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 作者:
- 康赫
- 作品:
- 独行客 (小说 创作) 第5章 共11章
- 发表于:
- 康赫作坊
市一医院门口喇叭声和急救笛响成一片。各种车辆叉在一起,将这一路段彻底堵死。有几个司机眼看通车无望,一头歪倒在驾驶座上,打起了呼噜。送伤员的担架一时没法推进医院里去,在马路上排起了长队。只有行人永远不受交通困扰,不紧不慢走走停停要看这里的热闹,再就是唯利是图的自行车,和流里流气喷着白烟的小摩托车,见缝插针,在一团乱麻的车辆之间穿来穿去,为机械社会保留了最后一点颜面。
一位护士将盐水瓶挂在制服钮扣上,边嗑瓜子边和一位男医生背靠背坐在担架车上聊天,不时将一片湿漉的瓜子壳吐到底下伤员脸上。他俩后面,一位满脸流血的大个子女人坐在轮椅上,双臂抱在胸前,听凭鲜血流满她粗壮的脖子,衣服以及裤子。她阴郁地看着前面的人群,一声不吭,等着被推进医院去。她边上一动不动站着一个戴着软边帽的老头,下巴上长了几根稀稀的黄胡须。他一直在叽叽咕咕自言自语,嘴里的假牙也跟着不住地滑来滑去。
医院门前,四五个穿卡其布衣服的民工正挥汗如雨,高举躺着重伤人员的担架,将它一点点往医院里面递,四周簇拥着哭哭啼啼拉拉扯扯的伤员家属。几个暂且没拉到活儿的民工,大黑手里捏着白白胖胖的热包子,不住地往嘴里塞。他们胳膊下夹着旧床单做的简易担架,在车缝中间游来荡去,专等那些想要节约一笔开销的小气鬼挺不下去,一屁股坐倒在地号淘大哭,或是干脆脑袋一歪背过气去,他们便立即将手里的早点一古脑地塞进嘴里,青蛙似地高鼓着两腮,冲上前去不由分说将伤员扔进担架,三五个人一起递进医院里去。
郭嘏让三轮摩托车夫随便帮他找一个私人诊所,只要能替他的伤口消毒包扎就行。车夫立即掉转头,从一条小弄堂里斜插了进去。一会儿,他将车停在一栋只有一个水泥空屋架的烂尾楼前面。
“这儿有一两百家医院,随便挑。”车夫一本正经地说。
“这是集中营?”郭嘏问道。
“就毒气室和焚尸炉还没造。你上去找二楼的白大夫,最后一个房间。绝对灵,我打包票。”车夫说。
在门口的水泥墙上,花花绿绿挂着各种铜的铁的塑料的木头的牌子,上面写着康复中心、净化中心、检验中心、防疫中心、疗养中心、化疗中心等字样。底下摆满了水果摊,摊主都是女的,穿着臃肿的衣服,靠墙背手而立。她们一声不吭地盯着郭嘏,等郭嘏朝她们看时,又梦游似地将视线移开。边上有两个邋里邋遢的小孩,一个拿苹果在鼻涕上涂来涂去,另一个脸涨得通红蹲在地上,边直愣愣地望着郭嘏,边从屁股缝里挤出一截截冒着热气的大便来。
妇人们默不出声地挪开自己的水果摊,让郭嘏从中间过去。
“买点水果吧。病人总是要吃点水果的。”其中一位妇女小声说。
“我下来再买。二楼有位白大夫吗?”郭嘏问道。
“有。”那个女人没有看郭嘏,冲着自己前面的水泥柱子点了点头。
大楼底层装了一个自动扶梯,已经锈蚀得很厉害。郭嘏扶着墙一级级往上跳,快到二层时,他听到有人在上面吹口哨。果然没一会儿,一团红光跳入他的眼帘。在二层拐角处,一位趿拖鞋的姑娘正撅着屁股在水池里冲洗拖把,她穿了一条鲜红的短裙,后盖翻得老高,两只灰色高统袜都漏了丝,一直漏到屁股上,变成两个大洞,将两片肉鼓鼓的屁股尖挤到了外面。
郭嘏爬上二楼,抬手掩住了鼻子。
红裙子姑娘转过头来,哦——唷——吊眼婆,眼睛两角像是被东西什么吊着似的。她忽然一伸手,探到郭嘏裤裆底下用力捏了两下,然后格格笑起来,用粗哑的嗓音懒洋洋地说:“不错嘛,家伙不小。”
