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溪
落花溪
- 作者:
- 斩鞍
- 分类:
- 小说 创作
- 发表于:
- 《九州幻想》 2006年6月“裂章”号和7月“郁非”号
- 作品描述:
- 关键词:索隐 白怜羽 酒馆 江紫桉 商会 求援 故事梗概:路牵机投敌后,青石危在旦夕,索隐突围向驻在锦屏镇的宛州军大营求援,遭到拒绝。四百名宛州军人在落花溪边追上索隐,自愿跟他去烧合口仓,挽救宛州。
2011-04-02 16:16:32
前一日下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一晚上的淅淅沥沥,到了近午时分廊下还在滴滴答答。按说雨势算不上暴烈,却是绵密不绝,只一夜的功夫,落花溪水就涨了起来,百尺外的登步桥都没在了水里。
酒馆就建在溪边。从通敞的水榭里望出去,是拥着落花溪的南暮山。宽阔的官道从山峡里蜿蜒而出,借着登步桥跃过溪水,正好从门前经过。只是被突然涨起的溪水淹没了石桥,看上去好像被截断了一...
前一日下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一晚上的淅淅沥沥,到了近午时分廊下还在滴滴答答。按说雨势算不上暴烈,却是绵密不绝,只一夜的功夫,落花溪水就涨了起来,百尺外的登步桥都没在了水里。
酒馆就建在溪边。从通敞的水榭里望出去,是拥着落花溪的南暮山。宽阔的官道从山峡里蜿蜒而出,借着登步桥跃过溪水,正好从门前经过。只是被突然涨起的溪水淹没了石桥,看上去好像被截断了一般。
被雨水洗了一夜,溪边的垂柳水烛突然精神了许多,尖锐的叶梢逼出来的是水灵灵的翠绿。这绿色是那么生动,把水榭都染得活泼了起来。然而倚着栏的白怜羽却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眉梢眼角都是困倦。她把下巴搁在栏杆上,盯着浑浊的流水发呆。好一阵子,才抬起手来遮住嘴打了一个哈欠,嘴里轻轻嘀咕:“这么闲,真是无聊死了。”
听见这一句,满头大汗的两个店伙几乎一跤跌倒:昨夜风雨交加,空敞的水榭厅堂满是落叶飞花,地面上也湿漉漉的到处积水,一副狼藉的模样。可是一清早大少爷就奔了锦屏大营,大小姐也只是坐在栏边发呆,酒馆里就只有两个店伙和厨子打理,眼看正厅里已经坐下了两位客人,可这地面桌椅都还没有清理干净,可怎么待客?
胆子大点的王伯头也不抬,大声抱怨道:“哪里清闲了,做都做不完的活儿,连个帮忙的人也没有。”
白怜羽“嗤”的一声轻笑,扭过头来说:“王大叔,我这当家的都不着急,你可急得什么?”
白氏兄妹虽说是酒馆的老板,可从来没有把伙计当作下人,说话做事都是一起的,王伯可不怕她。他把手里的抹布往桌上重重一摔,黑着脸道:“开门就得见客,小姐您要说今天不开张就算了。现在客人进了门,就算不多那也是客人,怎么可以怠慢。”
王伯这话说得重,白怜羽一听就皱起了眉头,嘟着嘴说:“那我说今天不开张行了吧?本来嘛!下雨天还有什么人来?!”
王伯被她气乐了:“小姐您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不就是看那两位客人是给钱的吗?不劳烦您成了吧?”他摇了摇头,低声嘟囔,“这叫什么事儿,开店的倒看不上给钱的客人。”
詹锁子过来给他一胳膊肘:“瞎说什么哪!大少爷大小姐开店几时图钱了呢!”
他们说话声音不大,可是酒馆里空荡荡的就那么几个人。坐在正厅的客人听的可不高兴,拉长了声音说:“原来这地方喝酒不用给钱啊!“
白怜羽本来气鼓鼓的,听见他们这么说,登时恶狠狠地抛一道目光过去。盯了两人一会儿,她忽然笑得如同一头小狐狸,“托”地一声跳了下来,冲着那两位客人走了过去。
王伯狠狠一瞪詹锁子:“就你这张臭嘴多事,大少爷可是不在店里,你说怎么办?”
