佛还原了遥远记忆中的味道。
怀旧情绪兴起,一时难以收束,又想到一种国内极寻常而此地超市罕见的蔬菜:丝瓜——也是你最不喜欢的蔬菜。只有九州地区与冲绳有所生产,并当作食用蔬菜。不少地方虽有种植,却仅是为了制作夏天遮阳的绿墙景观,或等丝瓜老了取丝瓜络用。学校教学楼附近常植冲绳苦瓜,也是为了夏季满墙绿意,所结苦瓜往往无人问津,我怕担擅取公产的罪名,虽年年动心,却也忍住没有下手,眼看苦瓜长成锦荔枝,做了鸟雀甜点。之前在校内偶遇管理植物的师傅森田博久,询问为何无人采摘那苦瓜。森田云:“年轻一代长于城市,不熟悉蔬果,只有超市里的卖的才叫蔬菜,对于外面长的果子既无采摘欲望,也怕被人瞧着不雅观。”
“那我可以摘么?”我问。
“你喜欢就随便啦。”
贝原益轩1704年刊刻的《菜谱》中卷“丝瓜”条云:“二月初播种。一穴一颗,每日须浇粪水。其实老后去皮,取如网之部分日晒之,其后浸水中,洗去腐烂皮肉,干燥后可洗锅、器物等。不必他物,可去物之污垢。沐浴之时,亦宜于洗身。嫩时去皮可食,此瓜疗病功能甚多,见诸《本草》,世人鲜知也。”在江户时代,“丝瓜一样的”不是好形容,“丝瓜一样的男人”是说愚蠢的男人,“丝瓜一样的女人”是说丑陋的女人。不过“丝瓜水”倒被认为是美人水,可治咳嗽。如今人们对它的印象多从正冈子规辞世之句而来,翻检各种汉诗集,暂未见歌咏。前日在竹冈书店买得铃木虎雄著《豹轩退休集》,收录豹轩先生晚年数千首汉诗,所咏事物风俗极丰富,许多句子都很好,但未见他提及丝瓜,哪怕是1945年前后物资严重缺乏的时期。之前曾跟随研究班老师们在城内一家典雅的中华菜馆吃过一道炒蔬菜,当中见到了丝瓜与茭白,却只有几小块当作装饰,座中无人认识。
网购的冲绳丝瓜很快寄到,清炒、煮汤都好,足慰怀乡愁肠。跨国交流如此频繁的今日,异国蔬菜品种的传播与流行仍是非常偶然的事。某些曾经在江户时代就传入的蔬果,今日已然难见踪迹,譬如杨梅,日文叫作山桃。据说若干年前超市尚有售卖,而今似乎仅剩德岛栽培。原因无外乎识者甚少,不受市场欢迎,下游果农放弃种植。“你那边居然没有丝瓜吃?”“原来你那儿也有蘘荷。”家人常有这样的惊叹。“原来中国也吃茗荷(蘘荷)!”“原来中国也吃草饼(青团)!”身边日本友人也这样感慨。而我也对这些问题常怀兴趣:“这种植物(或食物)真的未曾传来日本么”“何时传入”“何时消亡”“为何没有传入”“为何消亡”。
友人库索每至春天便无比想念香椿,查到本地有香椿存在,万福寺也有江户时代中国传入的几株,但此地全无摘芽食用的风习。据记载,吉田山也有香椿,但我仔细搜寻了几回,尚未在满山密林中认出香椿。贝原益轩《菜谱》卷下“椿”条云:“近年自唐土传入。木叶均似漆树,长生。以落叶加羹汤之上,有香气。”而今春老,香椿芽早长成叶子,就算找到也来不及吃,真希望有院子能自己种一棵。
这一周就在家山蔬菜带来的慰藉中过去了,此外便是忙于准备各种在线课程,相当手忙脚乱。不知这“非常时期”还要持续多久,《豹轩退休集》1945年1月有《艰食》诗三首,“萝菔半枚三日食,薄糜两次未曾瞋”“菊芋掘来充夕蔬,柑皮茶叶亦无余”云云,我喜爱这饥饿贫乏中保有的诗心,应向前人学习贫穷且安乐的哲学。夜已深,暂写到此处,愿你一切都好。想念博物苑的牡丹与紫藤,这里牡丹已开,紫藤还要一番等待。
松如
庚子谷雨
最后更新 2020-05-03 10:25:04
发表于 《江海晚报》2018年
散文 创作
酷夏来信
嘉庐君:
入夏以来再没有写过信,其间经历许多:玄米离开、一桩恶劣事件暂告段落,心绪消沉很久。今年此地也很不平安,先是六月中地震,接着是七月初连日暴雨,眼下又是不寻常的酷热。新书出来月余,与我好像没有关系。想做的太多,做得好的却太少。
前日你说要携璐姊来京都玩,我很高兴,当时来不及细问你们的行程与计划。七月末至八月初京都最热,原不适合旅行,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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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夏来信
