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奇遇记(1)

散文 创作
钟鸣 发表于:
《新视线》象罔读说专栏,2010年,11月号
我有本老版港台书《世界赤裸裸》,全讲怪异的梦和奇迹,其中,有个故事印象最深,因和书有关。故事说1922年,有个法国穷书生,带着介绍信,到罗马某图书馆找馆长,看能不能弄点学费。恰好神父馆长不在,他便在图书室翻了起来。正好,架上有本精装书吸引了他,是一个叫爱弥尔•德•费布利耶的《动物学》,1870年出版的。 他越读越有趣,竟忘了时间,不知不觉阅至倒数第二页,发现空白处有作者的红笔留言,――让读到这页的人去法院领取某文件,并言可获得意想不到的幸运。穷学生反正闲着,想想,也没觉得会有什么损失,便去法院领了文件,打开一看,竟大吃一惊。原来,作者在发行此书时,世上竟无人肯读它,即使亲戚赞美几句,也不读它。而此书却花了作者毕生心血。一怒之下,费布利耶便烧掉所有的书,仅剩一本赠给了教会图书馆。并将其所有财产立遗嘱,赠给未来第一个由头读到尾的读者,以报答他下苦心读完此书的功劳。这笔财产合计有四百万里拉。 此书若流落华土,便没那么惨,中国书虫虫多。尤其要我这样的遇上,怎么也早给翻了出来。因为我有个习惯,买了新书,或淘了旧著,都绝对习惯晚上要搬至床头,一本本地从头翻到尾,过水。旧书中的痕迹,尤为关注。当然,不是为了撞到上面故事所叙的奇遇,中国人苦难甚多,知识者也多一贫如洗,有何财富馈遗,没遇上“潭死猫”的绝命书,或检举告发一类就不错了。我有一熟识,收到本旧书,里面竟然藏着封主人当年雇凶杀人的契约,但已是清末民国初的事了。 另一本书,里面留了张欠条,大洋无数,也不知何因,未能奉还,――债主死于飞祸?抑或宽厚免单?故使欠债人留此单记恩,或战乱离别,只能伺机寻主奉还,不敢私吞……总之,此人应是君子,哪像我们周围那些后现代借钱人,永远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故有哲人戏曰:如今世上也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专门借钱给别人的人,一种是专门借钱的人。我看,或许也只有一种人了――那就是拖欠者。欠祖宗的、翻开自家的中国史,就是一个“欠”字,一代一代的书虫虫,来来去去,地狱里叠压着起鸡皮疙瘩,竟也抖不清上古三代事,古人用了几千年入微精确的天文历法,也混乱成了糊涂帐。就说个大笑话吧,某地偶遇某名牌大学考古系某教授,聊及圭璋之属,竟然不知起脊穿孔为何,莫说高深点的观象授时一类、器物学一类古籍,就是连环图似的《书经》中,那夏至致日图也恐怕从没翻过。当然也就不知表竿土圭类了。你要挖高祖的器物,你就得明白这器物的起源与功用。梁思成学建筑的,却可写中国雕塑史。李济学考古的,也却能叙艺术奥妙。而现在的考古教授们,却寸玉难断。若无知,又怎样去教自己的学生?故许多人是欠了国学、金石学的,欠了时间的、欠了纳税人的,甚至也欠了自己的。教育岌岌可危! 我遇上最多的还是书虫们对书的挚爱语,或以书作鉴,折射时间流逝的怜相,大不了有些老书票、便条、批注、印章、款识,剩下的便是蠹鱼穿的孔了。关于书虫,我在《畜界,人界》中写过,撮一精要喂喂读者:“蠹鱼如果在装帧漂亮的书籍里三次碰巧吃掉‘神仙’这个词,就会变成脉望。脉望是通灵虫,头发丝那么细,可卷成一个肉圈。晚上举脉望仰天而祝,星辰便会坠落化为仙丹,谁坚持服用脉望便可羽化成仙”。没准,有不少人在练此童子功。 图籍美事的另一道法是:“书中自有颜如玉”,即只要一心读圣贤书,不闻天下事,便会有白净如玉的女子,趋来举案齐眉,端上我蜀人最爱的回锅肉,饱餐后,遂缠绵悱恻,脱衣解带,万古风流。结果,查遍古史,恐怕也只有《西厢记》中的张生给遇上了。诸君没瞧第一折,便露了书虫虫们的底子:“向《诗》《书》经传,蠹鱼似不出费钻研……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二十年。才能高难入俗人机,时乖不遂男儿愿”。但最后总算还等了个莺莺。其实,也是从庙里勾来、灯泡眼电来的。再瞧瞧当代那些“大儒”,哪有那样的耐心,多猴急舞跳,拼命成功,混世界去,遂退化为“剽虫”――剽窃之虫。大学里比比皆是,为了应付规定的论文和著述。技术太劣,被通人捉住,影响甚坏。而且,还有大言不惭者。现在人,作了恶事,都还蛮觉着光荣、嘴硬。而那些在我旧籍中留痕者,却非,因为他们是传统的书虫虫,安安静静的蟫鱼者。 有年,偶见本城九眼桥地摊码着摞书,全英文旧版,应为留学欧洲回国所购,此场面,《吴宓日记》1920-1921年间准备归国时多叙及,均为“蓄志极远”之人:“游览旧书店数家,检寻合宜之书籍”、“并细陈购书办法,求陈公再赐五百元,为购书公款”。翻看地摊上那些书,均有“晋逸”印,便知主人为晋人,蓄飘逸之志,不愧九州晋阳肇始之气,抑或近是吴宓老乡。书单如下:柏拉图的The Republic、一个叫Mary Fox-Davies的作家写给孩子们看的插图版London、泰纳毛边限印版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二卷、小泉八云Lectures on English Literature Chiefly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二卷、兰姆精装Essays of Ella、柯勒律治、拜伦、莎士比亚……。版本精良,看来是主人故去,大志未遂,最后,被不肖后代,当破烂一古脑扔给了收荒匠,反让活着的人辛酸。二十来本,仅五十余元便买下。还有本朗巴特教授注释本的《哈姆雷特》,那时译作“罕姆莱脱”,给人印象很深,看得出,它的主人认为此书可圈可点,故几乎每页都有英文签注,或波浪线。其认真程度,让我们汗颜。不由再想起大学时,曾偶借阅吴宓藏书,但见其修订企鹅版诗句的错处时,便肃然起敬,殊不知,竟成为后来引发“吴宓之争”的导火索,这倒是我万万没想到的。那也是一个愿望未遂的故事,说起辛酸。 从书架上再随手取一册,其未遂的程度,也让人生恻隐之心。那是狄更斯的《双城记》,英文版,由扉页看,书主名汪鼎叔,购于1920年,看来,其人该是文学才子,通英法双语,购书题记用潇洒的英文写就,还另纸贴有打字机打的一首法文诗,或是喜爱,放书首自策。破费仅1.30美金。仅隔一页,却翻了五十余年。有工整繁体汉字为证:“此书系1920年购,余之课本。时光易逝,倏已五十余年矣。今重翻此书,揣今进昔,不禁感慨之至”。落款时间是1974年,地点是“京师西郊景山之陋室”。真是人将老至,其鸣也哀。此君应该是搞了一辈子的教育家,其“陋室”二字,已说明晚景不太好。很有可能,是临终前与所爱之书作最后的告别。而最悲者,却是继承无人,后代竟把书从父辈辛酸的箱箧抛出,或许换几个米钱。想起,上古三代铸铜器,都要契“子子孙孙永保用”一类铭文,提醒氏族,故为吉金。后来,智识阶级也只有书了,都希望后代能延续记忆。许多人却不知,那是民族文化记忆的一种方式。犹如彝族背诵家支,雅人修年谱。这点,恐怕也只有真正的书虫虫们,才明白其中的甘苦、含义。记得,多年前,著《旁观者》时,有许多引文,句子,就来自这些亡者之书。即使生拉活扯,也要把我收罗的那些书,化整为零地嵌进去。哪怕有时一句,要求上下文呼应通顺,也大费周折。在别人看来,是卖弄。在自己看来,是纪念。如鲁迅所言:为了忘却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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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人
最后更新 2011-04-16 20:33:24
Scallet
2010-11-10 01:07:25 Scallet (积累小胜利)

