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象罔,或西牟

散文 创作
钟鸣 发表于:
上海《新视线》象罔读说专栏,2010年9月号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及末,我分别办过两份“刊物”――油印本,那时叫“地刊”,或民刊,一份叫《次生林》(1982年),是四川、贵州、广东“朦胧诗”――,准确说,应该是真正意义“南方诗歌”的首次结集。之前,有贵州的《启蒙丛刊》(1978年),《崛起的一代》(1980年),《解冻》(1979)等。这些民办诗刊,与北方影响最大的《今天》诗刊,打破文坛死寂,对后来文字的解禁,不无转捩之功。《次生林》里的几帧木刻插图,至今也不晓作者是谁,鉴于当时的情况,他希望永远匿名。 另一份命名《象罔》(1989年),想警醒诗人,该以更复杂的思考和表现手段,关注文学与祖国命运的变化关系了。那年,我开始写第一批动物随笔,想杯水车薪弥补国人文学想象力之不足。到1991年,读过何兆武先生译的德国历史学家梅尼克的《德国的浩劫》,豁然明白,或许根本问题在强人时代的到来――也就是梅尼克所言,技术时代,哲人为强人所取代,人们不再追求各种灵魂力量的和谐,而是以牺牲他者为代价而片面追求自己的最高利益,抑或孔子所言“攻乎异端,斯害已也”。近百年的新文化运动,就这点早已悖谬得很,问题毕露。至今,我们身逢的时代也迅速应验着。强人所强加的苦头,降至芸芸众生,迫你趋炎附势,随波逐流,且积重难返。 那时,我陋室最惹自己心仪的书是美国作家汤玛斯•伍尔夫的《天使,望故乡》,精装版,黑布封加外封。是美国成都总领事馆文化处女官员送的。她老公是台湾导演,好文艺,故常邀我,我也欣喜,因为可以去拿各种各样的赠书。我们也常在古玩市场相遇,然后莞尔一笑。她享有豁免权,什么都能带走。她任职东南亚后,换了个爱体育的,肌肉健儿开始出没,我便再没去过。 此书开篇就让我喜欢,――“乔治亚州一个邋遢女人纠缠了我们一生,只是因为当初伦敦一名小偷没有被处死。我们的每一时刻皆是四万年的结晶……”。颇有点狄更斯的味道,像《双城记》开篇那段。这种对称性反讽,或蝴蝶效应般的描述,说穿了,就是造化弄人。而这造化,看不见,摸不着,很难纠缠,也很难厘清,因为它不是直线,也非单行道,或直接的方位。排除命运成分,或许可用吉尔•德勒兹所说的“褶子”来形容,即所谓“灵魂的褶子”:变化曲线或褶子的理想遗传因素即为弯曲,其实也就是变化、韧度、起皱、拐弯、转戾、意外而必然地调至另一个方向。这样的褶子,人人披挂在身莫能自卸。德勒兹用“褶子法”,分析过福柯,也解剖过卡夫卡,还有最后自杀的画家弗兰西斯•培根。 博尔赫斯自然也是在“褶子作家”范畴的。他最好的随笔和小说,使用的都是“褶子戏法”。他就像个慈祥的老太太,在阿狗阿猫的陪伴下打毛线,弄褶子使出浑身解数,好让儿孙高兴。比如《双梦记及其它》、《交叉小径的花园》、《特隆,乌克巴尔,奥尔比斯•忒蒂乌斯》、《长城和书》、《柯尔律治的梦》……。许多人实际上并不明白,博尔赫斯的书不是用来“读”的,而是依凭着幻想的。他瞬息即逝的风格说明这点,很像一本他称之为“沙之书”的《圣经》,你随便打开阅读某页,合拢后便再也翻不回那页了。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正是赫拉克利特所言:在圆周上,起点与终点是重合的。看来,幻想之书,就是圆周之书。耽于幻想,犹如顽童天真地跳房绕圈圈,比实用主义精明地一步登天更无害。 博尔赫斯还写过篇随笔《知识树上的不朽鸟西牟》,故事很有趣:说有只叫“西牟”的鸟,可以不朽,故为鸟王,在知识树上筑巢栖息。这只鸟曾抛下一片美丽的羽毛在中国某地。其它鸟类知道后,引起了骚乱。它们决定去寻找西牟。鸟王的名字也很奇怪,叫“三十只鸟”。寻找西牟的队伍冒险出发了,许多鸟半途而废。它们经过一个叫“迷濛”、一个叫“灭绝”的地方,历经磨难,最后只有三十只鸟抵达西牟峰,见到了鸟王。最后才明白,他们自己就是西牟。西牟就是每个个体,也是它们整体。 显然,这个故事是由汉语王国脱颖而出的,就连博尔赫斯本人也借了许多作家的名义确定,西牟就是凤凰。我们知道,凤凰是华夏文明圈的主要图式。其故事原型,闪现于许多典籍,包括我那本民刊《象罔》所用的名称。记得当时是在校园,我们正绞尽脑汁想刊名,一个熟悉古代典籍的同仁猛然提到了“象罔”,我觉得非常符合当时的情况,遂定下来。 “象罔”源于《庄子》外篇“天地”章:“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这是则寓言,所涉人物“知”、“离朱”、“吃诟”、“象罔”,释家均认为是寓名。