嘉庐君:
入夏以来再没有写过信,其间经历许多:玄米离开、一桩恶劣事件暂告段落,心绪消沉很久。今年此地也很不平安,先是六月中地震,接着是七月初连日暴雨,眼下又是不寻常的酷热。新书出来月余,与我好像没有关系。想做的太多,做得好的却太少。
前日你说要携璐姊来京都玩,我很高兴,当时来不及细问你们的行程与计划。七月末至八月初京都最热,原不适合旅行,本地人经常外出避暑。“把京都送给俄罗斯吧!换他们凉快的地方。”甚至有人这样说。你说要去紫阳书店,当然乐于同往,只是近年恐怕没有什么好书。朋友书店也要去,附近有王国维旧居遗址,但前次暴雨,山里塌方,已经不能走近了。罗振玉旧居遗址也不远,可以散步过去。大阪也有不错的书店,你们应当去看。若在八月中旬来,还能赶上下鸭神社的纳凉古本祭。不过那是体会风情胜于挑书的盛会,若目的主要在书,则不必感到遗憾。上旬东京有七夕古本拍卖大会,看图录颇有几种手稿及和刻本感兴趣,可惜经济困窘,也无精力,就未作深想。
书店之外,也想推荐你们去博物馆和美术馆。你们来时,京都国立博物馆虽然没有很好的特展,但常设展也不错,附近还可以去三十三间堂。清水寺、高台寺附近一向人满为患,但既是初来,我也不忍心说“千万别去”。若是有风的黄昏,从二年坂、三年坂散步北行,路过圆山公园、八坂神社,再走到知恩院、青莲院,会感受到不同街区全然迥异的气氛。再走几步便是平安神宫,这几年建成了流行文化高地,广场上经常有名目繁多的活动。若你们脚力好,不妨走一走,鹿之谷的泉屋博古馆也很好。累了可以去路边任何一家咖啡馆。
想推荐的寺院有太多,这几处很希望你们去:永观堂,因为王国维的缘故;法然院,因为可以拜访内藤、河上肇、谷崎他们墓;金戒光明寺,因为想和你们去看那座古琴碑。本能寺新址也应去,因为有玉堂父子的墓。对面是竹苞楼和鸠居堂,往南走是闹市,往北走是寺町通一段清净的街区,芸草堂、香雪轩、纸司柿本、志满家、清课堂都在那里,还有年轻的众星堂,和刻本医书很多。梨木神社早不复当年的样子,庐山寺我还没有进去过,走到最北端,可以去相国寺。若你们能分一两天给奈良就更好了,就去法隆寺与唐招提寺吧。奈良町老街也有几家旧书店,不知逛完寺庙是否得及去看。
跟你说这些,难免有些怅惘。一来觉得这里比起从前,发生了许多变化。二来觉得年光徒逝,我没有得到更多知识,无法与你分享更多。仿佛一直只是浮潜,无力深潜,双耳剧痛,不能去往更深邃幽微、也充满危险与奇迹的秘境。知道问题的所在又未到达理想中的改变,大概最为沮丧。期待见面,匆匆。
松如
2018年7月16日
最后更新 2018-09-05 17:05:16
发表于 《江海晚报》2017年12月20日
散文 创作
天理大学观书记
嘉庐君:
见信好。不想这封信拖延如此之久,竟到了岁末。各大博物馆的特展已纷纷画上句号,要等明年春天才有新的展览,可怜从周兄,每次元旦来,到处都闭馆。十月里又去了天理大学,看今年的“古典至宝展”,见到了藤原定家的写本《明月记》、平安末期高山寺本《和名类聚抄》写本,印象颇深。展览有三期,当时买了通票,想着后两期也去,不料杂事纷繁,最终只去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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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理大学观书记
嘉庐君:
见信好。不想这封信拖延如此之久,竟到了岁末。各大博物馆的特展已纷纷画上句号,要等明年春天才有新的展览,可怜从周兄,每次元旦来,到处都闭馆。十月里又去了天理大学,看今年的“古典至宝展”,见到了藤原定家的写本《明月记》、平安末期高山寺本《和名类聚抄》写本,印象颇深。展览有三期,当时买了通票,想着后两期也去,不料杂事纷繁,最终只去了那一回。
