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 (试发表)

小说 创作
火车还没驰过黄河大桥,窗外就已经飘雪了。她把脸紧贴在密封窗户上,整个世界都冒着寒气。卧铺车厢里,别的乘客尚未起身,是最后的发呆机会了,她贪婪地透过那层玻璃,感受窗外的清新空气。列车广播里说,这是B市今年以来的第一场降雪。 她就象那些雪,从天上飘下来,一个劲地往下落,最后还不是落到泥地上。一切都跟过去不同了,除了冷,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订的是15号房间,门虚掩着,他来的时候,她就不用为他开门了。一上来就凑得那么近,她担心自己会头晕。她坐在黯淡的壁灯下,手里握着一本书,等叩门声响了,她会轻轻应一句,“请进!”这样会比较好。 但窗外飘着雪,等待是寒碜人的,她心不安,终于走到玻璃走廊里,窗外的雪一点点飘下来,飘在屋檐上,也飘在地上。很多年了,她回到南方,再没有机会看到这样的雪。那雪只属于过去,属于学生时代。她想他应该已经出门了,上了计程车,也许计程车正在雪地里缓缓地行驶着。但她不知道他家离这儿有多远,她在电话里没有问,她不能想象他的家。 15号房间是两人约见的地方。中间隔着很多年,见面是一件不折不扣的蠢事。如果再过几十年,两人都老了,见面可以话旧,或他刚好发生什么变故,有交流的欲望。可现在,他新婚不久,刚安顿下来,尚在兴头上。她感到一切都不对。 他也觉得冷,一边说着话一边跺脚。他只安排了一小时,急着要走,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害怕,他怕得要命。在她面前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想不通,梦中情人就应该待在梦中,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眼前。结果是惊骇大于一切。“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现在想起来,贾宝玉大概是在埋怨黛玉吧。 他三十四岁,刚刚沉淀下来,开始收放自如。她就回来了。在她心中,他永远属于她。而他不会这么想,就是想过,也早放弃了,不放弃怎么活下来?她后悔了,这让他平添一点得意。她不是不知道他怎么想。 都说女人显老,可她除了憔悴,没怎么变,他却胖了很多。两人这些年都历经了沧桑。他想,薛宝钗也没什么不好,虽然,他的新婚夫人还不如薛宝钗,但他已经累了、厌了。他只需要醒来有一个女人躺在身边。他外表看上去文质彬彬,其实却贪恋肉欲,他需要活生生的女人,得意和失意的时候都需要。要有外在物质的提醒,他才知道自己不是虚空。他知道这个婚结得草率,可房子却买得好,他终于有了自己的书房,尽管他已经不怎么读书了。 她了解他,大学时代,她就不喜欢他的俗。在旁人看来,他才情不错,颇具自由主义情怀,可尼采、庄子只是面具,必要的话,相反的书他也一样会去读,而且同样谈论得头头是道。他现在研究国学了,读的是曾国藩和张之洞。 他喜欢的其实是热闹,轰轰烈烈的场面,一醉方休的酒席,哪怕玻璃书柜里摆上再多的西方典籍,他骨子里还是地道的东方人,抒情地一塌糊涂。有时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知道那些理论说起来又响亮又动听,他不是不想认真思考那些哲学,但他做不到。 他就是这样失去林妹妹的。她甚至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尼采和庄子,那种热烈放恣的人格,跟他的婚姻出自同一个道理,他渴望红红火火的生活,房子,车,孩子,亲戚往来,业务饭局……上大学时他就常梦遗。 她也想过要去适应他,她对他不是没有感情,那么热情洋溢的人,在最起初的热恋里,能把一切顾虑都融化掉。但林妹妹和贾琏凑在一起,终究不成。 她一向清高,可实际上也拿捏不准,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她嫁给了一位学长,后来,许多的磨难,“贫贱夫妻百事哀”,住的地方太差,只有很小的窗口,她喜欢就着窗口看书,所以书桌自然要摆在窗口,然而还有几盆心爱的花卉,也需要阳光,就那么一点位置。再后来,搬家的次数太多,住的地方越来越差,花没了,只剩下书。 当然,这些还不算什么,她和丈夫都是清贫文人,对这一切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终于又有别的变故。她丈夫跟随多年的一位师长,结果只是个出色的小丑。失去了对文字的崇敬,就是想支撑也支撑不了,那个圈子,早已被“大师”垄断了,他不允许一个知道他底细的人在那里度日。两人的日子每况愈下,从大学转到专科院校,最后去了中学。 