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谈木心》后记
我们围着木心。摄于1988年 |
木心谈木心——《文学回忆录》补遗
后记 陈丹青
2012年底,《文学回忆录》发排在即,我瞒着读者,擅自从全书中扣留九讲,计两万余字。三年过去了,今天,这部分文字成书面世,总算还原了《文学回忆录》全貌,但因此与母本上下册分离,成为单独的书。
也好。以下我来交代此事的原委—先要告白的实情是:返回八十年代,这份“课业”并不是听讲世界文学史,而是众人撺掇木心聊他自己的文章。初读他的书,谁都感到这个人与我辈熟悉的大陆文学,毫不相似,毫不相干。怎么回事呢?!我相信初遇木心的人都愿知道他的写作的来历,以我们的浅陋无学,反倒没人起念,说:木心,讲讲世界文学史吧。
大家只是围着他—有时就像那幅照片的场景,团坐在地板上—听他谈论各种话题。一惊一乍地听着,间或发问:你怎会想到这样写,这样地遣词造句呢?
木心略一沉吟,于是讲。譬如《遗狂篇》的某句古语作何解释,《哥伦比亚的倒影》究竟意指什么,《童年随之而去》的结尾为什么那样地来一下子……几回听过,众人似乎开了窍,同时,更糊涂了。当李全武、金高、章学林、曹立伟几位恳请老先生以讲课的方式定期谈论自己的写作,他却断然说道:
那怎么可以!
总归是在1988年底吧,实在记不清经由怎样一番商量,翌年初,木心开讲了。最近问章学林,他也忘了详细,但他确认木心说过:“零零碎碎讲,没用的,你们要补课,要补整个文学史,中国的,西方的,各国的文学都要知道。”众人好兴奋,可比得了意外的允诺,更大的礼物。之后,承李、章二位“校长”全程操办,这伙乌合之众开始了为时五年的漫长听课。
1993年,文学史讲席进入第四个年头,话题渐入所谓现代文学。其时众人与老师混得忒熟了,不知怎样一来,旧话重提,我们又要他谈谈自己的写作、自己的文章。3月间,木心终于同意了,拟定前半堂课仍讲现代文学,后半堂课,则由大家任选一篇他的作品,听他夫子自道。查阅笔记,头一回讲述是3月7日,末一回是9月11日,共九讲。之后,木心继续全时谈论现代文学,直到1994年元月的最后一课。
2012年,我将五本听课笔记录入电脑,一路抄到这部分,不禁自笑了,历历想起容光焕发的木心。我与他厮混久,这得意的神采再熟悉不过,但在讲席上,他的话语变得略略正式,又如师傅教拳经,蛮乐意讲,又不多讲,听来苍老而平然。那是他平生唯一一次对着人众,豁出去,滔滔不绝,但以木心的做派,话头进入所谓“私房话”,他总会找个潇洒而带玄机的说法,用关照的语气,交代下来:
我讲自己的书,不是骄傲,不是谦虚。我们两三知己,可以这样讲讲。
麻烦来了—唉,木心扔给我多少麻烦啊—《文学回忆录》数十万言,可以说都是他的“私房话”,这九堂课,更是私房话里的私房话。现在临到出版,这部分文字也发布,是否合适?
“私房话”一语,固然是木心调皮,可作修辞解,但他有他的理由,且涵义多端,此处仅表其一:通常的文学史著述者未必是作家,而木心是,所以他的话,先已说到:
在学堂、学府,能不能这样做?
我们才不管那些,巴不得木心毫无顾忌,放开说。麻烦是在下一句:
要看怎么做。
他怎么做呢,诸位在本书中看到了。可是三年前拟定出版《文学回忆录》之际,“要看怎么做”便成了我的事情—木心生前不同意我的五本笔记对外公开。他去世后,“私房话”语境终告消失,新的,令我茫然失措的状况出现了:他的大量遗稿,理论上,都是有待面世的文本,那是他的读者殷切期待的事—哪怕不过数十人、数百人—出版《文学回忆录》,我能做主,可是夫子自道的这部分,委实令我难煞。难在哪里呢?