对天理大学感情很深,因为南葵文库旧藏、山井鼎献给纪州藩的写本《七经孟子考文》今日就藏在天理图书馆。去年秋天往天理看了两回,记得校内银杏与乌桕灿烂的秋叶。最早在天理图书馆馆刊见到金子和正老师介绍新收入馆内的《考文》,从此开始了与天理图书馆的缘分。幸好有学生的身份,申请看资料非常便利。金子老师文章里提到《考文》的书箱内有和歌山本地学者多纪仁的题跋,但头一次去,馆员只给我看了书。问及书箱,馆员很保守地说:“那不是书呀。”“可是……据说上面有跋文,想看一看。”“善本室的负责老师今天不在,我今天也不能答复你。”这个答案当然有点令人沮丧。而我一向也最不愿强求他人,遂未多言。隔周再去,想着从京都去一趟天理,说难不难,却颇费周章。能见到《考文》副本,已经心满意足,便在宽永堂买了一盒叫“丸房露”的点心,带去感谢馆员。不知是不是点心起到了作用,当我再问书箱一事,碰巧善本室负责老师也在,很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那书箱有37.5×19.8cm大小,跋文凡百余字,一角贴有“昭和卅七年一月卅一日,七十周年纪念文库,宇野晴义寄赠”的签条,为我解开此书流传过程更为细节的部分,很喜悦。京大附图所藏《考文》原本,本亦有书箱,但听馆员说下落不明。想来当时购入之际,也不觉得书箱多么重要,而近百年后的我,则觉得与书相关的一切都值得关注。
天理图书馆的收藏极为丰富,善本秘籍的主要部分均为二代真柱中山正善(教主)锐意搜集。他曾在东大文学部宗教学专业读书,读书时代就爱好买书,1928年末结识弘文庄主人反町茂雄,直到他1967年去世,是反町一生挚友,也是反町门下第一豪客。最初中山正善对典籍毫无兴趣,反町茂雄也曾一度认为搜集珍善本是旧书生意里的歪门邪道。但1930年代实在是旧书市场波澜壮阔的年代,名门旧家流散的典籍再度聚集拍卖场,整体规模非常壮观。战后因社会阶层变动,古书市场又有一次高潮。反町与中山经历了这两段旧书市场的繁盛时代,一人搜书,一人购书,既有眼光,又有财力。从古写本开始,到古写经、古文书、古版本、切支丹本、名家稿本等等,包罗万象,极大丰富了天理图书馆原有的规模。反町每遇好书,会第一时间赶到天理,先请中山过目。战后初期,日本国内各方物资缺乏,反町去关西收书卖书,时常连旅馆都订不到,往往住到天理市内信众的旅舍去,他与天理的缘分,由此也可见一斑。在他的《天理图书馆善本稀书》中,记录了不少搜书、购书的掌故趣闻,令人神往。
1958年11月6日,吉川幸次郎与小川环树曾携京大文学部中国文学研究室众人到天理访书,归后作《天理图书馆观书之歌》,刊于天理图书馆观看1959年三月号,诗云:
清净为教称真柱,郁如天师在龙虎。好事又为百宋王,此亦人间一册府。吾曹成均相伴侣,宜趁秋晴一访古。清晨驾车行平楚,既过奈良十里许。阿阁凌霄树鹭羽,层楼还之带廊庑。入之千门又万户,拾级而登法物貯。殷盘周鼎汉铜弩,况来解颐言覼謱。为之留连乃亭午,乃寻一逕通幽坞。其阴筑馆琳琅弆,窗前所陈乃余绪。五山镂版壮步武,岂唯诸祖苦口语。春秋经传集解杜,子厚文集五百注。刻者西来俞良甫,小字中州遗山序。翰林珠玉伯生著,皆摸宋元逐丝缕。借问张华可成谱,忽看秘笈新入簿。此乃宋刻孤寰宇,毛诗要义了翁诂。曹氏楝亭莫氏郘,递传一线入网罟。绍兴单疏阙可补,摸索堪剧十五女。媵诸墨妙两轴巨,亦出南渡笔势舞。呜呼有力者能使物聚,物来奔之如风雨。日暮欲去阶前佇,遥聆灵官坎击鼓。
同时为此诗详作注,如开篇以龙虎山比喻天理,以黄丕烈比喻中山正善。当日也是秋季特别展,主题是五山版,当中有覆宋本《春秋经传集解》。宋版《毛诗要义》为曹寅、莫友芝旧藏,吉川推其为天理所藏宋本第一云云。纸幅有限,改日详叙。明日要去韩国开会五日,听说首尔旧书店寥寥无几,遗憾。时间已晚,匆匆即此。
松如
2017年12月1日 凌晨
最后更新 2017-12-28 14:54:58
发表于 江海晚报
散文 创作
作为供养的儒家经典
嘉庐君:
见信好。光阴如流,连感叹空暇也无。迟迟不覆信,也非常抱歉。七月末以来,调查1920年代至1937年中日两国汉籍影印事,发现许多有趣的资料。然而挖掘资料总是愉快,连缀成为却颇费周章。兼之今夏酷暑尤剧,时事纷扰,心绪繁杂,总也提不起精神。
明天开始,日本大概就要过盂兰盆节,家家归省,如正月一般郑重。图书馆也开始放假,心中涌起不安,好比...
