鳜膛弃独逸窝居士：小说笔记四则（点评：才华、动作与失误）
小说笔记四则
[清]独逸窝居士
土之皮
王荆公问东坡，何以谓之坡，盖土之皮也。坡曰，然则滑字岂水之骨耶？
牛宏
隋牛宏为吏部，有选人马敞者貎陋。宏难之，侧卧食果子，嘲敞曰：“常闻扶风马，为言天上下，今见扶风马，得驴亦不假。”敞应声曰：“尝闻陇西牛，千石不用軥，今见陇西牛，卧地打草头。”宏惊起，遂与官。
煮熟狗
秋官侍郎狄仁杰，谓卢献曰，足下配马乃作驴。献曰，中劈明公，乃成二犬。杰曰，狄字火旁犬也。献曰，犬边有火，乃是煮熟狗。
嘲王安石
刘贡父与介甫为故交。荆公尝戏拆其名曰，刘攽分文不值。贡父亦拆安石字曰，失女便成宕，无宀真是妬，下交乱真如，上交误当㝉，荆公欢赏而心衔之。
* * *
点评：才华、动作与失误
彭剑斌
“当他醒来时，恐龙仍然在那里。”危地马拉作家奥古斯托·蒙泰罗索的这篇著名的一句话小说，曾受到过卡尔维诺的推崇，而且，收集更多的只有一句话或只有一两行字的小说，应该是他未能实现的愿望。要是他有机会接触到中国古代的小说笔记的话，准会发现很多，只是不知道符不符合他的口味，最起码地说，这些在他看来能不能叫做小说。
我不想在这里认真地计较这个问题（即一篇东西——为什么——是不是小说？），因为那样的话，我貌似要给出小说的定义才说得通（颇为尴尬的难题）。况且，我现在面对的是某位清代作者的几篇小说笔记，现代意义上的“小说”在我国本来就是一个舶来的概念，在此之前这个词眼就已经存在了，它指向的含义也许和来自西方文学中的“小说”的指向同样微妙，难以界定。我摘录在此的四篇同样题材、同样套路、同一作者的小说笔记，只不过是我将要加以比较的对象而已，最终我将指出，为什么其中某篇比另外三篇好得多，甚至客观上具有了现代小说的气质。
这四篇是我从独逸窝居士（清代众多神秘小说家行列中的一个）的小说笔记辑《笑笑录》里面挑选出来的，相同的题材至少可以避免对题材进行比较，而且从同一位作者对这样一个题材几乎毫无节制的重复中，古人精神世界那乏味的灰暗面亦可见一斑。如果你像我一样，对人们大多数时候表现出来的“幽默”不知所措，那么辑子的标题倒是很适当地提醒了你，读完之后最不失风度的反应就是：笑一笑。问题是读第一篇的时候或许能笑出来，但当这样一个游戏在作者笔下竟然伪装成某个普遍的历史现象的时候，你说不定就会开始厌恶起来。我看到，这些古代的名流，不约而同地又或者一次次地将一种刻薄的才华，体现在一个既无艺术性也无道德感的行为上：取笑他人的名字和相貌。换作是我，就特别受不了这种事情。趣味的低俗决定了气质的平庸，这些故事本来存在着一个自我挽救的机会，即被攻击者的表现完全可以拯救故事于庸俗，但你惊讶地发现被攻击者只是在同样的性质上变身为反击者，也就是说扮演起攻击者的角色，只是在技术层面上更高一等罢了。这样一来，杀死故事的主要责任似乎要由后者来承担。当我在《嘲王安石》里看到才华横溢的刘攽，人家说他一句，他要回人家四句时，我对这个人物真是厌恶到了极点。但这并不代表我同情王安石，我对王安石的厌恶也不相上下。他代表着那类不吸取教训的人的性格（正是因为有了他这样的人，无趣的事情才会重复发生），在《土之皮》里面被苏东坡诘问是自取其辱，真不敢相信，在第四篇里面，他居然又是那个惹事生非的人！
但是当我读到《煮熟狗》的时候，我的观感完全不同了。我由衷地喜欢这篇。它甚至比“恐龙仍然在那里”要好得多（我不知道卡尔维诺是否会反驳，不过我不怕他伤心地指出，“恐龙”云云根本就算不上一篇小说，我宁愿读十遍《煮熟狗》，也不愿重读一遍“恐龙仍然在那里”）。首先，《煮熟狗》跟其他四篇（包括“恐龙”）相比，优势在于它用了两个非常了不起的动词：“劈”和“煮”。光看这同一位作者的其他篇目，在描写同样的事情（即拆字）时，只停留在“就事论事”上，根本没想到将一个明确的动作直接加在人物身上。“失女便成宕”只是说去掉部首“女”，就变成了“宕”字。但是“中劈明公，乃成二犬”，则是直接把狄仁杰从中劈开，而且被劈的人居然还没死，居然变成了两条狗！对此，我想，卡尔维诺应该不会提出任何非议，除非他反对他自己。
