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近作(18首)

诗歌 创作
王家新 发表于:
《诗建设》第9期,作家出版社2013年5月出版
王家新近作(18首) 《诗建设》第9期,作家出版社2013年5月出版 重写一首旧诗 重写一首旧诗, 这不仅仅是那种字斟句酌的艺术, 这是冒胆揭开棺材盖, 探头去看那个人死去没有。 这不是与过去而是与一个 错过的未来相逢。 这是再次流泪回到那个晚星乍现的黄昏, 去寻找那颗唯一的照耀你的星, 直到路灯刷地亮了…… 但此刻,我是在一座嘎吱作响的老楼上, 我让一首旧诗写我。 我已让它写我了很久很久。 我看到暮色从它的最后一行开始, 我还听到(似乎听到), 楼下有人带着咚咚的脚步声 从昏暗的楼梯上摸上来, 但又下去了…… 2007—2012 冰钓者 在我家附近的水库里,一到冬天 就可以看到一些垂钓者, 一个个穿着旧军大衣蹲在那里, 远远看去,他们就像是雪地里散开的鸦群。 他们蹲在那里仿佛时间也停止了。 他们专钓那些为了呼吸,为了一缕光亮 而迟疑地游近冰窟窿口的鱼。 他们的狂喜,就是看到那些被钓起的活物 在坚冰上痛苦地摔动着尾巴, 直到从它们的鳃里渗出的血 染红一堆堆凿碎的碎冰…… 这些,是我能想象到的最恐怖的景象, 我转身离开了那条 我还以为是供我漫步的坝堤。 2003—2013 暗房 ——给H.M 她在暗房里忙碌,一会儿出来 把冲洗的照片丢在水池里, 又回到那个密封的世界里—— 曝光,显影,定影…… 后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似乎 只隐隐听到几声开门声。 我好像从未睡得那样沉, 我像是摸黑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早上我起来,我看到的是 一张张夹在临窗的透明丝线上 在阳光中渐渐清晰的照片, 它们在微风中晃动, 像是一棵树上最新鲜的叶子。 (好像还有音乐声。 好像风中的死亡在这时 也加入了进来。 好像照片上的那个我 在冲着我笑。) 2006—2012 外伶仃岛记行 外伶仃岛像一只走不动的船 永远抛锚在那里 涛声,拍打着它岩石的船舷 松树 椰子树 无名的花草 从它的石缝长出 在一个流亡者的诗中 或许也充满了裂缝 因而船上的争论会一直延续到 码头边的饭桌上 我们都在歧义中 划桨 2012,6,珠海 牡蛎 聚会结束了,海边的餐桌上 留下了几只硕大的 未掰开的牡蛎。 “其实,掰不开的牡蛎 才好吃”,在回来的车上 有人说道。没有人笑, 也不会有人去想这其中的含义。 夜晚的涛声听起来更重了, 我们的车绕行在 黑暗的松林间。 2012,7,山东薛家岛 那一年 那一年 河水陡然起了漩涡 我向下被吸进去了三米 (是直直被吸进去的, 像是进入了什么咽道) 又漂上来了 那一年 策兰从米拉波桥上跳下去 而又没有死 现在,他每过几天 就披着一身沥青 从我面前跑过 那一年 我十三岁,上初一 在去公社参加批斗会的路上 我看见了,我一个人 在漆黑的山路上看见了 一阵阵流星雨 那一年 我学会了插秧 而我的喉咙开始发痒 我想说话,不,我想唱歌,不, 我想呼喊,也不——我陷在 一场永恒的雪里 那一年 一个少年成为一个诗人。 2012 雷峰夕照 1 在雷峰塔 风景即是伤痕 一座塔影 提示着我们过去 现在 和将来的故事 在雷峰塔 总是有一道 莫名的咒语 也总是有 对奇迹的等待 和恐惧 在雷峰塔 有人说 最好的风景总是来自于 大雷雨的洗礼 2 于是我们来到这里 就从这塔下 一个叫“冯梦龙”的 预言家走过 醉汉和他的影子走过 上个世纪的游行和它的 这个世纪的队伍走过 然后我看到 一个清洁工的到来 在这黄昏的塔下 静些,更安静一些 你就会听到一阵 仿佛从你的前生传来的 打扫落叶的嚓嚓声 3 但我仍要赞美光 和这黄昏时的空气 它使湖心里的翠鸟发出 欢快的鸣叫 它也总会镀亮一扇 来世的窗口 我还要赞美 那从天边飘起的 一朵朵金箔一样亮丽的 火烧云 虽然转瞬间 它们就会化为无形 ——在雷峰塔 伤痕即是风景 它最终会使一个诗人的 抒情 变得多余 2012,10,为“西湖国际诗会”而作 未来的记忆 ——给李南 过去的记忆?不,未来—— 我现在就在那里了, 一棵大树也比我更早到了那里, 飞向它的还有一只无声的燕子,还有一大群叽叽喳喳的 麻雀(而鹧鸪只能在深山里听到), 一只磨得光亮的老榆木小板凳也早已摆在那里了, 就在那里,一个孩子翻开了《大闹天宫》的第一版, 而母亲走来,带着她还在尘世的笑容…… 2012,12,28 给凯尔泰斯 在你的文字间,冰和火, 一个苦役犯的 铁链和自由, 都在窸窣作响。 在你没来过的这个国度, 风景也有些相仿。 铁已长进这片土地里, 苦孩子们从小以吃冰锥子为乐, 而对一只空罐子的隔世敲打, 在我读到你的时候 它的回声也再次传来—— 是的,这曾是,恐怕也将是 我们唯一的音乐。 