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长篇作品 - 独行客
独行客
- 作者:
- 康赫
- 分类:
- 小说 创作
- 发表于:
- 康赫作坊
- 作品描述:
- 我要讲的是少年郭嘏在T城当游侠的故事。他独自穿越这座黑暗之城,去见自己心爱的女人布比。由于心灵长久受制于城市和自己丈夫施放的魔法,布比丧失了爱的能力。郭嘏决心将她救出T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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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
2010-08-26 23:2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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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颠得厉害,将大巴车内的乘客打得东倒西歪。他们犯人似地低垂着脑袋,如同折了茎的莲蓬,口水拖到了胸口。天还没亮透,这样的颠动正好让他们在梦境里越跌越深。
现在,一道彤红的霞光透过结满了臭哈气的车窗,像糖水一样融化在一张张昏睡的脸上。有几个乘客叭叽着嘴巴,挺一下脖子,试图将自己从梦乡一把拽出,但一时没睁开眼睛,又旋即沉沉睡去;他们留在人世的面孔刚刚泛出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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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颠得厉害,将大巴车内的乘客打得东倒西歪。他们犯人似地低垂着脑袋,如同折了茎的莲蓬,口水拖到了胸口。天还没亮透,这样的颠动正好让他们在梦境里越跌越深。
现在,一道彤红的霞光透过结满了臭哈气的车窗,像糖水一样融化在一张张昏睡的脸上。有几个乘客叭叽着嘴巴,挺一下脖子,试图将自己从梦乡一把拽出,但一时没睁开眼睛,又旋即沉沉睡去;他们留在人世的面孔刚刚泛出一分敏感激起的酸楚,又变得跟刚才一样苦闷。
汽车转过山顶,来到了背阴面,暖融融的霞光随之消失。从车窗向下望去,一层厚厚的云雾挡住了底下大盆地的面目,唯有从几处大烟囱里送出的一卷卷黄褐色的浓烟告诉人们,拥挤的T城,他们的目的地,便隐藏在这密不透风的硫磺的重雾之下。汽车正飞速沉入一公里以下这深不可测的腹地。
好了好了,这世上总算还有几位不卖悲观主义账的老顽固,他们咔嚓嚓睁开眼睛,用乡下人粗糙的手掌抹一把嘴角的口水,喉咙底下咕噜两声,点上一根现包的卷烟,涨红他们的关公脸,做起了晨咳操。接着,我们惯于无事生非的有生力量,白骨架子里长满了饥饿空洞的年轻人,也跟着醒过来,迫不及待地拉开车窗冲着山谷怪叫。
天亮了,那些游荡在外的魂魄不得不再次回到我们身体里面。按照流传最深远的说法,这些在宇宙间东游西荡不知多少年的瞎混混,不过是在一副又一副皮囊里找新鲜,将它们百般折磨。我们并非它们的故乡,并非。不管怎么说,有了灵魂的支持,大伙又活了过来。这群陌生男女借着汽车颠动,趁机搂搂抱抱,哈哈大笑。不过,没有人交谈。交谈个屁,你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来,它早已被震碎在你的牙缝里了。
大巴车刚驶上山脚下平整的柏油路,包工头老余立即转过脸,对身边的郭嘏说:
-—老实说,你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郭嘏翘起嘴角,眼神迷糊,像有什么东西看不清似的。
-—想进城喽!
-—我故意想进城?
-—你故意将那块碎玻璃嵌进自己大腿里去。
-—那不会。
——想见布比嘛。
——见布比?哪里会。我逃学在你这儿打工,随时都可以走人。
-—话是这么说。走人?这是北京话吗?
——是的。
——你又不是北京人。
——我去玩过一次。
——就算吧。老余点着头陷入了沉思,然后眼睛一亮,又说道:
——可是那样的话你就没有工伤医疗了。
-—我没向你申请过工伤医疗。
-—那么说来你不要医疗费了。老余一下抓住郭嘏不小心从嘴角露出的欲望的线头,轻轻地扯动着它底下那个可怜的小心肝。
-—医疗费还是想要的。我来打工,挣点钱在T城耍子嘛。郭嘏笑着投降了。
——耍子嘛,这下又是T城人了。着急死了,就想见到疯婆子布比。老余揶揄道,过了一会儿又缓缓说道:
——大奶子布比。
——你又没见过她的奶子。
——没见过?夏天,为了她那对大奶子,咱们的油漆活耽搁了多少功夫,你刷到她家的阳台就再不肯往前走了。老余说完,笑着将脑袋凑到郭嘏耳边,问道:
——有没有把她日掉?
——没有。
——没有,老余的厚嘴唇不屑地翻了起来,我亲眼见你在她的大奶奶上刷了一道红油漆。
——又不是红油漆,防锈漆嘛,偷工减料。(过了一会儿,又)你真看到的?
——我嘛在她对面那家的阳台上干活。你只知道嘎扎嘎扎捏她的大奶奶,哪看得到我嘛。
——她先来弄我的,抢了我的刷子,往我屁股上刷。
——所以嘛,她家半天的活你干了两天。本当扣你一天工资。我听说那段时间她疯病要发作,被老公关在那里。
——只是重度抑郁加轻度狂躁,吃点药就没事。郭嘏争辩道。
——你还是见好就收吧,据说她老公是个大人物。老余见郭嘏有些不高兴,暂时闭了嘴,可好景不长,他再次将脑袋凑到郭嘏耳边:
——唉,唉,她怎么会叫你日的?
——她自己脱的。衣裳沾了油漆,她就脱了。脱了一件她就说脱光算了。
这话叫老余愣了足足有半天。郭嘏这回主动开口:
-—真的,我没有故意把玻璃插进腿里去。
-—那就是它自己跑进去的。
——嵌油灰的时候一个不当心坐在里面的。
-—对啊,玻璃片自个竖在脚手架上,尖头朝上,毕恭毕敬地就等你坐上去。老余的神气是要用这话将郭嘏活活塞死。
-—真的刚好尖头朝上。裹在一小团油灰里。
-—那截玻璃很长吗?在他们前排一位谢顶老头(真是让人厌烦,他俩看了这个光溜溜的芋头一路)扭过头来,蛮横地在两人之间插上一杠。
-—有那么一寸长吧。郭嘏说。
-—我可没看见,你看见了吗?老余说。
——一寸是少说的。
-—你说是裹在油灰里。
-—噢,你这位老兄,你贵姓?依我之见你可真是死脑筋。光头老头又来了。
-—那么你看见了?老余向光头发起挑战。
-—不看也猜得出来,不然他腿上怎么还在流血。这满地板可不都是他的血嘛,大家都看看嘛。老头说着往地板上狠跺一脚,溅起一片血浆来。
-—哪有血,哪有啊。老余往地上四下张望了一下说。
-—天是黑了一点,不过,不看也猜得出来。这不是血是什么。老头又往地上狠狠踩了一脚,这回他是有意要把血溅到老余脸上。
-—不看也猜得出来?老余抹了一把脸问道,紧接着:
-—你晓得个屁,你晓得个屁煨煨好吃呢。老余眼睛斜视,缓缓地又加一句:
-—不看也猜得出来。
-—他根本没有必要嘛,挑那么长的一块玻璃往自己腿上面戳。老头争辩道。
-—真没有必要。郭嘏火上浇油。
-—必要必要。什么是必要?什么是必定?什么是必须?老余吼起来。
-—可这些是什么?不是从他这条腿上流出来的吗?
-—我替他用汗衫扎上了嘛,怎么还流那么多?老余拿脚在地板上乱拖,想把血拖掉,结果他的整只布鞋都给血浸湿了。
-—汗衫?你说是汗衫?
-—你就将就一点嘛。郭嘏扭头说。
-—将就?什么将就?老头说。
-—一会儿就到城里了。老余说。
-—玻璃还在里面吗?老头问。
——早拿出来了。越到城里居然天越黑。郭嘏说。他看到前面椅背上贴了一张纸。一张复印的告示,16开,手写体,右上角是一张黑乎乎剃光头的小伙子的照片。郭嘏掏出一只打火机照着,念出声来:
告示。敬告广大市民:接上级有关部门通知,有一名死囚犯从兰州某监狱越狱而逃,目前现已流窜到我市,随时有可能杀人越货再度作案,望大家多加留意,一旦发现行迹可疑者,及时与公安部门取得联系,以便尽早将此恶棍缉拿归案,绳之以法。提供消息者可获重奖。
打火机太烫了。郭嘏甩几下手,呼呼吹了几下打火机,再次将它打着:
为便于广大市民辨认此危险分子,特此公布该犯近照和个人资料:罪犯古里手,男,二十六岁,身高176公分,光头,蛋形脸,山羊须,身手矫健,机敏过人,常露一脸坏笑,易招女子喜爱。该犯曾一度充当黑暗势力之雇佣杀手,两个月前越狱,出逃时杀死一名值班狱警,作案手法极其凶残。因而万一遇见,不必勉强与之单打独斗,可先稳住对方,设法与之周旋,再找机会打110电话报警,或与附近居委会或报警点或联防队或派出所或公安局联系。星火农场派出所保卫六处。
——到站之后我去跟人谈装修业务。你自己去找大奶奶布比玩。老余说。
——那你得把医疗费和我的打工钱算一下。郭嘏说。
——你先拿五百。下月我也回老家,到时一块算给你。
——不行,我这儿玩几天就直接去广州或北京,不回老家了。
——那你的意思是不想到时实报实销,现在就一刀切?
——一刀切。六千。血流得太多了,医生说不定会让我住院呢。
——顶多给你二千。
——四千也行。
——好吧,算你运气。这是二千五。老余双手伸进腰包里,点了一迭钱塞给郭嘏。
郭嘏还想讨价还价,汽车已停在T市长途客运站。老余一把将郭嘏从座位上拉起来,急着要下车。
靠近出口的地方,人群十分拥挤。一个满脸油汗的中年女人脖子上套着破烂的黑皮包,眼珠转得飞快,见到神色稍显犹疑的旅客就直冲过去,一把抓住对方的衣服,弓起身子谦卑地倒退着走,边用嘶哑的嗓子大吼大叫:过江吗过江吗过江吗过江吗?桥断了呢桥真断了不骗你真断了呢,住宿吗,住吧住吧便宜呢住吧住吧有淋浴,热水,真的热水。看一看我们旅社,看一看看一看嘛,很近,一会儿就到,又干净又便宜,淋浴,没骗你热水,二十四小时供应,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都有供应。
出口处正对着一片旧房的废墟,一群男人高高站在上面,两手拢在嘴边,冲着涌上前来的人群高声喊叫:过江嗨过江了。去轮渡口。嗨,桥塌了,走了走了,马上就走。最后两位,不用等,一站到渡口,马上就走,马上来马上,马上就走马上马上。
老余扶着郭嘏刚躲过一个中年女人的袭击,好不容易挤出出口,一个男人忽然从后面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嘻嘻笑着将脑袋探上来。
——去哪儿大哥?去哪儿大哥?送你去嘛。他带着友好的表情将脑袋进一步凑近,几乎顶住了老余的脸。
一个大个子男人,手里挥舞着一顶橙色工地帽,敏捷地跃过铁栏杆,跳到老余和郭嘏前面。他先是一个耳刮子将纠缠着他俩的那家伙搧开,随后用手里的帽子对着前面的人群左拍右打,替两人开路。
——碰上我真是你们的运气。
——这倒是真的。郭嘏说。
——过江吧。我带你们去渡口。
——我们还是坐公交吧。老余扭过脖子,昂着头对郭嘏说。
——那行,你们就等先上半年六个月再说吧。大个子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
——没听说桥塌了嘛?
