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 《出版人杂志》2012年11月
散文 创作
文人在北京留下了太多印痕,如周作人一住就是四十余载的八道湾胡同,直至寿终未曾离去,见证了一个人和一段历史的起伏转折;护国寺附近的小杨家胡同,老舍在胡同里长大,《四世同堂》里的“小羊圈”胡同活脱脱就是它的翻版;北总布胡同林徽因的客厅——冰心《我们太太的客厅》里揶揄的对象,招揽了中国文化史举足轻重的一群人,客厅里也许比不得慕尼黑的会场,决定小国的生死存亡,却..
梁思成故居30年代旧貌
文人在北京留下了太多印痕,如周作人一住就是四十余载的八道湾胡同,直至寿终未曾离去,见证了一个人和一段历史的起伏转折;护国寺附近的小杨家胡同,老舍在胡同里长大,《四世同堂》里的“小羊圈”胡同活脱脱就是它的翻版;北总布胡同林徽因的客厅——冰心《我们太太的客厅》里揶揄的对象,招揽了中国文化史举足轻重的一群人,客厅里也许比不得慕尼黑的会场,决定小国的生死存亡,却孕化出中国文化史无数灵感和佳话。梁思成隔壁住着钱钟书、杨绛伉俪,反倒不相往来,钱钟书一篇小说《猫》,讽刺挖苦那间文化客厅的手段,比冰心直白浅近的小说高明甚多。宣武一代的会馆,进京士子们落脚之地,仿佛今天三里屯附近聚居的西方人,为京师带来不同的文化支流。
北京的古老是没有历史的城市求之不得的宝藏。法国夸口巴黎的古老,如今看到的巴黎城是拿破仑三世时代大规模整修的结果,距今不过150年,算算年头,是大清咸丰、道光年间的事。北京自朱棣定都,大规模营建,已历四百载,朝廷迭代,人事沧桑,而城垣依旧,西山如昨,一痕青碧遥遥凝望大城内的繁华。
就算改名叫了北平,不再作为帝都,权利的金影淡薄了,北京也还是一副雍容尊贵的气度。不止是一个个美丽的名字,一方方朴厚高大的石碑,“银锭观山”“蓟门烟树”,北京还有太多历史留下的落叶,不经意飘落肩头。深巷转一个弯,是胡适的故宅,徐志摩、温源宁曾是小院的邻居与常客;一个狭隘不起眼的胡同里,是康有为参与会试,联络举子拟上书言事的地点,搅动起中国近代史上一波巨浪。北京安安静静的,宠不惊,躁不辱,几百年历史文化的沉积岩,一点点雕成浑然卓然的气派。没有历史,没有文化,不会有今日北京城的典雅。
可是,一切都会变。老舍说:“北平的好处不在处处设备得完全,而在它处处有空儿,可以使人自由的喘气;不在有好些美丽的建筑,而在建筑的四围都有空闲的地方,使它们成为美景。每一个城楼,每一个牌楼,都可以从老远就看见。况且在街上还可以看见北山与西山呢!”现在,住在北京城的人整年难得有几天看得到西山,北山已让高楼大厦遮蔽无踪,北京没剩下多少空闲地,城市原有格局荡然无存。梁思成当年力争要保留北京城墙,林徽因曾与时任北京市市长的吴晗争吵,吴晗评说梁思成:“您是老保守,将来北京城到处建起高楼大厦,您这些牌坊、宫门在高楼包围下岂不都成了鸡笼、鸟舍,有什么文物鉴赏价值可言!”几十年后,我要承认吴晗的高瞻远瞩,升斗小民穿行乘凉的湫隘胡同,留下世世代代生活水印的民居,今日早已格局大变。四合院成了大杂院,成了鸡笼、鸟舍,到处是私搭乱建,粗陋、混乱,不再有自由呼吸的空间。胡同成了城市里的乡村,四围高大魁梧的簇新高楼,霸占了天际线,历史的痕迹只剩下帝王高大的殿阙,在玻璃幕墙闪亮的大厦环绕中,成了一爿精致的盆景。
不断扩张的城市,破坏掉的还有那种古老文化浸润中的宁定与闲逸。日升日落之间,小院枣树叶子缝隙间漏尽的市声,缓然踱步,灰瓦青墙间的一串鸽哨,三五闲人,静坐巷尾,随口谈论兴亡的味道,渐成遗踪。梁实秋《雅舍小品》里写汽车,对北平的落后多有微词,说“一队骆驼挂着铜铃,驮着煤袋,从城墙旁边由一个棉衣臃肿的乡下人牵着走过,那个侧影可以成为一幅很美妙的摄影题材,悬在外国人客厅里显着很朴雅可爱”,但毕竟中国人还是要汽车代步,梁实秋希望骆驼这样原始的形式渐渐为现代化所鼎革。现在的北京的确是日新月异地革新着,二环、三环、四环、五环,穷街陋巷,到处走着停着汽车,为争个停车位能你死我活地打一架。骆驼只在动物园里能看到,动物园在梁实秋的年代还叫万牲园,身处的西直门外是荒僻所在,如今天天堵车,成了著名的堵点。林海音说:“我默默地想,慢慢地写,看见夕阳下的骆驼队走过来,听见缓慢悦耳的铃声,童年重临于我的心头。” 渐渐的,童年远去,老北京到了垂暮之年,新北京到了荷尔蒙泛滥的青春期。缓缓的驼队,缓缓的驼铃,赶不上快速得让人眩晕的时代。一两匹孤单的骆驼,蹲在一块小小空地上,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眼神里满是疲惫无聊。
