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日本与大中国

不到三年，竟经历了两次大地震，汶川，日本。汶川震前，我刚完了《涂鸦手记》，事后发现有段文字，竟成其谶，公诸如下：“汶川，史书所谓的‘汶阜’（《蜀人汶山谣》：‘汶阜之山，江出其腹。帝以会昌，神以建福’），掌祖庙之地。放任，散漫，且多小人。前不久我去那里考察龙溪玉出产地时，遇上塌方，就在禹王的故乡。看见几乎被中断的河流，想起古老的谣传：‘山崩水溃纳小人’。在外省，广播、报纸时常传来道路崩塌的消息，也不时传来小人的得势……”。那时，我热衷搜集古物与考察，常从后来的震中经过，见水电沿江过度开发，移山改道，破坏甚嚣，便有了预感。许多人不知，那“汶阜之山”在远古，亦如日本的富士山被祖先崇拜着。所谓“小人”，自然指孔子“小人怀利”之小人。唯物主义的建设，必然是那样的结果。 那次震后，世界连续性的地震便开始了，汶川、海地、智利……，有人注意到神秘的时间数字，横排，５－１－２，１－１－２，２－２－７，竖排竖念同数。易数？偶然？随后便又轮到日本。恰好之前我再版了《畜界，人界》，添有《镡，鸾刀》一篇，借周作人之口——“这种小工艺美术品最足以代表国民的艺术能力”，叙东洋人的精细，鄙国人之空话，叙先哲的鸾刀戒杀。同时，也一边写新作《伐蜀》，揭华夏文明的心病与古史的难熬处，故多与“乡绅”、彝族高人神侃天象、堪舆、分野、十月历、黄道线类。老百姓似的预言人类大灾难，必在北纬３１度——４５度间。一日复一日，竟没料到，那么短时间，日本又中一谶，而且，很惨，更惨的是，其核辐射弥漫全球，将永远成为象征，犹如双子塔楼，也犹如萨科奇妆扮的“阿拉伯的劳伦斯”。 我可以预言，汶川、日本大地震都必成为象征。不光大家看到的那些，前者爆发在北纬３１度，此线有三星堆文化、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埃及的金字塔、约旦的死海、美洲的玛雅文明；后者爆发的３８度更要警觉，它渐渐逼近人类文明的最神秘处，尼罗河、幼发拉底河、长江（古人称大江），地球的高低两级--珠穆朗玛峰，西太平洋的马里亚纳海沟。韩国、朝鲜恰好横亘其间，若他妈的真有“世界大战”，会不会就从这里开始，因旁边还有个小日本。 我想，人类文明史或许真该来个压缩版，前半截，东方人占上风，华夏大江流域的夏殷人、阿拉比亚（即阿拉伯半岛）的阿拉伯人、埃及人、波斯人、蒙古游牧人，用丝绸、茶叶、香料、石雕、文字、雕版、数学横扫西方，后半截，西方人回过来又用科学、资本、民主、飞机大炮、航空母舰、哥腾堡印刷术、好莱坞与牛仔裤、电子产品横扫东方。真像毛大爷说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前半截，小日本根本粘不到边，后半截跟着西方跑，用俗话说，茄子地里跑马，用日本狂言曰，叫蚊子摔跤，——还真粘了现代化的光。 日本大震后，中国人的感受很复杂，说实在的，日本人的感受恐怕会更复杂。占着北方四岛的俄国佬很认真地让日本移民帮着去开荒。与友人喝茶，本人也戏曰：干脆让日本人全移到蜀地西昌，那里空得很，与彝袍和三峡移民共晒太阳，赏杜鹃，移植点樱花也不妨，小岛腾出作旅游，超级的迪士尼，全球化的人都去吃寿司、三文鱼，喝清酒，谁还会往那扔原子弹。想必尚武之人听了定会气死。汶川震后，我写过文章，谴责电力过度开发破坏生态，到处都发不了，重读德国作家克莱斯特的《智利地震》，没想到也真得就震了。我过去喜欢的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是极有反省精神的人，关东大地震前，也读过此书。那时和现在一样，许多日本人也认为是“天罚”，他却认为，地震对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一视同仁，烈火也不分雅士与泼皮。与现实相仿，香港人抢日本奶粉，并非不爱国，而是内地奶粉含二噁英。百姓抢盐巴，不是因为爱吃盐，而是没安全感（投机除外）。所以，芥君所言即是，与其相信不公的天罚，不如不相信天罚，或该确信是自然对人的冷淡。为此，他写了《当１９２３年９月１日大地震发生之际》，游走东京废墟，叹古物与书籍化为乌有，也清醒地说：“克莱斯特还描写了那般可怕的现实——地震后的人们兴奋过去，平素的恩怨又渐渐复苏”。此话，又仿佛是对今天之日本与中国、俄国、韩国说的。 日本大震后，网民速分两派，一派说“活该”，一派说“灾难不分国界，是人类大家的事”。凤凰、央视，一边报道灾情，一边插播抗战纪录片。或更多人与我相似，呈别样心情：这下小日本该好好反省一下了！