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真的“轻商”吗?

杂文 创作
吴晓波 发表于:
FTC 2010年8月10日
中国从来就有轻商的传统”,这似乎已成公论。时至今日,这一“公论”似乎要重新思考。 在我看来,古往今来,中国轻视的其实是商人,却从来不轻视商业。 说到轻视商人,倒真是罄竹难书的。早在管仲那时候——公元前七世纪,他给百姓分等级,是为“士农工商”,商排在最后,经商是末业。到了汉朝的刘邦,他最讨厌商人,专门颁布诏书,严令商贾不能穿丝绸的衣服,不得乘坐华丽的车骑,还专门抬高针对他们的租税,以表示困辱——“天下已平,高祖乃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他还规定,商人不得从政,甚至连他们的子孙也不行,所谓“禁锢不得为吏”。当时朝廷没有钱,就推出一个“纳粟拜爵”的制度,平民只要缴纳一定数量的粮食就可以获得爵位。可夸张的是,就是在“卖官”的时候,朝廷竟也规定,最有可能出钱的商人不在此列。 这种对商人极端蔑视的政策,在此后的历朝历代中稍有缓解,但是从根本上却没有改变。 可是,为什么又说中国从来不轻视商业呢? 还是从两千多年前的管仲说起。他主政齐国时,为了增加国家的收入,就把盐业和铁业收回国家专营。当时其他的诸侯国,征税靠的都是农业税,可是只有管仲看到了一个事实:工商业——煮盐冶铁——所能产生的利润远远的大于耕地种田。在农耕时期,这是最为重要的两大支柱性产业,无一民众可以须臾离开。更重要的是,这是唯一的工商合营产业,其原料得自天然,有垄断经营的优势,从业者一面自制商品,一面自行贩售,商业资本与产业资本展转变化,繁殖累积,其财势不可阻挡。 更要紧的是,国家直接控制工商业,老百姓并不觉得受到了损失。管仲就举例说,大凡一个农户,无论是从事耕作还是做女工,都需要针、刀、耒、耜、铫、锯、锥、凿等等铁制工具,只要在一根针上加价一钱,三十根针就可收三十钱,即等于一人应缴的人头税了,由此类推,则全国收入总数亦不下于人头税的征收总额。表面上,国家并没征税,实际是“无不服籍者。” 因为实行了盐铁专营,齐国迅速成为当时最强的诸侯国,齐桓公因此成为春秋五霸之首,管仲也留下了“千古一相”的名号。从那时起,中国的历代统治者都把最能够产生利润的工商业收归为国家经营。这种统治艺术冠绝全球。与欧洲列国相比,那里的治国者从来只知道从税收中获得收入,在中世纪,一些国家真的穷到没有办法了,连一根烟囱也要征税,结果弄得天怒人怨,他们没有想到,其实只要把煤炭专营起来,每一斤煤多加一点钱,远远比征烟囱税更能增加收入。只有中国,想到了从国营工商业中直接取得利益。所以,一些有见识的史家便提出,中国的治国者是世界上最早意识到“工商富国”的一拨人。 接下来的问题是,为什么一方面知道“农不如工,工不如商”——这是司马迁先生在《货殖列传》中的原话,可为什么另一方面又要拼了命地压抑和蔑视商人呢? 道理在于:当国家直接进入到产业经济之后,国家资本集团就与民营资本集团构成了竞争之势,后者自然就应该遭到打压。所以,轻视商人与重视工商,正是一体两面的结果。 这种颇似矛盾,实则一体的观念会造成怎样的景象呢?下面一段故事,在历史上一再发生——汉朝初建之时,国力极度赢弱,皇帝要出巡,居然配不齐四匹肤色一样的骏马,而一些列卿大夫和诸侯,穷窘得只好乘坐牛车。国贫民穷之际,朝廷一改管制政策,“开关梁,弛山泽之禁,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经过七十年的“文景之治”,出现前所未见的盛世,“民则人给家足,都鄙禀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国家储备的钱财以亿计,用以串钱的绳子都朽掉了。与此同时,商人阶层也崛起为一个强大的势力。司马迁的《史记中》记载了二十一位当时的富豪,个个都神采飞扬。可是到了景帝的儿子汉武帝时期,再度实行管制政策,盐铁等重要产业重新收归国有化,所有盐商、铁商、流通商、金融商几乎全部——破产。 让人叹息的是,这样的景象在此后的两千年里一再地重演。我们这个国家,只要没有外患内乱,放纵民间,允许自由从商,三十年可出现盛世,五十年可成为最强盛的国家,可是接下来必然会重新出现国家主义,必然再度回到中央高度集权的逻辑之中,必然造成国营经济空前繁荣的景象。 历代史书中的所谓“大帝”,从秦始皇、汉武帝、成吉思汗到康熙、乾隆,无一不是国家主义的实践者,在其统治期内,商人阶层从来就是被打压的族群。这些推行高度管制的国家主义的人,都是一群致命的自负者,而他们以及他们所在的阶级则是这一自负的最大得益群体。具有迷惑性的是,他们在口头上都以“均贫富”——救济贫困,抑制豪强——为号召,这能够唤起无产者对有产者的“天然”的仇恨,而实际上,他们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巩固自己的专权统治,谋求财政收入的增加。所以,国家的利益永远在人民的利益之上。而执行这一政策的官僚,因为要与民争利,所以又必定多为严厉的酷吏,先是以铁腕手段对付商人及中产阶层,然后又私下作法敲诈,结成权贵资本集团。 在这种政策逻辑之下,有产者的下场是非常可悲的。而最具有讽刺性的是,政府因此增加的财政收入,大多用于国防军备,平民阶层因此而得到的实惠却少而又少。在国家主义的政策之下,国强易得,民富难求。 中国对“商”的态度是如此的混乱和矛盾,说到根子上,都是制度惹的祸。
© 版权声明:
本作品版权属于作者吴晓波,并受法律保护。除非作品正文中另有声明,没有作者本人的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转载或使用整体或任何部分的内容。
22人
最后更新 2010-11-15 02:41:40
挑灯看剑
2010-08-27 15:19:27 挑灯看剑

