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进步的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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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创作
平林漠漠,远山缈缈。
“唧唧”几声惊鸟坠过峰顶,像是落入到乱云投筑的月亮城寨里去了。这时那轮悬冰般的月亮,一大半都隐在浅云里,给那些浮云下端镀上了一层亮边。清辉及地,一条溪水被照得浮光跳跃,林莽如蛇影蜿蜒,顺着水流闪烁其形。
“噗”的一声,采松子把那只白狐掼在地上,他靠着一棵老松树,还不忘皱起鼻子,嗅一嗅空气中是不是有危险的气息。清新的林间冷气入肺,采松...
平林漠漠,远山缈缈。
“唧唧”几声惊鸟坠过峰顶,像是落入到乱云投筑的月亮城寨里去了。这时那轮悬冰般的月亮,一大半都隐在浅云里,给那些浮云下端镀上了一层亮边。清辉及地,一条溪水被照得浮光跳跃,林莽如蛇影蜿蜒,顺着水流闪烁其形。
“噗”的一声,采松子把那只白狐掼在地上,他靠着一棵老松树,还不忘皱起鼻子,嗅一嗅空气中是不是有危险的气息。清新的林间冷气入肺,采松子受用地蹲了下来。那只白狐看来已经死去多时了,毛茸茸的大尾巴在林地上蓬散开,像是一朵松软的白云刚从山头上被摘下来。
采松子走近那条清澈的溪水旁,捧起水来先喝了两口,又洗了洗脸。月光投照在他的脸上,像纷乱的时光箭镞,一忽儿流丽,一忽儿班驳。每当他空闲下来的时候,总是会有一瞬间的迷惘,不知道那是来自于他本性里的多愁善感,还是因为他的遭遇。
从腰后面抽出一支小刀来,他捉住那白狐的四条腿,轻轻地割了下去。这是师父龟道人吩咐他做的,龟道人吩咐他出来猎杀一百只毛色不同的狐狸,割下每只狐狸四足上的皮毛,龟道人要用那些皮毛缀成一块方毯。师父告诉他,狐狸是所有的兽类中最狡猾最奸诈最坏的,也是生命力量最强大的。当人们去捉狐狸的时候,狐狸就会把所有的求生愿望都放到四只脚上,所以那些狐狸被猎杀后,它们的精魂也就会附着在四足上。用这样的一百只狐狸的四百只蹄子上的皮毛做成的方毯,将会有意想不到的力量。
而至于那力量是什么,龟道人没有告诉他,他也不敢问。他的一切都是龟道人教给他的,龟道人是严师,也是慈父。在采松子很小很小的时候,龟道人救了他,并把他带到了终南山。他已经记不清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模糊的印象中,他只知道他的家里那时侯突然燃烧起了一场大火。那些皮肉被烧焦的味道,让他后来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呕吐,所以他后来总是潜移默化地想要去忘掉那些事情。
龟道人说,那时侯他刚好从采松子家的门口经过,出手救下了他,但是他的父母却已经都烧死了。采松子听到这样的事情也并不觉得难过,反正在他的印象中也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长什么样子,何况师父对他很好,他早把师父当成了亲人。师父龟道人很有学问,座下有一大群弟子,他从小就被龟道人养大,龟道人对他更是呵护有加。龟道人除了教给他们天地道法,也告诉他们这个世界原是一个鹅卵一般的存在,所有的人和兽都是生活在蛋黄中;至于蛋黄之外是什么,那是十万高天,高天广阔,神人居于其中。至于这鹅卵之外又是什么,那谁也不知道。