詹锁子摊摊手:“我能怎么办?大小姐赶走的客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这间酒馆没有名字。登步桥南边是锦屏镇,还有九里,往北去最近的大城也是一百二十里外的青石。说起来,在这前不着村后不接店的地方,开间酒馆多少有些尴尬。可是常年走这官道的商旅都知道落花溪畔的这间酒馆。
酒馆里的落花春入口绵软温和,后劲却是悠长沉净,算得上一等一的宛州名酒。最难得的是这是酒店自产的佳酿,和这落花溪新鲜出水的清水鱼一样,每天只卖一轮,在别处是万万吃不到的。不过酒馆出名可不是因为这鱼这酒,而是因为这里的规矩:若是能讲好听的故事,就不用付酒菜钱。当然了,什么是好听的故事,那就得由开店的白氏兄妹说了算。就算是淮安城中讲书的,在这里未必省得下一个铜钱,可是经历古怪的贩夫走卒,有时候就能免去整间酒馆主顾的开销。这规矩来说起来奇怪,其实有趣。每天都能有那么两位吃到白食,就算吃不到的也能在这里听见种种稀奇古怪的故事。一来二去,口耳相传,走青石的行商们往往要在这里停留。一个多月前,燮王姬野兴兵南下,围困青石,北去的商路逐渐断绝,酒馆的生意却不见萧条。宛州联军在锦屏建了大营,青石方向又屡有南逃的平民,时时都有人在这里打听北边的战事。只是近些日子,青石来的消息忽然消失,想必是燮军攻打青石甚紧,连锦屏大营放出去的斥候也跟南下燮军的小队冲突了几次,气氛一时紧张了许多,生意这才冷清下来。
连着三天,午时的酒馆都没有坐满正厅的一半,多半都是锦屏镇里来的付钱客人,只带了一副耳朵。就算有几个嚼嚼以前的口水,也嚼不出一丝新意来。昨夜大雨,官道泥泞一片,眼看来人更少,难怪白大小姐觉得无趣了。
说起来,白家也是宛州望族。
白家的家祖长庆本来姓丛,是文帝时候的宛州巨富。战后初定,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丛长庆以倾家财富购置田产安置流民,不租不赋,惠及无数,算得上恢复宛州元气的大功臣。文帝有意让天下效仿,因此赐帝姓,世袭兴安公爵。不过这个兴安公是个不俸不封的爵位,也没有任何实权,朝中笑称“捐输亲王”。白家本来产业极大,不过子孙里面多有性子古怪的,一来二去也就式微。到了白征羽白怜羽这一辈,居然放着家族的生意不做,跑到锦屏来盘下来这么一个不挣钱的酒馆。
白征羽自来就爱写些奇文怪志,虽然不传正统,在十城中也还颇有文名。说实在话,他也没打算靠开酒馆过日子的,无非是找个地方攒故事。白怜羽虽则是个姑娘家,怪脾气可不比她哥小。看得客人顺眼了,一张口免去整个馆子酒菜钱的就是她。若是惹得不高兴,她也敢抹下脸来把客人往外撵。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眼下白家虽然算不上巨富,贴补贴补这么一间小酒馆倒还是轻松愉快,也难怪白大小姐动不动就跟客人叫板。
那两位客人见白怜羽走了过来,面上都带上戒惧的神情。就算他们没有听过白大小姐的名声,总能看出这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人也好,商家也好,大凡有了些名气,就容易把自己当回事情。比如天启城里的摘星楼号称只伺候五卫七司以上的品秩,那里一个小厮也比寻常客店的老板气派大得多。不过象白怜羽这样说话做事的,他们还真没怎么见过。
不料白怜羽走到桌前,看看桌面,先伸手给两个人的茶杯续了些水,方才笑眯眯地说:“两位客人远来不知,我们这家馆子真是吃饭不用给钱的。不过呢,还有一个规矩,两位是知道不知道?”