弹丸之地，非作泱泱帝国，必有超负荷之处，越不服输，负荷便越大。何况彼岸也有要作大国的中国，犹如古老的镜像，积怨甚深，便给弄得内心很复杂。过去靠武胜，现在，暗聚核能，却都自罹大难。大江健三郎把这样的心态，概为“小日本‘中华思想’式的感觉”，在《冲绳杂记》中，借“琉球处分”的话题曾剖析至深。此感觉因为“盘踞在尚未被逻辑化的阴暗部”，故放射出来，小则生纠纷、冷淡，钓鱼岛一类，救灾物资你他妈中国自己运下去吧一类，大则为战争，辐射，殃及亚洲、全球。　 相反，这边有种心态也尚存，可谓“大中华‘日本思想’式的感觉”，包括我自己，话及日本，顺口便带“小”字，言中华必“大”。阅旧史确实如是。日本国名，最初也非太阳帝国、大和之类，而是邪马台国、倭面土国、倭国、倭奴国，然后才是大倭、大和、大日本国。两边都好“大”。人种也极复杂，除可罗颇克奴（日本古史称“洞人”）、阿夷奴、通古斯种的原住民、印度支那族、马来人、朝鲜人，主要就是汉族。文化之儒学、佛教、文字、书法、音乐、印刷、雕刻、纺织、历法、陶艺、服饰……一股脑都从这边输入，即使神武天皇，也有大陆秦始皇派去的可能，故所有影响，用日本自己安慰的话说，即“和魂汉才”。但这混合体，借明治维新，终在甲午击败中国，后再入侵华夏，生灵涂炭，积了彼国的荣与罪，却成了我们的羞辱。恍若父母孳乳大了儿子，儿不认账，反弑父凌母。这是国人郁结的心病，一遇现代日本人的种种挑衅，便会爆发出来。 我在东北呆过，老辈子一说起日本，似乎都有血泪账。到大连、沈阳去玩，当地朋友，会指着老建筑说，现在尚有日本人到这里鞠躬。日本全资修建的上海环球金融中心，一会儿形似大和太阳，一会又像军刀，结果引来风水的争斗。前不久正好从那下面经过，抬头见日光从斜面反射，顿觉杀气。在外企工作的侄女讲，气人的关键处是此楼有规定，１８层以上均不租华人，不由让人想起旧时的“华人与狗不得入内”。过去常听传言，日本侵华，曾秘密对文化、资源作过勘察，精细得匪夷所思，即使现在，某地有稀有金属，某码头（如大连鲇鱼湾）地质结构如何，小日本都一清二楚。前些年，中日联合考察西南文化遗址，汇集文本，日学者有卫星情报解读三星堆遗址区详图，现虽稀松平常，当时却觉得“诡异”。我爱搜集旧地图，后偶得日本一二，方验证“诡异”并非没来由。一为大正十三年的《支那佛教史地图》，所引史传地志，敷陈一图，其详尽令人咋舌，即使今日我们也未必有。另一图为明治二十九年《支那疆域沿革图》，１８９６年正值甲午中国败北，签了《马关条约》，割让台湾，华夏渐沦殖民之后。编者前叙，言及华夏汉唐元清尚武至强，周宋文弊致弱，最终“世儒偏主文德，动轧举穷兵黩武之说，其意在警戒人主而不达，建国之本，知武之害，不知文之弊……强不常强，如国中台湾一岛，清始得之而今失之”。这里最能看出“小日本‘中华思想’式的感觉”，一种缺乏逻辑的反论：你趋文道，我便武胜。甲午，日本是胜了，因尚武，而长远看，也果然输了，却辩证地败于“文”。 但此地图也让我生出另外的感慨，即“小工艺美术品”所代表的能力，其中夏代图，尽取中国典册史籍，连蚩尤所在都标了出来。东瀛的残酷美感与细腻精致非常有名，事事必趋极致。这能力非逼仄之小岛与历史的危机感方能产生。国土日蹙，寿辰有限，只能浓缩了一切来过。所以说这次的辐射也必为象征。正如谷崎润一郎所概括：“与其羡慕空中千鸟，不如一鸟在手”。 反过来再看看吾国吾民的“大爷”，何止一鸟在手，即是航母也要有的。武功盖世，文自然也就要弱（其实，是可以不必弱的）。取一小事物对比即知，同为地图（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读序言，知若从顾颉刚禹贡学会的制图算起，历经５０、６０、７０、８０年代出版，几近百年，若从清代杨守敬《历代舆地图》算，已过百年，若从大禹、伯益算起，恐怕就几千年了。国大，人众事多也罢，但一翻此册，也是“夏时期全图”，古梁蜀竟全不在内。如此说来，常璩《华阳国志》所叙“蜀之为国，肇余人皇……历夏商周”也就白瞎忙了。编者的苦衷，谁人不知，也即大中国之历史，甭说伏羲唐虞，即是夏殷，也是没弄清楚的。虽近年多有上古史热衷者（包括本人），力图通过三星堆文化觅新契机，且渐露曙光，但明里暗中阻挡、消解甚多，一下便明白过来，新文化“积弱”论，因甲午之败而反弹，这点，大家都看到了，但却又未必看清“内耗文化心理”之形成，亦如结构性腐败，都转在了中国人的老账本上。小日本的辐射，之于军国主义，可谓另一文化层面的重蹈覆辙。那么，大中国的武胜，又能不能拯救自己的“文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