作为供养的儒家经典
嘉庐君:
见信好。光阴如流,连感叹空暇也无。迟迟不覆信,也非常抱歉。七月末以来,调查1920年代至1937年中日两国汉籍影印事,发现许多有趣的资料。然而挖掘资料总是愉快,连缀成为却颇费周章。兼之今夏酷暑尤剧,时事纷扰,心绪繁杂,总也提不起精神。
明天开始,日本大概就要过盂兰盆节,家家归省,如正月一般郑重。图书馆也开始放假,心中涌起不安,好比面对即将可能到来的物资匮乏,特别想去超市囤货。冷静一下,劝自己应有勇气面对有限的资料,提炼精致的问题。方才倒是在图书馆经学书架发现一则有趣的材料,宝历九年(1759)己卯夏五月皇都书林丸屋市兵卫、今村八兵卫、风月庄左卫门刊刻的《周易》十卷本末,有墨书云:
“奉請五經全部
為不孝罪諸惡滅罪生善五常成就三業清淨
悉地成就乃至法界平等利益也
天明四甲辰年八月廿五日
施主和列山陰村井上清右衛門”
丸屋市兵卫、今村八兵卫、风月庄左卫门皆为京都书肆,江户时代以来,刊刻图书甚多。其中,风月庄左卫门名气很大,堂号风月堂,姓泽田,代代通称庄左卫门。初代风月宗智店铺大约在京都二条通观音町。二代被《元禄太平记》评作“书肆十哲”。风月堂中兴之祖为泽田一斋,大约是第五代,名重渊,字文拱。元禄十四年(1701)二月十九日生,天明二年(1782)二月十四日去世。明和五年版、安永四年版《平安人物志》将之列入“学者”栏:“泽重渊,字文拱,号奚疑斋,二条衣之棚角,风月一斋。”岩波古典文学大辞典“泽田一斋”条载松室松峡日记延享元年(1744)四月二十四日云:“风月庄左卫门能诗文,亦似华人,能作小说之文。”除出版小说之外,他也出版过不少经史类书籍,如《诗经毛传补义》(延享三年),与其他书肆合作出版过《春秋左氏传觿》(宝历十年)、《笺注蒙求》(明和四年)等等。因此,今日图书馆内所见宝历九年本《周易》,出版者之一正是这位第五代风月堂主人。
这三家书肆还在宽延二年(1749)合作刊刻过《毛诗》(二十卷、诗谱一卷)、宽延四年(1751)刊刻过《古文尚书》,宝历九年(1759)刊刻过贺岛矩直句读的《礼记》二十卷。天明四年,即西历1784年,兼考虑这一时期五经中春秋经的和刻本出版情况,墨书中所云“五经全部”,有可能是指以上四种,并宝历十年(1760)刊本《春秋左氏传觿》(冈白驹辑)。
山阴村井上清右卫门何许人?一时难考,盖此类姓名重复率很高,且数代沿用。“灭罪生善”“五常成就”“三业清净”云云,倒是常见的祈愿辞,现在还能见到。匆忙来信,是因对儒家经典作为供养的行为颇感兴趣。这种行为在中国是否有先例,在日本是否为常事,我都不知。但知日本寺庙一直注重收藏外典,五山版中亦有外典。今年六月初随友人访建仁寺两足院(就是藏有元刊本《玉海》的两足院),即见到所藏大量儒家经典。故而请教你,或许你也会感兴趣。
又及,夜里吃过饭,在校内散步,不小心遇到一大群猫,悠闲而不失庄严地,各自躺在金色的夕光里。他们严肃而淡然的姿态,令我不敢贸然打扰,默默退回。明日开始是下鸭神社的夏季古书市,虽然大概买不到什么书(最近也太穷),但去是一定要去的,应该会很开心吧。
松如
2016年8月10日
最后更新 2016-09-24 21:16:42
发表于 《江海晚报》1月某期
其他 创作
谈服务
嘉庐君:
今天黄昏我从甲贺回到京都,途中是无穷无尽的山,夕阳寂静地挂在山坳里。城外看不到什么人,城里则人满为患。回乡省亲的人纷纷返城,可以看做日本的春运。从周已经回北京,他刚来那天,我没去机场迎接。给他订了一家出租公司的车,打招呼说此人不懂日语,请多谅解。那公司就派出一位“懂一点中文”的司机,如约将从周送到我家楼下。车刚停,就见那年届六旬的老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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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服务
