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传来的旋律(外五首)

诗歌 创作
翟永明 发表于:
《收获》2015年第2期
大街上传来的旋律 这就是那旋律 熟悉的北风吹动时呼呼作响的旋律 这就是那流行过、辉煌过的旋律 峭壁般上升、严肃的旋律 一支歌足以让你跳起来 也足以让你冷到底的旋律 让你动容、发抖、沸腾 或者毁灭的旋律 沿着涅瓦大街跳跃向前的旋律 被手风琴拉响又粗暴打断的旋律 红军合唱团的旋律白军也在唱 诗人的、同时也是前线士兵的旋律 那是熟悉的母亲哼过的旋律 是秋风扫落叶也扫心灵的旋律 那是低吟浅唱又炮火连天的旋律 内心凄苦但又绽放笑容的旋律 听听黑暗中传来的低回的声音 听听来自漆黑又通体透明的声音 远远地它裹携露水而来 成为光的来历不明的前奏 这是某些时候成为情歌的旋律 也是某些时候明令禁止的旋律 它不是代表一个国家 而是代表一个阵营 有时这样有时那样 矛盾得像纷纷落下的六面雪花体 成亿成兆地铺满西伯利亚大路 就从哪里传来一路贴地 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 在泥泞和死亡鞭笞的阴影中 轻声吟唱过生命气息一样 宇宙意义般展开过的旋律 这就是那 孜孜不倦、此起彼伏的 旋律!旋律 这是我从未唱出口却始终哽咽在喉的旋律 2014.10.14 滴血教堂① 伟大的镶嵌艺人 创造了一种高贵的力量 那些宗教的意象高过了屋顶 缔造出宏大深沉的光环 细密至发抖的工作 强迫症般的治愈体系 艺术的律令 独占着世界的修辞 地点:彼得堡的教堂 来自拜占庭的风格 不成熟,也悠长 今天我们前来拜谒 热情立即被调动至深喉 哽咽的不仅是虔敬的信徒 哦,三女神,不! 三女孩的天籁之音 穿胸而过!丝绸方巾 裹住她们的毛发 每一股气息带有光的寒气 射向天顶和我们的眼睛 凡俗之人走过 也全身咝咝作响 没有信仰的我们 被什么打动? 金箔?金砖?金圣像? 精神的象征有无形态? 对某些人的确存在困扰 从绣像画的年历走过 从青草萋萋的记忆苏醒 从猩红的古老挣脱 从一抹血痕接近现代 光线通过穹顶照下来 已然变得圣洁照在 同行的人脸上也变得圣洁 适当的时候站在适当的位置上 有时充满危险有时充满希望 就这样滴血未干 罪人的祈祷绕墙三匝 好人的祈祷也绕三圈 ①滴血大教堂也叫复活教堂,是圣彼得堡地区少有的纯俄罗斯风格建筑。为纪念亚历山大二世沙皇被革命激进分子杀害而建,是暗杀亚历山大二世的案发地点。滴血大教堂轮廓优雅,装饰华丽,镶嵌有复杂、颜色艳丽的影像图案,并伴以丰富的彩色图案瓷砖和搪瓷青铜板装饰。其内部还有七千五百平方米的马赛克装饰,是用意大利产的不同颜色的大理石及俄罗斯产的宝石精加工而成的奢华之作。 看芭蕾舞《欧根•奥涅金》 我去看 我去看了《欧根·奥涅金》① 滚瓜烂熟的故事,被脚尖又踮平 我受虐般想象 上个世纪浪荡子的懊悔与失败 华美的天鹅绒、华美包厢 男人们穿着平庸女人 你懂得:一向穿得非同一般! 灯光闪烁、闪烁! 又是自拍!每个人 将自已置身于传统! 有两次决斗而不是一次! 四位青衣女子去拦阻 而不是两位! 俄罗斯因砰然一枪 遍地流血,彼得堡 因这一枪伤了自尊! 看芭蕾时我想:他中谶了! 因为蔑视沙皇他必须去死 因为爱情他再死一次 在他之前俄国没有诗歌 在他之后诗变成了灾祸! 欧根·奥涅金: 在那个时代他是贵族 现在叫富二代 在那个时代他是风流诗人 后来被叫作“寄生虫”② 在那个时代他是多余的人 现在也多余 太多的伤心事成就了彼得堡 太多的凋零带走了一些人 世界改变了许多,有些则不改: 脚尖已踮平东西方 舞台上却依然是蓝色与金黄 2014.10.14 ①普希金长诗《叶甫盖尼·奥涅金》,又译《欧根·奥涅金》。我在70年代末看到的是较早的版本《欧根·奥涅金》,所以在心中始终回响的是这个名字。 ②苏裔美国诗人布罗茨基,一九六四年被苏联当局审讯,罪名定为“社会寄生虫”,获刑五年。 致阿赫玛托娃 因为晨昏酗酒般的黄色公寓 我向你致敬 因为优雅不足以烘烤成面包 我向你致敬 因为蜿蜒队伍中你曾佝偻而立 我向你致敬 因为绕行三圈后人最终辨出这居所 我向你致敬 统共三间的房屋你搬来搬去① 如今只剩黑白肖像瞪着你 没有主人公的房间人流不息 没有主人公的长诗无人续尾 惟有三间居所遗世而沸腾 惟有当年穿行于此的脚步 鼠窜的、心悸的、懒洋洋的 甜蜜的脚步 惟有当年的咆哮、蝇语、尖叫 以及酒和血都浇不透的心中块垒 惟有黑暗能回到过去 除了旧皮箱仍在刀锋般闪亮 它塞满另一世界的书信 除了解说员日复一日口干舌燥 除了未来的客人 谁千里迢迢来与你促膝谈心? 