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卫》及其他诗

周瓒诗选 精卫 1. 身躯单薄如纸糊的窗扇 经受着清晨略微湿冷的风 睡足的太阳放出数百万的箭矢 驱逐暗夜里悄然占据沙滩的寒雾 光芒的箭头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没入沙地仿佛隐身地洞的虾蟹 她随手抓一把沙土任其从指间流淌 留在掌心的卵石划开空气的波浪 钻进阳光的深海，惊起翅膀的漩涡 她随意来去，细致地感受 远处，海天之间摇荡的鳞片呼唤她 她退下棉布衣衫，要去穿上那闪烁的 光芒与柔水织就的无垠的羽裳 她溺死的瞬间，可曾领悟到肉体的沉重 仿佛她的一生只是一件容器 这生命的本质启发了她，她变形或复生 在一只鸟的躯体中，抓取最轻微的武器 她不是西西弗斯，鸟儿的叫声是她的新名字 2. 她本可以骑波浪，跨劲风 骄阳下自由来去耍东海 她脚步所踏之处，绿色更浓，花儿垂首 群虫争先恐后，忙着整理她的衣襟 月亮负责她安睡的夜晚 潮汐的摇篮曲跌宕于她的性 她醒来，梦悄然退入夜幕背后 她回想这重叠的生命，几乎有三层 在她的出生和死亡之间交替 她的父亲是炎帝，因此她有 火焰的脾气，海的欲望和必死的命运 当她的双足被海水浸湿 她便感到了翅膀的力量托起 那是缺席的母亲，隐身在她的双肋之间 3． 翅膀托举着的那颗心果真是不死的 她叫着自己的名字，像一只猫 模仿着、回应着造物主赐予她的身份 她将守护的也是唯一的自由 她又一次来到这里，透过空气中 紧张的光线，她甚至听到了尘埃歌唱 为了她那刚刚失去灵魂的小小身躯 依然在海面上漂浮如一条迷航的小船 转动鸟儿的新脑袋，她试图看清 一个大海，它波浪的巨嘴里深藏的秘密 “一座挖好的坟墓”1，她听见这声音就来自她 难道一切都将回到这里，流动的归宿？ 她衔着细小的树枝，坚硬的石子朝下丢去 用她安静的坚持，试着造就这座世界的摇篮 2014.4.12-15 注1. 玛丽安·穆尔诗句。 哪吒的另一重生活 1. 他出生时父亲正在地里除草，披着初露的星光 竹篮散发着湿土与植物汁液的香味 仿佛献给星夜的祭礼。大海渗入 沉默的男人汗腻的鞋底，他差一点滑下田垄 当邻居远远地喊他，报告那月亮的喜讯。 一个浑身通红的婴儿，在油灯下大哭 他的母亲曾希望他是个女孩，有着圆圆的眼睛 以及清脆如春笋的歌喉。他会唱尽世上 所有的歌儿，包括那些没有被小河创作出来的。 他将使黑夜永远年轻，黎明戴着雾蒙蒙的眼镜 不，他不会去追赶太阳，虽然他肯定会上路 他驾驶四驱赛车，挎着记忆的帆布包，朝着远方 太阳键盘和月亮鼠标开垦的道路，甩开尘烟般的死亡 他是一位诗人，与痛苦、不义、遗忘为敌。 2. 东海的孩子有一颗西海的心 海水的力量灌注他七岁的身体 他漫步沙滩时，潮汐锻炼着平衡 他用头脑中的虾兵蟹将推举出一个对手 消遣孤独时光中的那一阵黑暗 他叩问天地之间一股精神气 宣称肉体的可替代性以及技艺 那可以出神入化的秘密 他始终是个孩子，年龄可疑 心智稳定，生活在传奇、演义 和不断更新的神话里，清脆地喊一声“我来也” 3. 粉色的肌肤被阳光和海水映衬得闪亮 声音脆嫩如一根新生的芦苇 他奔跑时，脚下的泥土和细沙发出欢叫 多么值得！多么孤单！ 他急躁的性子幻化为脚下的风火轮 他挣脱天地的雄心打造一只乾坤圈 在浴火的圆周中，他练武、读书、玩耍 父母生下他，仿佛为了抛弃他 师傅教授他本领，也改变不了剧情 他急忙中冲杀，为了一个自己尚且模糊的认识 他被父亲杀死，为了一个终于不会被他承认的体制 他被埋葬过吗？