“你放的屁可真臭。”郭嘏说。
吊眼婆没等郭嘏把话说完,连着一口带烟臭的痰,呼地从嘴里打出一颗口香糖来。幸好郭嘏避得及时,口香糖啪,牢牢地打到了后面墙上。她斜了一眼郭嘏,天哪她的眼睛,讥嘲地从猩猩一般扁平的大鼻孔里哼出一声,然后哗地从池里拎出一支大拖把,听任一股泥水流向电动扶梯。她使劲甩动拖把,将上面的水甩到了四周墙上和郭嘏身上,差点将自己的放倒在地。
“你是来看病的吧。算你运气,不跟你计较算了。”她说着拎起拖把走了。她走到楼梯口的第一个房间前,乒乒乓乓挪开用作挡门板的肮脏的瓦楞铁,进去之后又乒乒乓乓将铁皮拉上。
郭嘏听到房间里面有婴儿在哭叫。刚才那个红裙子姑娘忽然开始高声歌唱,让他感觉自己在啃她的大毛腿。走道末端有一间四壁都比较完整的屋子,一扇看上去还算像样的铁皮门,四周钉了满满一圈锈蚀的圆头铁钉。门上面用红油漆写着:“白大夫诊所”。
走道两边有五六个人坐在地上抽烟,年纪最大的看上去有二十来岁,其中一个个子稍壮的男孩探出头来盯着郭嘏。他反反复复搅动舌头,然后咔咔地把一团团白色的唾沫吐到水泥地上。郭嘏敲了门,里面立即传出一个男人含痰的嗓音:“进来。”
郭嘏推门进去。屋里坐着两个人,男的五十岁左右,光头,身体精瘦,穿一身中式灰布衫。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戴墨镜的中年女人,脸上毛孔很大,一只丑陋的大鼻子占了很大的位置。上嘴唇上长了一个豌豆大小的黑痣,上面飘着几根长长的黑毛。
光头男人向女人俯过身去,用套在手指上一根细细的黑线在她的大黑痣上比划,随后熟练地打了两个跟那个痣差不多大小的圈。他并拢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微微曲起,指着细线圈,神情专注地对它念了一会儿咒,将它用一张小黄纸包起来,折好,放到前面的凳子上。之后,他端起凳子上的那碗清水,还是用并拢的食指和中指,在清水上面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飞快地凌空涂写,嘴里跟着念念有词。好长一会儿,他抬起头毫无表情地看了对面的丑女人一眼,将水递给她,示意将它喝下去。
丑女人将一碗清水一饮而尽,呆坐了一小会儿,舒出一口气来,才将碗放回到凳子上。光头男人这时举起手掌,开始搓自己那张又软又皱的脸,每搓两下,就把手掌往地轻轻上一甩,仿佛要将什么脏东西扔掉。他的动作专注流畅,令人信服。丑妇人付了钱,站起身来,突然一把捂住呼呼乱叫的肚子。
“赶紧拉稀去,将恶气拉出来。我找个屋檐将这根线埋了。要是七天后它烂干净了,你这个痣就永远没有了。”光头男人说。
丑女人听从指意,提着裤腰,从门口冲了出去。
“这是巫医还是中医?”郭嘏问道。
“巫医,中医,西医,你们愿意怎么医就怎么医。”老头用烂肥皂在脸盆里洗着手说。
“我看还是西医算了。”郭嘏说。
“这是哪家医院干的?”老头甩着两只手走过来,低头看着包在郭嘏腿上的汗衫,上面浸了血的地方已经变黑变硬。
“不是医院包的。”郭嘏说道。
“那是谁干的?”老头咔嚓一剪刀,将老余的汗衫剪开了。一截血红的玻璃嵌在郭嘏大腿上。
“汗衫总比别的什么干净吧?”
“比什么干净?”
“譬如说,卫生纸。”
“你的汗衫?”老头说,“不一定比尿布干净多少。把他弄到里面台子上去!”