梁思成的学生罗哲文回忆说,拆除历代帝王庙的牌楼时,梁思成接连恸哭数日。可是该拆的还是拆的,有人说那是历史的车轮,仿佛现实的车轮,挤开驼队的脚步。报纸上说,作为文物保护单位的林徽因故居被强拆了,成了一片废墟。骆驼离开了北京,沙漠化的威胁距京城远了,倒是心里的沙漠在日渐蚕食着古都。
最后更新 2012-12-30 22:27:53
发表于 2012年第八期《出版人》
散文 创作
看微博上有人写了一句话,自己也转发一下:“人的一生注定会遇到两个人,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柔了岁月。” 想获知句子的出处,网上搜了一下,莫衷一是。有人说出自张爱玲之口,我一笑,难以想象,如此温暖浪漫的词句会出自张爱玲笔下,说是胡兰成的腔调倒有三分可信,但印象里胡兰成似也没说过这等话。张爱玲对男女之间的情感是寂冷的,即便《半生缘》里沈世钧与顾曼桢初恋的纯美,...
看微博上有人写了一句话,自己也转发一下:“人的一生注定会遇到两个人,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柔了岁月。” 想获知句子的出处,网上搜了一下,莫衷一是。有人说出自张爱玲之口,我一笑,难以想象,如此温暖浪漫的词句会出自张爱玲笔下,说是胡兰成的腔调倒有三分可信,但印象里胡兰成似也没说过这等话。张爱玲对男女之间的情感是寂冷的,即便《半生缘》里沈世钧与顾曼桢初恋的纯美,也永远蕴含着不确定的惆怅,男女之间的猜忌误解与绝望。“从前他跟她说过,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星期六这一天特别高兴,因为期待着星期日的到来。他没有知道他和她最快乐的一段光阴将在期望中度过,而他们的星期日永远没有天明。”张爱玲最好的世界都留在期望的时光里了,剩下的岁月中只有回忆。晚年张爱玲远离烦扰人间世,退避到一个人的角落,最后一部面世的《小团圆》,闪回的都是二三十年前的旧事。这个民国间的奇女子,用最好的时光惊艳了世人,却无法温柔自己的孤寂岁月。
最完美的状态也许就在微博那句话里,曾有一个人瞬间点亮你的生命时光,另一个人用温柔填补漫漫岁月。好事情你一人独占,至于那个温柔了,惊艳了你的人,为你付出了多少,你是否同样惊艳或温柔了别人,则另当别论。譬如胡兰成,《今生今世》里一个个细数生命中带给自己温柔和惊艳的女人,不吝赞美,又处处浮映自得与炫耀。胡兰成是谙熟女人的,胡兰成也是解得人生的,但胡兰成永远只会玩味女人。“在这世上,一般的女子我只会跟她们厮混, 跟她们逢场作戏,而让我顶礼膜拜的却只有你”,胡兰成这句说给张爱玲的话做不得真,若真是顶礼膜拜,就只会在岁月里道声珍重,远远地注目,遥遥地感知,既不会有切肤的伤害,也不会在若干年后,拿这段感情出来讨一番口彩。
没什么东西注定属于你,纵使一度属于你,也无法保证永不离弃,阅尽人间春色,也仍免不了在岁月轮回中惆怅。若完美的状态无法企及,也只有把过往当成酒后余醉,独自陶然,自己去捕捉惊艳与温柔。这种对人生乐观浪漫的想头,暗含自我安慰的心理,看起来比张爱玲积极,实则是时光已无可挽回,岁月又纷至沓来,不得不无奈地寻求解脱。回忆能妆点时光,让庸常的鲜活,让平淡的曲折,让一点点小感动成了澎湃跌宕的大潮,梦回时全是震耳的涛声。很多惊艳出自岁月晕染美化的结果,如过分PS的图片,一片朦胧里有幽远神秘的光,却已看不到本来面目。好像那个人,日日相对,既无怦然心动,也非相看不厌,倏然一日,暌隔万里,遥思之间幻化成月夜的昙花,明丽不可逼视。