采松子一边想着,一边把那白狐四只蹄子上的皮毛都剥了下来。已经是第九十九只了,还差最后一只,后天就是师父龟道人给他的最后一天期限。到了期限的时候,就算是捉不到一百只狐狸也要回去,因为师父给他们每个出来的弟子的期限都是一百八十天。要不终南山上的石冠就要封锁了,到时候任谁也进不去。
把剥下来的皮毛小心地放进自己胸口的软袋中,采松子一跃而起,落在身后老松树的一个斜伸出来的枝桠上,躺下了。明天再往南走走看看吧,实在捉不到一百只,那就只好回去了。
×××
沿清水溪一路往南走,蒲芦的清香里,翠鸟点点。野鸭“呱呱”地叫着,边扑腾翅膀,边彼此追逐,荇草招摇,萍花散乱。不知不觉间,采松子已经走了大半天。随波逐流,清水溪转过一道弯,一大块旷地上,出现了几间茅屋。屋顶上茅草被了经年雨水打得已尽数染成黑色,偏在这几间屋子前头,主人家用枯柴青梗围成了一个小院子。
简为斗夫妇在那院子里正摊着虫草药,一溜排开,用山藤编成的大匾上晾着黄精、茯苓、菊实、灵芝、赤眼、五味子、小青龙、诈金蚕、蜈蚣、蚰蜒、红蝎子、乌蛇蜕、红蛇蜕、白蛇蜕、老鼠屎、毒蝙蝠……此时日头已经落下,简为斗把它们从屋子里全都弄了出来,准备让这些虫草浸些夜露。忙了半天,简为斗抬起头来,正准备抹一把汗,却看到一个人影推开自家的柴门走了进来。
采松子推开柴门,按师父教的礼数,对着简为斗施了一礼,道:“施主有礼,小道走到这里,眼看天黑,希望这位大哥能留住一晚。”
简为斗的浑家这时候也看到院门口进来一个小道士,就见简为斗神色间猛一愣,随即满面带笑地道:“小道长来到这里,那真是蓬荜生辉,快屋里请!”简为斗的浑家何曾见过他这样热情,心里嘀嘀咕咕的,不知道简为斗搞什么鬼,脸上却陪笑地带采松子往屋子里去了。
进屋落座之后,简为斗就吩咐浑家赶紧去做饭来。采松子见他满院子都晾的是草药,知道他是个采药的,简为斗却无话找话,问了采松子从哪里来要去做什么之类的。两人叙话未已,简为斗的浑家早已手脚麻利地做好了晚饭。
当晚采松子就被安排在右边的小屋子里住,他走了一天,早就累了,一躺下就呼呼大睡。说也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晚饭吃得不干净,刚过了二更天,采松子的肚子就没命地疼起来。他怕惊动简为斗夫妇,轻手轻脚地爬起,准备找个地方好好痛快一番。
一出屋门就感觉到空气里有种异样的气息。
左边的茅屋里亮着灯。都已经这时候了,还亮着灯,采松子不由感到奇怪。他习惯性地皱皱鼻子吸了口气,他的鼻子最准,早闻见里面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让人感觉浑身舒坦。当下他也忘了肚子疼的事情,蹑手蹑脚走了过去。那茅屋门关着,却有一边的窗子裂开着一条大缝,采松子从那缝隙里看去,不由被吓了一跳。
只见简为斗夫妇手里各抓着一把他们自己晾好的药材,在他们两人前方烧着一个火塘。火塘前面的地面上竟然立着个没有头的人,那没了头的脖子上开着个大洞。此时简为斗夫妇往那没头的腔子里不停地塞着药材,旁边的火塘上火焰升腾,照着那没有脑袋的躯体,投影在背后的墙壁上,一片黑糊糊的影子。
说也奇怪,随着简为斗夫妇往那没头的躯体里填塞药材,那没头的躯体从腔子里不断地发出着“咕嘟咕嘟”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墙上那无头躯体的投影也越来越清晰。逐渐逐渐的,那影子慢慢地真实,终于具体起来。墙上那是一个影子生成的新的无头尸身,比地上的无头尸体要大得几倍不止。简为斗又往地上那具无头尸身的腔子里塞了一把药,看着墙上新形成的巨大无头尸体,对他的浑家说道:“注意!新的炉鼎就要筑成了!”
