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张曼玉(上)

作者:
比目鱼
作品:
你好,张曼玉 (小说 创作) 第1章 共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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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以笔名“石盛”发表于《青年文学》2006年第12期(上半月版)
1. 老式唱机 当警察赶到的时候屋子里回荡着古典音乐,老式唱机上的唱片舒缓地转动着,地上的血在静静地流淌,慢慢向房门的方向流去。警察推门进屋时几乎一脚踏进一片鲜红的液体。 2.左岸 巴黎是一座浪漫的城市,我在这里却感觉头疼。 2004年秋天的一段时间我独自一人隐居在巴黎左岸拉丁区的一间古老的公寓里创作一部有关巴黎的电影剧本。已经多年不曾写作的我面对电脑往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几年后的今天当我坐在这里杜撰这篇小说的时候,当时那种无助的感觉依然历历在目。 我并不放弃,即使写不出字来我也端坐在电脑面前,双手放在键盘上,眼睛凝视着空空的显示器屏幕,时刻等待灵感的来临。 灵感没有来临,肚子里却开始感到饥饿。时间已经是中午,巴黎人早已聚集在餐桌旁面对一杯红酒开始漫不经心的午餐了。我沿着散发着腐烂木头气息的狭窄的楼梯从五楼走到一楼,穿过黑乎乎的走道,推开厚重的木门,视野就会突然明亮起来,空气清新、透明,秋天的阳光正照射着眼前这条叫作Rue Galande的街道。 出门向左,经过一家客人寥寥无几的日本餐馆,过马路就是一条两旁遍布小餐馆和酒馆的石子路小街。这条小街是巴黎左岸居民经常光顾的食街,我夹在本地人和游客中沿街往前,来到一家出售希腊食物的小馆子里,花几个欧元买一个夹着烤鸡肉的三明治和一杯可乐,然后走到不远处“莎士比亚书店”前面的小街心花园,坐在石阶上一边吃午餐一边看着街上的巴黎人以及河对面巴黎圣母院的侧影。 吃过午餐,我就会回到我的小公寓里继续写作。这座公寓楼是一座十八世纪的建筑,房间狭小阴暗,只有几件最基本的家具,屋子里总是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古旧腐朽的气息 一个没有任何收获的下午很快过去,夜色开始笼罩拉丁区,这时我又会感到饥饿,于是就下楼去吃晚饭。 楼下街对面就有一家中国餐馆,饭菜味道一般,价钱也不便宜,但在巴黎能吃到中国菜并不容易,所以只好将就了。 “您是中国人?”服务生端上来我点的牛肉面时用中文问我。 “是啊。” “从哪儿来?” “洛杉矶。” 晚饭后回到寓所,我会花一两个小时上网,然后继续试图写作。睡觉前我总是感觉到强烈的头痛,为了放松我在睡前会听一会儿音乐。我拉开柜橱的一个抽屉,从一叠有些破旧的唱片中随意抽出一张放到房间角落里的一架老式唱机上,屋子里就开始回荡起一段我叫不出名字的古典音乐。 3.暴力和女人 比起写电影剧本,我更加喜欢写小说。对我来说写小说是一件更自由的事,我可以完全信马由缰,就像写眼下这篇小说一样,当我写下刚才的开头,我其实并不知道下面的故事如何发展,有什么人物将会出现,最后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我还喜欢在小说中直接和读者对话。我知道这篇小说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什么特别精彩之处,如果我继续这种没有什么故事发生的叙述,读者很可能放弃对这篇小说的阅读,因此我觉得有必要在此处提醒读者:下面的故事会更精彩一些,至少我会往这方面努力。 下面的故事将会涉及暴力和女人,也会涉及到一个叫作纽约的城市。 4.纽约也会哭泣 这是发生在一个被人们称为“大苹果”的城市的故事,这个城市的真实名字叫纽约,位于美国东北部。编撰这个故事的人试图把这个故事定位成一个凄惨的令人流泪的充满暴力的爱情故事。 在故事发生的年代纽约的黑帮和警察一样有势力,这种情况在某些不良街区尤其显得突出。故事就发生在这样一个街区,这里破烂不堪,垃圾遍地,打劫和凶杀事件有如家常便饭一样频繁。 有一个小女孩,从小在这里长大,母亲生下她后在一次抢劫中被黑帮杀死了,父亲是个粗暴的酒鬼,从小对这个小女孩百般虐待。 有一个小男孩,也在这里长大,他的境遇稍微好一些,他的家庭在当地黑帮圈子里小有势力。