两人只当白怜羽要赶他们出门,听见温温软软这么一句话,颇觉得意外,一时间竟然接不上口。看见客人的神色,白怜羽不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两个客人看得越发呆了,结结巴巴地说:“倒是……倒是不知道,要请老板娘……啊不……姑娘说来听听。”
说实话,白怜羽也算不上何等的美女,无非是肤色白腻,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颇有神气。不过小姑娘十六七,正是青春逼人的时候,笑起来嘴角的梨涡就能淹死人。白怜羽年纪不大,可是跟着兄长抛头露面,很见过些世面,行事说话都机灵,稍稍说了句软话给了个笑脸,那两位客人就被她牵着走了。
白怜羽又打量了下两位客人,笑得越发甜蜜了:“我们这家馆子啊,喜欢听客人说故事,要是说得好呢,自然不能收客人的酒饭钱。我看两位面带风霜,都是常常出门行走的人,可又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那自然是在北边走动。这可太好了,我们这里好久没有北边来的客人,一定有很多新鲜的故事好讲来听。你们若能等上片刻,我便叫后面做一条顶好吃的清水鱼上来,你们看好不好?”
两个人面色都有些耸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一会儿白面皮的那个才说:“姑娘怕是猜错了,我们是和镇走海路的,这一回只是过来访友,”
白怜羽眨眨眼:“咦,原来我看走眼了么?你们原来是走海路的啊!那就说说年初和镇鲛市的情形可好?我光听人说,可没有一个仔细的。”
白面皮的那个有些尴尬:“这个……这个可是不巧,年初的时候我们去泉明办货,倒是没赶上鲛市。”
白怜羽吃了一惊:“年初的时候去泉明?不是说云望峡发了红藻,走不了大船么?你们是淮船还是衡船啊?”
这一下两个人张口结舌,真正答不上来了。还是黑壮的那个见机快,呵呵笑了一阵子说:“姑娘倒是好眼力,方才是跟你开开玩笑。我们还真是北边来的,只是不知道姑娘怎么看得出来?”
白怜羽撇了撇嘴,把笑脸收了起来:“现在才是暮秋,今年的雨水还是来得早的,南边比锦屏还热,怎么会象你们穿得那么厚?也就是莫合山向北才到了落雪的时候。”
两个客人看了看身上掐线的夹袄,又看看白怜羽一领黄缎的短衫,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算了。”白怜羽扫兴地挥挥手,“你们若是不想讲也罢了。”她抱着胳膊往水榭里走,“真是无聊的要死,这样的天气,只怕那些当兵的也都不来了。”
黑壮的那个听到这句,眼睛亮了亮,接口说:“得罪姑娘,实在不是我们不肯讲,这张嘴笨得要死,又怎么讲得好……姑娘说当兵的也来吃这白食么?”
“那可不!”白怜羽顿时来了兴致,“什么火烧枣林啊什么夜袭偏马啊反正青石打仗那些事情都是他们说的,还有他们跟燮军探子交锋,他们的故事最多,差不多顿顿都是吃白食呢!”说着有些沮丧,“就是这些天不怎么出来了,今天这样的路,大概更不会来。”
“那可未必。”白面皮的那个说,“这样大雨,道路都要冲坏了,宛州军的那些斥候就算是探路也得出来。”
“哈!”白怜羽双手一拍,“你说得对,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正说话间,南边的官道上一片马蹄声。道路泥泞,马蹄声没有寻常的沉闷,大约是十几匹马的样子,差不多正是宛州军斥候小队的规模。白怜羽这下高兴了,指着那白面皮的客人说:“借你吉言,只要今天有故事听,我还是请你吃清水鱼!”
