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艺师(公共空间中的半小时演出)

戏剧 创作
康赫 发表于:
2010年蓬蒿剧场与尤伦斯中心
我在尤伦斯朗诵《园艺师》
我在尤伦斯朗诵《园艺师》
这个剧本两位男角的台词主要采自艺术家朱金石的谈话与笔记,神经学博士赵辉华的讲述。我们可以把这个作品归结为几组声音和一个女人体:一组声音是竹丝擦水泥地、竹棍碰撞以及玻璃杯子碰撞声,另一组是一个喃喃自语的中年男人声和一个紧张不安的青年男子声。在一个松散的男人意象和一个紧张不安的男人意象之间,女人体的出现会如同一道闪电,重整感官的秩序与节奏。 表演区域或者说空间有三个,其中一个是园艺师的扫地空间,一个是他现场制造的五把椅子的空间,一个是需要拆除的他个人的装置的空间。观众自由出现在三个空间周围。 编剧/导演康赫 地上铺满了从花市垃圾堆里运来的残花败枝。场地上各处有些凳子。一些折椅靠墙叠堆。某个地方有一只水瓶,某个地方有烟、烟灰缸和茶杯。在主表演区的斜对面,也就是观众身后,有一个竹架,上面挂了一些东西。穿粗布长外套的中年男人拿竹扫帚扫地。竹丝在水泥地上发出声响。一分钟后他开始说话,扫地的动作变得时断时续: 中年男人: 院子里总是有干不完的活,就好像一篇文章一样,需要不断地修改,修改颜色,修改轮廓。修改。修改。对的,修改。是的,修改。没错,修改。在最合适的颜色和形状出现之前,得一直修改下去。最合适的颜色和形状,它会出现吗?会出现吗?这可不一定。也许你什么也没干成,秋天就到了,一些树的叶子变黄,掉到了地上,需要及时烧掉。一个光秃秃的冬天。一场雪,难得的一场雪。我们见到雪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一个光秃秃的冬天。一个烧蜂窝煤的冬天。一个吃大白菜的冬天。一个围着火锅团团转的冬天。一个没有雪的冬天(扫地,沉默,停顿,扫地)我究竟能告诉你们一些什么?我是不是只能告诉你们你们不知道的事情?我当然也要告诉你们你们已经知道了的事情。 中年男人从地上捡起一朵玫瑰,摘掉外面几片坏花瓣,把它别在上面的口袋里。一个祼体的女人端着一只很大的托盘,上面密密摆了几十只玻璃杯子,从门口进来。她走路很慢很小心,似乎生怕地上的玫瑰刺什么的伤着她的脚。盘子里的玻璃杯子发出叮叮叮的声响。 中年男人继续说: 我究竟能告诉你们一些什么?我究竟能告诉你们一些什么? 中年男人看看自己口袋上的玫瑰,再看看从前面走过的女人,捏一把她的屁股。女人微笑。 中年男人继续说: 你可以欣赏她的鼻子,欣赏她的嘴唇,欣赏她饱满的前额,欣赏她的乳房,欣赏她的屁股,欣赏她的大腿,她的小腿,她的脚踝。但你不可能把花献给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这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她们在穿着衣服的时候需要鲜花,在光着身子的时候不需要。 女人轻声惊叫,停下,一只脚提在半空。男人走过去替她拔下脚底的刺。 中年男人同时说: 你可以替她们拔掉要命的小刺。 女人表示感谢,继续向前。她走到墙角,在每一只杯子里放一根长长的苦丁茶,冲入开水。 中年男人继续说: 我的院子杂乱,不过很干净。在附近所有的大杂院中,我的院子永远是最干净的。今年夏天来得早。院子里的葡萄比往年要熟得快。我估计不必等到秋天,葡萄就会成串地掉落下来,在地里腐烂,腐烂,空气会变得很甜,太多的糖份。太多的糖份。太多了。到了冬天,我还得把葡萄藤一点点卷好,把它们埋到土里,等到开春才把它们拿出来,在架子上一点一点放好,要不然它们会被冻死。前天我清理了院子里的葡萄架。我把它们连根拔了,把它们堆到一起烧了。现在这样看上去很不错。(看着南墙)。南面这堵墙三分之二是玻璃面,这屋里很快就会热得要死,我身上会不停地出汗。我在外面搭了一些竹架子,我打算过两天在那里种一些柳树,绝对不是西葫芦,我不喜欢西葫芦。我根本不喜欢西葫芦。这东西根本就不真实,一点都不真实。它叫葫芦,可根本就不是什么葫芦,它看起来像南瓜,可吃起来一点都不像。莫名其妙。我们需要来想一想,我们需要来想一想,是什么决定了真实,是什么,决定了,真实。是约定,一连串的约定。 中年男人扔了扫帚。边不停说“一连串的约定”边从屋子各处搬来四把黑色人造革面折椅,一只黄色的木头凳子,折椅放成半圆,中间是那只木凳子。在木凳子上放好花生米。拣一个吃。在凳子边上放一只水壶。