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波《彩图集》译序

散文 创作
何家炜 发表于:
《彩图集》
兰波的诗歌是一个谜,《彩图集》(Illuminations)更是一个谜。 首先,创作年份无法确定。有些研究者认为应该在1872—1873年间,这是兰波的“通灵时期”。持这一观点的研究者同样认为,《彩图集》的创作先于《地狱一季》(Une Saison en enfer),后者的创作时间是1873年4月至8月。1873年7月10日发生了布鲁塞尔的悲剧,魏尔伦在酒醉状态下向兰波开了两枪,致使兰波受了轻伤后返回家乡小城夏尔维尔,迅速完成了他原本以“黑人之书”为题的《地狱一季》。 根据魏尔伦的说法,《彩图集》的创作时间应该在1873—1875年,当时兰波在比利时、英国、德国的流浪途中。这也是魏尔伦被判入狱的两年。1875年2月底,魏尔伦出狱后,在斯图加特见到他的朋友,兰波可能是在那里将《彩图集》的手稿交给魏尔伦的。 还有的研究者认为,或许《彩图集》的写作时间更迟一点。 兰波研究者拉科斯特(H. de Bouillane de Lacoste)在其论著《兰波与<彩图集>的问题》中表明,他发现手稿是1874年的笔迹,而有些则是热尔曼•努沃(Germain Nouveau) 誊写的。另一方面,德拉艾(Ernest Delahaye) 证明,兰波在1872年已经创作了《彩图集》。德拉艾甚至宣称,他听兰波朗诵过其中的一些篇章,“就是在1872年,这些篇章的作者称之为散文诗(poèmes en prose)”。 还有书名,也是一个谜。在法语中,illumination有“照亮”的意思,在宗教上有“启示”、“启迪”之意,可理解为“灵感”、“感悟”。所以,这部散文诗集被认为是兰波受到“灵启”而写就的,这也符合兰波作为一位“通灵诗人”的诗风。此外,有些中译者将它翻译为《灵光集》,根据也在这里。 但魏尔伦在象征派诗歌杂志《风行》(La Vogue)1886年初次发表《彩图集》的题记里说,illuminations是一个英语词,就是“coloured plates”,他还加了一句,“这是兰波先生在他的手稿上加的副标题”。而在1878年,他对西夫里(Charles de Sivry) 说到《彩图集》的时候,用的是“painted plates”。这个名称被拉科斯特沿用,虽然手稿上既没有标题也没有副标题。 而根据兰波研究者安德伍德(V. P. Underwood)的说法,illuminations在英语中一般是指“彩色插图”;painted plates的意思则是“上了画的盘子”(兰波的英语并不好,这会不会是兰波的一个错误呢?);而coloured plates实际上是指彩版画。如果是这样的话,兰波丝毫没有在暗示这些篇章是由一个“通灵人”写的,而仅仅呈现一些画面而已。 对于兰波研究者来说,魏尔伦的论述十分可疑。最主要的原因是,魏尔伦认为《彩图集》的写作在《地狱一季》之前,并将《地狱一季》的最后一篇《永别》当作是兰波向诗歌和文学作的告别。这显然与众多研究者的观点想去甚远,因为《永别》显然是兰波在与他自身的“地狱”告别,“必须绝对地现代”,从而走向新的生命。所以,《彩图集》从主题上应当作为《地狱一季》之后诗人的新生之作,这反过来又契合了部分研究者关于兰波受到“灵启”而写下《彩图集》的论点,从而将之称作“灵光集”也是恰当的。 出现这些互相矛盾的观点和论证并不奇怪,如果我们查究一下《彩图集》手稿的来历以及这些手稿本身的话。 1875年5月1日,魏尔伦寄给当时在布鲁塞尔的热尔曼•努沃一个厚厚的邮包,邮资就花了2.75法郎。这是兰波让魏尔伦寄给热尔曼•努沃的,为的是在布鲁塞尔印刷出来,但热尔曼•努沃没有能找到印刷商。直到1877年,他才将这些手稿还给魏尔伦。而后,魏尔伦又将这些来自斯图加特的手稿托付给了西夫里。1878年,魏尔伦写信给夏尔•德•西夫里:“你在10月份将手稿带回给我。”到了1883年,魏尔伦在他的《受咒的诗人》里写道:“《彩图集》的一系列精彩的残篇,一直没有丢失,我们一度十分为之担心。” 所以,直到1886年之前,一直是西夫里拥有这些手稿,尽管魏尔伦多次反复要他交还。他会不会忘了放在哪个抽屉里了?事实上,是魏尔伦的妻子玛蒂尔德不让魏尔伦取回这些手稿。玛蒂尔德十分痛恨兰波,并将这种恨转移到了这些手稿上。她在1886年终于与魏尔伦离婚,并禁止西夫里将手稿还给魏尔伦。 最后,西夫里将手稿托付给了勒卡杜奈尔(Louis Le Cardonnel),又由他交给《风行》杂志的执行主编卡恩(Gustave Kahn)。是卡恩在1886年让《彩图集》得以面世,起先是在《风行》杂志上,之后又印成了单行本。根据编辑费南翁(Félix Fénéon)的回忆,手稿以散页的形式保存在一个笔记本封面里,其顺序在遭受多次流离后已有所改变。但费南翁是在多年之后作的回忆,其态度可谓真诚,而所述事实未必确切。很有可能,他只是像洗纸牌一般随意编排了这些手稿的顺序。之后,西夫里又提供了其他五首诗,《仙境》、《战争》、《神灵》、《青春》和《倾售》,这些诗收录在1895年的《作品全集》里。 此后,这些珍贵的手稿四处散落:最大的一部分落到了卡昂(Gustave Cahen)手里,而后被吕西安•格鲁医生(Lucien Graux) 购得。直到1957年,法国国家图书馆以总价1142万法郎的巨额收购。