——那得去渡口过江了。老余说。
——就是,坐我的摩托一会儿就到江边。
——你刚才工钱给少了。郭嘏对老余旧话重提。
——又来了,你做了才几工?老余装出生气的样子。
——才几工?
——算一百一工给你好啦。
——我的腿受伤了。要是感染了破伤风呢?要是肌肉溃烂得锯腿呢?
——算了算了。老余不好气地又塞给郭嘏二百块钱。
——你们是兄弟?大个儿问道。
——也不完全。老余说。
——这是什么话?
——是堂的。郭嘏说。
——亲兄弟近算账。老余说。
——这是什么话?
——浙江话。
——噢,你们浙江人,是全世界最坏的人种啊。大个子大叫大嚷。
——这是怎么回事?老余装作听到了天方夜谭。
——哦,这些王八蛋浙江人,到哪儿都是你们浙江人,想着各种法子要从你口袋里掏点钱去。
——浙江人肯定没有你们T城人坏,连一个桥都不好好造,不到一年就塌了。老余说,然后对着郭嘏又加了一句:
——我早说要塌。
——或许就是你们浙江包工头造的呢。你们真是无孔不入啊。不过赶紧上车,咱们先不计较这些。
——我就说,迟早要塌的。人死了不少吧。老余说。
——人都是要死的,死少一点死多一点,死早一点死晚一点,没关系的事。大个子不耐烦了。
——现在江边一定很热闹吧。郭嘏说。
——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这位兄弟,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先不用带他过江,帮他找一家好一点医院住下再说。老余把郭嘏扔到大个儿司机背上,顾自钻进人群消失了。
——我不住医院。我帮我找一家最便宜的旅社吧,郭嘏赶忙说。
2010-08-26 23:25:37
大个儿把车停在一个水泥圆洞门前,按了几下喇叭。圆洞门里跑出来一位十六七岁的女孩,手里捧了一个蓝色的塑料面文件夹,马尾辫在后脑梢晃来晃去。她红红的腮帮子结着一圈圈线状物,像是正在脱皮。大个儿司机从女孩手里接过文件夹,用笔在上面勾画了一下又交还给她,然后冷不防一扭身,从郭嘏手里夺过一张五十块钱,一踩油门走了。
“你能走吗?要不我背你吧。”小女孩笑着说。
“你扶我...
大个儿把车停在一个水泥圆洞门前,按了几下喇叭。圆洞门里跑出来一位十六七岁的女孩,手里捧了一个蓝色的塑料面文件夹,马尾辫在后脑梢晃来晃去。她红红的腮帮子结着一圈圈线状物,像是正在脱皮。大个儿司机从女孩手里接过文件夹,用笔在上面勾画了一下又交还给她,然后冷不防一扭身,从郭嘏手里夺过一张五十块钱,一踩油门走了。
“你能走吗?要不我背你吧。”小女孩笑着说。
“你扶我一把就行。”郭嘏说。
女孩搀扶着郭嘏走进一条昏暗的过道,这里空气又霉又潮,混和着呛鼻的体臭和烟草味。过道靠墙一边搭了一排长长的简易钢丝床,每张床上都睡了人,打着高高低低的鼾声;因为床太短,一个个都把臭脚伸到了外头。一个老头半坐半躺,在黑暗中抽烟,不住大声地咳嗽。他对小女孩和郭嘏含含糊糊嘟哝了一句什么,就再没有下文。女孩叫郭嘏小心踏空,扶着他走下两级又圆又滑的台阶,来到一个客厅。这个屋子没有窗户,一盏没有灯罩的小灯炮挂在正中央,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不知是油腻还是灰尘,吐着疲弱的黄光。墙面在渗水,黄迹斑斑的墙纸整片整片翻落下来,软乎乎地挂在墙上。这里一样摆满了简易钢丝床,钢丝显然失去了弹性,人躺在上面就像深陷在一只吊床里,脊背几乎要贴到地面。屋子左边靠墙有两张长方形的办公桌,小山似地堆着客人的各种大包小包,看上去这里原来是一个办公室。这面墙稍稍干燥一些,上面贴了一张红纸黑毛笔字的感谢信,一张女明星肖像,几个用钉子和麻绳固定的相框。领路的女孩往四下看了看,露出了笑容。
“这里怎么样?还不错吧。”女孩拽了一下郭嘏的衣袖,让他看躲在墙角杂物柜底下的那张木板床。杂物柜十分巨大,搁在墙角的两块三角铁上,差不多将整个床铺都罩在了底下,因而从外面几乎看不到这张床。由于它与床板贴得很近,人要想躺进去就得先将身体放平。“能躺两个人。”女孩又说,为了证明这一点,她弯下腰,利索地钻进去,躺了下来。她侧过身,拍拍床板剩余的部分,示意郭嘏躺到她边上去。
“我想我太高了。不行,我太高了,不可能进去。”郭嘏说。
“准能进来,准能进来,你试一试嘛,快试一试嘛。”女孩从里面伸出一支手臂来抓郭嘏,因为着急,她的脸涨得通红,像是一只可爱的烂苹果眼看着就要炸开。
“不,我不钻,”郭嘏避开了女孩的手说,“我去外面走走算了,反正天也亮了。”
“你去哪里嘛?”女孩往外一滚,从大柜子底下钻了出来,“桥塌了,河这边哪个旅馆也没空铺。你这样子瘸着腿走来走去有意思吗?没意思嘛。你就住这儿吧,这个角落蛮好的,外面看不见,很清静嘛。还给你打折呢?五折,算你十块钱。”
“我不住。”郭嘏转过身,扶着墙跷着脚出了旅馆。
“这里贵,而且铺位不好。”旅店门口,一位光头老人坐在三轮板车上抽烟,他看到郭嘏从里面出来,远远对他说道,就仿佛他俩是老相识似的。他从三轮车上跳下来,要把郭嘏抱上自己的大板车。郭嘏闻到他的烟味很呛。
“我想先吃早饭。”郭嘏说,避开了老头伸来的手。
“前头就有一家,我带你去。这段路不算你钱。”老头终于还是把郭嘏抱上了自己的板车,随后便将他带到了一条吵吵闹闹的小巷子里。这是一个沿着蜿蜒的小街摆开的集市,两边是歪歪扭扭的旧平房,几乎都做了店面,门前搭了挡雨棚,顶上破损的塑料膜在哗哗飘动。棚子底下是那些就地摆开的蔬菜,水果,家禽,油炸小吃摊,坛坛罐罐的泡菜摊,一只只大铁盆里满满当当盛着粉红色的猪嘴,猪耳,猪心,猪肘,底下用煤炉在加热,还有一家家大案板彼此紧挨的鲜肉铺,挂满了腊肉腊肠的杂货铺,冒着雾腾腾的水汽和花椒味的小面馆。地上虽然铺了一层碎石,可仍是又脏又泥泞。
老头把车停在一家前头摆了几张荸荠色八仙桌的小餐馆前面。桌子擦得很亮,不少人围在桌边在吃早饭。老头把郭嘏背到一个空位上,自己也在边上坐下。郭嘏要了一份稀粥两根油条和一只大菜包子,老头要了五个鸡蛋,两根油条,一碗粥,一盒粉蒸肉。郭嘏从包里取出他夏天来T城打工时买的地图,将它在桌上摊开来,想要找到布比玩具店。直到小伙计将两人要的早点端上来他,他还是没找到。在那个相应的位置上,他看到了布比布艺店。
郭嘏刚往嘴里塞进一只大菜包,就听见前面传来一串又细又哑的叫卖声。一个身穿青布衫光着双脚的老头走在石子路上,肩上挑着一副担子,一头是一大捆破布,一头是一只竹篓子,上面盖了一只装各种杂货的方形木盒。老头又瘦又高,走路直挺挺的,盯着前方,像是这会儿还没醒过来。郭嘏没听清这个缺了门牙的老货郎在叫什么。他看了一眼边上拉板车的老头,见他已经把五个鸡蛋一盒粉蒸肉全都吃完,正在呼呼地喝第二碗粥,就赶紧把自己剩下的都吃了。
“我还是想找个地方先睡一会儿。然后,”郭嘏指着地图上布比布艺店所在的弄堂对板车老头说,“我要去这里。”他站起来,一个嗝跟着冲上来,让他打了一个趔趄。他感觉肚子又空了,不过还是冲伙计叫了结账。
“别忘了算上我的,由这位小兄弟付。”老头将剩下的整根油条塞进自己的大嘴里,又一口喝光了稀粥。他不小心将一把肮脏的胡子浸到了稀粥碗里,赶忙一只手挡着脸,拿袖子去擦胡子上的白稀粥。
“你的胡子是假的吗?”郭嘏问道。
“这可不一定。”老头说,一手按住胡子底端又将它整理了几遍,才过来将郭嘏背上自己的板车。“跟我走,错不了。你既然请我吃了早饭,我自然就不会来骗你坑你。先带你去那个什么布艺店,离这儿很近。”老头转过头来对郭嘏嘟哝道。
“估计现在还没开门。”
“就是,这儿天亮得晚。我先带你去一个高级旅社,三块钱一天,保证你睡得舒舒服服。出门之前还可以洗个热水澡。等你睡好了,我就去接你。你想去哪儿,我就拉你去哪儿。”
“你要做我的车夫?”
“价廉物美,想去哪儿带你去哪儿,一天只收二百块钱。你现在预付我一百吧。”
2010-08-26 23:28:18
老头将郭嘏带到了一排平顶水泥屋前。他推开虚掩的铁门,骑了进去。里面是一个园子,堆满了砖瓦石条,中间立着两棵已经枯死的小树。值班室里一个胖女人趴在桌子上睡觉。可能因为夜里冷了,她将织了一半的白毛衣套到了自己的脑袋上,上面的竹针刺猬似地戳得老高。老头推了她半天才把她弄醒过来。她摘下头上的毛衣,露出一张变了形的印着毛衣花样的面孔。她不解地看着眼前两个男人,好半天才...