总在岁月里想着时光,想着断了的旖旎梦境。真实生活中未必没有惊艳,没有温柔,只是漫不经心地看待,若无其事地舍弃,却在岁月里成了永恒。可惜,永恒总不属于你,它归还给了时光。真正的温柔,成了冬日射入窗内的阳光,落在身上浑然不晓,待到暮色袭窗,才蓦然惊觉,清寒的夜色已近,重又念起午后的温暖。在《红玫瑰与白玫瑰》里,张爱玲用冷静萦回的笔触写着:“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话虽说得决绝,却更接近真实人生。人生是残酷的,因为失去,才意识到曾经沧海。
从积极方面讲,岁月教会我们很多东西,使我们平和地面对时光。雷蒙德•卡佛的小说《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里,两对男女,谈论往昔的爱情。一个女人回忆起当年的男友,如何凶暴地殴打她,以死相胁,最终那个男人用自杀结束了漫长痛苦的爱情。摆脱了提心吊胆躲避前男友日子的女人却对丈夫梅尔说:“可他确实是爱我的,梅尔,你得同意这个”,因为爱和死亡,不可磨灭的伤害甚至都被谅解了,我们记住了那些好,让他们温柔枯燥平凡的岁月,忘掉了缺憾和痛苦。
时光短暂,岁月悠长,一个是溪水,清凉、澄澈、轻灵,一个是长河,温暖、浑浊、滞闷。心情有时最能证明相对论的观点,一弹指,一刹那,漫长得犹如一生一世,而一生一世倒成了交睫之间,一线目光的闪回。长与短,刹那与永恒,不过是人心中的一段轨迹。所有惊艳时光,所有温柔岁月,所有生命途中出现在你身边的人,他们因为某种必然的因素来临,因为无法侦知的原因离去,他们都是岁月的礼物。
最后更新 2012-10-23 09:32:59
发表于 2012年第六期《出版人》
散文 创作
三十年代初郁达夫移居杭州,流连于浙东山水,文章风格为之一变,专注游踪行记,后多收录在文集《屐痕处处》中。四个字引人遐思,似有槖槖的木屐声,清越空灵,一路叩醒青石板的曲巷,和浙东的青山碧水一并,融入一阕柔润绵远的声声慢。
木屐有古趣,中国人着木屐的历史可上溯至周代,汉晋时代尤其流行。古人用木屐行远路,但毕竟笨拙,不能和今日塑胶登山鞋比肩,登山涉水时要费些..
三十年代初郁达夫移居杭州,流连于浙东山水,文章风格为之一变,专注游踪行记,后多收录在文集《屐痕处处》中。四个字引人遐思,似有槖槖的木屐声,清越空灵,一路叩醒青石板的曲巷,和浙东的青山碧水一并,融入一阕柔润绵远的声声慢。
木屐有古趣,中国人着木屐的历史可上溯至周代,汉晋时代尤其流行。古人用木屐行远路,但毕竟笨拙,不能和今日塑胶登山鞋比肩,登山涉水时要费些气力。谢灵运设计了一种木屐,后人称“谢公屐”,登山时穿着,上山去前齿,下山去后齿,这种上上下下来回调试的工作想着也很费力。另一则故事,也是谢家人的事:前秦苻坚立志一统,率大军南来,东晋军淝水一战,大胜,捷报传来,时任晋军总指挥的谢安(算谢灵运的曾祖辈了)正与客人弈棋,看到得胜信函,谢先生要保持名士风度,泰山崩,色不变,面上不露喜容,可惜脚下不听话,掩饰不住兴奋,过门槛时估计是太快,用力过猛,居然把木屐齿弄断了。可见木屐就算居家过日子,也不一定方便,容易伤到门槛和自己。
木屐走路除了不方便,还因坚硬的齿根对柔软的地面多有毁损。“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主人不是小气,是苔深园静,怕被俗物败了雅兴。可还是拦不住红杏一支,摇摇曳曳探出墙外,引无端的绮念。如今是柏油路,重吨卡车碾压上去,照样坚固,不必担心木屐的破坏了,可我们都穿皮鞋、旅游鞋,橡胶底,毕竟穿着舒服。就算心里贪恋痴醉于一点古趣,脚也不答应。
皮鞋、旅游鞋、运动鞋,怎么都比木屐穿着起来舒服。一边享受舒适,一边歌颂原始,就像一个敷粉涂朱的女子,夸赞素朴之美,有些矫情。但像日本或荷兰,偶尔着一回木屐,在老街上踢踢踏踏地闲逛一圈,故意敲击出一串尾音,也自有一番趣味,像寻回人类的童年。
