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新年的一封信

散文 创作
茱萸 发表于:
《深圳晚报》2014年12月28日新年专题
给新年的一封信 (刊《深圳晚报》2014年12月28日新年专题) 茱萸 公历纪元第2015年: 欢迎你降临到这颗蓝色的星球。事实上,不是你的降临给我们所处的世界带来了任何改变,而是尺度上新增的刻痕又一次向大家发出了提醒(或者,更是宣谕?):这是一个周期的结束和下一个周期的开始,是最初的最后和最后的最初之相接,是历法运转所带来的持之以恒和持续不竭。当然,我的欢迎和问候突兀而又奇怪——愿你能习惯人类惯常的饶舌。 你没有迟到,也没有早来,而是恰到好处地出现了。按照惯例,我得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撒出祝福的粉末,调制节日的甜浆,浇灌在日渐丰盈的人类历史之苗圃上——学着大家的样子,循规蹈矩、乖巧懂事,以便让人们安然地继续适应礼仪上的约定俗成,因为这样对大家来说都是安稳的事——好吧,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生之所求不过现世安稳而已,所以吉利话头或美好祝愿总能获得最多的掌声。那么我们的寒暄也自然免不了如此的俗套: 首先要祝你在接下来的一年里顺利履行使命,完成运转,直到你为公历纪元的第2016个年头所取代。当然,你的使命所包含的内容太宽泛,我无法一一列举,不过至少要祝你能顺利让时针、分针和秒针各从其类、各尽其职;祝你能安全运行四季的轮替和阴晴雨雪的切换;也祝你葆有自然的初心、公正无偏私地沾染到每一个人:这才是关于你的最大秘密。 其次,在接下来要展开的三百余个日夜里,祝你能让你前任任期内所积攒的人类的所有悲伤、屈辱和绝望得到洗刷,众人能因共同分享你的每一部分而获得平安喜乐。这是一个庸俗而老套的祝福,它系在你的身上,却朝向我们人类自身。对于绝对和永恒而言,这种庸俗的祝愿大概不算什么。但它卑微中隐含着恳切,平淡中藏匿着艰辛。这,愿你能体谅。 最后,我想说出一个几近绝望的愿望。我知道它几乎不可能在你手上实现,因为你的数千个前任都以它们失败的经历给我上了无数课,不过在这里,我还是要再一次说出:祝你能如往昔的年头那般,努力来抚平人类灵魂的皱纹——那因意识形态、政治偏见、精神倾轧、种族歧视和文化隔绝等因素所导致的纷争和变乱。愿人类因分享你而融合得更近。 以上就是那必要寒暄的全部。这寒暄出自一位诗人之口,但这个时候他不是缪斯的代言,也不是执掌语言巫术的通灵者。在这封信里,他首先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人。他就是我。 开始时,想到给你去信,我的周身为一种怪异的电流所击中,因为在这念头的第一时间,我联想到的居然是马琳娜·茨维塔耶娃的那首诗——《新年贺信》。之所以怪异,是因为这其实是一首形式上朝向过去的悼念之诗(它与在新年时给予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是多么格格不入),它最初的接收对象,那个被悼念者,赖纳·马里亚·里尔克,早在信写就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至高的倾听者——如约瑟夫·布罗茨基所分析的那样——,更准确地说,是与那永恒的至高者融为一体,分享了祂的一部分。当然,有一点是相同的,你和那位我的同行里尔克一样,都刚刚降临到一个陌生之地,一个全新的地方:他去了另一个世界,你则来到了这个世界。因此,这里头的两句诗依然可以用来送给你:“新年快乐——”、“即将到来的一年快乐!”即使你就是那个“年”本身,接受这种断章取义的祝福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南北朝时期的大诗人庾信写过两句诗,叫“正旦辟恶酒,新年长命杯”。虽然我们和他用的历法不同,旧历新年讨口彩的农业社会风俗在如今也显得有点儿土,不过它毕竟是传统的一部分。按照这样的惯例,给你写信还应该先祝你长寿,而不是拿一首带有悼念色彩的外国诗来敷衍,才是正道。不过你的出现,总是意味着别人的离去,譬如公历纪元第2014年。我们先把目光投向过去的一年,缅怀过去的时光,似乎才是对你的祝福的真正开端?这也是我的真正用意。