老头将郭嘏带到了一排平顶水泥屋前。他推开虚掩的铁门,骑了进去。里面是一个园子,堆满了砖瓦石条,中间立着两棵已经枯死的小树。值班室里一个胖女人趴在桌子上睡觉。可能因为夜里冷了,她将织了一半的白毛衣套到了自己的脑袋上,上面的竹针刺猬似地戳得老高。老头推了她半天才把她弄醒过来。她摘下头上的毛衣,露出一张变了形的印着毛衣花样的面孔。她不解地看着眼前两个男人,好半天才总算认出了拉车的老头:“噢,莫非,真是笑话,怎么就变成这副样子了,还以为是谁呢?拉起板车来了。”女人说着懒洋洋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圈用铁丝串着的钥匙,挑了一把交给了老头。
“人老得还是比想得要快啊,连老相识都认不得了。”老头对着郭嘏讪笑道,晃了晃手里的钥匙,示意他跟上。
老头挨个看门牌。前面传来唰唰的声响。老头忽然跳了起来,郭嘏跟着跳起来,但仍踩上了一大片积水。一个老妇人正弯腰将一桶水倾倒在地上。郭嘏闻到了醉酒呕吐物的腥味。果然,前面地上蜷曲着一个男人,乱糟糟的头发里沾满了腥臭的呕吐物。老头在一扇没上锁的门前停了下来。
“就这儿。好好睡一觉,才会有精神。”老头帮郭嘏推开了门,“你要我几点来叫你?”
“我睡三个小时差不多了。”郭嘏说。
“那我去周围转一圈,到时来接你。你先给我五十预付金吧,这是最低价了。”
郭嘏付过车钱,进了屋子。屋里有两张床,一个床上的蚊帐已经放下,里面和衣躺着一个男孩,仰面朝天,身上没盖被子。
虽然已经是秋天,贴墙还嗡嗡飞着不少蚊子。墙上的石灰皮又湿又软,一些地方还鼓起了圆面包似的大泡。郭嘏坐到剩下的那张空床上,摘下了蚊帐。
对面床上那个男孩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黑乎乎的水泥屋顶。郭嘏猜想他不过是在发呆,不会是那种睁眼睛睡觉的人,要不然他的眼睛会转个不转。郭嘏掏出烟,自己点上一根,又问那个男孩:“你抽烟吗?”
“这里就是真下了雪,也照样有蚊子。”对面的男孩说。
“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吗?”郭嘏问道。
“我在下面县城读技校,离这儿不远,不到一百公里吧。”男孩说,眼睛仍盯着屋顶。
“你有十六岁吗?”郭嘏说。
“十四。你是不是一眼就看出来我刚杀了人?”男孩侧过头来,有些羞怯地看了一眼郭嘏。
“嗯我看不见。不过你的眼睛在放光,这很厉害,这我倒看得见。”郭嘏说。
“要是真的没人看得出来,我就还可以回去读书。”男孩将两只手臂反过来垫到了后脑勺。
“那是。对。那是。”
“我们学校每天都有人被杀掉。在镇上,街上人人都背着长枪走来走去,”男孩说,“班里数我的枪法最好,可因为没杀过人,就被大家瞧不起。前天我把我们校长打死了,才逃到这里来。昨天夜里我在这里又杀掉一个。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楼道上躺着一个男人?那人就是我杀的。”
“那个醉鬼?他没死嘛。我差点一脚踩破了他的肚子。”
“昨天我肯定干掉了一个,也许在别的什么地方。我们上课的时候经常有人从外面扔进一只耳朵,一只眼珠子来,有时是整只手臂。”男孩说到这儿,使劲按住床板,在床上坐了起来,随后又从蚊帐里吱溜滑出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背靠着床,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拼命在手掌上敲着,因为手不住地颤抖,他好半天才从里面敲出一支皱皱巴巴的烟。他点上后吸了一口,递给郭嘏:“抽这个吧。”
郭嘏将手探出蚊帐接了男孩的烟,吸了一口,还给对方,重新抽自己的。
“对,劣质大麻。没劲是不是,”男孩低着头说,“我杀了一个大个的中年男人,腿有点瘸,走路昂着头,那种最讨厌的人。我跟他到一面围墙前面,划了他的脖子。他一下就倒了,半点声响都没有。就用这个。”男孩说着背过身,从垫被底下翻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双刃尖头小刀,对郭嘏扬了两下,眼睛热切地盯着他,问道:“要不要,卖给你?”
“这个我不要。”郭嘏说。他扔了烟头,躺了下来。
“你一定以为我是个骗子。”男孩哈哈大笑,扔了小刀。他忽然从腰部一抬手腕,对着门口放了一枪。走廊上拖地的老太婆一直在门口探头探脑,见门板上开了一个大洞,赶忙扔了水桶拖把溜走了。男孩从腰间取下手枪,嘻嘻笑着说:“要不要?一千块钱。”
“你刚才直接就开枪了。”郭嘏说。
“七七的。不用从腰上取下来。这样,看,你就这样往上一撩,子弹就上好了。”
“一千块不要。”
“五百块吧。”
“五百也不要。”
“你是哪里人?”
“浙江的。”
“浙江人啊,你们很厉害的。”男孩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
“厉害是厉害。”
“你们那里皮革全是用牛粪纸做成。皮带皮鞋皮衣皮裤皮帽皮包,全是牛粪纸的。真好。”
“好个屁。你说的是温州人。我是杭州的。”
“你们那里人人都会做生意吧,那真好。”
“那是萧山人。我们杭州人不叫他们萧山人,叫他们对江的。”
“那你们杭州人挺没劲的。”
“这倒是真的。”
“我要能去萧山和温州就好了,能学好多东西。”
“这是真的。”
“比杀人强。你要有一把刀或一支枪什么时候哪儿都能杀人。”
“这是真的。”
“我是来这里看病的。我的脊椎可能是得了灰质炎,一坐就钻心疼。”
“你经常走着走着就,就摔倒吗?”郭嘏说。
“经常摔倒。”男孩说着在地上躺了下来。他的身子忽然变得很软,像蚯蚓一样滑动起来,很快便滑进了床底下。
“怎么不去住院呢?”
“医院没有空床位了。前天晚上塌了桥,死了无数人。”男孩说。
“五百块钱,你教我怎么用吧。”
2010-08-26 23:31:37
郭嘏睡了三个小时醒来,对面床底下的男孩已经不见了,那个留假胡子的老头也没有来接他。他估计玩具店这会儿应该开了,就一瘸一拐自己走着过去了。腿上的伤口没有再出血,但比昨天肿了不少,隐隐生疼。这时雾气仍是很浓,他一路走得很慢。这一带有不少木结构的单层旧式建筑,一个石拱门内住了几家人,不过中间冒出一两栋细细高高的后建的多层砖房,看上去有些愣头愣脑。
郭嘏听到前面传来...
郭嘏睡了三个小时醒来,对面床底下的男孩已经不见了,那个留假胡子的老头也没有来接他。他估计玩具店这会儿应该开了,就一瘸一拐自己走着过去了。腿上的伤口没有再出血,但比昨天肿了不少,隐隐生疼。这时雾气仍是很浓,他一路走得很慢。这一带有不少木结构的单层旧式建筑,一个石拱门内住了几家人,不过中间冒出一两栋细细高高的后建的多层砖房,看上去有些愣头愣脑。
郭嘏听到前面传来一个老头的咳嗽声,和叮叮当当铁器碰撞的声响。他瘸着腿快步向前走去。他脚底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他便飞快地跳了起来。一只有大锯齿的铁夹子从他脚底下弹起,在空中有力地啪地合拢。这只鲨鱼嘴似的大铁夹子差一点就将他的双脚一口吞下。前面咳嗽的老头显然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噔噔噔跑了过来。
从浓雾中透出一张兴奋不已的老人的脸。老头手里拿着一根带钩子的铁棒,因为跑得太急,喉咙里丝丝地响。他找到了那只合拢的铁夹子,里面连个小猫小狗之类的猎物都没有。他捡起铁夹子,含糊地咒了一声,将它扔进了肩上的麻袋里,没看一眼郭嘏就走开了。郭嘏听到老头大麻袋里铁器碰撞的声响,还有什么动物的发出的低低的呻吟声。也许是个小女孩,郭嘏心想。他追上前去,可老头已经了没了踪影。
在一条小巷子口破败的墙壁上,郭嘏看到一块指路木牌,上面用毛笔写了“布比玩具店”的字样,边上还有一个指向雾濛濛小巷深处的箭头,墨迹已经很淡。那么说来我没记错,郭嘏心想。他按着指示来到布比玩具店前,发现店门紧闭着,两侧墙上各吊了一个一米见方的玻璃橱窗,里面摆了一些灰扑扑的玩具,一边是各种布偶,另一侧是各种汽车轮船枪支。从门前的霓虹灯看,这里已经改成布比布艺屋。霓虹灯管上结了一层土,“屋”字只剩下了“尸”字。郭嘏伸手拍打了几下铁帘门,它顿时波浪似地抖动起来,发出很大的声响,上面还掉下几绺灰来。好久都没有人来开门,郭嘏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紧挨着玩具店是一家野味馆,与玩具店一样是后建的砖房,也还没有开门。郭嘏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咳嗽声,随后便见刚才那个收铁夹的老头背着一只比他身体还大的麻袋,低垂着身体从浓雾里走来。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外套,衣襟大畅着,面里茄克、夹袄一层又一层,炸药包似地将他绑得严严实实。他不住地咳嗽,小船似的左晃右摆缓缓走来,仿佛咳嗽已经成了他身体最自然的一部分。
老头在野味馆门前的垃圾堆旁站住,拿手上的铁勾子在里面拨弄了几下。他身后的铁帘门呼地升了上去,一位小个老太太出现在门后面。老头抹一下嘴进了屋去,铁帘门也跟着落下。
一个报贩骑着自行车从弄堂另一头过来,快到郭嘏跟前的时候忽然冲他叫了两声“晨报喽一毛”。郭嘏看着他就要碰上前面那小堆垃圾,但那家伙十分熟练地闪开了。看来这些机关是专门对付外地人的,郭嘏心想,不过这种蹩脚的障眼法骗不了我。他从地上捡了一根树枝条,向对着野味店门口的那个堆垃圾走去。他用树枝条轻轻拨开垃圾堆上塑料袋、报纸、瓶子之类的东西,底下出现了一只跟他刚才在前面小巷子里看到的一模一样的铁夹子。他用树枝拍了一下上面的机关,铁夹子立即啪地一声响,跳了起来。与此同时,郭嘏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叫。
野味馆的二楼的窗户打开了。刚才替老头开门的老太太出现在窗口。他看到郭嘏安然无恙,正仰着脸等她从窗口探出头来,知道自己上了这个小外地佬的当:
“我还以为又有野味被夹住了呢?”
