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占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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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乐天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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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占的房子 ——约旦河西岸记行之六 云也退 27岁的乌里是西岸的一名导游,中等个子,金黄的山羊胡须。在伯利恒的第二天,达尼埃尔领我同他会合。我问他有东欧哪个国家的血统。“德国,”他说,“我父亲姓舒尔曼,到了以色列后,他认为自己姓氏太德国了,很羞愧,就改了个姓氏叫奥须里。我不喜欢,我还姓舒尔曼。” 乌里认为这没什么可惭愧的,以色列本来就是个移民国家,你对国家的认同不必表现在给自己取一个有明显犹太特征的姓氏上(这让那些叫“×红旗”、“×中华”的中国人情何以堪)。西岸导游是个特殊的职业,只有拥有以色列国籍的人才能担任,还得经过严格的审核与特批。活跃在伯利恒的西岸导游只有二三十人,一般都是些自由派,因为他们要解释西岸现状的来由,必然要提到1400年的伊斯兰史,提到上世纪巴勒斯坦原住民与犹太定居者之间致命的冲突。世俗犹太人乌里显然是自由主义者,普世价值与人权的信奉者,希望给不明真相者提供一种尽量客观的历史叙事,但我又想,以色列允许他这样的人在西岸活动、宣讲,是不是也能说明这个政府的某些品质。 “我有个发现,”我同乌里开起玩笑,“以色列旅游指南里,如有写到‘建议在街巷里散步,与当地人聊聊天’,那就意味着这个地方的风景乏善可陈了。” “嗯,”乌里说,“而且旅游指南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建议’。” 乌里是达尼埃尔的好友,今天他特地抽了一个半小时出来陪我们。他说,以色列不适合旅游,因为在绝大多数地方,你都没法把政治和宗教从旅游的纯娱乐性中分离出去:“我的一些同行基本上就是个政治导游或宗教导游了,他带你到一幢房子面前,告诉你这里一百年前发生了什么,八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五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十年前又发生了什么,这些事情无非是今天等你晕头转向,失去反抗能力了:OK,my friend,来张照片吧。” “这听起来更像是历史导游啊。” “这里的任何历史都是政治和宗教的历史。” 达尼埃尔插了句话:“也可以说是政治阴谋史和宗教阴谋史。” 我们前往拉结之墓。小小一个伯利恒聚集了好几类居民:在圣诞大教堂周围住着不少基督徒,向这些基督徒和游客兜售货品的大多是巴勒斯坦人,毗邻教堂的集市有着阿拉伯居民区典型的拥挤嘈杂,而位于北面一公里外郊区的拉结之墓却又是犹太人的圣地。根据传说,犹太先祖亚伯拉罕夫妇、以撒夫妇、雅各同其第一任妻子利亚都葬在希伯伦,故在那里有个“我父之穴”,而雅各的第二任妻子拉结则葬在了此地,按《旧约》记载是死于难产。拉结本是雅各选中的伴侣,然而他的岳父拉班却欺骗了雅各,在让他服侍了七年之后,将长女利亚送去与他圆房。雅各无奈,只得再干七年,才娶到拉结。有意思的是,雅各自己也是靠欺骗才从兄长以扫手中夺取长子名分的。《旧约》实在是一潭深不可测的水,而遵信《旧约》的犹太人,其个体心智在一生中的成熟期早于其他民族,也绝不是偶然。 同希伯伦的居民不同,伯利恒的人看起来不那么焦躁不安。这里的巴勒斯坦女人脸上更有神采,我看到许多碎花头巾和漆黑美目的阿拉伯标配,三五成群,袅袅婷婷地走过布艺铺子挂满五彩旗幡的天棚;老太太将鲜花和葡萄摆在面前,坐在地上像一尊穿裙子的大佛,面对询价缓慢地伸出手指;阿拉伯老汉把茶煮得浓烟滚滚,他的茶摊经常被过路的人磕碰,倒也不恼。伯利恒建在起伏的山坡上,你刚刚还在几层拥挤歪斜的小楼之间打转,一个转眼就抵达了一面坡的边缘,能看到一公里外另一个山头上铺着的一层粉白色的房子,西岸荒凉的泥土砾石包围着它们,稀薄的墨绿色在房屋之间这里点一笔,那里画一道。 