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瑟伯:我们不得不推的那辆车

小说 译作
孙仲旭 发表于:
《白日做梦有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2年
詹姆斯•瑟伯 著 孙仲旭 译 很多写自传的人——包括林肯•斯蒂芬斯和格特鲁德•艾瑟顿——描述了他们家经历过的地震。我没法这样做,因为我们家从未经历过地震,不过在哥伦布市,我们经历过跟地震特别像的一些事。我特别记得我们家那辆里奥牌老汽车带来的麻烦事,那辆车除非推很远一段路之后突然合上离合器,否则就发动不起来。之前我们能用曲柄轻松地把它发动开,但是那辆车用了太久,现在非得先推车,然后合上离合器才能发动起来。当然,这样做需要不止一个人,有时候得多达五六个人,全看道路的等级以及脚下的状况。那辆车的非同一般之处,在于离合器和刹车是同一个踏板,于是很容易在车发动后,又让它熄了火,结果还得再推一次。 我爸爸会为因为推车而胃不舒服,经常没法去上班。他从来不喜欢那辆车,甚至在它还新的时候也是,他就像二十年乃至更久以前的我,对所有汽车都不了解,不放心。我上的那所学校的学生经常能认出路过的每一款汽车:“托马斯飞人”,“打火石哥伦布”,“史蒂文斯•杜里埃”,“漫步者”,“温顿”,“白汽船”等等,我从来做不到。我真正感兴趣的唯一一辆车,是我们所称的“做好准备的人”在市里到处开的那辆车,是一辆大型的“红魔”牌,车背开门。“做好准备的人”是位不修边幅的老先生,长得瘦,眼神狂野,声音低沉,经常拿着扩音器对着人们喊,要他们为世界末日做好准备。“做好准备!做好准备!”他让人吓一跳的劝告会在最出乎意料的时候、最令人吃惊的场合,像夏日惊雷般响起。我记得曼特尔剧团在殖民地剧院上演《李尔王》时,在埃德加的尖叫、李尔王的咆哮和弄人的吵嚷之外,又加上了“做好准备的人”大喊大叫的声音,他从楼座某处站起来也开了口。剧院里一片漆黑,舞台之外电闪雷鸣。我和我爸爸在场,我们都忘不了那一幕,大致是这样: 埃德伽:汤姆冷着呢。啊,哆啼哆啼哆啼。愿旋风不吹你,星星不把毒箭射你……恶魔害得好苦! (一声雷鸣) 李尔王:什么!他的女儿害得他变成这个样子吗?—— “做好准备的人”:做好准备!做好准备! 埃德加:“小雄鸡坐在高墩上,”呵罗,呵罗,罗,罗! (一道闪电) “做好准备的人”:世界末日快到了! 弄人:这一个寒冷的夜晚将要使我们大家变成傻瓜和疯子! 埃德伽:当心恶魔,孝敬你的爹娘—— “做好准备的人”:做好准—备! 埃德伽:汤姆冷着呢! “做好准备的人”:世—界末日快到了!…… 他们最后找到他把他赶了出去,他还在大嚷大叫。当年在我们的剧院里,有过几次这种场面。 不过还是说回那辆汽车吧。我最快乐的记忆,是我们这辆车开了八年后,我哥哥罗伊从餐具间拿了好多东西,用一块方形帆布兜着,晃晃悠悠地吊在底盘下面,还绑了根绳子,一扯绳子,帆布就会兜不住,那些铁啊锡啊的东西就会噼里啪啦掉到地上。罗伊的这个小计谋是想吓吓我爸爸,我爸爸总是怀疑那辆车会爆炸。那个计谋很完美地实现了,是在25年前,可是它属于我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几件事情之一,能让我觉得如果可以,愿意再活一次——现在我想我是做不到了。罗伊扯那根绳子,是在一个怡人的下午,三四点钟左右,在靠近第十八大街的布莱登路上,之前我爸爸取下帽子,闭上眼睛,正在享受凉爽的微风。那些东西噼里啪啦掉到沥青路上,效果极佳:刀子、叉子、开罐头器、做馅饼的平底锅、锅盖、饼干刀、长柄勺、打蛋器一古脑漂亮地掉下去,哗啦一下,声音持久而喧闹。“停车!”我爸爸喊道,“没法停,”罗伊说,“发动机掉了。”“天哪!”我爸爸说,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要么说他知道那句话听上去可能意味着什么。 当然,那件事到头来并不乐呵,因为最后我们得开车回去把那些东西拣起来,就算是我爸爸,也知道汽车机件跟餐具室里的东西不一样。但是我妈妈区分不了,我外婆也不能。例如,我妈妈觉得——要么说是知道——开车没油危险,会烧坏阀门什么的。“我看你们胆敢没油开来开去!”我们出发时,她会跟我们说。对她来说,汽车、油和水差不多都是一样,这一事实,让她眼里的生活既让人感到迷惑,又危险。然而她最害怕的,是那架胜利牌留声机——在《约瑟芬乘着我的飞行器来》流行时,我们家有一台很早期型号的。