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士

小说 创作
阿乙 发表于:
2010春季号《今天》
  在回到家前,我挤在一辆破旧的中巴车里,被迫侧身看着一个脸色蜡黄的农民,他的目光则落在车壁的癫痫广告上,我们都很无聊,都把这当成必须忍受的生活的一部分,只有售票员眼里不时露出老鼠那样的惊喜来。她又一次将头伸出窗外喊“快点快点别让交警看到”时,群情激愤,可是车门一拉开,大家却住了嘴,因为缓缓上来的是个难得的美人。   美人看了眼便退下去,售票员忙捉住说:“有啊,有座位。”   “哪儿呢?”美人用着普通话说,售票员便把脸色蜡黄的农民轰到一边。美人拿餐巾纸擦了擦坐上去,这使我愉悦不少,因为我虽还是侧着身子,却能独享她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子、清亮的眼波以及埋藏在脖颈之下的绿色静脉。她坐在那里,有有无无地看着前方,似乎有些忧伤,后来当我看见一枚袋子,我也忧伤起来,袋子上写着meters/bonwe,袋口伸出一棵粗长的葱,正是这棵家居的葱出卖了她,使她与《孔雀》里委屈的姐姐以及傍晚还要喂猪食的公主无异,毕竟是在这小县城啊。   这时她要是哀望我一眼,我想必要被那叫“美与怜悯”的东西击中了,可是这时是售票员过来收钱。售票员是作为陪衬人出现的,有着飞扬的眉毛、扁塌的鼻子、可怖的皱纹以及男人一样的一层浅胡须。她看着美人拿出20元,拿指尖舔舌尖点出13元零钱欲找给对方,又出于职业上的稳妥,她先将20元举起来看,然后说:“换一张吧。”   “这是你们卖票的找给我的。”美人大声说。一车人忙看过来,先看美人,又看售票员,售票员亲热地说:“妹啊,我告诉你,碰到这种情况你当时就应该找她们,她们这种人我还不知道?”接着她将头偏向大家,“现在就是10元也有假的,可要当心。”   美人咕哝着翻出钱包,挑出一张5元,两张1元,总计7元,丢给售票员,然后像此前一样忧伤地看着前方。我愣了一会儿,想自己终于是回到县城了。接下来,是我作为外地的一件大衣、一条裤子、一双皮鞋或者一只皮包下车,火眼金睛的人们以此评断出我的实际价值。有一年,我是作为一个外地女子挽着的男人回来,我知道自己并不爱她,但在落地的那刻,我对她柔情万丈,我羞涩地出卖她的身份:大城市的,研究生,比我小六七岁。但是这样的好事今年没摊上,今年让人拿不出手,因此我得一下车就钻进家里,闭门不出,否则人们就要盘问我买房、买车、发财了没有,就要扶着肩膀教育我,老弟啊,三十好几了。   我就这么闭门不出,倒是我的父母觉得少了人情,要我出门,我便潦草地到街上走走,好似是为了完成一项任务。好似春节回家也是为了完成一项任务,一回来,任务就完成了,因此我早早买好返程票,坐等离别。这样熬到正月初三,我做了白日梦,梦里有个面目不清的同学使劲打电话,打通了说,你要得啊回来都不见我们,你真不见也可以我拿刀杀了你,我窝囊地去见,却发现路越走越荒,天越走越黑,我给走没了。醒来后没几分钟,家里电话真响了,我走过去,想我得告诉对方我父亲不在,我母亲不在,或者我弟弟不在,因此我问,“你找谁啊?”   “我找你。”来者的声音清晰而坚决。   “你是?”   话筒传来遗憾的叹息,接着他天真地说:“你猜,你猜。”我当即说:“不知道。”那头便传来全然的失望,像是挨了一鞭子,他哀丧地说:“我啊,吉祥。”   “哪个吉祥?”   “范吉祥。”   这样我就想起他应该是高中隔壁班再过去一个隔壁班,是一届的,能想起还是因他有桩考上本科却不读的事。我想纵使是路上遇见也顶多点个头,如今怎么这般寻来?