他的敌人快意于他的抵偿吗？ 如何理解他的复活？没有上帝的恩典，不是奇迹 一口仙气附在一具玩偶身上，叹息着迎来新生 2014.3.27-29 尤利西斯 他离开家，头顶着一团烟云 虚幻的降落伞令他感到安全和放松 他出牌时甚至有一点慵懒 并不像一名宇航员努力练习着失重状态 几杯酒下肚，仍能够在理智中争辩 大街上刮着大风，细语中难掩心思狂暴 他为了返回而出发，为了终归平静 而加入人群。一切冒险都是身不由己的 他几乎想到了半途而废，因为放弃 也能成就他，当代人！人们围绕着他 葬礼，通奸和内心的拷问，他真想遮住 视线或干脆闭上眼睛，难道睡眠不能帮助他？ 不能！他因此拼凑白日梦，吞咽雾霾 适时拉住那个年轻人，与他同行 2015.4.5 长短句 她依然在寻找自己的紧张感 不是试图放大生活 而是对细节有能力判断 一口气说出来 沿着活跃的思绪 既放松又警惕 在束缚中感受自由 让思想的浮力托起身体的滞重 思想有时候是顿悟 以蜜的代价 有时候它编织自己缓慢成形 并不负责治愈时代的病症 贪婪、权欲、自我、放纵、抑郁、浑噩 这些词包揽了我们的日常 匮乏来自每一个人 如果她思路不畅 说明她没有抓住要害 也许应该从一个词开始 的确，一个词 带着你，跟随你，陪伴你 一个词在一口气之中存活并乍现 2015.4.11 她出现，然后消失 电视正在播出文玩类节目 新发现一处玛瑙原矿，记者及时寻访 某省的贫穷山区，推土机搬开小山包 乱石满地，形同废墟。她头扎一块旧方巾 拖着竹筐四下探寻，像机警觅食的动物 趴开石堆，翻检石块，迅速攫住一只 好像随时都会滑溜出去的锦鸡 她凑到镜头前兴奋地展示，那包裹在石质里 隐现的光亮和色泽，随后是宝石的特写 以及包裹着它她皴裂的双手 她用一杆小铁锤轻巧地击落石面周边 玛瑙整体显现出来，伴着几声赞叹 她把玛瑙石丢进竹筐，继续干活儿 这节目差不多大功告成了吧 镜头切换到一个场景：她仿佛心满意足 告诉记者，她已经是一名熟练的觅石和采石工 刚从村里来到这里两个月，挣了六七千块 但是，他们挣的更多，那些包工头 他们租卡车，拉着我们这些从村里来的 中午包我们一餐饭，他们一天就能挣到上万块 镜头一晃，不予评论，节目告终： 头扎方巾，灰头土脸的采石工 在敞开的卡车厢挤成两排，与几十袋玛瑙石一起 轰响着，一头扎进屏幕深处，绝尘而去 2015.5.16 即兴曲 ——为童末、宇光、薛喆诸友作 昨夜的酒杯空了，记忆的杯底残存甜涩 那些欢笑，会心，严肃的讨论，偶尔的任性 依然能唤起头脑中碎片的声响 朋友真挚的面容多么清晰！我还能记起 他们驱车沿着五环路，穿过雾霾 带着他们的烦恼和急迫，心的引擎 我们烹饪诗的灵感，调制数码的发现 歪坐在时代的沙发上，并不放松 反复讨论的话题如同一根根丝线串起 我们互把工业化的脉搏，为灵魂腾出必要的空间 即使这城市的房价居高不下 我们的梦并不吻合任何集体的幻觉 我们只追随那极少数的一群 愿我们踏实绚烂的步伐结出一枚智慧之果 2015.4.21 词的世界 眼睛睁开前，声音充满 声音尚未启程，意识聚集 如此繁忙，如昆虫劳作 一群蚂蚁音符，一阵蜜蜂音节 在墙根和花茎的早晨 泥土松开了春天的发带 昨夜的梦魇过后 大地空寂，屋宇孤单 你在其中微微抖动 像是刚刚诞生的一个词 2013.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