从地上拣起扫帚。女人泡好茶,把它们端给一位在场观众。 中年男人继续说: 有人从一滩水中看到了马克思,他是在胡说八道,一个自恋狂在胡说八道,这样的事情完全超过了约定。约定是可以破坏的,因为原有的秩序在丧失,需要重新排列,需要为新的约定让出道路。人在变化。情绪和身体,都在变化。(停顿,扫地)昨天夜里,我从一个小餐馆里出来。口袋里没烟了。前面二百米的地方有一家小杂货店还没有关门,我通常都去那里买烟。那家杂货店正亮着灯。我停在路中央看着它,不能动弹。我走不到那里。无论如何,我走不过去,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走到那里。多么有趣。衰老来了。比恐惧到得更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衰老的波浪靠近了你。在夜里,你能很清晰地听到它们的声响。再清楚不过。依据波浪的原则去掌握另外一种节奏。新的节奏。新的节奏。汪汪汪汪汪汪(学狗叫)。通通通通通通(学心跳)。库启库启库启库启库启库启(学呼息)。听清楚了。听清楚了。在黑暗中存在着约定,在黑暗中存在着真实的语言。 一位青年男子冲进来。气喘吁吁,神情紧张。扫地的中年男人饶有兴致地拄着扫把看着他。裸体女人端着最后两杯茶朝青年男子走去。请他在扫地中年男人刚才摆好的其中一只椅子上坐下。青年男子坐下。女人请他喝茶。青年男子伸出手去,欲端茶杯,放弃。他再次想端起茶杯,再次放弃。青年男子开始自言自语,声音紧张颤抖。裸体女人在他对面的一只椅子上坐下,神情调皮,友好而充满好奇。青年男子的声音渐渐连贯,但仍不时有颤音。 青年男子: 这是如何可能的?我伸出手去,我端起茶杯,我喝下水去。这是如何可能的。这一系列的动作是如何实现的?在我的喝水的动机与端起水来喝这个动作之间,存在着一个纯粹的空隙,在这种情况下,它是如何完成的?我是如何越过这个空隙的。一越而过,可我却掉了下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因为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如果我不能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根本就不可能伸出手去,端起杯子来喝这杯水。 青年男子端起杯子,杯子从他手上滑脱,茶水泼了一地。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扫地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试图把地上的茶水扫掉。裸体女人夺过扫把扔到一边。她从墙角拿来一只拖把,把地拖干净后扔回老地方,然后又将青年男子按回到椅子上,自己在他对面坐下。青年男子先是对女人说,渐渐地对观众。中年男人继续打量青年男子,一会儿,他捡起扫帚,重新开始扫地。重新喃喃自语一开始那段话“院子里总是有干不完的活,修改,修改颜色,修改轮廓。修改。修改。对的,修改。是的,修改。没错,修改。新的节奏。新的节奏。汪汪汪汪汪汪(学狗叫)。通通通通通通(学心跳)。库启库启库启库启库启库启(学呼息)。听清楚了。听清楚了。在黑暗中存在着约定,在黑暗中,是的,存在着约定。真实的语言……”他越扫越远,不知不觉到了观众后面,被观众忽略。 青年男子: 我受到了导师的迫害。他抢走了我的全部成果,他说那是我欠他的。他不给我一分钱经费,并在同行面前羞辱我。我跟他做了六年蝙蝠,我宁愿浪费六年时间,也要彻底告别他,告别这个课题。我不能报复,但愤怒在我体内,它就只能转向我自己。在那两年里,我失去了做任何事情的能力。因为我每天都想象我在报复他,想象一把刀捅进他的胸口,可我不能那样做,我不允许自己有任何报复行为。在那个时候,报复对我是唯一正当的行为,它比我任何其他动机都要强大得多,但是,当我连报复都不能够实施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理所当然不能做任何其他事情。所以,只要我想做一件事情,我就做不成。当我想喝水,我看着茶杯问自己:在我的喝水的动机与端起水来喝这个动作之间,存在着一个纯粹的空白,在这种情况下,它是如何完成的。当我想要睡觉,我就睡不着。我一直打电子游戏,基至在我没有兴趣的情况下我还打,因为只有那样我才有可能在不知不觉中昏睡过去。我的睡眠就是我的昏迷。我无法吃饭。