这里相对的和谐氛围同基督教有关吗?我指着两个阿拉伯人模样、穿着却质朴随意的男人问乌里:“他们是阿拉伯基督徒吗?” “我觉得不是,基督徒在2000年之后就跑了很多了。” 政治藏在地表之下的浅水层里,随便在哪里打个眼就冒了出来。2000年是第二次“因提法达”的爆发时刻,这次的程度比1987年的第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巴勒斯坦人和犹太人的冲突,殃及了西岸的其他人群,基督徒纷纷逃到别处。前往拉结之墓途中,路边到处都是破旧的房子,有的像一只模样可笑的碉堡,有的像难民营,有的像一间公共厕所,当我们经过一幢形象规整、甚至有些气派的大宅时,我和达尼埃尔都侧目过去,那宅子甚至还有院墙,还罕见地栽了一些树木。 “这里过去就是个基督教组织,人搬空之后,现在住着个巴勒斯坦人。你看他的房子多好,因为他是犹太人的线人,他要不定期地汇报这里的信息过去。” 乌里的车停了一下,就又往前开了。他说,西岸地区最盛行的故事不是巴勒斯坦人怎样对抗犹太人,而是他们怎样揪出并处置自己的“内奸”。“内奸做到他这个程度,基本上除了西岸就没人能动得了他了。你要是能访问到他,”他对我说,“整个以色列都会记住你的名字。” 大宅飞速远去,很快,隔离墙出现了——我们又回到了以色列本土和西岸交界的地方,拉结之墓曾经兀立于旷野之上,曾经对犹太人、穆斯林和基督徒敞开,因为亚伯拉罕是三教共同的祖先,现在,它被这些墙拦挡在了中间,且只有犹太人可以进去。在那里活动的都是些极端正统派犹太教徒,他们在9月初的暑气中头戴“斯博迪克”(一种价格昂贵的棕色毛皮帽),身着长及脚踝的黑色袍子,沿着墙行走、说话,永远心事重重的样子。还有四五个游客模样的人,和我们一样站得老远好奇地张望:在以色列,那些只有一部分人能进另一部分人不能进的地方都是景点。 “看这,”乌里指向一所毫不起眼的房子,两层楼,虽然破旧,不过同那个豪宅一样,一眼看去不像有人在里头。“这也是伯利恒基督徒的房子,十几年前,基督徒撤走时犹太人买下了它,他们认为,拉结之墓周围的地方都应该是自己的,所以,他们要抓住所有能抓住的机会。” 希伯伦设有犹太定居点,而伯利恒没有,然而,右翼犹太教徒仍然有办法蚕食巴勒斯坦人的土地,他们坚信这些土地都属于《旧约》里所说的“应许之地”,他们组成了各种团体,尽可能以合法交易的方式收购西岸的那些不动产——那些在我眼里荒芜、贫瘠、价值很低的土地。但这种交易怎么可能是合法的呢?隔离墙东边的经济状况与西边相去甚远,拥有强大资金后盾的右翼犹太教徒,有的是办法找到急需一笔大钱的巴勒斯坦房产主,他们以公司的名义出面,向个体买下土地或房屋,而巴勒斯坦人将产业出售后,还要担心交易细节会不会遭到泄露,给自己招来不测。 巴勒斯坦人完全没有办法应付这种局面,所能做的就是抓抓内奸而已。乌里说,这一带的房子,每个月都可能发生产权变动,但这些变化是无法从表面上看出来的。当巴勒斯坦人发现,某个熟悉的邻居突然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屋子里开始传出了与过去不同的响动,或者推土机直接开上门来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没有办法,只能紧闭门窗,伸出双手,默然祈祷。 伯利恒的郊外,土石漫漫,荒草丛生。在逶迤的混凝土隔离墙下,我想起了阿根廷作家胡里奥•科塔萨尔的一个短篇小说,叫做《被占的房子》,说的是一对兄妹住在一所大宅里,一日,听见半边屋子有动静,两人想也没想就撤到另半边,把门锁好,过了不知多少日子,这半边也“被占”了,两人相依逃了出来,最后带着一点不舍之情把门锁好,把钥匙扔进阴沟。巴勒斯坦人至少知道是谁在占他们的屋子,但结果是一样的。谎言虽可怖,只能短暂地逞威,那些放任周知、根本无意自我掩饰的事实,才真正耗干了人的耐心与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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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3-10-21 09:0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