他说:“我有好多心事等着要和你说,我从夏天开始就打听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非得和我说吗?”   “非得和你说。”   “可我明晚得走啊。”   “你今天总不走,你今天来。”   我把电话挂掉时,就怪自己软弱,怎么就不能违逆人家呢?从楼上下来,走在街上,进了公交车,我还在想自己冤枉,我连范吉祥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凭什么跟着公交车走完水泥路走柏油路,走完柏油路又走黄土路?可我就是这么走去了。公交车开到黄土路终点时,司机轻描淡写地说:“你沿田埂一直往前走,穿过河流,上到山顶,就能看见了。”我却是把天色走得黑了,才走到山顶,那里果有间两层青砖小屋,屋东侧远坡则种了红薯,扎着密密的竹篱笆(大概是用来防野猪吧)。我走近屋,发现屋门半掩,屋内阴黑,没有人气,我想这样好,我来到,我看见,可以问心无愧地走了。可就在我鬼鬼祟祟地要走时,门吱呀大开,一个梳中分头,穿陈旧睡衣的男人法眼如炬地看着我。我刚迟疑着抬起手,他已张开双臂走来,将我抱住,又拍打我的背部,像溺水的人密集而有力地拍击水面。接着他拿脸蹭了我左脸一下,又蹭右脸一下,浓情地耳语:“兄弟啊。”   进屋后,他拉亮昏黄的灯,给我泡茶,请我坐塌陷的沙发,又解释要去厨房忙一下,他女人梅梅不在,我便不安地坐在那里,四下看。墙壁那里没有糊水泥或石灰,一块块砖挤得像肠子,到中堂处才有些气象。中堂挂了副对联,是:   三星在堂   福如东海长流水   寿比南山不老松   中堂也挂了幅画,是《蒙娜丽莎》。我不觉得是我在看,而应该是她在看,她就这么无所不在、阴沉沉地看着,往下则是张长条桌,摆着一副盛满干皱苹果的果盘、一台双喇叭老式录音机和一张嵌着黑白照片的镜框。我想这就是命吧,范吉祥考上没读,拥有这些,我考不上走关系上了专科,也能穿州过府。   出来时范吉祥端了火盆,又扯条凳子坐下,他摸着我的羽绒服说:“还有下就吃了,今夜就在这歇吧。”   “我明天要坐火车,怕是来不及。”   “明天几点?”   “晚上十一点。”我净吃不会说假话的亏,我要说早上八点,兴许吃过饭范吉祥就打电筒送我下山了,可现在他连嗤几声。   “可是行李还没收拾啊。”   “也不收拾一天,你就在这好好歇一夜。”范吉祥摸着摸着,又说:“又软又保暖,怕是个牌子,值四五百吧?”接着他扯自家睡衣里油黑发亮的鸡心领毛线:“你们出门就富贵了,我是真没用。”尔后他又解睡衣,捞毛衣和衬衣,露出腰部一道蜈蚣似的疤痕:“割了一个肾呢,做不得。要是做得就出门找梅梅去了。”   “怎么割了肾?”   “坏了不就割了,割一个还有一个,死不了。”   “梅梅是同学的那个刘梅梅吗?”   “是啊。兄弟,我不就是要和你说这个吗?乡下人不懂得爱情,说出来好像丑人,你一定懂,我们这么多同学就你在大城市。”   “我哪里懂。”   “你不懂别人更不懂了。”   然后他说:“梅梅和我本来井水不犯河水,她坐第一排,我坐最后一排,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高中一毕业就不会有联系的,但是你知道上帝总会在人一生中出现一次,给予他启示。我当时在走路,猛然听到四个字——抬起头来——便抬起头来,结果看到梅梅将手肘搁在二楼栏杆上,扑在那里朝远处望。我想她在扑着,望着,就这样啊,可偏偏这时广播里飘下一首歌,她又朝下一望,我便一下看到她的眼泪和整个人生的秘密。