我饿得直吐清水也没法吃,而且饥饿的感觉越是强烈就越不能吃。有时候我能够成功地欺骗自己,告诉自己现在很高兴,要去那里要去那里,我就冲出去,不停地冲让自己喘不过气来,以免自己有第二个关于吃饭的念头冒上来,要是那样我还是会吃不成。我边跑边跟自己反复地说你很高兴,对很高兴,很高兴,说得就跟我当时喘气一样急,直到我冲到饭桌前,拿起饭赶紧吃上两口。我能吃多少取决于我在脑子里什么时候出现“你正吃饭”这个意识。我必须抢在它到来之前尽可能多吃一点,我知道我以那样的方式在阻断神经的正常活动,但它总会调整过来。为了能够活下去,我跟神经赛跑。 女人端起茶杯喝水。青年男子端起茶杯喝水。已经提前溜到观众后面的中年男人把一只竹梯子架到竹架子上,开始一点点拆竹架子,先拆中间用线串起来的小竹子,发出轻轻的竹子碰撞的声响。这一切开始得非常随意,给观众的印象是一个与此次演出没有什么关系的现场的一个调度。由于这个行为一直在持续,它可能才会渐渐引起观众的注意。 青年男子: 有一天,我路过一家小店,我忽然想到巧克力可能不错,就买了一块丢进嘴里。我让它留在喉咙里,感觉它香甜的味道,感觉它一点一点融化变小消失。这件事纯属偶然,我还没想到要去想,巧克力已经来到了我的体内。而事情一旦发生,我就把它当作成命运的一部分,就不会再去想它了。哈,那时我什么也干不了,但还可以吃点巧克力。现在,我没有看到我过去的脸,我看到了他的背影。我信仰了上帝。当我接受了我对于上帝的仰望,也就是畏惧和敬威的时候,我开始能够接受那一切。但这一切对我来得也是如此困难,因为我一开始无法接受自己的皈依之举。我连水都喝不了,怎么可能接受上帝。有一天,牧师问我,你愿意信赖主吗?我想了很久,觉得不能接受,可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想让它自然发生,然而这如何可能。我就问他,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看看受洗礼。他就笑笑说,你出席受洗礼,必须在你已经信赖了主以后。然后他又说,事实上信赖主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它非常简单:这是一个冒险,你把自己交付出去。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到,我为什么不能去冒险呢?一切是未知的!我就信了教。不过跟一般人不一样,我经常不去参加礼拜。我希望自己在这一点上是自然的。我需要听到上帝对摩西发话时的那种状态。上帝说:摩西。摩西说,我在。上帝又说:摩西。摩西说:我在。我也要听到上帝对我的声音。他亲自对我说:赵。我说,我在。在这个时候我知道我经受的一切都是我与他之间的一个关系,而与施加我伤害的人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执行上帝旨意的一个环节而已。我希望自己能在与上帝的对话中达到自由之境。这样的时候出现过两次。有一次是在玩电子游戏的时候。我那时差不多已经度过难关,对电子游戏没有太大兴趣了,不过我仍在玩。有一次我想停下来不玩了。我就跟自己说,现在停下来还是出于一种非自由的约束、规矩或意识,再等等那一刻也许就会到来。在那一瞬,一切明朗,我可以停止玩游戏,也可以继续玩游戏。我要在我完全自由的状态下停下来。我又玩了一会儿,那一刻到了。我关闭了游戏。(停顿,喝水)。 裸体女人: 我喜欢你笑的样子。 青年男子: 那是什么?我不会微笑。 裸体女人: 可你会笑。你不需要微笑。你的笑容里有魔鬼一般的得意。 青年男子转向观众: 也许面对人群,有如此必要。 裸体女人转向观众: 真的有此必要。 裸体女人开始跳舞。人们的视线跟着她,忘掉了另外两个男人。她跳舞进了洗手间。青年男子走到拆竹架子的男人前面,替他扶住竹梯子。两人此后再不说一句话,不管观众如何,他俩都毫不理会,坚持把架子拆完。 2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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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0-08-29 09:58: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