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新译(19首) (试发表)

诗歌 译作
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新译(19首) 王家新 译 猎手已给你设下陷阱 猎手已给你设下陷阱,牡鹿, 森林将为你哀悼。 你可以拥有我的黑色外套,太阳, 但是请为我留下生存的力量! 1913 黄鹂在树林里鸣啭 黄鹂在树林里鸣啭,拖长的元音 是重音格律诗唯一的尺度。 但是每年只有一次,大自然 绵延和溢满,如同在荷马诗中。 这一天打着哈欠,如同诗中的停顿: 清晨起便是安谧和艰难的持续; 牧场上的牛,一种金色的慵懒,已不能 从芦管里引出全部音调的丰富。 1914 我们将死在透明的彼得堡 我们将死在透明的彼得堡, 那里,珀耳塞福涅(1)统治着我们。 我们随着呼吸吞下死一般的空气, 每个钟点都是死亡的周期。 大海女神,令人敬畏的雅典娜, 请移动你有威力的石头头盔。 我们将死在透明的彼得堡, 这里的珀耳塞福涅是沙皇,不是你。 1916 注一:珀耳塞福涅,希腊神话中冥界的王后。 列宁格勒 我回到我的城市。它曾是我的泪, 我的脉搏,我童年肿疼的腮腺炎。 