一道棉布绷的竹架屏风将屋子隔成两间。屏风已经发黄,沾了各种渍子,上面还搭了几块湿乎乎的毛巾,一双老年人穿的厚棉袜,一件中式旧布衫。郭嘏走到屏风后面,看到一位身穿金色棒针毛衣的女孩,坐在一张宽大的黑面长条桌上,手里举着一副军绿色望远镜,趴在窗台上向对面市一医院的大楼眺望。
“你又来了。什么时候爬进来的?”光头男人站在屏风处对窗口拿望远镜的女孩冷冷地说。他示意郭嘏将她坐在屁股底下的长条桌挪回到墙边去。
“等一会儿,就一会儿,别动别动。哈,这可是没想到,可真要命。”
“什么真要命?”郭嘏问道。
“说是开膛嘛,怎么就锯起腿来了。这才叫稀奇呢。”举着望远镜的姑娘兴奋地叫着。
“她有他们的手术日程表。”老头对郭嘏说。
“准是从桥上跌断了腿。看人锯腿真他妈过瘾,要能听到声音就好了,浑身起鸡皮疙瘩。血好多啊。”
“你是护士?”郭嘏问道。
“她来玩的,她老来我这儿玩。”老头说,看上去有些不快。
“他是我老头。”趴在窗台上的姑娘回过头来,撇一下嘴,做了一个媚态。她轻晃着脑袋转回去,忽然惊呼起来:“格老子,这盲肠手术的肚子也切得太大了点。”
“很好看吗?”郭嘏问道。
“好看,”她跳下长条桌,走过来,指着自己手臂上起的疙瘩,“你看,都这样了,能不好看吗?”
“你叫什么?”郭嘏接过女孩递来的望远镜。
“我叫小边,你叫什么?”
“郭嘏。”郭嘏看到对方脖颈上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就像红珊瑚一般鲜艳。他不禁伸出手去,想去抚摸它。
“这么怪的名字,怪死了。”小边说,笑眯眯地看着郭嘏梦游一般伸过来的手,它在中途忽然自己停了下来,悬着一动不动。
老头将小边往窗口推:“走,回去回去。”
“我来替他包创口。”小边看着郭嘏说,用微微突起的小肚子顶住长条桌的一头,将它往墙边推。
“到底是巫医中医还是西医?”老头又问道。
“西医。”郭嘏单腿跃上长条桌,平躺了下来。
“你的腿一直这样淌着血?”小边问道。
“今天好多了。刚才上楼才又开始流了。”郭嘏说。
小边一下拔去了郭嘏腿上半截露在外头的玻璃片。她向老头晃着鲜红的玻璃片,说:“应该将它插到你的腿里试试。”随后她又问郭嘏道:“你在哪儿搞成这样?”
“农场,那里没有卫生所嘛。”郭嘏说。
“你们农场没有卫生所?”小边瞪直一双大眼睛,“那里的人一定还是在钻木取火吧。”她将玻璃里片扔进了垃圾筒里,开始用酒精棉替郭嘏清洗受伤部位四周。
“这是烧酒吧,”郭嘏皱起眉头嗅了几下,“这根本就是烧酒嘛。”
“哈,”小边笑起来,“算你运气,酒精用完了。这烧酒可贵多了。现在我来敷黄纱布。”她用镊子从一只小玻璃瓶里夹出一条长长的黄纱布,慢慢塞进郭嘏的伤口里。完后,她又拿了一卷绷带缠在他腿上。“好了。真好看,”小边轻轻拍了一下郭嘏缠了白色绷带的腿说,“怎么样?陪我去玩好吗?”
老头一把将小边从郭嘏身边扯开,再次将她推到窗口。小边朝郭嘏眨一下眼睛,从窗口爬了出去。郭嘏单腿跳到窗口,探出头去,看着小边跳上一台上面沾满了水泥浆的卷扬机,揿了电钮,缓缓沉了下去。她仰起脸,朝郭嘏抛了一个又一个飞吻。
郭嘏走到外屋,看到老头又气定神闲地坐在方凳上,正听着对面的一个中年男人讲他的胃病病情。
“五块钱。试试看,能自己走路了吧。”老头说,头也不回。
“挺好。”郭嘏走了几步,显得信心十足。
© 版权声明:
本作品版权属于作者康赫,并受法律保护。除非作品正文中另有声明,没有作者本人的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转载或使用整体或任何部分的内容。
> 我来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