她多病,丈夫是书呆子,“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除了烧水他什么都做不来,所以她一病他就烧了开水,倒进污渍斑斑的紫砂茶杯,热气腾腾地端到床边。 她心里有无限的话,他防微杜渐,只给了她一个小时,现在又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十二年的别离,一个小时。 最后十分钟,两人终于抱在一起哭了,他们以前背诵过的诗一句句涌上来,呛住她的嗓子。 “你过得还好吧?” 她觉得自己一直在往下掉,她是跌进深渊了,但她想止住下跌的趋势,她想尽了一切办法,但下跌的加速度越来越快,她变得不耐烦。 “还行!” 听到期望的回答,他松了口气。 他以前曾梦想买一幢房子,给这个他心爱的、才华横溢的女孩住,而她就可以安心地写作、吟诗,不用再为生活操心。现在他有了一幢房子,但里面住的不是她,而是另外一家子人。 结婚是岳父母的意思,他们的独生女反而不急,但老两口知道女儿的娇憨,看准他的为人,所以张罗着把两人圈到一起。他们卖掉了房子,跟过来一起住。他本来就是容易头脑发热的人,想想大家庭也好,他过去不是一直梦想其乐融融的团圆家宴吗?可惜,现在的夫人不肯生孩子,说会影响身材。 他年龄不小了,这些年也谈过别的恋爱,但事业如过山车,几上几下,感情上也分分合合,他早就想通了,别说林妹妹、薛宝钗,其实刘姥姥就挺好。何况岳父母经验丰富,说的话也不错,现在至少总有人炖着鸡汤在等他。可惜,那人不是他夫人,而是岳母。 他的新婚夫人不读书,可那又怎样,他现在不也只读些营销方面的书籍。那本写满读后感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早收进了地下室。本来放在客厅的书柜里也不错,可以装点门面,但那是大一时买的平装版,不够气派。 夫人是上海女孩,年轻时髦。约会时的娇气只觉得是可爱,任性只觉得是个性,但婚后一切都不同了,他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那些俏皮话都是浮萍,没有根。好在生意忙,往来各国,他每年在家的时间总共不过三两个月,连浴缸的瓷砖都闪耀着旅馆瓷砖才有的新鲜劲儿。 他早就想累了,不愿再去想。《传道书》不是说了吗?“日光之下,并无新事。”现在是做事的年龄,他整天跑来跑去,只要不停下来,就不必畏惧空虚。 有时他觉得自己是无所畏惧的。一切迎面而来都象是他的敌人,然而他是无所畏惧的。 她现在也出现在那迎面而来的人群中,他不由自主地对她产生了敌意。 哦,圣洁女性的形象,他心目中永恒的雅典娜。当初被抛弃时,他不敢心怀埋怨,他太俗了,配不上她。可现在,他却对她产生了敌意,她想来破坏他刚建立的基业。或许这基业不够高贵,但她过去却什么都不肯给他,而老俩口已经卖掉了房子,他也喝了他们的热汤,他感到愤怒,他早就被逼得没有退路了。到处都是他不能得罪的人,连雅典娜也一心只想剥削他。 她其实没别的意思。然而,她的出现对他就是一种为难。叙旧也不成。世界就这么大,你叫别人挪挪窝,别人就可能跌下悬崖;别人伸手拉你,最有可能的是被你拉下去。 她不该回来,就象溺水那样,她应该悄无声息地沉下去。只留下,像张爱玲说的,一个苍凉的手势。可她很痴心也很固执,跑了这么远,只是为了,两个旧情人,一起共话当年?问题是她并不爱他,她只怀念青年时代的激情,那绚烂的,如流星一样划过天际的热情,那约翰·克里斯多夫式的青春告白。 就是凭着这股心劲,她才敢回来。她依然蔑视他!可心中却对他怀有一种温存的幻想。而对他来说,一切早已经结束了。他曾拥有的热情已燃烧殆尽。如同灰烬,而且是冷灰。 如今,她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自己的傻。十二年了,十二年足以让一个林黛玉变成祥林嫂。 只剩下五分钟了。她没有挣扎。 她想起大学时代的一个作文题。老师让大家以《雪后》为题写数百字,作为一篇小说的开场白。她略加思索,提笔写了一段:一个阔别北方已久的人,乘着火车重访那个留有许多记忆的城市。在火车上,她不断感慨窗外的那场雪。然后笔锋一转,已是第二天清晨,她寄住在朋友家,打开门,呆呆望着远方的雪地,她朋友跟出来,问,“还记得过去吗?” 接下来就可以转入正题了。而她心中一片茫然,幸好只要求写开场白,否则真不知道该怎样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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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8-05-22 08:53: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