这个男孩虽然没有太多挨打受饿的经历,但在很小的时候偶然目睹了一场血腥的杀人事件,过度的惊吓使这个男孩从小形成了自闭、神经质的性格,他对自己的家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恐惧感。 一次偶然的机会使小男孩和小女孩成为了朋友,他们在一起玩儿,彼此无话不谈。通过谈话他们得知对方也和自己一样对这个地方、对自己的家庭充满恐惧,于是他们决定一起逃出纽约,远走他乡。 一天小男孩偷听父亲和另一个黑帮成员的对话,得知在感恩节夜里会有一辆黑帮的运货卡车开往芝加哥。他把这件事告诉小女孩,约好两人在感恩节夜里一起藏在卡车车厢的货物中逃出纽约。 感恩节到了,天上下起了雪。当天夜里小女孩等喝醉酒的父亲睡去后偷偷溜出家门,来到卡车停靠的地方,她按小男孩教她的办法爬上卡车,混入货物中,等待小男孩的到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小男孩并没有出现。正当小女孩焦急地等待的时候,她听到了引擎发动的声音。卡车在黑黝黝的夜色中离开纽约,沿着寒冷的飘着雪花的州际公路向芝加哥驶去。 5.好莱坞 在提及好莱坞之前我需要作一个坦白,那就是本文的第一节是后来加上去的,也就是说这篇小说最原始的开头是现在的第二节。添加这个简短的第一节的动机很简单:为了吸引读者。我相信一个描写死亡现场的开头比起一个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的有关作家生活的开头更能吸引读者,所以我在写了几千字之后决定加一个开头,一个带有一些悬念的开头。另外我还想坦白的是我在写开头这个场景的时候还没有想好具体的故事,我只是想好了一个场面,这自然为这篇小说的创作过程增加了一定的难度。不过请放心,问题会解决的。下面言归正传。 我在六年前写过一个电影剧本,是用不太纯熟的英文写的,名字叫作《纽约也会哭泣》。当时我从中国去美国已经两年,住在洛杉矶,正在一所大学读研究生。我当时心血来潮编了一个剧本,起了一个煽情的名字叫《纽约也会哭泣》,写完后投给好莱坞的某个电影公司,但从此再没有回音。 六年之后,我已经开始从事电脑工作,在洛杉矶一家互联网公司作软件工程师。上个月的一天我收到一封电子邮件,告知那家电影公司对我的剧本《纽约也会哭泣》发生兴趣,问我能否去面谈。 一个月后,我辞掉了互联网公司的工作,只身从美国飞到巴黎,我的任务是修改《纽约也会哭泣》,把故事背景搬到法国巴黎,名字改为《巴黎也会哭泣》。 6.在巴黎迷路 来到巴黎后的第七天,我发现自已进入了一种近乎绝望的状态。 一个星期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我的写作计划颗粒无收。虽然房租由好莱坞方面支付,但浪费的时间无法挽回,最主要的是我对自己的创作能力发生了怀疑,六年没有写东西,难道我的写作能力已经枯竭了吗? “Fuck!”这是我最近以来常常自言自语的一个词。 当我发现自己有可能面临精神崩溃的时候,我决定暂时停止创作,出去走走散散心。 现在我走在巴黎的街上,时间是下午四点钟左右,温暖的阳光给城市里古老的建筑物撒上一层柔和的红光,路上的车辆和路边的行人都显得有条不紊,优雅而闲淡,我无法想象我的黑帮故事如何在这座城市发生。 我决定放弃大街,走进一条不知名的小巷,我希望自己在这个古老的城市迷路,然后和一些能够重新激发我创作灵感的东西不期而遇。 然而迷路并没有把我带到任何神秘的地方。我发现自己总是在同一个街区附近一遍一遍地打转,当我试图离开这里,走进一条陌生的小巷之后,我会在二十分钟后从另一条陌生的小巷回到同一个地方。 当我第四次来到同一个咖啡馆面前的时候,我决定停下来。我相信这是一个征兆,在这里也许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事实上此时我和这个故事将要出场的另一个人物只有几米之遥。 我觉得有必要描述一下这个咖啡馆。我不知道它在巴黎的具体位置,也没有记住它的名字,我只记得它左面有一个很小的教堂,右边是一个居民小区,时常有下班后回家的人经过这里。咖啡馆门口摆了不少桌椅,很多顾客坐在那里,面朝大街,一边饮酒一边观赏路人和街景。 我选了门口一张空着的桌子坐了下来,这时我注意到旁边座位上的一个中年男子,这人看上去也是个中国人,我决定跟他聊聊天。 “您是中国人?”我用中文问我的邻座。 “是啊。”那个人礼貌地对我微笑了一下。此人看上去不到四十岁,高个子,大骨架,皮肤黝黑,穿一套合身的西装,没有打领带,像个商人。 咖啡馆对面来了两个背着乐器的男孩,十八九岁的样子,两人隔着一条窄窄的小路面向咖啡馆开始演奏,一个吹萨克斯管,一个拉手风琴。这两个小孩大概都是初学者,水平很差,曲子很不连贯,出错以后两个人脸上都露出一些尴尬的表情。 