诸多中国人以为日式木屐又是日本人偷学的中国之技,其实日本人的木屐最初确是自家发明,古已有之,倒是后来受中国的影响,在原有基础上有了一些变化,染上中国味道,因而算不得全盘抄袭。周作人极欣赏日式的木屐,觉得穿在脚上很自在,1934年重游日本,特意着和服木屐,去帝国大学一带散步,逛旧书店和书摊。周作人儿时在绍兴,江浙一带多雨,赶上梅雨季,雨丝绵绵不绝,道路湿泞难行。据周作人回忆,绍兴人下雨时是穿钉鞋的,但钉鞋少了木屐那缕古雅幽韵,大概也是因为木屐神似家乡的钉鞋,才得知堂的青睐,要是从小穿耐克,估计很难觉得木屐舒服。
到了知堂老人的年代,木屐已距中国人的生活愈来愈远,在更远的年代,中国木屐多是作为雨具,黄梅时节,天阴阴,雨霏霏,或霜重露浓,田地湿滑,着一双木屐,不惧泥淖,撑一把油纸伞,披一件蓑衣,得徐行缓步的趣味。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淅淅沥沥的雨声交缠呼应,疏朗又潺湲,是天然的诗歌。
诗里说:“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那是深得静中三昧了。木屐的槖槖声之所以悦耳,必有广大的寂静陪衬,自远及近,始而细碎,近而清脆,转而空灵,终和江南的雨幕与烟树渐融一体。若满耳都是市声嚣嚣,是现代化发动机、压缩机、HIFI音响的噪音,一缕木屐的清音定然太纤弱,太微邈,太孤绝,太容易湮没无闻。想象中木屐声最好的场景,是夏日午后少有人行的僻巷,阳光柔软,浮嚣沉淀,绿荫安详,群鸟静眠,一串木屐声,略带挑衅,旁若无人,像儿童的笑声,施施然,从午梦畔悄然滑过。
郁达夫用用《屐痕处处》做游记的题目,再恰切不过,穿一双木屐,比不得百米短跑飞人博尔特的黄金跑鞋,不宜太急,须缓缓而行,正可细缆陌生花开,眼目得以畅享,心性得以恣观,才是旅行的真味。不是大巴四轮飞驰中的掠影浮光,不是万米高空飞行间的云中穿梭,是静察详体自然之节律与美感。旅行求的是空间的递换,也是时间的舒卷,现代人眼光看似广大,其实局促于身前,纠结于目下,有时应该让是身体或心灵做做旅行。要身心得以休憩,需在时间和空间上多一点疏离,忘掉那些急迫严谨的时间表,忘掉身处的广厦叠屋,像穿上木屐,忘掉匆迫地赶路,偶尔回到溯久远的时间之流,到古代逡巡片刻。
余光中写《小木屐》:“踢踢踏,踏踏踢,给我一双小木屐,魔幻的节奏带领我,走回童话的小天地,从巷头到巷底,从巷头到巷底,踢力踏拉,踏拉踢力,踢力踏拉,踏拉踢力。”踢踢踏踏,带出整个童年的阳光与雨幕,带出消逝的时光,带出郁达夫被水库淹没的浙东村落与墟烟,“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最后更新 2012-09-14 21:03:49
发表于 2012年第四期《出版人》
散文 创作
读民国文人的情书,情感泛滥,多情到“酸”“麻”的地步,全失仪态。徐志摩的《爱眉小札》,声声唤着“小曼”“小龙”“爱龙”“眉”,甜得化不开,蜜里调油,浓情巧克力就摩卡咖啡,口味极重。陆小曼接信之后是何等感受无法揣测,但换到今日,除了青春期初省人事的少男少女,怕没有几个人读的下去。徐志摩并非特例,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的朱生豪,在之江大学追求学妹宋清如,朱生豪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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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应)
陆小曼