而更绝妙的是，这绝妙的一劈居然来自一次失误。卢献的失误让他显得完全不像一个有文化的人，更远离了其他几篇的人物身上那饱涨骇人的才华的放纵：他居然连狄字都不太会写，误当成了“犾”字，所以才会有“中劈明公，乃成二犬”一说。这正是小说不可思议的地方。不可思议不在于有人偶尔会把字写错，而在于在如此短的篇幅里面，作者如此大方地用了三分之一的字数，把人物的低级错误写进来——而这篇小说的中心意思并不是为了表明这个人物多么没文化。再看看其他三篇里面的反击者，思维多么敏捷，口才多么伶俐，姿态多么潇洒，骂人不打草稿还骂得那么漂亮，但是某种真实感（不是指历史的真实感，是可能性之真实感）也在这种表面的风光和流畅中消失掉了，一同消失的还有整个故事的趣味。表面上，卢献似乎是狠狠地跌了一跤，但从效果来看（并不等于说这都是卢献自己策划的，我很不赞成这种解读），卢献在这次失误中向对方施加了一个无比精彩的动作，使它看起来并不像它事实上所是的那样误打误撞，而是命中了要害，这个动作是完全成立的。而《煮熟狗》里面不小心流露出来的现代小说的气质也体现在这里：就是对错误印象的照写不误。契诃夫的《草原》里，写到一些人夜晚围在草原上烤火、讲故事，这时从远处来了一个人，契诃夫花了很大力气来写这个人留给大家的印象，接着等这个人走近来时，契诃夫又花了一番力气对他进行了一番与之前的印象完全矛盾的描写。不管是来人在较远处的夜幕下让人产生的错误判断，还是他走近后被篝火照亮的真实面貎，它们都是真正的印象，是值得进行描写的。而且错误印象有着全部准确的印象都无法实现的功能：它（通过牺牲自己的正确性）映衬出一个运动的、变化的、连续和断裂的世界。卡夫卡的小说里面也经常充斥着人物的（甚至是作者本人的）错误印象，正是这些小小的失误（不是技巧的失误，而是在现实这面墙壁上碰的一鼻子一鼻子的灰）暗暗地造成了他小说世界中的某种持续的挤迫感。甚至在卡尔维诺的小说里，当那个作者的代言人“我”想张开嘴爆发出“好！”“为了我们的时光！”“多好的风啊！”等令人哗然的喊话时，他也是受到了错误印象的蒙骗，因为事实证明他已经变成哑巴了。声音与张开的嘴巴里冒出的寂静所形成的断裂（也是错误印象与事实的断裂），成为了他那篇乏味的小说里面唯一壮丽的风景。
再回到《煮熟狗》。如同现实世界里经常发生的那样，“正确”总是紧跟在“错误”的背后而来，似乎等待着以真理的名义对后者实施捕捉。而这一次，掌握“正确”的一方弄巧成拙，通过自己的嘴宣布了自己的失败。狄仁杰指出了卢献的错误，告诉他，“狄”字是火旁的犬，这等于是把自己推到了火坑边上，卢献需要做的非常简单，就是把他“煮”了。这才是可以令人回味的英雄，他的一切都在成就最终的胜利，包括他的失误。他身上流露出真正的个性，与这种个性相比，才华只不过是上天的神明随机地泼在那些才子们身上的洗脚水，散发出阵阵酸臭味。①卢献的胜利既是语言上的胜利，又超越了语言，他的语言里暗藏着真实的自我和有力的行动，也完成了拯救这篇小说的任务。从中劈明公，到煮熟狗，他收获的何止是一次胜利，我差不多能感觉到历史中的卢献在这个虚构的文本里又活了一次。他留下了两个令人难忘的动作，和一次令人难忘的失误。
———
①从那个体现个人才华的游戏的难度来说，四篇里面卢献的拆字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既不如苏东坡从万千文字中单单找出“滑”字的独具慧眼，也不需要马敞进行回击时被要求做到的工整对仗、巧用典故。王安石将反文（“攵”）偷换成“文不直”，也算是奇思诡辩，而刘攽虽然略输锋芒，但终归是学会了举一反三。相比之下，卢献连最基础的招数都没掌握好，是最不具备才气的。
[清]独逸窝居士
土之皮
王荆公问东坡，何以谓之坡，盖土之皮也。坡曰，然则滑字岂水之骨耶？
牛宏
隋牛宏为吏部，有选人马敞者貎陋。宏难之，侧卧食果子，嘲敞曰：“常闻扶风马，为言天上下，今见扶风马，得驴亦不假。”敞应声曰：“尝闻陇西牛，千石不用軥，今见陇西牛，卧地打草头。”宏惊起，遂与官。
煮熟狗
秋官侍郎狄仁杰，谓卢献曰，足下配马乃作驴。献曰，中劈明公，乃成二犬。杰曰，狄字火旁犬也。献曰，犬边有火，乃是煮熟狗。