除了把你的生命向全世界敝开 喷泉宫,你还能怎样?② 除了在楼梯拐角处签下留言 向你致敬除了自拍 除了风驰电掣般狂按快门 然后气息奄奄地融入商业大街 我还能怎样? 一个三流的时代③ 争取一个三流的下午已属不易 许多聪明人来至这里来了又走 许多书籍美丽精致 镶嵌画般装潢了你 如同这幢看似简朴的故居 装潢了你的苦难 惟有苏联的心灵不能装潢④ 惟有一代人的存在永不落幕 惟有诗不能弯曲 我立足于此 仍然听见他们来自地底的声音 2014.9 ①阿赫玛托娃与第三任丈夫尼古拉·普宁住在作协分配的喷泉宫里的房间,普宁的前妻也住在这间三居室。阿赫玛托娃后期一直住在这里,她与普宁分手后也未搬出,而是与普宁前妻调换了房间。 ②喷泉宫:圣彼得堡的谢列梅捷夫宫殿,后为苏联作协占用。现为她的故居博物馆。 ③布罗茨基曾有诗句“这是一个二流的时代”用以描述他那个时代,在我看来,现在却已是三流时代。 ④苏联的心灵,此句来自于以赛亚·伯林的著作《苏联的心灵》。 胶囊之身 我活着把自我装进微小包装 看多少材料打造出我这颗 难以下咽的胶囊之身 慢慢地我装进破碎的接吻 装进另一个人,装进他的研磨 装进不思量、自难忘 慢慢地我吞下,就着一杯苏打水 慢慢地我掰开一粒果核 掰开两树梨花三生斜阳 我与前世今生都有过交待 此身已装进太多的秋风 不放浪、也只能握紧这一束苦形骸 天地大到无际 也只是胶囊的公寓 慢慢地就着一杯温吞水 慢慢地滚进一片茫然的肉体 万物皆为脏腑,我又岂能 不只是一粒渣滓,此身 浑沌多淬炼即便慢慢积攒出 一个狡黠笑容 终将胶囊式地溶化、消失 即便能令天地七窍生烟 终将化为一片散沙坠地 看看吧:无数胶囊排空而来 又蜕皮而去…… 2014.3-10 全息爱情① 一 一横一竖精细剖开的全息界面上 我加进了你的体味、触觉和甜香 一撇一捺天经地义的五笔输入中 我模拟了你的思维、意识和天赋 闭上眼强烈的回流如此厉害 它把你的心传递到我心中 放电的爱情跃上我指尖 “与你做爱,成为可能” 云之上的爱 云之上的计算 让一只孔雀不知往何处飞 记忆中它“独挂东南枝” 古代诗人这样写 古代的爱情伴随死亡 绝望、美丽和凄凉 古代的“绿肥红瘦”或 “宠柳娇花” 如今被输进电脑程式 古人有古代的爱情现在我们也有 “古代”“现代”两个键 我们可以选择一种 阳春背景还是伤春背景?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② 我现在握住了古代女人的诀窍: 她呀,一生只与爱人做爱一次 而她,夜夜与爱人“拥红堆雪” 当我用男性视角写下这首诗 眼前出现的却是女性空间 当我用女性语法进入全息世界 空气中充满男人的甜美 ①从杂志上了解到,用全息的方式——理论上,我们可以输入任何一个人的全部资料进而进入一个虚拟空间,与他或她做爱,并体会与之真实的完全的感觉。“全息”曾经也是我的专业,所以我想象了全息爱情。 ②李清照词《点绛唇》中的句子。 二 一张春凳上横陈的你 简朴的色调 代表了古典式样 进入你坐的位置我就能看到 岁寒四友它们疏密有致 多少年多少人描绘过欢乐的形状 用典雅或精致的笔触 流转或韵胜的曲调 进入有你的空间我毛发齐竖 你在笑绸缎微微叹息 鬓发似寒如云,衣襟长短不一 从一个袖袢到另一个 从一句咏叹到另一句 多少年多少人扮演你 扮演多少角色 没有人能够进入你的内部 体会一毫一寸掐准一分一秒 一千年过去进入你的颅骨 身体靠近你时 你的灵气还会崛起 还会狂奔 当我体内的愉悦膨胀时 它也往外鼓荡 借科技之力,我们了解到: 与亲密的人在一起 体温会升高两度 原载于《收获》201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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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5-04-02 15:36:30
丁小龙
2015-04-02 18:45:53 丁小龙 (未来心不可得。)

喜欢,特别是阿赫玛托娃这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