他的浑家抓起一把蛇蜕往火塘里一扔。一道闪光,墙上已经成形的那个巨大尸体脖子朝外倒了下来,于是在那面墙上多了一个圆溜溜的洞。那洞口正是新成形的巨大无头尸身的脖腔。
采松子心下迷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却也看出了这对夫妇非常邪门。趁他们还没有出来,赶忙蹑手蹑脚地跑回自己的屋子里。采松子躺在床上,心还在扑腾扑腾乱跳。他知道所谓“炉鼎”是道士用来炼丹用的,师父也有。只是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炉鼎——用无头尸体做成的炼丹炉。
心里越是惊慌,他越是想要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这样在床上躺着,翻来覆去,最终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不知道什么力量促使他又爬了起来。
左边房里的灯光早就熄下去了,他推了推门,那门竟然没有上锁。随着他一推,“吱呀”一声,门就开了。他机警地往四处看看,看来简为斗夫妇早就在正房里睡下了。一进到那间房子里,就感觉到一股让人沉迷的气味,估计正是那些草药的味道。采松子皱皱鼻子,狠狠地吸了两口,那味道就直贯入他的肺里,让他感觉到自己就像是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
火塘里的火光已经熄了,只有一些还没有死透的炭火一闪一闪的。采松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大胆,现在他竟然没有一点恐惧感。刚才墙上出现的那个圆溜溜的大洞被简为斗夫妇拿一个大藤匾挡住了,就像一扇临时的门一样。采松子走过去,掀开了那个藤匾,一股更加浓郁的香味冲过来,让采松子感觉到自己浑身的毛孔都被打开了。他完全被这股香味冲昏了头脑。
墙上那个圆溜溜的黑洞,正是影子形成的那巨大无头尸身的脖腔。这时那洞口像一张大嘴,采松子却毫不犹豫地就走了进去。
刚进到那个洞中,潮湿的气流就冲了过来。再走进去两步,本来充满了的草药香味突然被酸臭的气味取代了,那味道像呕吐物发出的一样。采松子平生嗅觉最灵敏,对于味道有着不一般的敏感,闻到这样污秽的味道,终于忍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一吐出来,马上就感觉脑子猛然清醒。他本来就跟师父龟道人学过道术,虽然不精,可是平时都还能派上些小用场。这时候知道中了别人的套,正要施术翻身向外跑,“噼啪”一声,随着阵阵酸腐的臭气,一股股黏糊糊的汁液泼在了他身上。那些汁液是那无头躯体的胃液,刺鼻的气息扑头盖脸地把他卷了进去。这样的时候,他平时从龟道人那里学来的那些仅仅是皮毛的道术却哪里还能使得出来?
黑暗。
绝望的黑暗。
阴谋般的黑暗。
没有缝隙的黑暗。
采松子窒息一样地抱住了似乎就要裂开的头颅,身子蜷成了一团,随着那无头躯体内的液体冲来撞去。他已经没有办法去想任何问题。不能去想这是别人设下的陷阱,不能去想他已经成了别人炼丹炉中的药材。只有巨大的恐慌和绝望深深地攫住了他。
他从那巨大的脖子进入胃囊,从胃囊进入小肠,从小肠又被冲进大肠。
刺鼻的黏液腐蚀着他,就像是要把他焚烧掉一样。他被那些还没有消化完的食物挟裹着,被药材和虫子的尸体挟裹着,被快要成型的粪便挟裹着,被胃液驱赶着,被肠液驱赶着,被小肠绒毛驱赶着,被那无头人腹中的寄生虫驱赶着,被臭气驱赶着,他一路跌跌撞撞,就快要被炼化了。
这是什么样的黑暗?
这黑暗让他怀疑这世界究竟是像鹅卵一样,还是如巨人的肚腹一般?它让你与大便、废物和尸体为伴,它用黑暗,绝望的黑暗、阴谋般的黑暗、没有缝隙的黑暗,侵蚀掉你曾经的所有认知。
他终于被那些黏液,消化未尽的草药、虫尸、食物和寄生虫卵团在了一起,团成了一颗丹药的形状,停靠在直肠的边缘,肛门的里面。
那巨大的无头尸体努力着,用尽全身的力气,要把这颗丹丸排出体外。
×××
终南山的清晨是紫色的。
当清晨的第一缕光照进来,山顶的石冠上会泛起氤氲的紫气。那些草木啊,山石啊,连山间的流云一起,都被氤氲的紫气笼罩着。这一切都是由无所不能的龟道人用仙家道法造就出来的。
龟道人在终南山的隐秘山谷里修行。他认为天已无道,对万千修道者设下了不应该设置的樊篱,所以修道者们虽然向往天道,但是上天无门。为此,他决定在终南山上修筑“天道”。所谓天道者,是一座高塔的名字。