有趣。张大春在《城邦暴力团》里也写一个书虫,不过不在书里做笔记。只是读一本书的几页再跳去读另一本书书,如此在书书之间循环不已,最后也读来一个美女跑入如老鼠一般的宿舍与他欢爱。

另外读完后感觉,不能把自己写有笔记的书随便流失到外面,否则好凄凉阿。

李杨
2010-11-10 04:18:18 李杨

一日,在旧书摊看见一同时赠送给另一同事的小书,于是以原价购回,撕掉有题词的扉页,请这同事题了字赠我,决然不提前事,此做人之本分。我也喜欢在书前书后涂鸦,也非常害怕流失别人手中,特别是朋友所赠之书。故,除非绝对可信之人,而且这书又是无法再可购得,一般人是很难借走我的书的,情愿买来送他一本。这也算是书虫の一癖吧……呵呵

钟鸣
2010-11-12 07:49:24 钟鸣

李杨所为真君子,倘若那写书人看见地摊有自己送给别人的书被弃如弊帚,不知会多伤心。但有的书也确实只能送到地摊去,比如,有次某出版社社长,为我同学,送我刚出版的“矛盾文学奖”获奖书籍,转身,我便扔进了垃圾桶。所以,关键是书要写得好,开卷有益。目前害人之书实在太多,误人子弟的书太多。怎生是好!

dajun
2010-11-30 17:54:32 dajun

我的确遇到过一次,朋友送人的签名书在旧书摊上,2元一本,我发现后藏到底下,不料被别人翻出,真真尴尬。

Daidai
2011-04-08 21:42:26 Daidai

钟鸣先生,有兴在网上看到你的文章,我们也算是一种缘分吧.是你文中的"英文版<双城记>的书主名---汪鼎叔"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
汪鼎叔是我们的亲爷爷,1920年与我奶奶结婚后就到美国哦亥哦州立大学留学8年多.因为爱国回国的.曾在广西大学任教.但中国的国情让他这个教授越教越瘦,晚年与小儿子一起住在北京石景山首钢宿舍.我爷爷是80年代中走的,现在和我奶奶,我爸爸一起长眠在北京福田公墓.
因为各种原因,书现在到你手里了,你又很感慨地将您的感想发表到网上.真是很感谢发明网络了人和你. 我们很希望你能成全我们.可以和我们家任何一个人联系吗?我的EMAIL:DAIDAIW2010@QQ.COM,我妹妹:BOWANG88@HOTMAIL.COM,哥哥:dc88wang@qq.com. 我的手机:135 500 18093
谢谢你的心得分享.我们作为汪家长子的后裔.期望你的帮助. 我妹妹4月20号左右到北京参加清华校庆.能安排时间见见吗?
再次谢谢您!
汪代代

Daidai
2011-04-08 21:51:58 Daidai

钟鸣先生,我现在也在成都送仙桥住.能联系我吗?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