当服务生给我端上来我点的一杯红酒的时候,两个男孩已经演奏完毕,手里托着一个帽子走到街对面咖啡馆面前向客人要钱。两个人一路顺着门前的座位走过来,几乎没有人给钱,有个秃顶的法国汉子面带怒气地用法文嘟囔了一段话,两个小孩表情更加尴尬。 两人走到我面前,我低下头看手上的酒杯,他们没有停留,走到我旁边的那个中年人前面。中年人从钱夹中掏出一张钞票放入小孩托着的帽子里,我用余光瞄了一眼,是一张一百欧元的票子。 “您是来法国旅游?”我继续跟旁边的中年人搭话。 “对,”那人把身体往我这边转了转: “您呢?” “噢,我啊,我是个电影编剧,来巴黎改个剧本。” “是吗?”中年人终于对我发生了一些兴趣,“那您对国内的电影圈应该很熟啦。” “不熟,”我说,“我给好莱坞写剧本。”我感觉自己说这句话时有些底气不足。 “好莱坞大片?什么故事?” 7.纽约也会哭泣(续) 二十年过去了。 纽约警察署新来了一个女警官麦琪,这位美丽的女警官是从芝加哥警察局调来的,由于她在芝加哥的出色表现,上级决定调她来纽约协助打击当地的黑帮势力。麦琪工作努力,和同事关系良好,但对自己的身世却讳莫如深,大家只知道她曾是一个被遗弃的小孩,由芝加哥的一对好心的老夫妇收养长大。 上级交给麦琪一个任务:打入当地黑帮内幕以获取有关黑帮幕后恶势力的情报。按照上级的安排,麦琪需要伪装成一个女流氓以获取黑帮头目托尼的青睐,并成为托尼的情妇。 麦琪装扮成一个歌女,在黑帮出没的酒吧唱歌。黑帮头目托尼经常坐在酒吧的角落里听歌,托尼是个外表英俊但气质忧郁的青年,他生长在黑帮家庭,几年前接任父亲成为当地黑帮的一个头头。按照最初的设计,麦琪以放荡不羁的方式对托尼多次进行挑逗,但她失望地发现托尼对自己好像并不感兴趣。 有一天另一个黑帮团伙的一群人来到酒吧,酒醉后对麦琪进行骚扰,托尼挺身保护麦琪,与那伙人大打出手。麦琪在骚乱中昏了过去,醒来后发现躺在托尼的寓所。 麦琪在托尼家里养伤,已无力作戏,但她本身清纯的一面反而吸引了托尼的注意。麦琪发现托尼是个内心充满矛盾的本质善良的人,也渐渐对他产生了好感。 当时黑帮内部正存在激烈的矛盾,托尼的手下正在密谋陷害托尼,以夺取黑帮老大的位置。他们企图杀掉托尼,托尼处于被动局面,不得不携麦琪抵抗、逃亡(注:此处有若干枪战、追车、爆炸等场面)。 在一次雪夜追杀中二人几乎无路可逃,托尼带着麦琪跳上一辆卡车,教她如何躲藏在货物当中。卡车在大雪中开动了,熟悉的场面唤起了麦琪对童年的回忆,她想起小时候孤单一人躲在卡车上离开纽约的场面。麦琪对托尼的身份也产生了疑问,她开始对托尼提及一些童年的场景,发现托尼显然就是当年自己童年的玩伴。麦琪陷入沉默,内心极其矛盾。 二人终于被黑帮再次发现,于是枪战再次发生,警方也闻讯赶到,三方互相开火,托尼开枪打死了麦琪在警察署的上司,麦琪举枪对准托尼:“我是警察,放下枪。”托尼感到自己受到欺骗,极力反抗,把麦琪逼到墙角,准备开枪杀死麦琪。“感恩节那天夜里你为什么没有来?”麦琪面对枪口平静地问托尼。托尼终于回忆起二十年前的往事,同时意识到眼前的麦琪就是自己儿时的玩伴,他持枪的手垂了下来。 托尼对麦琪低声地说:“那天夜里我其实去了你家找你,在窗外我看到了桌子上你妈妈的遗照。你告诉过我你母亲是在一次抢劫中被黑帮杀死的,而我恰恰目睹了那个事件,杀死你母亲的正是我的父亲...” 这时枪声响起,托尼被黑帮击中,倒在血泊当中。“...所以我没有勇气再见到你。”这是托尼死前的最后一句话。 枪战结束,警方战胜了黑帮,麦琪独自站在雪花中,凝视眼前夜色中荒凉的州际公路,久久无言。 8.悉德·菲尔德 悉德·菲尔德 (Syd Field),美国著名编剧、制片人,最畅销的编剧著作作家,他的著作《电影剧本写作基础》,自1982年首版以来已被译成十六种语言,在世界250多所大学用做教材,他曾在全球许多国家任教,现在是好莱坞公司的剧本审稿人以及编剧顾问。 当我在巴黎的剧本创作停滞不前时,我读到了悉德·菲尔德的《电影剧本写作基础》这本书。我是在离我寓所不远的“莎士比亚书店”找到这本书的英文版的。在此之前我从未系统地阅读过剧本创作方面的书籍,所以在拿到这本好莱坞剧本写作的经典教材后,我一夜读完了全书。 在《电影剧本写作基础》第六章《结尾和开端》中,悉德·菲尔德反复强调了一点:想好结尾! “很多人不相信动笔写剧本之前需要想好结尾。我听到无数次这方面的争论和探讨,有人说:‘我的人物将决定自己的结尾。’有人说:‘结尾将从故事中自然产生。’还有人说:‘我快写到结尾的时候就会想好结尾了。’ “扯淡!” 悉德·菲尔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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