“是专门用来夹外地人的吧。”
“那可说不准,那可说不准。”老太太说着就要重新把窗户关上。
“布比什么时候来店里?”郭嘏大声问道。
“早搬了。”
布比布艺屋的铁帘门忽然开了一个洞。一个穿着蝙蝠侠般紧身黑皮衣的中年男人推着一辆高大的摩托车从里面走出来。他响亮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轰几下油门,吐出一股白烟,飞也似地走了。
郭嘏重新走到店门前的玻璃橱窗前,才发现其中一个橱窗上用红油漆歪歪扭扭地写着“布比布艺店已搬至江南”,上面还留了联系电话。“在见布比之前,我得先把腿治好。”郭嘏坐回到路边,一个劲地揉着有些发麻的伤腿,心想。
2010-08-26 23:33:46
市一医院门口喇叭声和急救笛响成一片。各种车辆叉在一起,将这一路段彻底堵死。有几个司机眼看通车无望,一头歪倒在驾驶座上,打起了呼噜。送伤员的担架一时没法推进医院里去,在马路上排起了长队。只有行人永远不受交通困扰,不紧不慢走走停停要看这里的热闹,再就是唯利是图的自行车,和流里流气喷着白烟的小摩托车,见缝插针,在一团乱麻的车辆之间穿来穿去,为机械社会保留了最后一点...
市一医院门口喇叭声和急救笛响成一片。各种车辆叉在一起,将这一路段彻底堵死。有几个司机眼看通车无望,一头歪倒在驾驶座上,打起了呼噜。送伤员的担架一时没法推进医院里去,在马路上排起了长队。只有行人永远不受交通困扰,不紧不慢走走停停要看这里的热闹,再就是唯利是图的自行车,和流里流气喷着白烟的小摩托车,见缝插针,在一团乱麻的车辆之间穿来穿去,为机械社会保留了最后一点颜面。
一位护士将盐水瓶挂在制服钮扣上,边嗑瓜子边和一位男医生背靠背坐在担架车上聊天,不时将一片湿漉的瓜子壳吐到底下伤员脸上。他俩后面,一位满脸流血的大个子女人坐在轮椅上,双臂抱在胸前,听凭鲜血流满她粗壮的脖子,衣服以及裤子。她阴郁地看着前面的人群,一声不吭,等着被推进医院去。她边上一动不动站着一个戴着软边帽的老头,下巴上长了几根稀稀的黄胡须。他一直在叽叽咕咕自言自语,嘴里的假牙也跟着不住地滑来滑去。
医院门前,四五个穿卡其布衣服的民工正挥汗如雨,高举躺着重伤人员的担架,将它一点点往医院里面递,四周簇拥着哭哭啼啼拉拉扯扯的伤员家属。几个暂且没拉到活儿的民工,大黑手里捏着白白胖胖的热包子,不住地往嘴里塞。他们胳膊下夹着旧床单做的简易担架,在车缝中间游来荡去,专等那些想要节约一笔开销的小气鬼挺不下去,一屁股坐倒在地号淘大哭,或是干脆脑袋一歪背过气去,他们便立即将手里的早点一古脑地塞进嘴里,青蛙似地高鼓着两腮,冲上前去不由分说将伤员扔进担架,三五个人一起递进医院里去。
郭嘏让三轮摩托车夫随便帮他找一个私人诊所,只要能替他的伤口消毒包扎就行。车夫立即掉转头,从一条小弄堂里斜插了进去。一会儿,他将车停在一栋只有一个水泥空屋架的烂尾楼前面。
“这儿有一两百家医院,随便挑。”车夫一本正经地说。
“这是集中营?”郭嘏问道。
“就毒气室和焚尸炉还没造。你上去找二楼的白大夫,最后一个房间。绝对灵,我打包票。”车夫说。
在门口的水泥墙上,花花绿绿挂着各种铜的铁的塑料的木头的牌子,上面写着康复中心、净化中心、检验中心、防疫中心、疗养中心、化疗中心等字样。底下摆满了水果摊,摊主都是女的,穿着臃肿的衣服,靠墙背手而立。她们一声不吭地盯着郭嘏,等郭嘏朝她们看时,又梦游似地将视线移开。边上有两个邋里邋遢的小孩,一个拿苹果在鼻涕上涂来涂去,另一个脸涨得通红蹲在地上,边直愣愣地望着郭嘏,边从屁股缝里挤出一截截冒着热气的大便来。
妇人们默不出声地挪开自己的水果摊,让郭嘏从中间过去。
“买点水果吧。病人总是要吃点水果的。”其中一位妇女小声说。
“我下来再买。二楼有位白大夫吗?”郭嘏问道。
“有。”那个女人没有看郭嘏,冲着自己前面的水泥柱子点了点头。
大楼底层装了一个自动扶梯,已经锈蚀得很厉害。郭嘏扶着墙一级级往上跳,快到二层时,他听到有人在上面吹口哨。果然没一会儿,一团红光跳入他的眼帘。在二层拐角处,一位趿拖鞋的姑娘正撅着屁股在水池里冲洗拖把,她穿了一条鲜红的短裙,后盖翻得老高,两只灰色高统袜都漏了丝,一直漏到屁股上,变成两个大洞,将两片肉鼓鼓的屁股尖挤到了外面。
郭嘏爬上二楼,抬手掩住了鼻子。
红裙子姑娘转过头来,哦——唷——吊眼婆,眼睛两角像是被东西什么吊着似的。她忽然一伸手,探到郭嘏裤裆底下用力捏了两下,然后格格笑起来,用粗哑的嗓音懒洋洋地说:“不错嘛,家伙不小。”
“你放的屁可真臭。”郭嘏说。
吊眼婆没等郭嘏把话说完,连着一口带烟臭的痰,呼地从嘴里打出一颗口香糖来。幸好郭嘏避得及时,口香糖啪,牢牢地打到了后面墙上。她斜了一眼郭嘏,天哪她的眼睛,讥嘲地从猩猩一般扁平的大鼻孔里哼出一声,然后哗地从池里拎出一支大拖把,听任一股泥水流向电动扶梯。她使劲甩动拖把,将上面的水甩到了四周墙上和郭嘏身上,差点将自己的放倒在地。
“你是来看病的吧。算你运气,不跟你计较算了。”她说着拎起拖把走了。她走到楼梯口的第一个房间前,乒乒乓乓挪开用作挡门板的肮脏的瓦楞铁,进去之后又乒乒乓乓将铁皮拉上。
郭嘏听到房间里面有婴儿在哭叫。刚才那个红裙子姑娘忽然开始高声歌唱,让他感觉自己在啃她的大毛腿。走道末端有一间四壁都比较完整的屋子,一扇看上去还算像样的铁皮门,四周钉了满满一圈锈蚀的圆头铁钉。门上面用红油漆写着:“白大夫诊所”。
走道两边有五六个人坐在地上抽烟,年纪最大的看上去有二十来岁,其中一个个子稍壮的男孩探出头来盯着郭嘏。他反反复复搅动舌头,然后咔咔地把一团团白色的唾沫吐到水泥地上。郭嘏敲了门,里面立即传出一个男人含痰的嗓音:“进来。”
郭嘏推门进去。屋里坐着两个人,男的五十岁左右,光头,身体精瘦,穿一身中式灰布衫。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戴墨镜的中年女人,脸上毛孔很大,一只丑陋的大鼻子占了很大的位置。上嘴唇上长了一个豌豆大小的黑痣,上面飘着几根长长的黑毛。
光头男人向女人俯过身去,用套在手指上一根细细的黑线在她的大黑痣上比划,随后熟练地打了两个跟那个痣差不多大小的圈。他并拢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微微曲起,指着细线圈,神情专注地对它念了一会儿咒,将它用一张小黄纸包起来,折好,放到前面的凳子上。之后,他端起凳子上的那碗清水,还是用并拢的食指和中指,在清水上面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飞快地凌空涂写,嘴里跟着念念有词。好长一会儿,他抬起头毫无表情地看了对面的丑女人一眼,将水递给她,示意将它喝下去。
丑女人将一碗清水一饮而尽,呆坐了一小会儿,舒出一口气来,才将碗放回到凳子上。光头男人这时举起手掌,开始搓自己那张又软又皱的脸,每搓两下,就把手掌往地轻轻上一甩,仿佛要将什么脏东西扔掉。他的动作专注流畅,令人信服。丑妇人付了钱,站起身来,突然一把捂住呼呼乱叫的肚子。
“赶紧拉稀去,将恶气拉出来。我找个屋檐将这根线埋了。要是七天后它烂干净了,你这个痣就永远没有了。”光头男人说。
丑女人听从指意,提着裤腰,从门口冲了出去。
“这是巫医还是中医?”郭嘏问道。
“巫医,中医,西医,你们愿意怎么医就怎么医。”老头用烂肥皂在脸盆里洗着手说。
“我看还是西医算了。”郭嘏说。
“这是哪家医院干的?”老头甩着两只手走过来,低头看着包在郭嘏腿上的汗衫,上面浸了血的地方已经变黑变硬。
“不是医院包的。”郭嘏说道。
“那是谁干的?”老头咔嚓一剪刀,将老余的汗衫剪开了。一截血红的玻璃嵌在郭嘏大腿上。
“汗衫总比别的什么干净吧?”
“比什么干净?”
“譬如说,卫生纸。”
“你的汗衫?”老头说,“不一定比尿布干净多少。把他弄到里面台子上去!”
一道棉布绷的竹架屏风将屋子隔成两间。屏风已经发黄,沾了各种渍子,上面还搭了几块湿乎乎的毛巾,一双老年人穿的厚棉袜,一件中式旧布衫。郭嘏走到屏风后面,看到一位身穿金色棒针毛衣的女孩,坐在一张宽大的黑面长条桌上,手里举着一副军绿色望远镜,趴在窗台上向对面市一医院的大楼眺望。
“你又来了。什么时候爬进来的?”光头男人站在屏风处对窗口拿望远镜的女孩冷冷地说。他示意郭嘏将她坐在屁股底下的长条桌挪回到墙边去。
“等一会儿,就一会儿,别动别动。哈,这可是没想到,可真要命。”
“什么真要命?”郭嘏问道。
“说是开膛嘛,怎么就锯起腿来了。这才叫稀奇呢。”举着望远镜的姑娘兴奋地叫着。
“她有他们的手术日程表。”老头对郭嘏说。
“准是从桥上跌断了腿。看人锯腿真他妈过瘾,要能听到声音就好了,浑身起鸡皮疙瘩。血好多啊。”
“你是护士?”郭嘏问道。
“她来玩的,她老来我这儿玩。”老头说,看上去有些不快。
“他是我老头。”趴在窗台上的姑娘回过头来,撇一下嘴,做了一个媚态。她轻晃着脑袋转回去,忽然惊呼起来:“格老子,这盲肠手术的肚子也切得太大了点。”
“很好看吗?”郭嘏问道。
“好看,”她跳下长条桌,走过来,指着自己手臂上起的疙瘩,“你看,都这样了,能不好看吗?”