十八名轻骑在马蹄声中奔入视线,一色的锦衣红马,背上还都插杆小旗子,上面绣一个“火”字。这是通平来的野兵烈火军。
宛州多野兵,粗粗一算也有百余支。除了天启派来的那几千金吾卫,宛州没有什么正规兵马。除了淮安沁阳等几处大城有青石筱千夏这样的私兵,其余多由商会出面雇佣野兵负责防卫保安。野兵中大的比如扶风营兵力数千,小的就只有几十人。说到战力也是良莠不齐,当年姬野的野尘军就是宛州一等的强兵,那是借了天驱的力。宛州毕竟久无战事,多数野兵都是对付山贼暴民的,会跟着口令开弓放箭就不容易。
商会拒绝了燮王姬野的岁捐书,就知道燮军收拾了真商诸侯以后必然兴兵南下。筱千夏那一头组织青石防御战,淮安的江紫桉也鼓动诸城商会合力抗燮,在锦屏镇设了宛州联军大营,意图支援青石。至今宛州军已经有四万人马,然而组成千头万绪,除了淮安军沁阳军等核心,便都是一股一股大小不等的野兵。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大营在锦屏镇设了一个月,宛州军也还只是一个虚名,并非可用之兵。由得青石战事激烈,锦屏这里却还是太太平平。
不过,不管兵力大小强弱,这些野兵的名字可都起得响亮威武。比如烈火军,听着颇有野火疾掠的意味。其实人不过三百,连甲胄都没有,用的兵器五花八门,马刀弓箭是寻常的,链锤狼牙也不稀罕,还有用长枪大戟的,那都是个人喜欢,举起来花里胡哨一片,倒也好看。难得是烈火军从通平地方来的,平原跑马,是野兵中难得的纯骑兵,又因为在通平的时候也多是打探消息,故而被宛州军用做斥候。
烈火军的斥候们在酒馆前带住马,为首的军校朝里面探了探头,大声问:“白家小姐,今天可开张么?”
还没等两个店伙招呼,白怜羽就远远地从灶房里探出头来答应:“开张开张,你们都来了哪能不开张?”想了想觉得奇怪,又问:“邯大哥,你怎么就知道是我在店里呢?”
那姓邯的军校跳下马,走进店来,一边说:“我怎么不知道?!白少爷今天才到大营被江老板拉去做书记啦!那些老板们又打不得仗,又舍不得兵,整天只会吵闹,江老板说请白少爷写个东西来吓他们一下。”他说的江老板就是江紫桉。江紫桉神秘得很,先前人人都知道淮安江紫桉,却连她是男是女都不清楚。也就是这次锦屏建立联军大营,江紫桉抛头露面,大家才知道她是个豆蔻年华的女子,还是个极美的女子。不过江紫桉手段老辣,在军中很有威信,算得上宛州军背后的统帅,刀头舔血的野兵也都尊称她一声“江老板”。
说着话,邯军校大大咧咧在水榭里坐下,挥手对两个店伙说,“别弄了,咱们已经湿漉漉了,还能嫌这些桌凳?”
“江老板真行。”白怜羽端了一大壶温好的酒出来:“要他写正经东西是不行的,这事情我哥倒是会做。”
邯军校用力点头:“白家少爷那支笔厉害啊!我们这些老粗都爱看他写的妖兽怪魔,商会那些人自然……”
白怜羽低头笑,心想:“这话可说的不对了。”想自管想,她可不说什么,一壶酒递了过去。
邯军校也不客气,结过来嗅了一下,有些失望,腆着脸对白怜羽说:“白小姐,这酒……这酒……”
“这酒什么呀?!想喝落花春么?行啊!”白怜羽一撑背后的桌子,坐了上去,“你们想喝好的吃好的,也别忘了我们这里的规矩啊!讲好听的故事才有。”她睁大了眼睛望着斥候们,好像是一头看见了老鼠的小猫。
邯军校摇了摇头,倒了一杯酒顾自喝了,低声说:“这能讲的不都讲过了么?”
白怜羽双手一叉腰,很厉害地说:“那你们还吃过了呢!”
旁边一个烈火军的斥候苦着脸说:“白家小姐,咱们刚从大营出来,连登步桥都没过,那有什么新鲜故事好讲?”