天地浑圆,不过是一枚鹅卵。众生于其间,乃是粒粒微尘。凡人居于鹅卵的中心,神人则居于鹅卵的卵黄之外,二则之间不通久矣。
那将要修筑之塔,会一直向天空里伸延开去,穿透人与神的界限,打开神人对世间修道者们久已关闭的大门。
据说于亿万斯年之前,天界的大门是敞开着的。修道者们凭借修行,可以从人界飞升至天界,从而跻身于仙人之列。这条从人界到天界的道路,叫做天道。天道无常,不知从何时开始,亦不知是为何种原因,它突然消失。天神关闭了天界的大门,将修道者们拒之于门外。天界巍峨,众多的修道者们从此只能在尘世间挥洒神奇,望天空而兴叹。也正是从那时开始,修道者们重新打开天界之门,恢复通天之道的努力,一直未曾止息。
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巨万年来,修道者们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龟道人天生聪颖,深明道法奇异,变化之妙,几无前人。他静修于终南山之深谷,参悟天地之谜,决定以己之力,修筑天道,连通天界与人界。
天道既失,龟道人欲重新连接之。
龟道人择了修筑天道塔之址,征集有缘的向道之人充作民夫,即将起高塔于终南。为防塔基不稳,龟道人早有谋划。一是在终南山顶罩以透明石冠,防止山之灵气外泄,使得一座神山日夕紫气萦绕,保根固本;二是集百种兽类共一万只,取其蹄足之毛,用道法将其织成一毯,作为奠基之物。
得此两法护持,塔基定稳无疑。
天色澄明,草尖聚露。龟道人走出道观的月亮门,心中默念,百种兽类已聚齐九十九种,除采松子而外,他的九十九个师兄弟都已聚齐。算来采松子马上也要回终南山来了吧。
有了这一百种兽类,再以他豢养的这一百种兽类中各自的“兽首”作为引子来做生祭,塔基奠定,天道塔的修筑将是指日可待了。龟道人想着,不由露出了笑容。
×××
天还未明,简为斗夫妇就迫不及待地到右边的茅屋去看。
那个叫采松子的小道士果然已经不在床上了,夫妇俩大笑起来。“我就知道这些妖物都受不了那药草味道的引诱,”简为斗得意地对浑家说着,“快走,看看我们的药丹是不是炼成了。”
“当家的,你昨天给我说这妖物是个‘兽首’,‘兽首’是什么意思?”简为斗的浑家拉了拉简为斗,低声问他道。
简为斗对浑家不无炫耀地答道:“‘兽首’者,兽类之首脑也。兽与人一样,都有天质高下的区别。每种兽类中都有一些天质极高的,被修道之人捉了回去,豢养起来,授以道法。因为这些兽类天质既好,又经过了道法的熏陶,灵力便不同寻常。待到一定的时机,修道者常以之生祭。即是把它们杀掉之后,用它们身上的血或者皮毛脏器来修炼邪法。其实,如果把它们全身都炼化成药丹吞服下去,效果会更好一些。”
简为斗的浑家见自己的相公若无其事地说着,不由暗暗咋了下舌头,浑身抖了一下,走到了那间用无头尸体作炉鼎来炼丹药的屋子后壁。
那巨大的无头尸体嵌在墙体里,脖腔是在墙上的那个大洞,身体其它部分却都在那间屋子的外面了。
这时候那无头尸体努力着,浑身因用力而颤抖,似乎马上就会把丹药排出来。简为斗夫妇站在那无头尸体的后面焦急地等待着,“噗”的一声,一个臭屁。简为斗的浑家被那屁一熏,差点要昏死过去。
她骂了句粗口,正待要发怒,就见又是“噗”的一下,一颗粗长的丹丸从那无头尸体的肛门排了出来。简为斗眼见得快,伸手就给接住了。
采松子被那些秽物裹在一起,感觉又憋又闷。那颗丹丸在无头躯体的肛门口晃着晃着,终于排了出来,采松子将身子往外一纵,四蹄落地,“嗖”的一下窜了出去。
“啊!”简为斗刚接住那颗丹丸,就见采松子猛地窜了出去。他没有料到采松子在他的这具丹炉里竟然没有被炼化,愣得一愣,突然才反应过来,大叫道:“妖狐跑了!妖狐跑了!”他边叫边跺着脚,一屁股蹲在了地上。
采松子四蹄落地,心里又惊又急,脑子里轰然作响:“我怎么会是一只狐狸呢?师父说狐狸是最狡猾最奸诈最坏的动物,我怎么可能是一只狐狸……”他一边想着,四足用力,跑得更快了。
采松子向着终南山跑去,他还没有忘记摸一摸藏在胸前的那九十九只狐狸的皮毛,那是他师父龟道人叮嘱的事情,不能疏忽。
他奋力地向着终南山跑去,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直到在那条崎岖的小路上再也看不清了他的身影。
初稿于2006年8月,北京回龙观
二稿于2007年6月7日,成都玉林东街
2007年6月22日再次修改
最后更新 2010-09-05 15:44: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