“你叫什么?”郭嘏接过女孩递来的望远镜。
“我叫小边,你叫什么?”
“郭嘏。”郭嘏看到对方脖颈上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就像红珊瑚一般鲜艳。他不禁伸出手去,想去抚摸它。
“这么怪的名字,怪死了。”小边说,笑眯眯地看着郭嘏梦游一般伸过来的手,它在中途忽然自己停了下来,悬着一动不动。
老头将小边往窗口推:“走,回去回去。”
“我来替他包创口。”小边看着郭嘏说,用微微突起的小肚子顶住长条桌的一头,将它往墙边推。
“到底是巫医中医还是西医?”老头又问道。
“西医。”郭嘏单腿跃上长条桌,平躺了下来。
“你的腿一直这样淌着血?”小边问道。
“今天好多了。刚才上楼才又开始流了。”郭嘏说。
小边一下拔去了郭嘏腿上半截露在外头的玻璃片。她向老头晃着鲜红的玻璃片,说:“应该将它插到你的腿里试试。”随后她又问郭嘏道:“你在哪儿搞成这样?”
“农场,那里没有卫生所嘛。”郭嘏说。
“你们农场没有卫生所?”小边瞪直一双大眼睛,“那里的人一定还是在钻木取火吧。”她将玻璃里片扔进了垃圾筒里,开始用酒精棉替郭嘏清洗受伤部位四周。
“这是烧酒吧,”郭嘏皱起眉头嗅了几下,“这根本就是烧酒嘛。”
“哈,”小边笑起来,“算你运气,酒精用完了。这烧酒可贵多了。现在我来敷黄纱布。”她用镊子从一只小玻璃瓶里夹出一条长长的黄纱布,慢慢塞进郭嘏的伤口里。完后,她又拿了一卷绷带缠在他腿上。“好了。真好看,”小边轻轻拍了一下郭嘏缠了白色绷带的腿说,“怎么样?陪我去玩好吗?”
老头一把将小边从郭嘏身边扯开,再次将她推到窗口。小边朝郭嘏眨一下眼睛,从窗口爬了出去。郭嘏单腿跳到窗口,探出头去,看着小边跳上一台上面沾满了水泥浆的卷扬机,揿了电钮,缓缓沉了下去。她仰起脸,朝郭嘏抛了一个又一个飞吻。
郭嘏走到外屋,看到老头又气定神闲地坐在方凳上,正听着对面的一个中年男人讲他的胃病病情。
“五块钱。试试看,能自己走路了吧。”老头说,头也不回。
“挺好。”郭嘏走了几步,显得信心十足。
2010-08-26 23:37:16
布比的布艺店开在南城,她的大部分顾客都是在北城(南城人可不买她的帐:哼,这个小疯婆子,看她吃鸡屎大起来的)。前天晚上,连接南城和北城的跨江桥坍塌了,这两天她生意惨淡。
一个月前,她再次试着将那些常年服用的药物减到最低量,每天半颗舍曲林,或是马普替林,或是盐酸帕罗西汀。她算着自己的狂躁型抑郁症会在这几天发作,特地去买来两条金鱼,培养自己等待的耐性。要在往常,她...
布比的布艺店开在南城,她的大部分顾客都是在北城(南城人可不买她的帐:哼,这个小疯婆子,看她吃鸡屎大起来的)。前天晚上,连接南城和北城的跨江桥坍塌了,这两天她生意惨淡。
一个月前,她再次试着将那些常年服用的药物减到最低量,每天半颗舍曲林,或是马普替林,或是盐酸帕罗西汀。她算着自己的狂躁型抑郁症会在这几天发作,特地去买来两条金鱼,培养自己等待的耐性。要在往常,她这会儿脑子里早就噼啪炸成一团了,这次居然到现在还没有发作。要是这次能挺过去,说明我布比已经是个健康人了。那就去你妈的电休克疗法。布比得意地想。
因为无事可做,她从早上开门起就玩起了那两条金鱼,一条又灰又长,精力充沛,游得飞快,永远那么大惊小怪,看来是与劣等鱼种鲫鱼杂交出来;另一条又短又胖,头上顶了个鲜艳的大红泡,体积比它整个身体还大,活像三百年前从欧洲宫庭里出来的显贵们,头上戴一大顶假发套,穿着有洁白丝绸内衬的华美的紧身服,举着一个大肚皮,底下是两条不堪重负的又细又软的罗圈腿。这条一直摆着贵族派头臭架子的金鱼(去你的,我可是喝淘米泔水长大,布比对它爱恨交加,当头给了它一记弹指)一直就歇在盆子边上,偶尔摆动几下那团丝绸般透明的鱼尾,也根本弄不动自己的身体。它一口一口,呼吸得很费力,像得了痨病似的。
布比将它们玩了不到两个小时,贵族派头的金鱼就将大肚皮侧翻过来奄奄待毙了,另一条却根本没事,还是那么机灵,那么大惊小怪。
——怪不得怪不得,贵族是反动的,可它又偏长得那么美。这一条,哦,简直就是一条小鲫鱼,应该马上将它煮来吃掉。布比自语道。
——也许它不愿跟那条假金鱼呆在一块儿呢。泡泡说。她可不是临时冒出来的,一直就站在店堂一角的那间小屋里,在牛皮纸上画着她的裁剪版式。
——分开会有用吗?不过也是,它干吗要跟杂种呆在一起?不过也不对,你想嘛,这世上谁不是杂交出来的,纯种早就被淘汰光了。
——看来你很乐观?
——乐观什么?
——因为你认同了进化论。
——不一定。死不悔改的纯种或许也照样可以生存,不过它得另有一手。另一手是什么,我还不太清楚。
——还是进化论嘛。泡泡说。
——好吧好吧,适者生存就是孬种生存。孬种又生孬种,这才生生不息。
——这才有点你布比的风范。那你不打算救它了?泡泡说。
——哈哈,我她妈的太好心了,还是想救救这背时的贵族。
——你得在它的背鳍上吊一根绳线。它现在有点头昏,你就拎着那根绳线,让它半个身体浮出水面,那样它很轻松就能呼吸,准能醒过来。
——哎,一条名叫纯洁的鱼,快呜呼了。布比走到玻璃墙边,那儿挂着一块块各色绸缎,她从一块深蓝色的缎子边沿抽出一根丝线,弯了两个环,做成一个空心结,回到鱼池边。电话响了。布比将垂死的金鱼抓到她那又胖又白的手心上,把空心结套进了它的脊翅,轻轻地抽紧,然后提着线,以便它能在缸里轻松地游动。电话铃停了。布比扭过头看了泡泡一眼,后者正停了手中的活,探出整个上半身,趴在小柜台上看她。布比冲她哈哈笑了两声。
——这下Ta麻烦大了。
——你就这样一直提着吧,它准能活过来。
——哈,一会儿Ta要是再来,你去接。
——好吧。我来救它。
——索性就不接了。管Ta是谁。
泡泡拎了一把大剪子,从小屋里走了出来。布比冲她嗬嗬笑了两声。她是乱笑的,并不知道泡泡要干嘛。泡泡蹲到布比身边,将大剪刀横搁在鱼缸上面,从布比手里接过吊着鱼翅的缎子线,缚到剪刀上面。
——噢,你是想省点力啊,我还说呢。布比说。
电话又响了。布比站起来,朝吵个不停的电话机走去。她可从来不会嫌电话铃吵。啊,那是温情是母爱是心灵的颤动是人世的召唤。她拿起话筒,说了一声喂,眼睛仍看着底下的泡泡和那条名叫纯洁的鱼。它仍半侧着身体,亮出一块金黄色的鱼肚,无力地喘着气。
——不行,这不管用。它肯定是不行了。
电话是郭嘏打来的。
——你是郭嘏?哦,真他妈的。
——你不高兴我打电话给你?
——我可没说。小骗子。
——怎么了?
——你和你哥哥夏天在我家里做的是什么破鸡巴油漆活。
——破堂哥。
——对,你他妈还记得你和你那个破堂哥是怎么干活的吗?
——偷工减料呗。
——还好意思说,他妈的。刷了鸟漆,门窗烂得比以前还快。
——我这不是来当面谢罪了嘛。
——你们浙江人是最坏的。
——你们T城人才厉害嘛,外地人一来这里就全都成了骗子。就那么一座过江桥,也会让它塌掉。
——就是。他妈的,说塌就塌,说不定也是你们浙江人承包的。
——把市长抓起来算了。
——这个现在不能说。至少你能说,我不能说。喂,你究竟是不是骗子啊?
——我这两天抽空给你家门窗再做一次油漆。
——你要来T城?
——我一会儿就去看你。
——你没在杭州?
——我在T城。北城。
——你还没回学校?
——看了你后我才回去。
——小心我老公把你剁成肉泥哦。
——
——你背后怎么那么吵?