传出去,木心讲自己的书,老王卖瓜,自赏自夸。所以要讲清楚—传出去,也要传清楚。
是的,他自己当场“讲清楚”了,二十多年后,我该怎么“传”法?怎样地才算“传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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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初,木心作品的大陆版面世了,零零星星的美誉、好意、热心语,夹着各种酸话、冷话、风凉话,陆陆续续传过来。我久在泥沼,受之无妨,但那几年老人尚在世,他开罪了谁吗?2011年冬,木心死。2012年秋,《文学回忆录》全部录入,重读他以上这些话,我心想:这污浊的空间,“传”得“清楚”吗?而当年的木心居然相信“传清楚”了,便是善道,便得太平。
老头子还是太天真。纽约听的课,北京出的书,世道一变,语境大异,我得“学坏”才行。诚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一横心,将这部分文字全部剔除了。
然而新的麻烦,须得收拾:全书九十多课抽去两万多字,便有九堂课的内容骤然减半(其中,两堂课全时讲述木心的作品)。为了版面的齐整均衡,我还得煞费苦心,将九堂课上半节谈论的内容(萨特呀、加缪呀、新小说派呀)挪移、衔接、拼合,既经压缩,课目的数序也随之篡改而减少。诸位明鉴:《文学回忆录》下册,便是这样地被我挖去一块,哪位读者的法眼,看出来么?
此即木心留下的麻烦,也是我自找的麻烦—以上交代,亦属小小的麻烦。
我从木心学到什么?其一,是他念兹在兹的“耐心”,虽则跟他比,我还是性急。当初,他延宕四年方始谈论自己;如今,我静观三载这才公布他的夫子自道。老头子知道了,什么表情呢?我真希望他一机灵,说:“倒也是个办法。”但这办法并非“传清楚”,而是,索性抹掉它、存起来、等着瞧。
我等到什么、瞧见什么呢?很简单:感谢读者。
迄今我不确知多少人读过《文学回忆录》,多少人果真爱读而受益:这不是我能估测、我该评断之事。然而风中仿佛自有消息,三年过去了,近时我忽而对自己说:行了。这份私房话的私房话,可以传出去了。年初编辑第三期木心纪念专号,我摘出听他讲述《九月初九》的笔录,作为开篇,“以飨读者”,随即和责编曹凌志君达成共识:过了年,出版这本书。
我的心事放下了。有谁经手过这等个案么?木心的顾忌、处境,长久影响了我,以至临事多虑,留一手:这是何苦呢?所幸木心讲了他要讲的,我传了我能传的,此刻想想,还是因为读者—包括时间。
诸位,我不想夸张《文学回忆录》的影响。如今的书市与讯息场,一本书、一席话,能改变读者吗?难说。而读者却能改变作者的。木心的夫子自道,只为一屋子听课生的再三聒噪;我发布五册笔录,乃因追思会上向我恳请的逾百位读者—虽然,我不是《文学回忆录》的作者—此刻全文公布这份“补遗”,说来说去,也还是因为顾念读者。读者的从无到有、由少而渐多,谁做主呢?时间。我所等候的三年,其实是木心的一辈子,他的远虑,远及他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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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终生无闻,暮年始得所谓“泛泛浮名”。一位艺术家,才华的自觉,作品的自觉,说,还是不说,熬住,还是熬不住,这话题,鲜见于通常的文学史,木心却在讲席中反复言及,虽举例者俱皆今古名家,但以他自身的际遇,度己及人,深具痛感—眼下这本书,便是此中消息,便是他这个人。
天才而能毕生甘于无闻者,或许有吧;庸才而汲汲于名,则遍地皆是。木心渴望声誉,但不肯阿世,他的不安与自守,一动一静,盖出于此,而生前名、身后名,实在是两回事。木心自信来世会有惊动,但生前的寂寞,毕竟是一种苦。苦中作乐,是他的老把戏,而作乐之际,他时刻守度。日常与人闲聊,他常坦然自得,眉飞色舞,形诸笔墨之际,则慎之又慎,处处藏着机心、招数,兼以苦衷。一位作家顶有趣而难为的事,恐怕是闪露秘笈、招供自己的写作,在高明者,更是智性而旷达的游戏,本身即是创作。
现在回想,如果我们不曾围拢木心催他开课,年复一年撩拨他,他会有这份机会、场合,慨然自述吗?我记得那几堂课中的木心:恳切、平实,比他私下里更谦抑,然而惊人地坦白—好像在座全是他最知心的朋友—同时,也如他俭省的用笔,点到即止,不使逾度。
木心写作的快感,也是他长年累月的自处之道,是与自己没完没了的对话、论辩、商量、反目,此书所录,一变为亦庄亦谐、进退裕如的谈吐。他的自赏与自嘲好比手心翻转,他对自己的俯瞰与仲裁,接踵而至。日间校对这九堂课,我仍时时发笑。当他谈罢《S. 巴哈的咳嗽曲》的写作,这样说道:
好久不读这篇。今天读读,这小子还可以。
如今“这小子”没有了。下面的话,好在他当年忍不住:
很委屈的。没有人来评价注意这一篇。光凭这一篇,短短一篇,就比他们写得好。五四时候也没有人这样写的。
“他们”,指的谁呢?“五四时候”是也果然没人这样写的:今时好像也没有。就我所结识者,对木心再是深读而赏悅的人,确也从未提及这一篇,而他话锋一转:
幸亏那时写了。现在我是不肯了。何必。
这是真的。我总愿木心继续写写那类散文,九十年代后期,他当真“不肯”了。此是木心的任性而有余,也是他诚实。1985年写成《明天不散步了》,他好开心,马路上走着,孩子般着急表功:“丹青啊,到目前为止,这是我写得顶好的一篇散文!”可是八年后课中谈起,却又神色羞惭,涎着脸说道:
不过才气太华丽,不好意思。现在我来写,不再这样招摇了。
当时听罢,众人莞尔,此刻再读,则我怃然有失:老头子实在没人可说,而稍起自得,便即自省,因他看待艺术的教养,高于自得。你看他分明当众讲述着,却会脸色一正,好似针对我们,又如规劝自己,极郑重地说:
当没有人理解你时,你自己不要出来讲。
“文学演奏会”第三讲笔录原件。
什么叫做“私房话”呢,这就是私房话。全本《文学回忆录》的真价值,即在“私房”。他谈到那么多古今妙人,倒将自己讲了出来,而逐句谈论自家的作品,却是在言说何谓文学、何谓文章、何谓用字与用词。这可是高难度动作啊,爱书写的人,哪里找这等真货?眼下,隐然而欠雏形的木心研究,似在萌动。此书面世,应是大可寻味的文本,赏鉴木心而有待申说的作者,会留意他所谓“精灵”的自况,所谓“步虚”的自供吗—承老头子看得起我们,提前交了底,以世故论,诚哉所言非人:这是文学法庭再严厉的拷问也难求得的自白啊。
我知道,以上意思,不该我来说。但我也憋着私房话。那些年常与木心临窗对坐,听他笑叹“不懂啊,不懂啊”,我好几次急了,冲着他叫道:怕什么啊,你就站出来自己讲!
这时,他总会移开视线,哑着喉咙,喃喃地说:不行的。那怎么可以。
2015年4月28日写在纽约
记得《文学回忆录》第十三讲中,木心讲到历史人物在书中对自己的评价,如孟子“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等,就在想那时候的木心对自己又是怎样的评价呢?当然《文学回忆录》中不乏各种先生对自己的一句式概括,如“一夕降帐风飘去,木铎含心终不知”那样,这次能够通过这本补遗了解更多,真的很开心,非常感谢丹青的努力。
朗读了 录音了 觉得很累 要晕死的感觉 然而和听吉他卡农时的晕是不一样的 一种是幸福的晕 一种是痛苦的晕 然而幸福和痛苦 又是对立统一辩证的 如果没有死 生的意义又在哪里
两本砖头一样的书,我喜欢的不得了,虽然是笔记,但是整理的很好,时时能感觉到那里面有木心先生的神采,仿佛就在眼前。文学回忆录,这样的小聚这样的回忆,简直是幸福极了。
是在新华书店到学校的促销,我仍记得一眼看向那两本书时的喜悦。凑了手头的钱,还向别人借了十几块,到了手,就是一上午一上午的埋头。
每一页仿佛就是一位素昧平生的“老友”在和我谈天说地。于是我不能不把自己的敬意收好。因为用尊敬去解读这文字,实在是对它的极大扼杀。我们当笑着看下去,随着先生的思维,一路笑下去。我们就在这笑中,似懂非懂下去。
当没有人理解你时,你自己不要出来讲。
君子慎言,明哲保身,这是中国人的想法,别人不理解,还是要大胆的说出来,当然,不要强求别人理解,甚至弄个主义强求别人去执行,很多东西,经过历时的检验,慢慢就有人知道它的好坏了,马克思不是说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呵呵!
陈老师,本人呕心沥血5载写的一本《世界拍价最贵的50幅名画赏析》一书出版了,排名截止日期2015.2月,里面写了16位世界画坛巨匠的传奇经历、拍卖名画,和成功秘诀(分析了他的画为什么会被人追捧),很想给你一本,以便请教切磋一些问题,谈谈你的看法和批评,那也绝对是很有意思的,但是不知如何联系你,我的Email:digitalart@sina.com,看到可联系,谢谢!
杂种狗陈丹青,拜托你做点有益于社会的事吧
明天不散步了
陈丹青老师没做过有益社会的事么?并不见得你做了什么有益社会的事,反倒乱咬人。
陈狗丹青最新的孽债就是豢养出你这种狗娘养的杂碎污染环境。
我就很好奇你是个怎么样的人,只是稍微浏览一下你的电影观看记录,我就会心地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像动物园猴子看到铁笼外的人,便傻兮兮地发笑。
现在不敢提先生的名字,那对人来说就是亵渎,没有这种感觉,不配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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