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我了解饥饿，我又感受到了它。战争结束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我跟其他一些孩子一起，奔跑在公路上，跟在美军卡车后，我伸出双手，去抓美国兵扔到空中的口香糖、巧克力、面包。我这个孩子，我是那么渴望油腻，我会喝沙丁鱼罐头里的油，我津津有味地把舀鱼肝油的匙都舔得干干净净，那是我奶奶为我长得健壮给我喝的。我是那么需要食盐，我会跑到厨房里，抱着盐瓶子，大把地吃下灰色的晶盐。 我这个孩子，第一次尝到了白面包的滋味。它可不是面包师傅的大圆面包——那种面包颜色发灰，倒也不算太黑，是用变了质的面粉做的，里头还掺了木屑，差点儿没让我这个三岁的小男孩吃死。那是一种方面包，用富强粉白面在模子里做成，喷香，轻盈，面包心的颜色跟我写字用的纸一样白。写到它的时候，我感到我已经垂涎欲滴了，仿佛时间还没有过去，我直接就跟我的童年连接上了。软乎乎的面包片，云朵一般，塞进嘴里，刚刚咽下，我就嚷着还要，还要，若不是我奶奶把它放进柜子里，用锁锁起来，我恐怕会顷刻之间就把它扫荡干净，直到吃得肚子疼。兴许从来就没有什么曾给过我同样的满足，此后，我也没有品尝过任何能让我如此解饿，如此果腹的东西。 我吃美国的罐头肉。很久以后，我还留着那些用钥匙打开的铁盒子，拿它们做成军舰，细心地漆成灰颜色。它们本来是装肉糜用的，粉红色的肉糜，边上是一圈肉冻，微微有些肥皂味，让我心中充满幸福。肉糜散发出新鲜肉的气味，在我舌头上留下薄膜一般细的脂肪，并挂在我的喉咙口。后来，对别人，那些不了解饥饿的人来说，这种肉糜应该是恐惧的同义词，穷人食品的同义词。二十五年后，我在墨西哥，在伯利兹，在切图马尔、费利佩-卡里罗-普埃尔托、奥兰治沃克的商店里又看到了它。在那里，它被叫作carne del diablo，意思就是魔鬼的肉。同样的罐头肉，装在蓝色的盒子里，盒子上饰有一种图案，表现的是一片生菜叶子上切成薄片的肉糜。 奶粉也一样。当然，是在红十字会的各个中心发放的，装在圆筒形的盒子中，图案是胭脂红的石竹花。很长时间里，对我而言，它就是温柔本身，就是甜蜜和富有。我把舀得满满的一匙白色粉末吞下去，也不怕呛嗓子，最后还把匙子舔得干干净净。它也一样，我能说，它就是幸福。此后，没有任何奶油、任何蛋糕、任何甜品会让我感到更幸福。它温热，细密，稍稍带点咸味，在牙齿缝里，在牙龈上嘎吱嘎吱地响，以稠厚的液体流进我的喉咙。 这种饥饿在我心中根深蒂固。我无法忘记。它闪耀出一种锐利的光芒，不让我忘却我的童年。没有了它，我对那段时光，那些如此长久的、什么都缺少的岁月，可能就没有什么记忆了。幸福，就是不必去回忆它。我曾很不幸吗？我不知道。我只是还记得，一天早上醒来时，我终于体验了吃饱了肚子的美妙感觉。那一片过于洁白、过于软乎、闻起来过于香的面包，那一匙流进我喉咙的鱼肝油，那一把把灰色的晶盐，那一匙匙在我的口腔中、舌头上形成一团糊糊的奶粉，正是从那时候，我才开始活着的。我从灰色的岁月中出来，我进入到了光明中。我自由了。我存在。 而在接下来的故事中，我们将见识另一种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