——堵车,大家都在揿喇叭。
布比听到听筒里传来噼噼啪啪的声响。郭嘏根本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是一个劲发出喔喔的叫声。怎么回事?布比不满地大声责问道。郭嘏还是没回答她,仍在喔喔地叫。既然这样,我们索性就将叙述线沿着电话线转到郭嘏这边来。他正在街边的一个电话亭子里,缩着脖子,仰脸朝天,不停地跳跃着,双手拍打着从电话亭顶部的一个大洞里雨点一般落在他身上的火星。在大洞上方,一具男人的尸体拦腰挂在高压电线上,尸体的腰上绑着电工用的牛皮大腰带,其中一只脚上还挂着爬电线杆的铁脚蹬。底下,一大群人围着一个手持长杆的男人,一齐昂着脑袋看他用推电闸的杆子狠狠地敲打那具挂在高压线上的尸体。每敲打一阵,都会有一大簇火星从尸体上面溅开来,同时冒出一股带橡皮的焦臭和香喷喷烤肉味的青烟。
那具尸体终于噗地从天上掉落在地。翘首围观的人们一时退了开去,但立即又围了上去。郭嘏掸了掸衣服,重新拿起了话筒。
——布比,你还在吗?刚才有具死尸挂在高压电线上。郭嘏解释道。
——你是在给布比打电话。不知什么时候起电话亭边站了一位穿一身光溜溜的黑色紧身服,打扮得像蝙蝠侠一般的瘦高个男人。他气定神闲地拿指关节敲了几下电话亭,跟里面的郭嘏搭起腔来。路边停着他那辆崭新的四屁眼摩托,发动机还在低沉地响着,把电话亭震得突突地抖动。
——你也是布比的朋友?我见过你。郭嘏对蝙蝠侠说。
——唐当当。
——嗨,那位自称唐当当的兄弟,我是武嗒嗒。本来路就堵成这样子了,你的摩托还停在路当中。挪一挪,唉,挪一挪嘛。一辆指甲盖般大小的轿车嘎吱停在唐当当的摩托前面,司机武嗒嗒从窗口探出脑袋向唐当当大声喊道。
——你要再罗里八嗦的,我打死你,唐当当朝武嗒嗒举起了铁拳。
就在这时,武嗒嗒的车突然向前窜出半米,碾坏了路边的一个水果摊。摊主拿起铁秤砣连砸了武嗒嗒的两个车灯。武嗒嗒手里握着一把小斧子,跳下车便往小贩身上砍。后者侥幸躲过这一斧,撒腿就跑。就在他跑过蝙蝠侠唐当当边上的时候,蝙蝠侠从腰间抽出一把黄铜鞘的短藏刀,对着这个小贩拦腰抹去。小贩立即捂着肚子伏倒在地。
——嗨,那位唐当当兄弟,你说交通警全都死光了还是怎么了,武嗒嗒绉着眉头说。
——你把电话给我,我正有事找布比呢。唐当当说,伸手向郭嘏要电话。
——那里谁在说话?布比责问道。
——是我,唐当当,我们晚上见,我保证把你的朋友(嗨你叫什么名字,唐当当问郭嘏。郭嘏说叫郭嘏)郭嘏带到你身边。可现在,真的,你不知道桥塌了以后交通有多堵。我得让交警过来。要不然,这个郭嘏今天是过不了江了。
——哦,听说至少有一百万傻逼正等着过江。布比说。
——我一会儿才能去码头。我得先修一下鞋子。郭嘏从唐当当手里抢过电话喊道。
——哎,那位先生,人叫你郭嘏的那位,你腿上在流血。
——这又是谁在那里说话?布比问道。
——一个路边修鞋的。郭嘏说。
——那么说来,你真的是到了T城。
——这是真的。
——那位腿上流血的,你的球鞋开大口了。
——这又是谁在嚷嚷,我这儿都听得要耳聋。
——那个路边修鞋的。郭嘏说。
——你的腿真的在流血?
——刚才流了一点。已经叫一个老巫医包扎过一次了。不过幸好这样,我才有机会离开我那个破堂哥的承包工地。
——你不会这样一直流血死掉吧。
——早就不流了。不过纱布外面还有原先渗出的血迹。我还是先修鞋子吧。
——估计我今天是看不到你了。估计我是看不到了。
——我要渡不了江,就游过去看你。
——哎,这话我爱听。多说几句我听听。
郭嘏已经把电话还给了唐当当。
电话亭边上修鞋的中年人向前探着身体,对郭嘏一个劲地点头打招呼,脸上露着那种非要将陌生人当熟人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看准了郭嘏打算修鞋,便殷勤地将身边一条小凳子向郭嘏抛来。
郭嘏接住小凳,坐在了上面。他将球鞋脱下递给中年人,对方立即抓起腿上的蓝色牛仔垫布捂住了鼻子。
——什么脚那么臭?
——是有点脚汗。
——这太熏人喽,太熏人喽。
——你是刚学会修鞋的吗?
——还有你这一身的血,实在太刺眼了。
——你肯定不是修鞋的。我见过你。郭嘏得理不让人。
——好吧我告诉你,我俩以前都是锅炉工,下岗了,今天刚开始修鞋。
——什么叫我俩?
——我还有一个哥哥,双胞胎哥哥。我叫莫非,我哥哥叫莫是。
——啊,终于抓着你了。你说好早上来拉我的,怎么没来。
——这是什么话?
——什么什么话?
——看来是我哥哥又去冒充什么车夫了。
——什么你哥哥。旅社的服务员就叫你莫非。
——那么是她认错人了。我们兄弟俩失业一年多了,一直在T城要饭。我们昨天才拿要饭得来的钱买了这台手摇修鞋车。你看,那就是莫是,他在要饭。
——我就是莫是。街对面突然窜过来一个跟眼前这位修鞋的中年人长得完全一模一样的男人。
——啊你这个骗子。我说嘛,你的胡子是假的。郭嘏说道。莫是这会儿看上去比早上留胡子的时候还邋遢。为了能多要到点钱,他有意在脸上和手上抹了一沓沓的油污。他捧着一只牛粪纸盒跑过来,从里面抓起一把那些小气的路人扔在里面的零钱,大声说:
——我要转业,再也不做乞丐了。
——好吧好吧,那么你来修鞋。正在摆弄郭嘏那只开口球鞋的莫非懒洋洋地说。
——我们一起修吧。
——就用一台修鞋机?
——你那辆三轮车呢?
——被警察没收了。
——你什么时候搞了一辆三轮车,怎么不告诉我?
——我就从,你叫什么来着?
——郭嘏。
——我就从郭嘏这儿挣了五十块钱,车就被警察弄走了。
——五十块钱?怎么也不告诉我。钱呢?
——给警察了。
——为什么?
——他们说这是赃款,还要我缴偷车的罚金。
——好,你偷偷做小金库。我说郭嘏,你明天来取吧,我看这鞋一时修不好。
——莫是不会修吗?
——那你就等吧,莫非又对莫是说:你来修,我去买瓶啤酒喝。
——我去吧,莫是说。他站起来,走到边上一棵梧桐树前,打开了一辆歇在那里的破自行车。
——我想借一辆自行车,哪儿有出租?郭嘏问道。
——一天五块钱。押金五十块。莫非说
——你能搞到?
——莫是,他要租自行车。莫非向刚骑出不远的莫是喊道。莫是跳下车,不好气地将它停在远处的电线杆子上,顾自向前走了。
——你小逼娃子。一个穿鹅黄色功夫衫的大块头老太太从车缝里挤过来,一记耳光将莫非连着小凳子打翻在地。她后面站着一位穿制服的警察,见此情状掩着嘴格格地笑个不停。
——我不认识你?莫非仰着脸看着凶神恶煞的巨无霸,毫无把握地问道。
——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你这个不要脸的小贼。老太太摆动粗壮的腿脚,假装要踢去一脚。
莫非飞快抬起细细的胳膊,挡在自己脑袋前面,说道:
——我今天一直在这儿修鞋。
——还抵赖,老太转向警察又说,这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个臭要饭的,我给了他两毛钱,他居然摸走了我的钱包。
——我是下岗工人,我失业了。钱包是对面那个要饭的男人掏的。他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刚才还在那儿。不信你问这位修鞋的兄弟。莫非没等警察发话,提前向他申辩无罪。
郭嘏等着警察向他询问,并打算告诉他更多的情况。可警察对此毫不在意,他向老太太下令,让她将莫非提在手上。
——嗨兄弟,兄弟,不是我不想修好你的鞋,实在抱歉,抱歉。莫非虽说被老太太夹在胳膊下面,仍奋力将郭嘏那只脱缝的球鞋扔了过来,一个劲地向他举手致歉。
2010-08-26 23:39:38
通向江边的马路上歇满了汽车,郭嘏骑着自行车在汽车中间东张西望扭来扭去。他看到蝙蝠侠和他的摩托被卡在车缝里动弹不得,便举手向他打了个招呼。
一大群人从城河方向涌过来,走在最前面的一个男人扛着一条假肢,他神情严肃,步伐僵硬,仿佛使出了全部的力量才没有被那条假肢压垮。在他身后,两个汗流满面的警察架着一个满头乱发,面无血色,又失去了一条腿的老头,他们被后面大声嚷嚷的...
通向江边的马路上歇满了汽车,郭嘏骑着自行车在汽车中间东张西望扭来扭去。他看到蝙蝠侠和他的摩托被卡在车缝里动弹不得,便举手向他打了个招呼。
一大群人从城河方向涌过来,走在最前面的一个男人扛着一条假肢,他神情严肃,步伐僵硬,仿佛使出了全部的力量才没有被那条假肢压垮。在他身后,两个汗流满面的警察架着一个满头乱发,面无血色,又失去了一条腿的老头,他们被后面大声嚷嚷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像喝醉了酒一样。人群中不少人手里还拿了木棍,扁担,斧子之类的家伙。他们一个个看上去都异常激动,眼神十分飘忽,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那个倒霉蛋是谁?”郭嘏拉住一个东张西望的小个子老头问道。
“瘸腿市长。”老头笑眯眯地说。“他们把他的腿给扯下来了。”
“你们的市长可真够虚伪的。”郭嘏说。
“虚伪是虚伪,可也没办法。”老头说,饶有兴致地看着从他面前经过的示威人群。
“他们会把他杀掉吗?”