嘲王安石
刘贡父与介甫为故交。荆公尝戏拆其名曰，刘攽分文不值。贡父亦拆安石字曰，失女便成宕，无宀真是妬，下交乱真如，上交误当㝉，荆公欢赏而心衔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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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评：才华、动作与失误
彭剑斌
“当他醒来时，恐龙仍然在那里。”危地马拉作家奥古斯托·蒙泰罗索的这篇著名的一句话小说，曾受到过卡尔维诺的推崇，而且，收集更多的只有一句话或只有一两行字的小说，应该是他未能实现的愿望。要是他有机会接触到中国古代的小说笔记的话，准会发现很多，只是不知道符不符合他的口味，最起码地说，这些在他看来能不能叫做小说。
我不想在这里认真地计较这个问题（即一篇东西——为什么——是不是小说？），因为那样的话，我貌似要给出小说的定义才说得通（颇为尴尬的难题）。况且，我现在面对的是某位清代作者的几篇小说笔记，现代意义上的“小说”在我国本来就是一个舶来的概念，在此之前这个词眼就已经存在了，它指向的含义也许和来自西方文学中的“小说”的指向同样微妙，难以界定。我摘录在此的四篇同样题材、同样套路、同一作者的小说笔记，只不过是我将要加以比较的对象而已，最终我将指出，为什么其中某篇比另外三篇好得多，甚至客观上具有了现代小说的气质。
这四篇是我从独逸窝居士（清代众多神秘小说家行列中的一个）的小说笔记辑《笑笑录》里面挑选出来的，相同的题材至少可以避免对题材进行比较，而且从同一位作者对这样一个题材几乎毫无节制的重复中，古人精神世界那乏味的灰暗面亦可见一斑。如果你像我一样，对人们大多数时候表现出来的“幽默”不知所措，那么辑子的标题倒是很适当地提醒了你，读完之后最不失风度的反应就是：笑一笑。问题是读第一篇的时候或许能笑出来，但当这样一个游戏在作者笔下竟然伪装成某个普遍的历史现象的时候，你说不定就会开始厌恶起来。我看到，这些古代的名流，不约而同地又或者一次次地将一种刻薄的才华，体现在一个既无艺术性也无道德感的行为上：取笑他人的名字和相貌。换作是我，就特别受不了这种事情。趣味的低俗决定了气质的平庸，这些故事本来存在着一个自我挽救的机会，即被攻击者的表现完全可以拯救故事于庸俗，但你惊讶地发现被攻击者只是在同样的性质上变身为反击者，也就是说扮演起攻击者的角色，只是在技术层面上更高一等罢了。这样一来，杀死故事的主要责任似乎要由后者来承担。当我在《嘲王安石》里看到才华横溢的刘攽，人家说他一句，他要回人家四句时，我对这个人物真是厌恶到了极点。但这并不代表我同情王安石，我对王安石的厌恶也不相上下。他代表着那类不吸取教训的人的性格（正是因为有了他这样的人，无趣的事情才会重复发生），在《土之皮》里面被苏东坡诘问是自取其辱，真不敢相信，在第四篇里面，他居然又是那个惹事生非的人！
但是当我读到《煮熟狗》的时候，我的观感完全不同了。我由衷地喜欢这篇。它甚至比“恐龙仍然在那里”要好得多（我不知道卡尔维诺是否会反驳，不过我不怕他伤心地指出，“恐龙”云云根本就算不上一篇小说，我宁愿读十遍《煮熟狗》，也不愿重读一遍“恐龙仍然在那里”）。首先，《煮熟狗》跟其他四篇（包括“恐龙”）相比，优势在于它用了两个非常了不起的动词：“劈”和“煮”。光看这同一位作者的其他篇目，在描写同样的事情（即拆字）时，只停留在“就事论事”上，根本没想到将一个明确的动作直接加在人物身上。“失女便成宕”只是说去掉部首“女”，就变成了“宕”字。但是“中劈明公，乃成二犬”，则是直接把狄仁杰从中劈开，而且被劈的人居然还没死，居然变成了两条狗！对此，我想，卡尔维诺应该不会提出任何非议，除非他反对他自己。