我的头皮忽而生出一股电,人不停打抖,像是要瘫倒了,接着,脸像是被什么狠狠冲过,一摸,竟全是泪水,我想这就是召唤,便像另外一个人走上楼,对着她的背影说:我是特为来护佑你的。   “她没有反应。我又抱紧她说,上帝造人时,人有两个脑袋,四手四腿,上帝嫌其累赘,遂将其一分为二,因此我们唯一的因果就是去寻那另一半。我现在找到了,你比我的父亲还亲,比我的母亲还亲,你就是我在世间唯一的亲人,我孤苦的儿。可她只是竭力挣脱,挣开了恶狠狠地看我一眼,走了。我站在那里想自己是不是中蛊了,可当她从空荡荡的教室走出来,我的心便又像是被剃刀快捷地划过一刀,我确证了。兄弟啊,你现在看人都只看到生理意义上的五官,眼是眼,鼻是鼻,我看梅梅却不是,我看到她眉心间涌动着哀怨的瀑流。”   范吉祥取来镜框,指点着说:“你看是不是?这眉心,眼波和致命的哀怨。”我接过就着光线看,看到小圆脸、大眼睛、高鼻子、薄嘴唇和一颗颗乳白色的颗粒,说:“看不清楚。”   “是用一寸毕业照放大的,当然看不清楚,但是气质在,可惜就是梅梅也发现不了这种气质。你瞧她后来用什么话来拒我,她说你我只是同学,平平淡淡才是真,既然从没得到又从何言失去。我受不得了便写诀别信,便躺在床上割脉,血滴在地上就像音符强壮地滴在地上,我痛快地说,打发我吧!打发我吧!你打发我吧!可是她终未出现,那些血又悲哀地从地上飞回进创口和血管,我又可耻地健康起来——我只能像无赖一样去找她,对她说,你就是我的!非是我的!结果她大哭着喊,求求你不要再折磨我,我想死了你知道不知道!我无比恐惧地站在那里,摊开手觉得摊开手不对,收起来又觉得收起来不对,一下明白掉世间所有的道理——我喜欢她,而她不喜欢我,就是这么简单。我说:你判决得对,是我骚扰了你,打搅了你,伤害了你,但从今你记得,以后就是你找我我也不要了,我要我是你生的,是狗生的,是希特勒生的。   “我萎靡下去,瘦弱下去,避开这个人,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可我总还是看见了,我一看见,委屈的泪花就翻涌上来,就跑走拿烟头烫手臂。等到肉化脓了我才想到,原来唯一的复仇是考上大学,是衣锦还乡时在她心酸的目光前走过,这样我才算将摇晃的自己稳定下来。我本来只有三十来名,一个月一个月地爬,竟然爬进全班前三,老师说你要早有这股劲考清华北大没问题,可他怎么知道我是在躲避苦难,就像我后来没日没夜在山上砍树,谁知是在躲避苦难呢……也许是老师连番的表扬使梅梅重新认识到我,也许是因为女性固有的歉疚,有一天梅梅偷偷留了张纸条,写着:If you can do, show me your all.我一下错乱了,好似马匹快要冲入敌阵却急停住,我不知是什么意思,最后只能用烟头再烫自己,我把自己烫得滋滋叫,才又心硬如铁了。然后是高考结束了,每个学生都像分娩好的产妇空虚而恐惧,就是梅梅也把持不住,遇见了我也主动笑,她惨淡地笑着,问有没有看见纸条。我低头不说话,她又问,我看看她,她的眼是心无芥蒂的,便说,我不知你是要羞辱我还是要鼓励我。   “孩子。她说,然后将手压在我的颅顶,那手像是有魔力,将怨恨一层层驱散走,最后使心间涌满原谅。当她说别哭时,这原谅又变成要命的委屈,我说我是你的孩子是你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我像条狗被轻易收复了。但是伴着这巨大幸福的正是巨大恐惧,我总觉得这是个不可知的女人,今日与之拥抱,明日说不定就要被命令离开了——因此最初几日我并不主动,我由着她安排,她说你看我吧,我就贪婪地看着她清亮的眼波和埋藏在脖颈之下的绿色静脉,她不说我就失神坐着。