有些文字重复了,应该是贴错了。 “还是从两千多年前的管仲说起”的那段。

yezi143
2010-09-07 00:33:25 yezi143 (燕过无痕)

是在CBNweekly的专栏作品吧

芷菲鱼
2010-10-23 15:30:50 芷菲鱼

唉。。。唉。。。
中央集权。。。
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制度得失》从政治制度讲了中国越来越中央集权的的政治制度演变趋势,吴老师这篇短文则从商业角度阐述了中央集权与国家资本主义。
当今的互联网时代、ERP时代、高铁时代,只恐怕为中国之中央集权更加奠定了技术基础,中央集权恐怕只会越演越烈。

知北游
2010-11-15 02:41:40 知北游 (We can not run from who we are)

也许是因为一个封闭的国家和市场条件下,商业虽然可以大规模减少交易成本,募集资本,平抑风险,但同时由于封闭的市场使得商业行为有时会在短时期内会引发激烈的不平衡,中国历来不患寡而患不均,单一无分封的中央集权制度又使得政治风险不能被限制在一个地方,哎,和今天一样,统治者和目的当然是一切为了稳定,唉。。。唉。。而没有商业没有分封制必然会不能建立真正的法治,没有法治又导致商业不能建立,无限循环。。。。一声叹息

[已注销]
2011-03-14 14:56:15 [已注销]

商业的发展自古就缺少有效的政策支持和监督。不规范的商业孕育出不规范的市场。所谓的官商勾结就自古不绝了

中国自古缺少商业发展所需的自由的环境。

桂花香
2011-09-22 10:36:17 桂花香 (向往)

这观念和之前看到的一句话有些相似:中国出现盛世的时候,也是国民贫穷的时候。不过宋朝好像有些例外。宋朝没有出现过什么盛世明君,但是宋朝的中国人民其实比较富足,商业发展也出现空前繁荣。

大漠生灵
2012-05-26 23:25:02 大漠生灵

现在看来,以前的许多的结论都需要重新考虑,例如重农轻商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