嘉庐君:
今天黄昏我从甲贺回到京都,途中是无穷无尽的山,夕阳寂静地挂在山坳里。城外看不到什么人,城里则人满为患。回乡省亲的人纷纷返城,可以看做日本的春运。从周已经回北京,他刚来那天,我没去机场迎接。给他订了一家出租公司的车,打招呼说此人不懂日语,请多谅解。那公司就派出一位“懂一点中文”的司机,如约将从周送到我家楼下。车刚停,就见那年届六旬的老司机无比热情地朝我奔来,大声问我“身体好吗”。听我能讲日语,他非常开心,转头对从周又抱又鞠躬,十分周到地问候了,这才恋恋告别。
从周说,老司机只会讲三句中文,“谢谢你”、“辛苦了”、“身体好吗”。两个小时的路程,一直努力和他聊天,活跃气氛。如此热情,令他受宠若惊。其实,这只是日本人的“服务”意识明确而已。日本的初中生刚去打工时就要学习如何“服务”,如何“微笑”,如何让客人觉得妥帖。等他们稍大一点,就完全拥有一套滴水不漏的服务技术。几年前我刚来,第一次到馆子吃饭,和我一般大的女店员一叠碎步到跟前,轻手轻脚递茶水,柔声细语送菜单,末了单膝跪地,殷殷仰面记菜品。我很不习惯,都不敢直视她,匆忙点了就罢。后来知道,这只是一些饮食店通行的规矩。日本虽有现代化公寓,但室内多半还会置矮桌,一进家门还是习惯席地而坐。故而跪姿并不是过于生硬的行为。打工结束,领了工资,换了工作服,出门就是另一番活泼模样。打工时“服务”的谦卑于自尊并无损害,“工作只是工作而已”,这是日本人常挂在嘴边的话。
和从周去奈良那天,晚上到一家居酒屋小坐。店里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躬身上前打招呼,请我们入座,拉椅子,拿包,挂外衣,递热毛巾,送菜单,一气呵成,谦恭温柔,又干净利落,非常漂亮。从周面露赞叹之色,我也怀疑她是不是这家店的女儿,从小耳濡目染,习得这手好功夫。酒过数巡,忍不住问她,您是这家的小姐么?她噙齿微笑,轻轻摆首,不是不是,我只是在这里打工。在这样的地方喝酒,可谓愉快。居酒屋掌勺的师傅则是另一种风格,貌似冷淡专注,身后往往跟一位无比恭顺的小徒弟,一直埋头料理各种菜肴,动作漂亮得近于炫技。其实他们时时都在留心客人所需。客人前一道菜没吃完,下一道菜就不忙上,绝不会使桌面过于拥挤。客人酒杯刚浅,略露不足之色,即递上酒单。要是客人面呈满足,则笑问要不要尝尝店里的茶泡饭。师傅和客人之间,哪怕是第一次见面,也有许多会心。这也是居酒屋兴味盎然之处。若师傅心情好,偶尔还会给客人送一道即兴发挥的菜,以助酒兴。以前看《深夜食堂》略觉夸张煽情,去多了酒馆才知确实如此。
在京都住久,回北京偶尔想念彼地食物。去年暑假找了一家评价很高的饭馆,说厨子是日本人,菜品地道。过去一瞧,队伍排得好长,取号等座,快一个钟头终于到了,但所剩菜品已然寥寥。第二回预约了去,提前十分钟到,小院门紧锁,门外仍是好长的队。到点进门落座,外头长队依旧。盛暑天气,屋内人固然轻松,隔窗看屋外满头大汗的人,心情也不会多舒畅。日料在北京价格较贵,虽然食材大半产自本地,梅酒也是丰台酿造(空运来的高级食材我是吃不起的)。就像在日本绝少去中华料理店,此后在北京,遂不再提去什么日本馆子。
新年买的那束花,今天回来一看,百合、梅花、玫瑰全开了,幽香细净。特此奉闻,请多保重。
枕书
冬月廿六,时近腊月,渐次多雪
最后更新 2013-12-14 19:46:31
发表于 《江海晚报》
散文 创作
避居滋贺
xx君:
收到你信的时候,我正在从京都去滋贺的途中。暴雨,车窗外是稻田与绵延的青山。这学期的课已大半结束,近来是京都祇园祭最热闹的时候。各街区都有装饰得无比华丽的山车,挂满幽明的纸灯,或白地红纹,或红地黑纹,又热闹又洁净。整个七月,街中到处飘荡着“祇园囃子”——祇园祭期间独有的传统音乐。龙笛、能管、篠笛、太鼓、钲,反复奏着和缓悠长的调子。虽已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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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居滋贺