“这我可不知道,这我可管不着。”老头说着扎进了人堆里。
人群突然乱了。从前面左边的弄堂里冲出来十来个身穿紧身豹纹服的人,看上去就像一群肉乎乎的大老鼠。他们用手里的铁棍对着簇拥在市长周围的人劈头盖脸一阵乱打,没等这些人对应过来,早已从两个警察手里抢过独腿市长,然后又快速地退回到弄堂。整支队伍立即往四下逃散。
江边种了许多含羞树,每一颗上面都挤满了人,看上去就像一串串沉甸甸的果子,一个个都在对着江面指指点点大声嚷嚷。这时,河边忽然传来一片妇人们响亮的哭喊声。她们哭得可真难听,郭嘏心想,推着自行车跟着人流往渡轮码头走去。
郭嘏还没来得及放好自行车,便被身后的人流推挤着贴上了船舷的铁栏杆,几乎要将他的身体拦腰勒断。他这才看到河面上漂满了男男女女的尸体,身上的衣服在他们的背部鼓起一个个各色的大泡。十来只锈迹斑斑的汽艇在尸体边上转来转去,一些身穿制服的警察正在用手里的长杆子捞那些尸体。每根杆子顶部都装了一只大铁钩子,警察们拿它勾住尸体的衣服或腰带,将它们拖回到汽艇边上。有时半天勾不上尸体的衣服,或是勾上了忽然又松开了,他们便狂怒地将大铁钩甩出去,像扎稻草人似地直接扎进尸体里,随便勾住哪块骨头便拉向汽艇。身边的助手及时地扔出一个个绳套,将尸体的脑袋套住。等这样套了三五具尸体,汽艇便开足马力,拖着这些尸体向停在码头上的运尸车飞奔过来。这引起了那些满脸悲苦在岸边引颈张望的人们的愤怒,他们哭喊着纷纷向码头的运尸车涌去,要认领自己的亲人。
“嗨,是这具吗?”郭嘏这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朝那声音望过去,看到河面上莫是坐在一只汽车橡皮内胎里,双手从河里捧起一具男尸的脑袋,将它对着岸边举着望远镜的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拼命摇着头,打着手势,向莫是大声叫嚷着让他再试试左边那具红衣尸体。莫是于是扔了刚才那具男尸,抓起左边另一具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少年的尸体。这回没等他把少年的脸捧起来,拿望远镜的男人便委屈地呜咽起来。他一手紧紧抓住自己边上一位小妇人,一手将望远镜架到她眼前。小妇人立即惊厥了过去,身体软软地倒在她男人的手臂上。男人不住抹眼泪,边一个劲地对河里十米开外的莫是点着头。莫是抓着那具少年的尸体,划着轮胎向河边走。昏死过去的小妇人醒了过来,她哭喊着踉踉跄跄地走进了江水里,后面跟着她男人。小妇人一把抱起少年的尸体,站在浅滩上号淘大哭。坐在皮艇里的莫是举起他拿来做桨的木片,一下下轻轻戳在那个傻呆呆站着的父亲,提醒他赶紧付钱。悲伤的父亲从兜掏出一迭钱,塞到莫是手里。莫是这才又将橡皮圈划开去,为下一位主顾寻找亲人的尸体,他们可不想让自己亲人的身体被巡警的铁勾扎得面目全非。
这时渡轮响亮地叫了一声,缓缓离开了码头。一具具尸体从船舷漂过,在渡轮荡起的波浪中起伏着,有几具尸体的脑袋还撞到船舷上,发出橐橐的声响。顺着河流向东望去,除了官方的捞尸船,江面上还游荡着各式各样的民用船只,为争抢江里的尸体,它们已经与官方汽艇上的警察干了起来,不时的有警察和市民惊叫着落进水里。在再东面一点,便是那座垮塌的过江桥,还留着一只只桥墩,和部分尚未断裂的桥体。一些水泥梁柱高高地戳出江面,指向天空。在中间一个桥墩残剩的铁梁上,挂着一辆人力三轮车,看样子随时都要掉入江中。
2010-08-26 23:40:24
郭嘏正左右张望着找布比布艺店,就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马路对面,布比正站在自己的布艺店前,向他边喊边招手。
“噢,你好好看嘛,”布比呵呵地傻笑着,盯着郭嘏看了半天,才想起来将他引入店里,“坐嘛,坐嘛,要不要喝茶?”
“有茶喝就喝。”郭嘏说,挑了一只鼓一样的瓷凳子坐下。
“怎么没有?” 泡泡从小作坊里探出头来答道。她长得并不好看,但很肉感,因而能保证笑的时候显..
郭嘏正左右张望着找布比布艺店,就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马路对面,布比正站在自己的布艺店前,向他边喊边招手。
“噢,你好好看嘛,”布比呵呵地傻笑着,盯着郭嘏看了半天,才想起来将他引入店里,“坐嘛,坐嘛,要不要喝茶?”
“有茶喝就喝。”郭嘏说,挑了一只鼓一样的瓷凳子坐下。
“怎么没有?” 泡泡从小作坊里探出头来答道。她长得并不好看,但很肉感,因而能保证笑的时候显得甜蜜诱人。“他可真好看。”泡泡又说。
“什么时候到的?”布比问道。
“昨天早上。”郭嘏说。
“那个瓷凳子凉吗?”
“有点凉。”
“那我叫泡泡给你沏壶茶。我们让小郭嘏坐躺椅吗?”布比问泡泡道。
“万一老项看见有人在用他的躺椅,你麻烦就大了。”泡泡说。
“不是趁这会儿他不在嘛。”布比说,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恍惚。她把郭嘏拉到了那张铺了鸭绒垫的躺椅前面,说道:“坐这儿吧,很软的。”
“很舒服。”郭嘏坐下了,僵硬地挺着上身。
“你是不是累了?要不就在这儿睡一觉吧。把它放下来,那样你就可以躺了。这儿可以控制它的高度。”布比说着抬头看了一眼躺椅后面那扇方方正正的大铁门。它看上去十分厚实笨重,就像保险柜的门,上面有一个很大的猫眼。
“躺着倒是好,我就怕把它弄脏了。”郭嘏说,接过泡泡递来的茶,双手裹着它来回地搓。
“好看是好看,头发怎么那么脏?”布比又呵呵傻笑起来,手指在郭嘏蓬乱的长发里飞快地摸来摸去。
“可能是有一些老粉。”
布比凑过去嗅了一下郭嘏的头发,立即捂住了鼻子,“真臭啊,多久没洗澡了?啊,脖子上都是泥。”
“可能两个星期左右吧。”郭嘏说。
“你还在替那个破堂哥打工?”
“我已经离开他了。”
“你要去哪里?”
“可能去广州,说不定去北京。你觉得哪儿比较好?”
“都好,都好。我都没去过。”布比羡慕地说。
“我在这儿留下来,再找份活干。”郭嘏看着布比说。
“那不好,真的不好。还不如回去再读高中呢。”
“高中不读了,我上回就跟你说不读了。”
“他真厉害啊。”小作坊里的泡泡插了一句。
自从郭嘏踏进这个屋子,他的眼皮就有点发沉。两位女性的身体使屋子变得温暖醉人。
“你看他困了,在眯眼睛,”布比笑着对泡泡说,“哈哈,在打哈欠。哦,好想睡一觉啊。我们让小郭嘏在这儿睡一觉怎么样?大不了我明天把这些东西都洗上一遍。”
“好啊,在老项回来之前叫醒他就是了。”泡泡说。
“就是,你索性脱掉外套睡上一觉,”布比说着就去捧郭嘏的腿。她看到了裤腿上的血渍,一时愣住了。
“没事,已经好了。”郭嘏安慰道。
“那么多血。”
“一点小伤口,快好了。”
“噢,那个包工头,我说他是个坏蛋。”
“你陪我一起去广州吧,要不北京,随你挑。”郭嘏冲布比仰起脸说。
“那不行,你还是先睡觉吧,先睡上一觉再说吧。”布比犹豫不决地说,神情有些忧虑。她朝躺椅后面那扇大铁门投去一瞥,突然弯下腰,飞快地吻了一下郭嘏。没等郭嘏来得及勾住她的脖子吻她,她已经跳到一边,在一步开外看着他说:“你睡吧。”
郭嘏很快睡着了。
“也许老项已经约了贺老六了。”布比说。
“每年做一次电疗,挺一下就过去了。”泡泡安慰道。
“我把药停了,到现在都没有发作过。这个月要是还不发作,他就不该让我去做电疗。”布比说。
“这倒也是。”泡泡不置可否。
“电疗也好,大不了变成个傻婆子,总比做疯婆子强。”
“由贺老六替你做电疗,还是可以放心的,不太会对你脑子有什么损伤。嗨布比,那个糊涂蛋又来了。”泡泡刚抬头,便看到了正横穿马路而来的男人,立即向布比通风报信。
“哪个糊涂蛋?”
“对,叫什么方来着。”
“他妈的。”
2010-08-26 23:41:55
“是不是不欢迎我来看你们?”方向明走进店堂,在贴墙摆着的太师椅上一屁股坐了下来。这家伙戴着一副细长的白金框眼镜,一把长头发像干草一样又蓬松又僵硬,用大红丝巾扎着,上身穿一件中式米色粗棉布上衣,下面是棕黑色直脚裤。他噘着嘴唇,笑眯眯地向布比点头不止。他的嘴唇太厚太前突了,还老呶着让它将绉成一小堆。小气鬼的嘴脸,怪不得他看上去总有些不干不净,郭嘏心想。这家伙从包...
“是不是不欢迎我来看你们?”方向明走进店堂,在贴墙摆着的太师椅上一屁股坐了下来。这家伙戴着一副细长的白金框眼镜,一把长头发像干草一样又蓬松又僵硬,用大红丝巾扎着,上身穿一件中式米色粗棉布上衣,下面是棕黑色直脚裤。他噘着嘴唇,笑眯眯地向布比点头不止。他的嘴唇太厚太前突了,还老呶着让它将绉成一小堆。小气鬼的嘴脸,怪不得他看上去总有些不干不净,郭嘏心想。这家伙从包里取出一只狭长扁平的银色盒子,看上去就像一块遥控板,他摘下眼镜,放进了那只银色盒子里。
“这种感觉实在不错,坐在这样的椅子上,跟一些朋友见见面,聊会儿天。我很喜欢这样。”方向明将军用小背包放到桌上。看到那上面放着那壶泡泡刚沏的茶,就替自己倒了一小盅。
“你不会在这儿呆很久吧。”
“我坐在这儿你不高兴吗?哦,你好像有个客人。是谁?”方向明看到在躺椅上睡觉的郭嘏,便站起身走了过去。郭嘏不想睁开眼睛,便轻声打起了呼噜。
“一个朋友。你管他。”
“还以为是你老公。我上回请你帮我看的那种面料有没有找到?”
“我帮你留意一下。”
“可半年了,难道你都没有留意吗?”
“忘了。”
“哦,这样说倒是有道理的。不过还想请你帮忙一个忙,不知你是不是会觉得太麻烦。”
“说吧说吧。”
“看来你已经对我感到愤怒了?”
“没有。快说吧。”
“我一个朋友,想做丝绸面料的生意。她希望我帮她物色一下这方面的合作伙伴,另外再要一些各种面料的边角料,好作为参考。”
“我没有边角料。”
“就这么一条,你看,就类似这样细的边角料,”方向明拿起一块蓝色缎子,在底下掐了手指粗的一条示意给布比,“这么细细的一条就行。你没有吗?”
“没有。”
“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想想办法呢?”
“没有。”
“你不会不耐烦了吧。”
“我他妈耐烦才怪呢。”
“你那么不平静,我都不敢再说什么了。本来我还指望向你请教一件事,一件十分小的事情。”
“说吧说吧。”
“你看我这件上衣是麻的还是棉的呢?”方向明将自己的一只袖子拎给到了布比的眼皮底下。
“就一般的棉布,支数比较低的棉布。”布比捏了一下说,她估摸着再对付几句也就完了,脾气又好了。
“是这样吗?”方向明笑着问。
“大致就这样吧。”
“这可有些不负责任哦。”
“我干吗要对你负责任?”
“其实我这件上衣是根据这件做的。”方向明从军用背包里取出一件灰白色中式细格子单衣,两只袖子上没有格子纹。
“还挺漂亮嘛。”
“我在广州买的。才五十块钱。不过我身上这件呢,布料是二十块钱,做工是十五块钱。哈,便宜得要疯掉了。你能根据这件的版式替我再做一件吗?”
“你要那么多同一款式的上衣干吗?”
“人年纪大一点了,穿衣服不想换来换去了。”
“我做工可不是二十块啊,得五百块。”
“这不合理吧。”
“简直太不合理了,这才搞得我这么忙。天哪,干不完的活。”布比说。
“真的,干不完的活。”泡泡说着伸了个懒腰。
“我的诗集有卖出去吗?”