直到有天,她说你有心事,我说没有,她说有,我看出敌意了。我说没有,她又冰冷地说,有就是有。许久了我说,我不信你。我看见她眼里仅有的一丝期待熄灭了,她站起来走上山坡,我以为她就要从此离去,她却坐下来脱掉衣服,又躺下去偏过头,将自己摊开在那里。我带着强烈的自责走过去,在这悲壮的躯体面前畏葸不前,直到她将我拉下去,我一贴上这陌生的躯体,就像小偷一样涌满了罪孽感,我这是供奉圣母却要将她操掉啊——这时又是她揽我的腰,将我带进身体内,我一下进入到巨大的信任中,狂喊着对不起,她却是哭了。   “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她说我哥十几岁就死了。她说得这么哀楚,过几天却又调皮起来,她说你真的爱我吗?我说嗯。她说好吧你把山烧了。我拿着火机不假思索去点芭茅,叶子烧着又灭了,我就去搜集松针,搜到一团我把它烧成火把,又把火把置于芭茅下,等有了点气象我就用嘴吹用衣服扇,终于将它们噼噼啪啪地弄大了。不一会,巨大的火苗像是跳远一样跳到老远,我看见她在着急地哭,我说孩子快跑,拉着她的小手像一个骑士跑了,跑到山下,我抱紧她说我爱你,她却说你怎么真烧啊怎么真烧。兄弟啊,命,我现在住这里就是防火。”   此时,他嗅了嗅,猛而起身跳到厨房里去了,不一会儿端着飘香的钵又出来了,接着又往外端了几样盘菜、几样腌菜,又朝餐桌码了三双筷子、三副调羹、三只碗、三只碟、三只酒杯。我看看被刮得哒哒响的窗户,想外边漆黑一团,便问:“还有人来吗?”   “梅梅啊,快回了。”   “这么晚还回来?”   “没坏人,整座山只住我们两人。”   吃喝了一阵,范吉祥说:“刚才说到哪里了?”   “说到烧山。”   “对。那时觉得烧山没什么了不起,烧了世界也可以,可是等成绩一出来就知渺小了。我娘问考上了吗,我说考上了,她便哭,她有病不能治,而我父亲一死那些亲戚的钱也不好借了。梅梅也哭,梅梅家比我家还穷,她父亲当年本可回上海,偏偏娶了一个农业户口,结果把一点工资全喝掉了,有时喝多了就光着身子在家走来走去,把娘俩都走哭了。梅梅家在矿上只住着一间窝棚,窗户塞着牛皮纸壳,屋顶盖着柏油毡子,屋旁堆着大小木柴——就是我们家也烧煤了,他们还在烧柴啊。那时老师不知我们谈恋爱,他说你们出息了就快成对夫妻吧,你们太可怜了。九月将近时,我们学费筹得很少,只知到山上哭,有次哭得不行,梅梅忽然抱紧我,松开了又抱紧一次,然后走到悬崖上背对着我说,我先死,然后你死。我听不懂,等看见一块松动的石头明明掉下去却没有任何声响时才醒过来,我跳过去死死捞住她。我说,梅梅,你的腿抖得跟锡纸一样。梅梅不说话,一个人下山,怎么讨好也讨好不了。   “梅梅后来说抓阄,你抓到了你回来娶我,我抓到了我回来嫁你。我说你去吧我不上了。梅梅说不,这不公平。我便悲哀地看着她弄好两颗纸团放在碗里晃,我说你先抓,她说纸条是我做的,你先。我抓了,她又捉住我的手凶狠地说,愿赌服输。我看到寒气便当真了,剥纸团时心脏还跳得厉害,然后我看到了想要的结果,便故意在这唯一的观众面前笑。我笑得她眼里落满灰烬,人也驼了,便说再来再来,三局两胜。她说不必了,但我还是做了两颗纸团,握着她的手去摸,她犹豫了一会还是选了一颗,貌似镇定地拆开,又像断气一般嘶了一声。我见她没意思了,便自己又做了两颗,自己摸着玩,拆开一看还是那三个字——上大学——便索然无味了。”   “我听说你没去读。”   “是啊,我烧了录取通知书。梅梅拿着两家的钱去安徽读金融专科学校了,梅梅说,吉祥,你一定要等我。我说,不用,你以后是城市人了,不要回来。梅梅说,不,我偏要你等着,你就站在原地不动,等着我。