她觉得那台留声机有可能爆炸,给她解释过听留声机既不用汽油,也不用电,却没能让她放心,而是让她害怕起来,她只会觉得那台留声机是用某种新奇和未经测试的机械驱动,很可能爆炸,让我们都成为两眼发直的爱迪生的危险试验的牺牲品和烈士。相对而言,她跟电话机相处得还好,当然除了有暴风雨时,那种时候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她总是把话筒摘下来吊在那儿。她天生有那些混乱而毫无根据的担心,因为她自己的妈妈在晚年时害怕得要命,怀疑电在家里滴得到处都是,却看不见。她声称开关开着的话,电就会从空插座漏出来。她会到处去把灯泡拧进去,如果亮了,会提心吊胆地马上去把墙上的开关关掉,然后继续听电台上的皮尔森节目和人人节目,感到心满意足,因为她避免了一次不仅会花很多钱,而且危险的漏电。怎样都没法把这件事跟她解释清楚。 我们那辆可怜的里奥牌汽车最终下场很惨。我们把它停在有轨电车经过的一条街道上,离路沿太远。当时是深夜时分,街上暗。开过来的第一辆有轨电车躲不开,把那辆疲惫的老汽车顶了起来,就像一条猎犬可能会咬住一只兔子那样,无情地撞上,不时松开一下,一秒钟后又把它抓紧。轮胎卜卜嘶嘶响,挡泥板哧哧啦啦响,方向盘像鬼魂一样飞起来,悲哀地一声啸叫,消失在富兰克林大街方向,螺丝钉之类的零件像轮转烟火的火星一样乱迸。那真是一番奇观,不过当然让大家也看得伤心(除了有轨电车的司机,他生气了)。我觉得我们有几位垮了,哭了起来。肯定是因为有人哭了,才让爷爷闹得很厉害。他脑子里的时间全弄混了,汽车什么的,他从来不记得看到过。大家说话、激动和哭泣,显然让他得出结论是有人死了,他不肯放弃这个错觉。我们努了很大力想分散他的注意力,这样过了快一个星期后,他事实上还坚持认为继续推迟葬礼是全家的罪过和耻辱。“没有人死!那辆汽车给撞碎了!”我爸爸在第十三次给老人家解释情况时这样喊道。“他喝醉了吗?”爷爷严肃地问。“谁喝醉了?”我爸爸问。“泽纳斯。”爷爷说。他现在给尸体都安上名字了,是他的弟弟泽纳斯。事实上,泽纳斯早就死了,但不是因为醉酒驾车。泽纳斯死于一八六六年,他是个很有诗人气质的敏感的小伙子,内战爆发时二十一岁,他去了南美。如他写信回来所说,“只是一直等到打完仗”。战争结束了,他回来后,得了让栗子树病死的同一种病,去世了。当时只得请一位给树治病的医生来往他身上喷药,这是历史上唯一这种病例,我们全家人都感受深刻:全美国再没有别的人得过这种病。我们中间有人觉得泽纳西的命运,可以说具有诗意,理当如此。 这么说吧,现在既然爷爷知道谁死了,再跟他住在同一个家里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就越来越难办。他会大发雷霆,威胁说除非马上举办葬礼,否则他要写信给卫生委员会。我们意识到得想点办法才行。最后,我们说服爸爸的一位朋友乔治•马丁打扮成一八六几年时人们的样子,穿上当时的衣服,冒充是泽纳斯叔公,为的是让爷爷放心。那个冒名顶替的人留着连鬓胡,戴着海狸皮做的高帽子,看着不错,让人印象深刻,跟我们家相册上一张银版摄影照片上的泽纳斯不无相似之处。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夜里:晚餐过后,这位泽纳斯走进客厅,爷爷当时正跺着脚走来走去,他个子高,长着鹰钩鼻子,嘴里骂骂咧咧。那位刚进来的人伸出两只手。“克莱姆!”他大声对爷爷说。爷爷慢慢转过身,看着那位不速之客哼了一声。“你是谁?”他问,声音低沉而有力。“我是泽纳斯!”马丁大声说,“你的弟弟泽纳斯,身体好好的,健康着呢!”“泽纳斯个屁!”爷爷说,“泽纳斯六六年就死于栗子树病。” 爷爷会有这种突如其来而且是思维特别健全的时候,通常比他在其他时候更让人下不来台。那天夜里他去睡觉前,明白了是那辆老汽车给撞了个稀巴烂,是汽车被毁让家里乱了一下子。“车给撞得七零八散,爸。”我妈妈跟他说,形象地描述了那场事故。“我就知道会,”爷爷恼火地说,“我一直要你们去买辆波普—托莱多牌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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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2-10-29 09: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