清人俞樾说“知”就是“游于元水之上”者,有训“知”即“智”,也就是聪明崽;“吃诟”即“司马云多力也”,抑或言辩,也就是巧言令色者。“离朱”或即千里眼。这些高人,佼佼者,都未能寻找到真正的“宝珠”、或不朽的“西牟”,――因半途而废?轻狂自大?抑或朴素的真相本身,遵循内在的规律,也无需那样的狡猾、诡辩、好高骛远,反而只需“象罔”那样的相对性与迷茫,顺其自然,虔诚尊古,而求澄明。这就是古人问学的本质,岂止孔孟、老庄,就连皇帝,都是很踏实、虚心的,皇帝游蜀问道,后者武王向老师尚父问轩辕、颛顼二圣人之道,且面向东方,丹书受戒,这都是“象罔”的姿态。 “象罔”也叫“罔象”,即白居易《求玄珠赋》中“与罔象而同归”之罔象,或称“罔两”。有解释说是“景外微阴”,也叫“罔浪”,表虚实有无之状。也是哲理寓名,“无心之谓”,这是一个矛盾对立体。因为“象”就是形迹,抽象论之,即接近哲学的“有”、“在”一类。而“罔”相反,就是“无”,“没有”,同“忘”。有无之间,也确实存在着各种辩证――善与恶,进步与衰退,成功与失败,短与长,阴和阳,上和下,大与小,盈与亏,生与死,这些都是不能以“非此即彼”论之的。 关于生与死,最有名的便是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第3幕第1场王子那句自白:To be ,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朱生豪先生译为:“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也有硬译成“有,或无”的。陋译或许更接近“象罔”本义。所以,我把它也设计在了封面上,算是对中文“象罔”一种很另类的注解,当然,也可分而视之。封面图案,用了英国短命的天才画家比亚兹莱的一副线描图。他设计的《黄封面》(The Yellow book,1894年创刊),和英国当时的唯美主义作家们风靡一时。可惜只出了13期。 而我们可怜的《象罔》,短时间内也井喷似的连续出了12期,遂嘎然而止,持续到1990年底。文坛寥无生趣,更见片言只语传播的可贵。其中,“庞德专辑”,“柏桦诗歌专辑”,在那样的低落的时候,对诗人真是极大的鼓舞。同时,我也预感了图像时代的到来,复印机、电脑已开始出现。我便又策划了萧全“我们这一代”的摄影专辑,想用图像赞美1970年代末以来构成反叛文化的地下诗人、画家、电影人、摇滚乐、小说家们。其中,食指、顾城、芒克、翟永明、残雪、崔健、唐朝乐队、何训田的肖像让人过目不忘。那时,我们很穷,还找画家何多苓赞助了50元钱,才复印制作完毕,但凡一见必脍炙人口。可惜,过于简陋,数量太少,影响甚微。随后整个国人的文学,便被电子时代的印刷术及垃圾图书席卷而去。甚至,许多反叛文艺的精英们,还情不自禁地参与了国民精神的谋财害命,并乐在其中,这不能不说一种文化的报复。 “朦胧诗”一代,可说是伴随油印书刊的一代,几乎人人动手。有诗人诵道:“你手里提着油印机的滚筒”。那是真实的写照。上世纪整个80年代所经历的群众性反叛,表现出最文明和最野蛮的,最先进的技术和最落后的技术的鲜明对比。粗鄙随处可见,冒渎不敬的态度,降低格调的方法,与性和生殖有关的脏话,对神圣文字和箴言的滑稽模仿,也包括对原始印刷术的启用,就我们今天所见的电子时代的文学而言,真是个奇迹。 现在除极少的研究者,文学稗史的搜集人,偶尔还言及这些支离破碎的东西,早已没人再记得那些刊物了。坚持着的,也未必知道西牟及知识树的所在。所由涉及的许多人,生离死别,在不同的角落,或被彻底抛弃,或貌似融入了主流,――造化弄人,甚至还有了“话语权”,但丧失了什么、真正的方向何在,反倒没人去想。象罔的精神,表面看疑为持中,而实际上是盈濡而进,却依稀不再,--但它毕竟表明过,觉悟终为过程,追求无限,而圣人则之。
© 版权声明:
本作品版权属于作者钟鸣,并受法律保护。除非作品正文中另有声明,没有作者本人的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转载或使用整体或任何部分的内容。
9人
最后更新 2010-11-05 16:15:38
暖暖
2011-02-22 00:48:56 暖暖

“沙之书”“褶子” 哈哈 有趣 今天在MING上看到这篇 还去孔夫子搜了下有没有《象罔》卖 结果败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