“你的诗集?你也写诗?”
“我去年来的时候不是把十来本诗集放在你这儿吗?你看,就是这些。”方向明走到窗台前面,伸手从一只藤篮里拿了一本翻阅起来。
“我是说呢,这儿怎么有几本莫明其妙的书。那么说来印在封面上的那个脏兮兮的人是你喽。”
“这张像脏吗?”方向明笑眯眯地重新审视了一遍自己诗集上的画像。
“可真有点儿。”泡泡从工作间的窗口探出长长的脖颈,歪着脑袋凑到方向明跟前,格格笑着说。
“我们晚上一起吃个饭吧,我请你们两位。”方向明说。
“怎么又要请我们吃饭?”布比表示不满。
“对啊对啊,我就是想来请你吃个饭。上回太匆忙了。”
“你每回来我这儿都说要请我吃饭。”
“有什么不对吗?”
“你想干吗就直说嘛。”
“直说吗?说什么呢?”
“你他妈老说请我吃饭,究竟是不是想上我?”
“哦,话可不能这么说。”
“那你说怎么说?”布比问道。
“上是想上,可也得慢慢来嘛。”方向明沉吟了一下说。
泡泡咕的一下,将一块上好的呢料剪过了头。
“要是多来几个你这样的人,泡泡会把所有的布都剪烂的。”布比说。
这人笑的时候嘴角舒展,露出洁白的牙齿,真是挺好看的。可干吗老呶着嘴,一副猥琐相。郭嘏睁开眼睛,盯着面前的方向明心想。这时候方向明边上的电话响了。他不紧不慢地拿起电话。“喂,请讲。喂,请讲话。喂?我是方向明请您讲话,”他撂了电话,带着愠怒对布比说,“这不是疯掉了吗?明明在听着电话却一句话都不讲。”
“你把Ta吓坏了。”布比说。
“你是说男的他还是女的她?”方向明问道。
“男的女的都一样,反正是被你这种破架式吓坏了。”
“是吗?我那么厉害吗?”方向明笑了起来,样子天真得像个十八岁的小男孩。他借着这难得的十八岁的春风拂过心头,向布比发出了真诚的邀请:一会儿我们一起吃个饭吧。不巧电话又响了。方向明再次不紧不慢地拿起电话,喂请讲,我是方向明。哦刚才是您打的吗?那么我刚才是不是把您吓着了?没有,那好。方向明捂住话筒,透过小间作坊的窗户对泡泡说:“一个叫旺堆的,让你听电话。”
泡泡抬起头,用哀求的神情看了布比一眼,意思是:完了,是不是完了?
布比哈哈笑起来:“泡泡,你福气好大哦。旺堆的床上功夫不错,可他的人造下巴实在叫人受不了。”
泡泡低下头不满地嘟哝着,从小作坊里走出来,接了电话。喂我是泡泡。哦,是旺堆,你好,还以为你走了呢。早上还在想,这次没能送成你。为我?你不是送经书来做鉴定的吗?晚上不行,对,有约会。再见。
“经书?萨迦寺的贝叶经?”还没等泡泡撂下电话,方向明便插进话来。
“不愧是古董贩子。”
“我说呢,老项怎么就弄到了那批贝叶经,原来是喇嘛偷出来的。”
“你可别打喇嘛的主意。”泡泡提醒道。
“那自然,那自然。我只跟老项做生意。跟喇嘛没关系。”
“他妈的,想你怎么还没对我死心,是想要老项的贝叶经。”
“经卷是经卷,吃饭是吃饭。两码事嘛,”方向明说,眼睛看着泡泡,“好厉害啊,你把喇嘛给搞定了。”
“我可不想再跟着你走上一百里路,去吃一碗清汤面。” 布比抬高嗓门说。
“布比,老项回来了。”泡泡从小作坊里探出半个身体对布比轻声叫道。
郭嘏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沉闷的汽车关门的声响,几乎与此同时,布比捧起一大堆绸缎,一古脑地扔到了他上面。“别动。”他听到布比压低嗓门说。
郭嘏拨开布料,看到了布比的大屁股,几乎就贴着他的脸。她坐在躺椅的扶手上,脸冲着通向另一间屋子的那扇门。郭嘏看到门上的锁柄在转动。一会儿,一张黑乎乎的戴了棕色宽边玳瑁眼镜的脸出现在门口。来人在店堂里扫视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躺椅上面。
“回来了。”布比怯生生地说。
对方在喉咙底下咕噜了几下,冲方向明点了一下头,将脑袋缩了回去。方向明立即跟了过去。在进门之前,他回头笑着跟布比说道:“我进去跟老项聊会儿。”
“他妈的,这顿拖了半年的饭又没戏了。”布比看了一眼绸缎下面的郭嘏,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不会不会。我跟老项聊一会儿就完。”方向明说完关上了门。
布比飞快地掀掉压在郭嘏身上的那堆缎子,一把将他从躺椅上拉了起来。没等他睁开眼睛,就替他穿上了外套,不容分说地把他往门外推:“前面那儿有个克克酒吧,晚上你在那儿等我。我请你去看多夕唱歌。”
2010-08-26 23:42:43
《独行客》在豆瓣中的页面 http://book.douban.com/subject/2306155/
多夕光着膀子,盘腿坐在地毯上,正在将一堆散乱的各色小塑料部件拼装成一辆敞篷吉普车。他把一个小人装在车座上,让他举起右手。“同志们好。首长好。同志们放屁了。首长放屁了。”他边推着小吉普车往前走,边大声自说自话,然后又孩子气地哼哼发笑。
他从伸手从床上勾过烟盒,一根烟也没了。他站起来,套了一...
《独行客》在豆瓣中的页面 http://book.douban.com/subject/2306155/
多夕光着膀子,盘腿坐在地毯上,正在将一堆散乱的各色小塑料部件拼装成一辆敞篷吉普车。他把一个小人装在车座上,让他举起右手。“同志们好。首长好。同志们放屁了。首长放屁了。”他边推着小吉普车往前走,边大声自说自话,然后又孩子气地哼哼发笑。
他从伸手从床上勾过烟盒,一根烟也没了。他站起来,套了一件外套,下面仍是短裤,开门出去。
一位高个的男人从隔壁喇嘛旺堆的房间里出来,后脑梢用红丝巾扎了一个干稻草似的马尾辫,手里握着一只细长的遥控器似的眼镜盒。大块头喇嘛旺堆手里掐着人骨念珠,弓着腰,笑嘻嘻地跟马尾辫男人告别,不时扶一把一个劲往下掉的人造下巴。
“啊多夕,去我房间坐坐。”旺堆捧起多夕的手快活地说。
“你看上去很高兴。”多夕说。
“文殊院的鉴定出来了。我那批贝叶经是十四世纪的真品。一度是萨迦寺的镇寺之宝啊。”
“那很好啊。”
“纳当寺马上就可以有十尊金佛了。”
“你打算把它们全部卖掉。”
“这个自然不是。不是全部,只是一小部分。”
“卖给刚才那个扎辫子的男人吗?他像个小偷。”
“真是好眼力。我说你是格萨尔王的大将丹玛转世。去我房间坐一会吧。”旺堆继续热情地邀请道。
“噢我去买烟。”
“啊不是请你唱歌。我想用颇瓦法替你开天顶盖,按你的悟性有一两天就行了。”多夕的犹豫不决使旺堆更加来了兴致,他再次亲热地拉起了多夕的手。
“噢,我还没有想好,是不是那么早就让灵魂出窍。”
“我教你颇瓦法,再教你修长寿法啊,那样你的灵魂随时可以从自己头顶飞出去,又能够随时让它回来。自由进出了,决不会让你的灵魂一去不回,叫你夭寿。”
“我再想想。”多夕说。
“那你买完烟来我房间坐。”
“那好。”
多夕走出饭店,朝天仰起面孔,一颗星星也看不见。他沿着人行道向前晃悠,走到了一个街心花园。一个女孩在花坛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嗝。他立即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气。他跳进花坛,看到一个穿白衬衣短皮裙的女孩在几株掉光了叶子的桃树底下打滚,边上有两个衣着土气的女孩一动不动盯着她看,手里捧着一件跟她们乡巴佬打扮完全不相吻的黑色短皮衣。
“她喝醉了。”多夕说。
“我们刚上完晚班回来。听到她在这里喊。”
多夕弯下身,想去抱喝醉酒的女孩,结果被她一脚蹬倒在地。女孩继续在地上滚来滚去,边抓着自己的衬衣领子,边喃喃个不停:
“破老头,贺老六。破老头,贺老六……”她终于将衬衣撕开了一大片,露出两只从胸部微微突起的乳房。迷人的平胸姑娘。多夕哈哈大笑,冲她大声喊道:“我是贺老六。”女孩安静了一会儿,忽然从草丛里挺起满是污泥的半个身体,冲多夕打出一个大酒嗝来。她揉了一下眼睛,看清了面前的多夕,立即又躺回到地上:“你是什么东西。你算老几。”
一直呆立一边的那两个女孩这时悄悄溜出了花坛。多夕追上前去,从她俩手里一把夺回了皮衣,将它盖到喝醉酒女孩身上,然后在她边上蹲了下来。女孩躺了一会儿,再次挺起身来,对多夕怒目而视。多夕嘿嘿笑着跳出花坛,独自向前溜跶。前面路灯下停着两三辆土黄色小面包车。看到有人过来,司机远远就开始按喇叭。
后面传来一阵叭嗒叭嗒的脚步声,多夕回过头,看到那位穿白衬衣的平胸姑娘手里拎着一双高跟皮鞋,光着脚摇摇晃晃向自己走来。她越走越快,随后跑了起来。她踩着大S线跌跌冲冲从多夕身跑过,边哗哗从嘴里涌出一条条呕吐物来。因为皮裙太紧,她只能笨拙地扭动屁股才能让双腿顺利地交替向前。多夕盯着女孩摇来晃去的背影,嘿嘿笑出声来。他突然拔腿追上前去。
女孩撅着屁股,站在一辆小面包车前面。
“你不能拉。她醉了。”多夕走上前去,冲司机说。
女孩走到出租车的另一边,拉开车门,坐到了司机边上。司机来回看着两人,不敢开车。女孩突然抡起拳头打司机的脸,大声叫道:“狗娘养的快走。走。”司机边躲开她的拳头,边将车发动。多夕拉开后排门,也跳了上去。女孩突然朝多夕张大嘴,露出两只尖利大虎牙。趁着多夕发愣,她一把将他推下车去。司机受了惊吓,一踏油门,飞快冲了出去。
多夕看到女孩脑袋软软地挂在车窗外面,嘴里喷出一条长长的呕吐物,像带子一样飞速飘向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