我没说什么,因为我已知命运的残酷了,命运的火车像身体内的脊椎,要开走了,我什么也把握不了,控制不了。”   很久了范吉祥没说话,再抬头时嘴已裂开,像地下冒出交响乐,他慢慢哭开了:“火车开走了,我要回去见我的娘,我要跟她说我把你的钱糟蹋了,我娘要去见亲戚,要跟他们说我把你们的钱都糟蹋了。”然后他拿头磕桌子,我伸手迎,把我的手也磕疼了。   接着他说:“她走了便只有我联系她,没有她联系我了,她越这样我越联系得频繁,我急迫地想证明她是不是还爱着我,可她总是敷衍。我只能跟自己说,梅梅要是骗你,怎么把处女之身给你?怎么说跳崖就跳崖?怎么不去找个有钱的同学好?凭什么找你?再说她也没有不同意你去上大学啊,是你非让她的,她又没有求你。可很快我又想,要是她还爱的话,怎么就不和我好好说话呢?说个话很难吗?我便想到城市里男人穿得花花绿绿,身上喷着香水,天天绕着梅梅转,如此便是再忠贞的人也塌陷了。然后是我的肾做生活做出事了,到医院才知是严重肾积水,我借钱把它割了,割完了我哀伤地打电话:我的肾切了一个。她说,哦。我说我真想死了,她却是不接话,我便咆哮,我是个傻子!是个傻子!那几天我是在找地方去死,可就是咽不下一口气,我拉着每个路人说,刘梅梅是个狐狸精、白眼狼、毒蝎子,活该千人操万人操,拿锄头操斧头操大钢钎操,操死这烂瘪。   “刘梅梅你别生气,我就是这么骂你的。”   这时昏灯下只有我俩对坐,平静而恐怖,接着更可怕的事来了,范吉祥对着空碗碟猛吼起来:“看什么呢刘梅梅,看什么呢,我就说你呢,你喝老子的血,吃老子的肉,你不是还想吃吗,来呀,吃,吃死你!”言毕他将钵里的牛肉萝卜一古脑倒在那碗碟上,我将手小心搭过去,说:“别这样,吉祥,别这样。”他掸开了,又踢那空凳,砸那空杯子、空筷子、空调羹。我颤巍巍起了身,向门边退,待拉动门闩时,范吉祥说:“你干什么?”   “喝多了,想呕。”   “冷死你。”他走过来将我拖进厨房,让我蹲在柴灰面前,用手拍我后背,我将食指探到喉口,却是吐不出来,然后我又被推回到酒桌。我的背部又冷又湿,后边像站了许多蹑手蹑脚、张牙舞爪的鬼,我便装作困了趴在桌上,而范吉祥又平缓地往下讲:   “后来我上了那间悬崖,一个人站在那里,看到蓝色天穹、古铜山脉和从遥远世界飞来的风,也像一张锡纸抖起来。然后我的腿脚也被人死命捞住,我尿好了一裤子才回头看,是我娘,她无声地将我带回家,扶我上床,给我盖被子,等我醒来时给我喂粥水,我不吃她就说她从此也不吃了,她说我养你长大不是指望你当官发财,是指望等我死了你埋我。我这样才像把所有的东西都哭出来了。然后我循着母亲意愿来看山,算是有个班上了,我在这里把时间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度,度到一个点后我知道梅梅嫁了,永远不是我的了,我也别脱,就在这里等娘死,然后等自己死。可是整整十六年后,梅梅却像村姑一样背着包裹上山了,我当时背对大门吃饭,感觉背后有人,又不相信,然后便被那只彻骨的手摸住了,我往上看,看到了化成灰都认识的眉宇之间。   “梅梅平静地说:吉祥,我回来了。   “我平静地说:好。   “梅梅回来后一直沉默着,我出去种菜时她跟着去,起初不会施肥锄地,慢慢也就会了,后来她还照着书打毛线,打得又密又好,剩余的时间就是呆呆看我,好像看不够。我想问她十六年都干什么去了,可她不说,她也不来问我怎么过的,我唯一知道的是她肚皮上有妊娠纹,她替别人生孩子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回来时我就明白了,那个叫青春的东西早就没了,剩余给我们的就是像很老很老的老人一样生活——我们之所以拥有一段残暴,不就是为了这最终的慈悲?