读民国文人的情书,情感泛滥,多情到“酸”“麻”的地步,全失仪态。徐志摩的《爱眉小札》,声声唤着“小曼”“小龙”“爱龙”“眉”,甜得化不开,蜜里调油,浓情巧克力就摩卡咖啡,口味极重。陆小曼接信之后是何等感受无法揣测,但换到今日,除了青春期初省人事的少男少女,怕没有几个人读的下去。徐志摩并非特例,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的朱生豪,在之江大学追求学妹宋清如,朱生豪虽是学长,却幼宋清如两岁,在情书里称宋清如为“阿姐”:“阿姐,不许你再叫我朱先生,否则我要从字典上查出世界上最肉麻的称呼来称呼你。特此警告。”朱生豪不必再翻英汉大字典,这句话本身足够肉麻了。沈从文借教师身份之便利,追求自己的学生张兆和,后人为大师遮掩,说沈从文追爱契而不舍感天动地,但在当时人看来,难逃无耻厚颜之讥。换到现在,张兆和该到校党委告他性骚扰。张兆和的确跑去告诉中国公学校长胡适了,但胡校长揣着明白装糊涂,反而劝导张兆和接受沈从文。做校长做成这个样子,也算民国一大范了。
徐志摩说:“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有信心,有勇气,腔子里有热血,灵魂里有真爱。龙呀!我的孤注就押在你的身上了!”爱情是孤注一掷,爱来了,哪容得文辞转圜。文人虽以雕文砌字为生,有些积习难改,抒情夸大、比喻泛滥,但在爱人面前,却心悦诚服,稚嫩如婴儿,坦率如赤子,真情胜过文饰。口不择言,岂有不失态之理?
说文人多情,文人无行,文人没有心中那团炎炎如暖日的火,笔下怎么铺展萦回百转的风情?爱如神启,遽然而临,就那么孤绝了,不计较有多酸窘,有多失仪,有多悖乱。二三十年代的民国文人,胡适、沈从文、郁达夫、梁实秋,开一代风气,却多是些二三十岁丰华正盛的年轻人,正是同学少年使气用意的光景。鲁迅虽年龄稍长,锋刃锐利,严辞犀利,也不乏《两地书》这样温情与幽默闪烁的书简。并非洞彻了世情,就要失却真情。自诩为文人,没激情,不沉迷,圆融通达八面玲珑相,一副技术官僚的嘴脸,多半是官场失意,用文学面具遮盖,做仕途功利的迷梦。
文人之梦全然不同。在伦敦的徐志摩写信给陆小曼:“我还是每晚做梦回北京,十次里有九次见着你,每次的情形,总令人难过。”徐志摩是梦里夜夜和陆小曼相会,沈从文是白日梦着张兆和做梦来找他,他在湘西写信给张兆和:“梦里来赶我吧,我的船是黄的。尽管从梦里赶来,沿了我所画的小镇一直向西走。我想和你一同坐在船里,从船口望那一点紫色的小山;我想让一个木筏使你惊讶,因为那木筏上面还种菜;我想要你来使我的手暖和一些。我相信你从这纸上可以听到一种摇撸人的歌声,因为这张纸差不多浸透了好听的歌声!”
情书虽是文学,但不见有人以情书获得文学大师的尊号。毕竟,文学要沉淀,要打磨,既要情感也需理智,情书情感泛滥,是个人澎湃地渲泄,来不及心内蚌病怀珠般雕琢,只如鸟之发声禽之鸣啭,蓦然看见春阳,闻见草香,心中的歌咏脱口而出,顾不得是喑哑还是撕裂,荒腔走版荒诞不经。情书本不是为了公之大众,若有人情书专为出版了给他人看,无疑是伪书,造作的表演。不是憧憬爱情的人,正在情感波澜内跌宕,也不宜阅读这类文字,只会觉得文字浮夸,感情俗滥。
看情书显然不是学习文学的正途。就算修习恋爱,情书也学不来。情书如唱歌,周杰伦永远咬着自己舌头,杨坤一定是肠胃不调痛苦难忍的样子,强学一定画虎类犬,倒因为扭捏掩盖了真心,反受其累。情书若有价值,也只在其真,失了这一点真,如美人失了顾盼生姿的风情,没了品味咀嚼的价值。
别说民国浪漫,不是有了胡适这样的校长,有了民国这样的氛围,才容纳下那份狂纵的痴情。人人都会真情充溢,情到深处,管你是民国还是公元前,一定全是呆话傻话让旁人泛酸的话。不信读读《诗经》:“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千年前古人的情歌也能酸掉牙。现代人不是没真情,只是民国的风景落在纸上,留给几十年后的我们验证缱绻,我们的最美也最无聊的情话都输进移动电波,付给风了。也许,若干年后,会有人继续追忆民国的风流,却只能猜测八卦我们这个时代的爱情了。我们真冤枉!