xx君:
收到你信的时候,我正在从京都去滋贺的途中。暴雨,车窗外是稻田与绵延的青山。这学期的课已大半结束,近来是京都祇园祭最热闹的时候。各街区都有装饰得无比华丽的山车,挂满幽明的纸灯,或白地红纹,或红地黑纹,又热闹又洁净。整个七月,街中到处飘荡着“祇园囃子”——祇园祭期间独有的传统音乐。龙笛、能管、篠笛、太鼓、钲,反复奏着和缓悠长的调子。虽已来了四年,却没有参与过祇园祭,怕挤,怕热。和去年一样,又躲到滋贺朋友家。
你提到友人在布衣书局拍下的三卷《春秋左氏传考》,手边没有工具书,大略查了下,发现作者宇野明霞居然是滋贺野洲生人。多巧呢,朋友家正在野洲,此时我在窗口正能望见被称作“近江富士山”的三上山。
明霞是江户时代中期的儒学者,字士新。弟弟士朗是荻生徂徕的门生,二人并称“平安二宇先生”。野洲位于滋贺县南部,琵琶湖南岸,古属近江国。近江四面环山,中有大湖,是日本著名的鱼米之乡。
明霞后随家人移居京都,因体弱多病,未能同弟弟一道游学江户。而弟弟不能赞同徂徕的学说,在江户仅呆了一年就回京都。明霞一生未婚,专注学问。有《论语考》《文语解》《明霞先生遗稿集》等传世。你朋友买到的《左传考》即是他的代表著作,由门人片山北海编辑、门人淡海竹常作序、京都书商菱屋孙兵卫于1792年刊刻出版。他生年四十八岁,葬于京都极乐寺,即左京区的真如堂——我日常散步常去的地方,佛殿前有一株很大的菩提树,最近正结了满树簌簌的果子。
另有可注意者,你发来的书影,卷首有墨书“直斋”字样,并阳文朱印“川口藏书”,卷尾有阳文朱印“川口藏书”与阴文朱印“义行主印”。藏书者究竟为谁?偶尔查得,尾去泽矿山有一位采矿设计师名川口理忠太,生于1841年,殁于1919年,字义行,号直斋、正斋,会作汉诗,恐是此人无疑。尾去泽矿山在秋田县的鹿角市,据说早在公元八世纪初就在那里发现铜矿,是日本重要的铜山。明治年间,三菱财团开发此山。战后铜矿枯竭,遂于1978年闭山,已成历史遗迹。
鹿角这个地方出了不少名人,如京都学派东洋史学家内藤湖南,诗人北原白秋等。这位川口理忠太的长子川口恒藏就与湖南有交游,湖南赞其“精敏强纪,善属诗文”。几枚藏书章引出一段曲折,真是很有意思。不知那三卷书如何从川口手中辗转到中国?书纸间旧日主人勾画历历,朱墨犹新。回头不妨细查川口氏生平,或有所得。因我不熟悉版本,也未在日本旧书网查到此书市价,所以不好判断贵友出价九百元是否合适。而就宇野明霞在江户儒学史的地位而言,此书也颇有意义。
我大概要在滋贺多住几天,下周五就要回北京。方才雨止,窗外有几只萤火虫,清光明灭。稻田蛙声响亮。与故乡风景无异。
枕书
五月廿五日 时近大暑,闷热多雨
最后更新 2017-11-24 17:58:31
发表于 《江海晚报》
散文 创作
学校的生活
嘉庐君:
知道你近来苦于职称诸事。都说做学生轻松,不知工作后的烦恼。我且说几件身边的琐事供你消遣,作用在于宽慰你,“啊,原来大家都在这世上,都有相似的苦境。”
我如今虽离开法学研究科,但和那边的朋友仍交往密切。常和往日一样聚在食堂吃饭。那是一天最轻松愉快的时刻,三五人边吃边谈,会心处相视大笑,甚至挠墙拍桌。月初陪一位日本阿姨在京都玩,她说想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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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的生活
嘉庐君:
知道你近来苦于职称诸事。都说做学生轻松,不知工作后的烦恼。我且说几件身边的琐事供你消遣,作用在于宽慰你,“啊,原来大家都在这世上,都有相似的苦境。”
我如今虽离开法学研究科,但和那边的朋友仍交往密切。常和往日一样聚在食堂吃饭。那是一天最轻松愉快的时刻,三五人边吃边谈,会心处相视大笑,甚至挠墙拍桌。月初陪一位日本阿姨在京都玩,她说想体验一下大学食堂。进门后发现大家谈笑风生,很不可思议:“国立大学气氛跟私立大学真不同!”你知道,日本人在公共场合一贯沉默低调,自觉自省,绝少大声说话。偏偏敝校最讲自由,风气散漫。食堂里高谈阔论的,做作业的,搞社团活动的,互不干扰。门外还有乐团的低年级孩子练习吹号敲锣,水平不高,还特别勤勉。
今天在一位师姐那里听了不少关于她同门的故事。有一位年逾半百的主妇——丈夫在某私立大学已到理事长的地位。她自己也出身名门,年轻时跟丈夫游学英伦,对学术很有追求。孰料论文很不入指导教授法眼,拖到第五年也未能拿到博士学位。本校文科学位难拿,除了自己指导教授点头之外,还需另两位同领域的教授共同批准。到了第六年,这位女士发誓背水一战。自家老师见她这样辛苦,终于同意让她提交论文——按惯例,这等于老师已网开一面。只要另外两位老师不多刁难,就可平安过关。孰料答辩会上另两位老师上来就痛批,从论文标题到结构再到研究方法,体无完肤。女士不幸铩羽。她很执着,痛定思痛,决定奋战第七年。某日在超市偶遇另两位老师中的一位,对方寒暄:“你论文如何了?”她温柔笑道:“我在努力!”老师毫不留情,淡笑曰:“好好加油。如果你拼全力的话,三年毕业还是有希望的。”她惊呆,把这句话咀嚼了无数遍。第二日作出决定:就此断念,好好回家过日子。
众人唏嘘:“那位老师怎么不能通融一点?”
师姐道:“他什么都懂,惟独不懂通融。”
又说,其实也有通融的特例——另一位同门,自小有天才之誉,本科以全校前三名入学,直升研究院。因老师为难,未能顺利拿到学位。自此罹患抑郁症,后来到了无法出门的地步。家人怒,欲告学校。老师们虽都研究法律,却都没有什么兴趣和官司扯上关系,勉强给了学位。
有一位老师,自诩甚高,目中无人,几乎得罪了所有同行。他自己的学说倒可独树一帜,却苦了门下弟子——同行们给了他最严厉的惩罚,凡他的弟子来求职,一律拒绝,因此至今没有一人在高校就职。我有一位朋友,就在这悲剧中。年近不惑,还在研究所做最底层的研究员。昔年同窗多半已升至副教授,渐在学界有一席之地,门生满堂,家庭美满。还好这位朋友很想得开,认为能有一席容身,已属大幸。
可见学校的生活也有难处。回想去年写毕业论文的光景,可谓波折迭起,多番受挫。母亲常说,你就是贪着学校的自在,逃避工作,才继续念书的。这话很不对。道路固殊异,该受的折磨也不少。
说了这么多,希望能逗你一乐。这几天已有夏天的气息,太阳毒辣起来。栀子花打了苞儿,绣球花层层叠叠开着,超市也开始有西瓜卖。今天晚上从角落翻出电风扇,就到了用它的时候。一年又将半,光阴何速。望少烦扰,多宽心,共勉。
枕书
四月初八,芒种前八日
最后更新 2013-01-02 23:03:08
发表于 《江海晚报》京都通信专栏
散文 创作
某某君:
见信好。上周五下了一场大雪,之后天气转暖。这一周多雨,河川水位上涨,柳树隐有绿意,樱树花苞也仿佛萌动了些微。今天是日本高考的二次选拔,学校有许多小孩子。之前的一次选拔是全国范围的统一考试,通过后根据志愿到各自希望去的学校参加考试。每个学院都独立出考卷,针对性很强。昨天在学校书店看到创元社出版的一册新书,本月九日刚发行,《学校制服的文化史:日本近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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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回应)
某某君:
见信好。上周五下了一场大雪,之后天气转暖。这一周多雨,河川水位上涨,柳树隐有绿意,樱树花苞也仿佛萌动了些微。今天是日本高考的二次选拔,学校有许多小孩子。之前的一次选拔是全国范围的统一考试,通过后根据志愿到各自希望去的学校参加考试。每个学院都独立出考卷,针对性很强。昨天在学校书店看到创元社出版的一册新书,本月九日刚发行,《学校制服的文化史:日本近代女学生服装变迁》。作者难波知子生于1980年,御茶水女子大学的博士,老师是比较文化史学者铃木祯宏。这个题目很有意思,是她的毕业论文,铃木老师在博客里多加赞许。书中配图约百幅,选取大量精美旧照片,是一大亮点。
校服在日本可算一项国民文化标志,诸种漫画、影像中的形象深入人心。恐怕你也能一下想起“制服诱惑”之类吧。明治维新之初,陆海军、文官均需着特定洋装制服。兴办学校的同时,对学校制服也有规定。男式即立领、金属扣的黑色制服。这种校服一直沿用至今。女式校服的变更要复杂些,印象中明治、大正时代的女学生多梳高圆髻、着袴。袴有上下两截,江户时代为男式礼服。不过明治初期全面西化时也有一段时间禁止女生着袴。不久又禁止女生着洋装。直到1900年前后,袴装才成为女学生的特定服装。盘发、袴装、黑靴是当时的潮流打扮,风俗画、旧照片中都很常见。就像民国时流行的中袖蓝袄、黑褶裙的学生装一样,开一时之风气。大正时代中期,有女校将水手服定为校服,随后盛行于昭和时代,成为女生校服的定式。
日本学生从幼儿园开始就有校服,下雪的冬天也光着腿,即使是最冷的北海道都不例外。台湾作家张燕淳在《日本四季》里也写过这个,说这是日本人锻炼意志力的方式。不过她和她儿子都受不了。我小时候一到冬天必然一层棉毛裤一层毛裤甚至还有棉裤,哪里能想象光腿出门!小学到高中,女学生们一年四季都穿短裙。有些特别短,是拿到店里改的。很为她们招摇的裙摆担心。虽然电车痴汉屡禁不止,而女生的短裙仍愈来愈短。前年青山裕企推出摄影集《思春期》,为校服少女的局部特写,清澈唯美的画面底下暗流蠢蠢欲动,相当畅销,极受宅男追捧。在豆瓣网也热传过一阵。我倒不想多谈女生校服与男性审美的关联——单就个人趣味而言,长毛衣、衬衫、及膝褶裙、黑袜、皮鞋的女学生打扮,确实清纯可爱。就是大冬天看到她们冻得发紫的膝盖还是觉得不妥。虽然日本供暖系统完备,商店也有暖宝宝、毛线短裤等品类繁多的防寒用品,但也难抵室外低温。有意思的是,女学生们往往注重上半身的保暖,围巾、手套裹得很严实。而大腿到小腿一截必须露出来。
大学里没有校服,但会有校服派对——大家把高中时代的校服穿出来。据说日本学生选择中学时,这间学校的制服是否中意也是一项重要的判断标准。
近年国内关于校服改革的呼声不小,有学校引入洋装式样,有人提议推广民国校服,甚至有人索性说穿汉服元素的校服。民国校服尚有本可源,譬如亲见香港一些女校的月白旗袍校服,配深蓝开衫,娴静可人。所谓汉服元素,根本说不清。关于汉服的定义都没有确凿的说法。我在学校居然也见过日常穿和服的女生、穿袴装的男生,恍惚以为是明治大正的光景。而这到底只是特立独行的个案。至于国内校服改革,恐怕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想起我从小到大穿过的校服,都是国内最常见的运动服式样,左不过白、蓝、绿几色。却也没有特别的反感。高中时穿校服,别人一眼瞧出是哪个学校的,会赞叹几句学校好。无疑也增添了我微妙的集体认同感。加之我对发育期身体的变化十分厌恶、无措,宽大的校服完全掩盖性别差异,给我不少安全感。因而高中时虽然只要求周一集体穿校服,我却宁愿天天都穿。小学时夏天也有裙装校服,白衬衫配深蓝背带裙。我很喜欢,暑假穿到北京去玩。酷暑天,坚持不肯换。如今相册里还能看到当年那个两根辫子、蓝布长裙、满头大汗、立在宫墙下的我呢。
枕书
农历二月初四
(好像变了个调子,挺要不得的。。)
最后更新 2012-03-30 19:2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