而更绝妙的是，这绝妙的一劈居然来自一次失误。卢献的失误让他显得完全不像一个有文化的人，更远离了其他几篇的人物身上那饱涨骇人的才华的放纵：他居然连狄字都不太会写，误当成了“犾”字，所以才会有“中劈明公，乃成二犬”一说。这正是小说不可思议的地方。不可思议不在于有人偶尔会把字写错，而在于在如此短的篇幅里面，作者如此大方地用了三分之一的字数，把人物的低级错误写进来——而这篇小说的中心意思并不是为了表明这个人物多么没文化。再看看其他三篇里面的反击者，思维多么敏捷，口才多么伶俐，姿态多么潇洒，骂人不打草稿还骂得那么漂亮，但是某种真实感（不是指历史的真实感，是可能性之真实感）也在这种表面的风光和流畅中消失掉了，一同消失的还有整个故事的趣味。表面上，卢献似乎是狠狠地跌了一跤，但从效果来看（并不等于说这都是卢献自己策划的，我很不赞成这种解读），卢献在这次失误中向对方施加了一个无比精彩的动作，使它看起来并不像它事实上所是的那样误打误撞，而是命中了要害，这个动作是完全成立的。而《煮熟狗》里面不小心流露出来的现代小说的气质也体现在这里：就是对错误印象的照写不误。契诃夫的《草原》里，写到一些人夜晚围在草原上烤火、讲故事，这时从远处来了一个人，契诃夫花了很大力气来写这个人留给大家的印象，接着等这个人走近来时，契诃夫又花了一番力气对他进行了一番与之前的印象完全矛盾的描写。不管是来人在较远处的夜幕下让人产生的错误判断，还是他走近后被篝火照亮的真实面貎，它们都是真正的印象，是值得进行描写的。而且错误印象有着全部准确的印象都无法实现的功能：它（通过牺牲自己的正确性）映衬出一个运动的、变化的、连续和断裂的世界。卡夫卡的小说里面也经常充斥着人物的（甚至是作者本人的）错误印象，正是这些小小的失误（不是技巧的失误，而是在现实这面墙壁上碰的一鼻子一鼻子的灰）暗暗地造成了他小说世界中的某种持续的挤迫感。甚至在卡尔维诺的小说里，当那个作者的代言人“我”想张开嘴爆发出“好！”“为了我们的时光！”“多好的风啊！”等令人哗然的喊话时，他也是受到了错误印象的蒙骗，因为事实证明他已经变成哑巴了。声音与张开的嘴巴里冒出的寂静所形成的断裂（也是错误印象与事实的断裂），成为了他那篇乏味的小说里面唯一壮丽的风景。
再回到《煮熟狗》。如同现实世界里经常发生的那样，“正确”总是紧跟在“错误”的背后而来，似乎等待着以真理的名义对后者实施捕捉。而这一次，掌握“正确”的一方弄巧成拙，通过自己的嘴宣布了自己的失败。狄仁杰指出了卢献的错误，告诉他，“狄”字是火旁的犬，这等于是把自己推到了火坑边上，卢献需要做的非常简单，就是把他“煮”了。这才是可以令人回味的英雄，他的一切都在成就最终的胜利，包括他的失误。他身上流露出真正的个性，与这种个性相比，才华只不过是上天的神明随机地泼在那些才子们身上的洗脚水，散发出阵阵酸臭味。①卢献的胜利既是语言上的胜利，又超越了语言，他的语言里暗藏着真实的自我和有力的行动，也完成了拯救这篇小说的任务。从中劈明公，到煮熟狗，他收获的何止是一次胜利，我差不多能感觉到历史中的卢献在这个虚构的文本里又活了一次。他留下了两个令人难忘的动作，和一次令人难忘的失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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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从那个体现个人才华的游戏的难度来说，四篇里面卢献的拆字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既不如苏东坡从万千文字中单单找出“滑”字的独具慧眼，也不需要马敞进行回击时被要求做到的工整对仗、巧用典故。王安石将反文（“攵”）偷换成“文不直”，也算是奇思诡辩，而刘攽虽然略输锋芒，但终归是学会了举一反三。相比之下，卢献连最基础的招数都没掌握好，是最不具备才气的。
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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