泰戈尔、徐志摩与林徽因
最后更新 2012-06-13 14:20:48
发表于 《出版人》2012年第2期
散文 创作
在某网站上看人评论清少纳言的《枕草子》:“一般,小学水平”。原因是“春天的黎明很美”都可以成为名句,“那什么不可以成为名句?”这位评者看的是周作人的译本,我手头的《枕草子》是林文月译本,这句话译作“春,曙为最。”译法虽不同,但纯从字面上看,也很一般。
继续读下去,愈发一般了:“时节以正月、三月、四、五月、七、八月、九、十一月、十二月为佳。实则,各季各节..
在某网站上看人评论清少纳言的《枕草子》:“一般,小学水平”。原因是“春天的黎明很美”都可以成为名句,“那什么不可以成为名句?”这位评者看的是周作人的译本,我手头的《枕草子》是林文月译本,这句话译作“春,曙为最。”译法虽不同,但纯从字面上看,也很一般。
继续读下去,愈发一般了:“时节以正月、三月、四、五月、七、八月、九、十一月、十二月为佳。实则,各季各节都有特色,一年到头都极可玩赏。”不但一般,而且罗嗦得可笑。为何不索性直说最后一句,免去前面的繁絮。然而,清少纳言偏不这么说,一定要絮絮烦烦罗列春天的曙色,夏天的夜月,秋天黄昏归巢的群鸦,冬天早晨温暖的炭火。一定要告诉你她领略的四季,一定要一个月、一个月地细数,像孩子一件件捡拾自己的玩具,述说她的感受。
四季是平淡的,循环递转,一月、二月、三月……日头由东徂西,树叶鹅黄而嫩绿而苍翠而枯索而凋落,换了春装又是夏装,好像永远是那样。没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奇迹,大自然没什么醒世之言勒刻山川。像周璇的《四季歌》:春来的绿窗,夏来的柳丝,秋来的荷香,冬来雪原茫茫,大姑娘就那么被棒打了鸳鸯,爹娘离散,万里长城万里长,梦里是高粱的清香。就那么三五句话,回旋缭绕的旋律,悠悠然又转回来,转回原点,水流花落,那么多的时间和故事成了回忆。四季昏昏默默,似无言,似又有无尽深意,却从不明言。
有些东西,偏不那么说。说生活多美好,人生多可爱,我要精进开拓,创造辉煌业绩。到处是发人深省的警句,铿锵有力的口号,励志书里的魔咒,一遍遍自己给自己打气催眠。但春天的黎明什么也不说,料峭未醒的朝暾,露水在仍旧枯黄的草地上,凝出一滴浅绿,微风送来远处花的香气。但我们只闻到汽油的焦糊味,多少春天的黎明在匆忙的步履中错过了。我们挤公交,我们饱尝塞车之苦,我们不停地看表,我们从吐绿的枝桠间穿过,举着手机大吼大叫,好像手机的另一端,整个世界都要因之震动。一夜之间,花开了,一夜之间,花落了,还没来得及停下来仔细欣赏,春天好像不知因何而来,又莫名其妙地走了。我们像勤劳的蜜蜂,只知道花蜜,不知道什么是春天。
乔治•吉辛在《四季之美》里写春天的房间:“室内十分恬静!我一直在懒散地静坐着,望着天空,望着照耀在地毯上的金色阳光,光影瞬息变化着,我的眼睛从这一帧版画瞥到另一帧版画,沿着我那一列列可爱的书籍扫视过去。整个房里静寂无声。花园里可听到鸟儿在鸣叫,听得见鸟翅发出瑟瑟声。如果我高兴,我可以这样整天价坐着!一直坐到更为宁静的深夜。”好吧,我承认,整天坐着的生活和这个火热的时代如此不调谐,连小学生也不敢想象自己有整体时间无忧无虑地嬉戏。城市人太匆促了,忙忙碌碌赶时间,却忘了时间是赶不上的。城市的妆容总是很浓,模糊了性别,看不清面目,红灯绿影里面没有季节的消息。空调房里分不清四季,出了门,夏日的炎炎我们诅咒,秋天的萧杀我们沮丧,冬天的冷酷我们畏惧。四季之美?我怎么就感觉不到呢。就像那些号称的经典,我读不进去,我觉得他们就是小学水平。我们的生活是大片,两个小时之内,要有一个小时电脑特效,三十次爆炸,十场拳拳到肉的搏击,要留下一堆尸体。绵长的文字,低回婉转的心绪,平实语句里的山高水远秋月春风,我们没耐心停下脚步体味,像一个低头在海滩上捡贝壳的人,没时间直起身子眺望大海。