现在你回来了,变狂,大口吞下 
 列宁格勒的河灯燃烧的鱼油。 

 然后睁开眼。你是否熟悉这十二月的白昼? 
在那里面,蛋黄搅入死一般的沥青。

 彼得堡!我还不想死! 你有我的电话号码。 

彼得堡!我还有那些地址: 可以查寻死者的声音。 就这样住在楼梯后面,门铃 
 折磨我的神经,弄疼我的太阳穴。 

 而一整夜我都在等待一个客人来临, 
 门,它的链条在窸窣作响。 

 1930.12,列宁格勒 我们活着,再也感觉不到脚下的土地(1) 我们活着,再也感觉不到脚下的土地。
 十步之外你就听不到我们的话语。 但无论何时在人们的悄声闲谈中 都会提到克里姆林宫的那个山民, 他的手指,十只粗壮的蠕虫,
 他的话让你知道什么叫做重量。 大蟑螂讪笑在他的上嘴唇上,
 他笔直的长统靴锃亮。 环绕着他,是一些长着鸡脖子的各类头目,
 他听着这些半人半鬼的奉承和歌颂。 一个吹口哨,一个学猫叫,还有一个装哭。 
他戏耍着他们,吼叫,伸出手来挥舞。 他颁布一道道法令就像打造马蹄铁,
 为腹股沟,为额头,为眼睛和太阳穴。 “处死”这个词在他的舌上如山果般滚动,
 这个奥塞梯人(2)有着何其开阔的心胸。 1933.11 注一:诗人因为该诗于1934年5月被捕,后流放到沃罗涅日,最后死于集中营。 注二:奥塞梯人,斯大林家乡格鲁吉亚的一个少数民族。 戴耳机的傢伙 戴耳机的傢伙,把我弄进来的人, 我会让你记住这些流放的平原夜晚, 这夜半收音机喧嚷的酒糟声音, 这来自红场的大喇叭。 地铁呢,这些天?别出声。什么都别说。 不要去问幼芽如何膨胀。 你敲击着克里姆林宫的钟, 言说的虚空被压缩到一小点。 1935.4,沃罗涅日 我不得不活着 我不得不活着,虽然已死去过两回, 这个小城已被洪水弄得半疯。 它看上去多动人,颧骨和心是多么高, 被犁铧翻起的闪亮泥土是多么肥沃。 大平原多么静谧,在四月里转绿。 而这天空,天空——你的米开朗琪罗! 1935 我躺在大地深处 我躺在大地深处,嘴唇还在蠕动, 我要说的每个中学生都会背诵: 地球在红场上比在其他地方更圆, 所有的意志倾向一侧。 红场上的地球,比一切都更圆, 它滚动起来任何人都不会感到轻松。 它向下屈身,一直滚进茂盛的庄稼地, 只要大地上还有任何一个奴隶。 1935.5,沃罗涅日 诗章 (节译) 2 我在找一件红军样式的外套, 长及脚后跟,宽大的袖子, 裁剪得就像越过伏尔加河的雨云, 它满满地垂在胸前,背后则带一道开口, 两道镶边没一点浪费; 到了夏天你就可以把它丢在一边。 3 一道该死的、荒谬的脱缝, 出现在我们之间。现在,说更清楚点吧: 我不得不活着,呼吸,布尔什维克化。 在我死前我要活得好看一点, 活下去,在人们中间。 5 而你,莫斯科,我的姐妹,多么轻盈, 在早班电车的铃声响起之前 前来接你兄弟的班机。 你比大海还优雅,你搅拌着 木头、玻璃和牛奶的沙拉。 6 我的国家扭拧着我 糟蹋我,责骂我,从不听我。 她注意到我,只是在我长大 并以我的眼来见证的时候。 然后突然间,像一只透镜,她把我放在火苗上 以一道来自海军部锥形体的光束。 8 我并没有被抢窃一空,也非处在绝路, 只不过,只是,被扔在这里。 当我的琴弦变得像伊戈尔的歌声那样紧, 当我重新呼吸,你可以在我的声音里 听出大地,我的最后的武器…… 1935.5-6,沃罗涅日 我的金丝雀 我的金丝雀,我会翘起脑袋; 我们一起来看世界: 冬日如粗糙的庄稼茬, 对我们是不是有点刺眼? 黑黄尾巴,如一只小船。 脑袋浸入掠过嘴喙的色彩。 金丝雀,你是否知道你是金丝雀? 你到底知道多少? 怎样的大气层在你的额头后面? 黑,红,黄,白。 你盯住两条路。现在你不再 观看——你从它们中间飞起! 1936,12,沃罗涅日 我拿今天毫无办法—— 我拿今天毫无办法—— 一个无羽、只长着一张黄嘴的今天。 船坞大门凝视着我, 从铁锚和雾气中。 穿过褪色的水波,一只护航舰 航行,静静地航行。 而在文具盒一样狭窄的运河里, 铅笔芯在冰下继续发黑。 1936,12,9-28,沃罗涅日 死去的诗人有一个光环 死去的诗人(1)有一个光环, 我在近旁,也被套住了,像一只猎鹰。 没有信使走向我。 我的门口没有脚步声。 松林和墨水的森林, 在这里拴住了我的腿。 地平线敞开,信使? 无信。 小土墩在平原上成群移动—— 夜的游牧的帐蓬 移动,小小的夜,继续 领着它的盲人。 1937,1,1-9,沃罗涅日 注一: “死去的诗人”指的是塞尔吉·鲁达科夫,曾与曼德尔施塔姆一同流放在沃罗涅日,并在一场战争中身亡。阿赫玛托娃曾称他为自大狂,他对曼德尔施塔姆明显有一种嫉妒。 你还活着 你还活着,你还不那么孤单——, 她仍和你空着手在一起。 大平原足以让你们愉悦, 它的迷雾、饥饿和暴风雪。 富饶的贫穷,奢华的匮乏, 你们安然平静地生活。 被祝福的日子,被祝福的夜, 劳动的歌声甜美、纯真。 而那个活在阴影中的人很不幸, 被狗吠惊吓,被大风收割。 这死揪住一块破布的人多可怜, 他在向影子乞求。 1937.1.15-16,沃罗涅日 不要比较:活着的人都是无敌的 不要比较:活着的人都是无敌的。 让我闪开,以温柔的恐惧 转向平原的空旷, 天空的圆周让我头晕。 我向空气请求,我的仆人 也都在等着尽力或什么消息; 我已准备好了——它永不开始,沿着 远航之弧形。 我已准备好走向可以拥有更多天空的地方, 但是这明亮的渴望现在已不能 将我从尚且年轻的沃罗涅日山坡 释放到明亮的、全人类的托斯堪纳拱顶。(1) 1937.1.18,沃罗涅日 注一:Tuscana ,指的是古罗马建筑中的托斯堪纳柱型。曼德尔斯塔姆在流放期间,依然保持着他所说的“对文明的怀乡之思”——这是他在沃罗涅日期间回顾“阿克梅”派时所下的一个定义。 仿佛一块石头从天外陨落 仿佛一块石头从天外陨落, 一行诗,身世不明,被贬黜到此地。 无所哀求,这造物也不可改变。 它只能是这个样子。无人可以评判。 1937.1.20,沃罗涅日 我该拿自己怎么办,在这一月里? 我该拿自己怎么办,在这一月里? 打哈欠的城市露出面来,还蹲在那里。 是不是在它紧闭的门前我灌醉了自己? 它的每一把锁每一道门闩都让我想要咆哮。 狗吠的小巷像袜子一样拉长, 乱糟糟的大街,一个烂摊子。 一些长犄角的溜进角落, 就在那里躲躲闪闪。 而我跌入地窖,在结瘤的黑暗中, 是一座结冰的水泵。 我被绊倒。我吞咽死亡的空气。 一群狂热的乌鸦轰地四散。 我喘不过气来,在这之后 冲着冻僵的木柴堆大声嚷嚷: 我只要一个读者,给他读诗!只要一个医生 在苦愁的楼梯上跟他说话! 1937,1-2,沃罗涅日 被细黄蜂的视力武装—— 被细黄蜂的视力武装—— 当它螫咬着地球的中枢, 我嗅着向我飘散来的一切, 徒然地回忆着…… 现在我既不唱也不画, 也不在琴弦上刮擦黑色的弓: 我只想刺入生命,和爱—— 像那些精巧有力的黄蜂。 哦如果夏天的热、空气的刺 可以绕过睡眠与死亡, 而把我置入一种倾听: 那地心的嗡嗡,地心的嗡嗡…… 1937,2,8,沃罗涅日 曾经,眼晴…… 曾经,眼晴比磨过的镰刀还要锋利—— 在瞳孔中,一只布谷鸟,一滴露水。 现在,在充满的光流量中,它勉力辨认着 一道黑暗、孤单的星系。 1937.2.8-9,沃罗涅日 穿过基辅 穿过基辅,穿过魔鬼大街, 一个妇女试图找到她的丈夫。 我们曾有一次见到她, 面色蜡黄,双眼干枯。 吉普赛人不会给这个美人占卜。 音乐厅也早已忘了它的乐器。 大街上倒着一些死马。 居民区到处散发着腐臭味。 红军拖拽着伤员, 乘最后一辆街车匆匆离开, 一个穿血污军大衣的人喊道: “别担心,我们还会回来!” 1937.5,沃罗涅日
© 版权声明:
本译作版权属于译者王家新,并受法律保护。除非作品正文中另有声明,没有作者本人的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转载或使用整体或任何部分的内容。
最后更新 2014-01-31 18:36:31
文河
2014-01-31 18:55:10 文河 (虚白)

收藏:)

卢布
2014-01-31 20:26:08 卢布

收藏

木朵
2014-02-03 08:13:06 木朵

元知网 珍藏:http://miniyuan.com/read.php?tid=34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