2012 词汇表 在你的近作中 总是不断出现“似乎”“也许” 这样一些词,还有一个“被” 还有一个更微妙的“也”,似乎 现有的调色板已不够用 似乎一切都在 朝着一个方向过渡 但是在你早年的一首诗中 我发现了一句话“滚烫的泪” (哦那青春的脸庞!) 它是何时何地并为何滚落的? 它是不是真的在时间中 烫下了一个洞? 2012 在那些俄国电影中 在那些俄国电影中, 总是有暴风雪、有到达或告别的 火车(并且总是喷吐着浓重的白色蒸汽) 有贵族的最后的舞会 还有优雅的主人公,他一走向阳台 我们就知道 历史将在那里上演 我是一个来自中国山区的孩子 我从未经历过那么多 我只记得一次:当红卫兵冲上大街 我父亲一回家,就转身抗着门 并要用那根木杠把大门死死顶住 (好像猛兽马上就会扑进来) 就在我赶紧帮父亲时,我瞅了一眼 我妹妹:她在一边惊恐得 连一张纸片也拿不住 她在止不住地发抖 她现在还在那里颤抖 像一只受到致命一击的蝴蝶 2012,12 访杜依诺城堡 似乎当年诗人发出的呼喊 仍悬在这半山腰上 没有回应 没有骤起的狂风 天使也不会突然 向我们袭来 游客们在古堡里上上下下 无人能够进入那样的存在 诗,是一种气候 是一阵风暴 来把我们摇撼 为了它那 灾难般的果实 而现在 我们只是在享受 它那风光宜人的九月! 2012,9,意大利的里雅斯特,杜依诺城堡 新年第一首,兼给一位批评我的诗“无变化”的人士 不错,我的一生都在唱同一支歌, 这支歌我已唱了很久很久了, 这支歌尚未抵达到 我的喉咙。 2013,1,3 在黑暗中躺下 在黑暗中躺下 这仍是我们与自己相处的一种方式 向左转 面对着自己的童年 向右转 背对着一个哀求的人 仰面躺着 有人就递过来一只隐约发光的碗 让我够得着它! 在这张愈来愈虚无的床上…… 2012 墓志铭 请哀悼这个可怜的人吧, 因为在他的墓碑上, 也写满了谎言。 2013.1.23 喜鹊和乌鸦 在我这一生中,喜鹊和乌鸦, 曾各自飞到我的诗中数次。 喜鹊当然让人愉悦,无论何时 听到它们那喳喳的叫声, 都给我带来一阵“语言的欢乐”。 在它们的叫声中有光明的颗粒。 而乌鸦,在它出生前的死亡中就已变黑, 似乎它一来到这个世界上 就是一位孤僻而阴沉的大师。 我从小就知道这两种鸟的区别, 对待它们的态度也不同。 我们盼望喜鹊飞来而惧怕乌鸦 尤其是单个的乌鸦, 因为有一次上学,我一出门就遇到了 一只眼睑低垂、耷拉着翅膀的乌鸦, 像是在那里等我(在它的阴影中, 似有另一张脸站立) 我吓得往后一缩,便跑开了…… 但现在,我开始同时想念这两种鸟, 我一想起喜鹊就想起了乌鸦, 还有它那衰老了的“呀”“呀”声…… 我也好久好久没有见到它们了。 如果它们再次飞到我的诗中, 我想它们会变成同一种鸟,同一只 我再也无法叫出名字来的鸟; 如果在这个严冬我能把我的诗一直写下去, 并一直走到那最后一棵树下—— 我,就会看到它。 2012.12 昨夜 昨夜枕着涛声时想到的诗句 今天再也记不起 出门便是那越洋而来的 带盐味的风 那伟大的、更伟大的风 来到这里你只能把自己 献给虚无 2012.7 船上的故事 一只小土狗 一只被海风梳理得 干干净净的黄颜色小狗 就在船只解缆的那一刻 纵身一跃 跳上了我们的甲板 它当然不知道 那纵身一跃 意味着什么 它是那么好奇地 东闻闻,西嗅嗅 跟着我们的裤角转 “才三个月吧”,有人 充满爱怜地说道 另一位则干脆蹲下来 把它揽抱在怀里 但是后来 当我在抽完一支烟后 低身走进船舱 发现它趴卧在桌子上 眼神是那样悲哀 女士们围着它,逗它,给它剥香蕉 也没有用 “是不是想妈妈啦?” “哟,别那么萌嘛” 在众人的一阵嘻笑后 这只载送我们的船,似乎比它来时 更沉了一些 我们当然标不出 那吃水线 我们只是在甲板上 再一次望向那个已看不见的岛 但见船尾搅起巨大的无尽的泡沫 漂流,消失在远方…… 2012.6.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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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3-12-07 13:39:58
尘埃野马
2013-12-07 13:54:54 尘埃野马 (纯粹,极致)

王家新的诗基本都是在写“故事”,或者都有一个故事,这些故事是他的经验。自己的经验,观察、思考的经验。而很多诗人写的都是空幻的虚假经验。他的诗往往都是低姿态的、渗透着本土和童年记忆的,所以作为老乡我能有一些共同感受。同时王家新总保持着一种对元诗和语言本身的自觉向度,这大概是西方影响的结果。这十几首诗之前似乎看过一些,总体感觉越来越好。

桑桑麻麻籽籽籽
2013-12-07 15:28:01 桑桑麻麻籽籽籽 (细数落花因坐久 缓寻芳草觉归迟)

没有学院和民间关于诗歌的形式艺术与贴近生活的无聊争论。老师的诗,生活的力道是天然又深刻的美

拉帕里诺
2013-12-15 00:03:53 拉帕里诺

近作的风格,更让人读着觉得精炼,简洁而富含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