季节难道真的离开了城市,渐行渐远渐无声?但春草还是年年绿,不但在天涯,也在身边,只是我们漠然无视。也许在城市中,四季的特征不那么明显,但只要安静地感知,四季之美仍在。春天有姹紫嫣红的繁花,夏天有慵懒迷人的夜,秋天有清寒玲珑的月,冬天有澄净碧远的天穹。张潮《幽梦影》里说:“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城市内何尝听不到这些声音,只是需要你将浮嚣剥离。像阅读,希望一本书给我们一个答案,一个启示,一个方向,却不能坐下来,安静体味阅读之美,感知文字间流转的风景和心绪。就算把格言写成尺把见方的大字,举在头顶,也不代表真的读懂了什么。
清少纳言说:“我只是想将心中所感动之事对人谈说”, 小学水平的清少纳言感知到了很多博士后读不懂的东西,但她不能总结出一句震人心魄的名句。有些东西无法解释,就像四季之美。
最后更新 2012-05-09 13:01:58
发表于 2010年6月4日广州日报
散文 创作
落魄江湖,印堂发黑,面有菜气,于是常观察成功人士,发现各个神采飞腾,风貌俊雅,面亮肤润,有人说那是“贵相”,有“贵气”萦绕,言语中透出倾慕与敬意。
贵是尊崇,一种高度。当年中国有贵族,有时叫士族,有时叫官宦,有时叫书香门第,定义不同,范围不一,但皆有高华不群之气,才能冠之以“贵”字。上世纪有一段时间,中国要消除阶级差别,没有贵族了,但还是有人高出一等。如..
落魄江湖,印堂发黑,面有菜气,于是常观察成功人士,发现各个神采飞腾,风貌俊雅,面亮肤润,有人说那是“贵相”,有“贵气”萦绕,言语中透出倾慕与敬意。
贵是尊崇,一种高度。当年中国有贵族,有时叫士族,有时叫官宦,有时叫书香门第,定义不同,范围不一,但皆有高华不群之气,才能冠之以“贵”字。上世纪有一段时间,中国要消除阶级差别,没有贵族了,但还是有人高出一等。如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是高的,地主富农右派是低的,总还是多了一层高贵、矜贵。到了二十一世纪,中国据说又有贵族了,冯小刚曾想拍一部叫《贵族》的电影,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拍出来。这个话题的确有很高的难度,我们到现在也不清楚,究竟什么人能称为这个时代的贵族。
高官显宦是中国传统意义上的贵族,权利是人工赋予的冠冕,峨冠博带者和袒身赤脚者并列,贵贱立现,生出居高临下的傲然。古代,皇宫殿宇身量几何,几级官员的府邸有多高,有严格的等级限定,超过了就是违制僭越。用绝对的高度,衬托皇权的威仪,于是殿宇巍峨,城垣浑伟,祥云绕绕,瑞霭纷纷,贵气弥漫。百官行至丹墀之下,皇权之广大无边,威赫尊贵,凸显而出。若是平凡小民,得荣进入皇宫,光是建筑的气势就够人股栗心颤,想做硬骨头何其难哉。皇家官家一套繁复的仪仗排场,烦琐的礼仪规则,要人处处小心提防,不要触犯那一团贵气。阿Q看见大老爷,情不自禁跪下去,权利的威势像药物,对人的骨头起软化酥松作用。到了今天,鼓腹扬首的领导翩翩而至,我们膝盖虽然硬了些,腰椎总还有些弯,证明千年来的药物作用依旧。
商品社会,一切以市值来估价,平常人的贵气大概都是富贵气。豪宅名车,无非是钱财的外在形式。十个指头的黄金戒指炫得人晕厥,拇指粗的金链挂在颈上,不担心颈椎不堪重负,显示的就是“我有钱”。贵即是钱,钱即是贵。隔壁小三幼时被人斥为流氓,现在发达了,偶尔回来,街坊邻居掩不住眼中嫉妒的光。看那穿戴,看那车,虽然谈吐依旧,更多了一点肆无忌惮,可人家已是贵族。当初一块撒尿和泥,学校里抄我作业,如今怎么就发达了。有钱人不愁美女绕着,亲朋附着,不愁阿谀,不愁尊重,本来惯于低着的头也昂起来了,什么软骨症、缺钙症皆消失无踪。贵气,大半是他人捧出来的,因为你愿意跪下来仰望,别人哪能不高大伟岸。