不过即便如此,我也很清楚,这一杯长命酒只能敬给我们自己和尊长亲戚、知己友朋,而对于你来说,你的使命就是履行无所谓长寿也无所谓短寿的一年,直到成为我们的缅怀物,为公历纪元第2016年所取代。这是造物主早已设置好的律令,你我都无能为力。 你的到来,历来容易惹人感慨。唐代诗人元稹就曾说“远目伤千里,新年思万端”,为什么是“思万端”呢?你带给人们一种“从头开始”的幻觉,使我们觉得在这样一个节点上,有必要去审视些什么,也有必要整理一下过去周匝在我们身上的凌乱线头。事实上,这只是人们强行给你赋予的价值。因为时间无终无始,人类则习惯设置起自欺的栅栏,并在里头乐此不疲地作自我安慰。你的到来,提醒了人类需要又一次武装起他们脆弱的灵魂,并加固那阻挡恐慌之流的堤坝。全新的你,光彩照人的到来,衬托出的却是人类陈旧而沧桑的面容。 你是我生命中的第二十八个元旦。特别的是,于我的生命纪元中,这是第一次在异国与你们遭遇。“异国”这个词,对我来说,和“他乡”的意思差别不大,而“他乡”这样一个名词早已融入和适应了我的人生。我出生于北国,成长在赣南,“十八岁出门远行”,在沪上求学居住已十个年头,更到过不少地方,看过不少风景,早就谈不上有什么乡愁。这小半年来寄居东瀛,闭门读书,学府问道,远游访胜,不愁天下无知己,旧雨新知更是时相过从,也不觉得寂寞。清人丘逢甲曾有两句诗:“新年莺燕他乡感,落日鲸鲵故国情。”逢此新旧交替,我却谈不上有何故国情绪,而只是觉得万物的新鲜。我迫切地想和你分享见闻和诗兴。 十天前,我有幸与日本当代极为重要的诗人、批评家高桥睦郎等几位先生前辈共饮。在一家名为“炉端”的酒馆,三层日本传统小楼的顶层,大家听着东京冬夜轻微地震中的雨声,宛如伴奏,而主节目则是高桥先生用方言唱出的日本山区谣曲和北原白秋之诗,当然也少不了我们的朗诵。在这样一个奇妙而令人恍惚的夜晚,大家几乎是酣然入醉的。 接下来我要一本正经地煞风景了——美好的时刻,地震依然如影随形,这也间接说明日本历来之生存在自然环境上的缺陷。造化,以及你们这些时间的分身,并不算善待这个民族。日本文化中对短暂之物的倾慕和执著,兴许真的和环境所导致的忧患意识有关。当年和高桥先生有着不浅关系的三岛由纪夫曾说过,日本什么也没有,宛如一个空无的小壶,“但就是这个一无所有的空空的小壶,吸收了外面所有的东西,而且在吸收的同时把这些东西转变为完全不同的物质”。几十年后,高桥睦郎在这篇《透过日本这面镜子》(《日本という鏡を通して》)的文章中提起了三岛的这段议论,说的就是日本这个文化体系中强大的转变力量。在这里几个月的生活及与人们的接触,使我深切领受到了这个民族的吸纳和消化能力。但是这种领受是悄然的,一如你,悄然地进入了我们的生活,并注视这一切。 我上面的这种见闻和因此生出的感想,自然是瞒不过你的无处不在。你沾溉这个岛国,当然也沾溉着说汉语的国度,一无分别。而我的感慨自然也无关乎国与国、文明与文明的比较,只不过是他乡见闻的一个掠影,说与你听,也说与过去和未来听——在一个全球化和随时往返的时代,谈不上让忸怩作态的“故国情”左右我们的判断,所有的分享都毫无差别。 我还想起了深秋曾履足的京都和奈良。那个时候离你的出场还差一个多月。红枫和银杏覆盖了所有的伤感,虽然我们明知道你所从属的时序最终将翻盘,把这伤感再次送回来。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说得虽然老套,却是真理。时隔不远的旧游,那情节和风物居然也堪堪恍惚了,一转眼你已经来到我的眼前,宣告又一年的故事将尘封于记忆。 对不起,我说得有点乱。以这样的方式给你写信,我是第一次。我似乎说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说,纯粹奉呈了几缕飘动的情绪?跟旧的一年道别,跟你说“你好”,我想大概就是这封信所能拥有的全部意义了罢。愿你安好,并所有人都能有你的始终相伴。 茱萸,岁末于日本国东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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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5-01-25 00:59: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