这些手稿包括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包括第一到第二十九篇(以《风行》杂志发表的顺序),第二部分包括西夫里重新找到的那几篇,除了《青春》第二、三、四节和《神灵》。《青春》的这三节后来被发现,它们曾一度被茨威格(Stefan Zweig)收藏;而《神灵》连同《场景》、《历史性夜晚》、《Bottom》、《H》和《运动》为贝雷斯(M. P. Berès)拥有。另外一篇《海岬》,为盖利奥(Guelliot)拥有,后来为夏尔维尔市立图书馆收藏。《虔祷》和《民主》这两篇的手稿至今下落不明。 这些手稿用了不同的纸,字迹也各异。比如,《洪水之后》字体较圆,比较紧密,墨水更淡些,而《战争》和《青春》第一段写在纸质不一样的纸片上,字体较小,《仙境》则相反,字体较圆,墨水较淡。所以很难笼统地判断,《彩图集》究竟写于什么时间。 我们只能大体上说,兰波在1875年完成了前29篇散文诗,然后一起交给了魏尔伦。这些诗篇中,有些是在1872年就开始写了,比如梦幻般的《通俗小夜曲》、《长夜》,还有《仙境》,以及两首“自由诗”《海滨》和《运动》,这都是“通灵时期”的作品。《醉之晨》是1874年重抄的,这首诗显然跟吸大麻的经验有关,似乎是1872年间写的。《神灵》也有“通灵时期”的特征,并且在内容上具有某种“进步”思想。《大都市》则很可能是1874年写的,手迹是热尔曼•努沃的,当时他和兰波一起在伦敦。 至于其他的诗篇,所有的猜测都是允许的。我们可以认为,《战争》和《青春》第一节是稍后一段时期写的,因为字迹相对小些。但谁又能说出《Bottom》和《H》这两首又是什么时候写的?至于《虔祷》和《民主》可能更迟一些:也许是在爪哇之旅(1876年)之后写了《民主》,在北欧之旅(1877年)之后写了《虔祷》。 《彩图集》中所有的诗篇,其灵感来源各异,但每一页都闪耀着兰波的诗歌特征,那就是他完全个人化的“看”的方式,以及他的让人去“看”的方式。散文诗这一新的诗歌形式,给了兰波的诗歌创作以更大的自由度,更丰富的可能性。他以句法的革新和紧凑的节奏感,发现了“和谐的不连贯”(瓦雷里语),更重要的是,他的视觉上的清新和奇异,让我们的眼睛得以摆脱日常习惯和陈旧观念,以一颗敏感的心去观看这个世界,去发现不可知(l'Inconnu)。毋庸置疑,《彩图集》是兰波所有诗作中的代表作。 兰波是法国诗歌史乃至整个现代诗歌史上一位极其重要的诗人,虽然他在短短数年间就走完了自己的诗歌道路,但留下的作品却值得人们永久品读。在法国,自1891年兰波离世以来的一个多世纪里,研究、阐释兰波其人其诗的专著层出不穷,译者也只是稍稍涉猎过其中一些较为重要的论著。 一直以来,国内诗歌读者误将兰波的早期诗作《醉舟》和自传性质的《地狱一季》当作其代表作,而对《彩图集》则比较陌生。有鉴于此,本次单行出版《彩图集》译文和译者的注释,并附有兰波的手稿影印件以供读者参照。 本书是叶汝琏老先生和我的一个合译集。叶老于2007年8月28日凌晨仙逝,他在生前翻译了兰波、圣-琼•佩斯等多位法国诗人的诗作。除了翻译兰波的许多诗作,叶老还撰写了多篇研究兰波诗歌的文章,并得到法国兰波研究者的推崇。我在大学时代就开始经常读他的译诗,遗憾的是,一直没有机缘当面聆听他的译诗之道。“中法文化之旅”网主胥弋先生与叶老相熟多年,得知叶老临走前一个巨大的遗憾,就是《彩图集》没有顺利出版,并且译稿丢失了一大部分,个中原因曲折而复杂(请参看本书“编辑后记”)。他在整理叶老手稿之际,得知我也翻译了《彩图集》且加了注释,便与我商量,一起来为叶老完成这个夙愿。因缘际会,却是在叶老身后,于是不禁多了一份感慨,也为胥弋先生的奔走搭桥心存一份特殊的感激。 本书为兰波《彩图集》的首个中文注疏译本,主要以叶老的译作和集注为主,未有译文和集注的篇目,由我做一些补遗。谨以我笨拙的译笔和对兰波诗歌的一点浅见,应和这位我崇敬的诗人翻译家的诗魂。 何家炜 200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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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0-12-24 14:05:51
猫不许
2010-12-24 14:05:51 猫不许

1873 or 1973 ?

Mr.Q
2011-05-04 12:03:31 Mr.Q

“我们在燃烧的忍耐中武装,随着佛晓抵达光辉的彼岸”想找兰波这句诗的全文~~~~~~不懂法语木找见?

何家炜
2011-05-06 00:25:46 何家炜

1873,改了,不知为啥出现那么多19xx。

何家炜
2011-05-06 00:41:08 何家炜

Et à l'aurore, armés d'une ardente patience, nous entrerons aux splendides villes.

王道乾先生的译文是:等到明天,黎明初起,我们凭着强烈的耐力的武装,要长驱直入,走进辉煌灿烂的都城。

(见《地狱一季》最后一章《永别》)

Mr.Q
2011-06-06 14:14:24 Mr.Q

感谢何老师,真诚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