梅梅你说是吧?梅梅来,咱们敬老同学一杯。”   我撞过范吉祥的酒杯,一饮而尽,又看他吃了两口菜,才说:“我真得走了。”   “不是说好歇吗?”   “不是,是好多东西还要到乡下买,怕来不及。”   “买什么?”   “山药。”   “咳。”他扯着我到厨房,揭开筐盖,亮出两筐上好的山药,“你要多少我送多少,明早一早给你担下去。”我好像被算死了,哑口无言,许久才知道说困,范吉祥便取来电筒,搬来梯子,梯子顶翻一块楼板后,架在那里。我小心翼翼爬了会,回头看,看到他鼓励的眼神,“爬,爬。”我便爬进去了,然后我听到梯子撤走了,范吉祥在下边说:“床在最里边。”   合上楼板,我打着电筒四处照,果然照到一张花式旧床,我想它是怎么运上山的,又是怎么运上楼的?接着我照到一个权当窗户的小洞口(是块砖被卸下了),想自己是跳不下去了,便将电筒亮着,躺床上慢慢等焦灼的情绪退却。不久电光一层一层暗了,我便将被窝拉到头上,捂住自己,孤苦地睡,睡过去一会儿,忽而有了尿意。我起得床,悲哀地漆黑中走了一圈,才抽出那东西对着墙壁小心撒了,我想一夜过去它应该干的。   撒完尿我打了一个激灵,耳朵一下聪敏,便听到鸟儿疲乏的叫、虫子漫山遍野的低语和从楼下忽然翻起的女人呻吟。我吞了口水,趴在楼板上,将耳朵贴上去,如是又听见浪叫声中男人的沉默——男人像一个作家沉默地参观自己的作品,沉默地参观自己的性爱,他在沉默中调整幅度,计算次数,评估对方的反应,然后给自己打分,只有到了高潮他才不得不抓紧叫几声,然后悲哀地倒于舞台。   清晨时范吉祥的脑袋冒上来,他说:“昨晚和梅梅那个,吵着你了。”我笑着向洞口走去,他像惶恐的老亲戚急忙下退,待我把脚伸在梯上,他已在下边紧紧扶住。下来后,他一边给我掸着干草一边说:“梅梅走了,早饭没弄,我们下山去,我请你吃。”   “不麻烦了。”   “可我总要把两筐山药担下去啊。”   “别啊,我只要一点点就可以了。”   “客气什么,你带不到北京,留给家里吃也好。”   “真不能,我找个塑料袋盛一袋就够了。”   “好吧,那真是不好意思,我送你下山。”   “我一个大活人送什么送。”   “送吧。”   “别送了,咱们兄弟讲这个礼干嘛?”   “好吧,可是明年回来记得来找我啊。”   尔后我们一同出门,到了岔路范吉祥说你往东走,东边近很多,他自己却是背着帆布包朝西去了,说是要去林业站开会,我看着他小心跳过沟壑,心想没什么不正常。不久,我走到了红薯地,看见那片竹篱笆其实不是竹篱笆,其实是诸葛阵。那里横横竖竖斜插了七八行干黄竹子,组成一条条来回交错、通往未知的道路,阵前有个庄重的木牌,牌上画了庄重的黑尖头,意思是“请进”,我便拔腿进了。可是直到一个小时后我才走出来,我焦灼不堪,拆散了连结竹子与竹子的铁丝和布条,又将这些竹子根根拔出,才沿着理论上的直线走出来了。出来时我望见一袋山药还在里边,却是没去取,走掉了。随后我把太阳走得越来越大,马路走得越来越宽,大城市走得越来越近,在我身后是漫山遍野的歌声,是一个台湾男人飞沙走石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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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0-08-25 15:2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