今日中国大部分所谓贵族,有了财富,却没有贵气,外形固然可以包装,内心还是充满穷匮时对富贵的想象,挥金如土,奢靡放纵。《水浒传》里描述皇家盛宴,骈文句子里满是黄金盏七宝器,琥珀杯玛瑙盅,龙肝凤髓,熊掌驼蹄。今天参观过故宫博物院的劳动人民,才知道皇家远非小民想象中的奢靡。黄金铺地、玉石为床,不过是穷酸的想象。施耐庵到底一介寒士,能写出草莽胸中的粗豪义气,却不能描金画绣,勾出那一派富贵气象。倒是曹雪芹真正享受过大富之家的生活,笔下才有刘姥姥尝到的茄子鲞、芦雪庵中的鹿肉,曲径通幽的大观园,画栋雕梁的荣宁二府。真富贵原不是堆金砌银,和鱼翅捞饭、澳洲龙虾、二奶、女秘书、高尔夫会员卡无关。今日某些富人满身金碧辉煌,神色间仍是一副贫贱无赖样,不能叫贵人,只能叫暴发户。贵气是涵养出来的,有教养、有风韵,有悲悯宽容的心,有兼济天下的情。不是包金的大门,而是一个染着铜锈的门环,嵌在风日剥蚀的门板上。
中国人的富贵从来是两个词,且富且贵。富者未必贵,贵者也不必富。可惜大部分人分不清富贵之间的微妙差异。中国人很不幸有一段时间遗忘了历史,不记得贵气该是一种什么东西。六朝的萧散雅谈蕴含清贵之气,奈何后来人印象里大半是石崇用铁如意轻轻松松敲碎二尺多珊瑚树的镜头。石崇后来败了家,肇因就是自己的富贵让人得了红眼病,被老对头孙秀污蔑谋反,人死家灭,财产都归了别人,最后只有一个侍妾绿珠陪他一起死。临死前有人问石崇,何不早早散尽家财,我不知道石崇听了这话有没有后悔,是不是想到孔夫子说的“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其实孔子的家境在当年看来,也无疑是富户大家,但夫子不怒而威,决不会让我们产生仇富的心理。童子六七人,沐着春风,踏歌而归的境界,和开着兰博基尼,高速路上飙车的风景截然异趣。那是真贵族,有一套自己的生活方式,人生准则,绝不和小人同流,争奢竞骄党同伐异。即便到了西风炽烈物欲膨胀的民国,名门望族也守着一围文化的庭院,自成一派天地,浑忘了墙外的市声。
贵气与富贵原不矛盾,不必梦里想着钱,人前做强梗的藐视。苏东坡、胡适都曾是身居高位的政客,普希金、鲁迅等人或出身望族,或高职高薪,生活优裕,衣食丰足。有钱有权就生出高人一等的贵人心态,那不是贵气,是骄气。中国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未免高抬了诗书的作用,但心中多一些文化的涵泳,少一点利欲的纠结,还是能培养心中那一点祥贵之气。贵气也是一种达观,没有无数恒星错落,哪有璀璨的夜空使人仰望,沉静与浩渺是锻冶成的。人有贵气,懂得自制矜持,不会为所欲为,少一点攫取的贪婪,多一点泛爱的宽柔。要高人一等,没有解厄扶困,胸含天下的襟怀是不成的。
现在的伪贵族,心羁于权,体困于钱,成了奴隶尤不自知。贵的是钱权,贱的是人,哪有什么贵气可言。也有没钱的号称精神贵族,其实精神不贵,心里也没那么旷达。平视公卿,洁身自放,郑板桥之贵就在那一点蔑视尘俗的气概。《儒林外史》里的文人多不足观,空顶着方巾,内心全是市井小人的算盘。杜少卿之流,虽落魄,依旧狷狂,不是几百两纹银,一顶乌纱能招安的。清寒自守,耿介绝俗的灵魂,让人心生尊敬。那贵气,不是黄金打造的枷锁,不是自吹自擂的酸腐,是从心里沁出来的,苦寒梅香,清芬自吐。
最后更新 2010-09-25 09:5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