“哈!”白怜羽跳下桌子,一把夺过酒壶,“说得对!那么回来再喝好了!”话才出口,忽然回过味来。以往斥候们都是一大早就北上探查,转了一圈回来,若是没有什么事情才在酒馆停留片刻。可是今天斥候们正午时分才出动,又是直奔酒馆,透着奇怪。
她这头正转着心思,邯军校那头就抱怨开了:“从哪儿回来啊!今天我们可没啥军务,白小姐你还要赶我们不成。”
白怜羽楞了一下。联军龙蛇混杂,上层清楚得很,所以约束也很严格。尤其是前些天,烈火军一部斥候在落花溪北七十里处的杨万村遭遇了几名燮军侦骑。本来烈火军斥候一直北上到青石附近才会遇见燮军,这次燮军侦骑却南下几十里,当真意外。杨万一战,烈火军虽然仗着人多吃掉了对手,自己却也损失了一多半。这个事情以后,联军大营剑拔弩张,普通军兵连锦屏镇都不能进。这些烈火军虽然是斥候,现在的情形下面若是没有军令也不可以擅自离开大营到九里以外的落花溪来。
邯军校给她解释:“自从前些天杨万出了意外,气氛紧张得很,连着几天都不出斥候了。今天项将军说青石生变不能闭塞耳目,要我们出来探听消息。”
听到这里,白怜羽失笑道:“难道到我们店里来探听消息么?”她忽然想起来,“倒还真有两位北边来的客人好给你们打听。”说着一指先前的两位客人的座位,这才发现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桌上两杯茶兀自热气腾腾。
“什么北边来的客人?”邯军校一脸奇怪。
人既然走了,白怜羽心下虽然觉得奇怪,却也没当回事情,随口说了声没什么,继续追问邯军校:“那你们要去哪里打探?”
邯军校摊一摊手:“要去哪里?!童老板跟我们说燮军侦骑厉害,不叫我们出去远了,作个样子附近转转就好。”
他说的童老板是通平商会首席。烈火军虽然是野兵,却是通平商会养着,宛州军四万人马,到目前为止折损的一直是执行斥候任务的烈火军,童老板大大心痛,难怪要给邯军校开开小灶。宛州军名义上将佐分明,可是这些兵是商人们用钱堆出来的,所以实际上真正有权力的还是大营里这些“影子将军”。
白怜羽听得心灰意冷,把酒壶往桌上一放,悻悻地说:“邯大哥,我当烈火军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就算上了青石战场也是响当当的宛州男儿,那知道现在连杨万都去不到了……”这句话说得辛辣锋利,听得斥候们脸上都红了起来。
那个邯军校脾气甚好,也不跟她生气,只是淡淡地说:“白家小姐,我可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提着头做野兵的买卖也就是为了三个金珠的饷钱。战死杨万的那些弟兄是英雄好汉么?连敌人大军都没看见就丢了性命,你以为他们死得很甘心?说句实话,我们做野兵想过的也无非就是太平日子……”看见白怜羽脸上神情冷淡,他叹了口气,当下住口不说。白怜羽一个姑娘家,翻来覆去就是爱听什么路牵机火烧枣林仓贺南坪横槊西关门之类的故事。她是富家少女,连打架都没怎么见过,还以为浴血沙场是多么美好浪漫的事情,哪里知道那些血都是人身上流出来的,又有什么浪漫可言。守着个不问收入的小酒馆可不会明白,锦屏大营里有多少人仅仅是为的一口饭食一件衣衫;青石困城之中又有多少人仅仅是为了生存。
烈火军这拨人马出营只是消磨时光,不用冒什么风险去探查敌情,兴致本来高得很,一心只惦记着酒馆里酒美鱼香还有闲人们的东拉西扯。不曾想在白怜羽这里碰了一个钉子,眼看酒馆里冷冷清清的别无他人,这酒喝在嘴里味道可不怎么样。
听邯军校说了那句话,白怜羽也不答腔,顾自走回栏边去看水色。这些斥候越发觉得无趣,商量一下,出门上马沿着落花溪走了。连登步桥也不过,那正是遵循童老板的指示,“作个样子附近转转”去了。
斥候们刚走,刚才那两个北方客人不知道从哪里又冒了出来。既然知道他们都是没嘴的葫芦,白怜羽也无心跟他们多费唇舌。这一下酒馆里重新悄无声息,就好像早上的模样,只是白怜羽心境大大不同。她一脸的百无聊赖,只想找个人出出气。两个店伙见她面色不善,哪里还敢来招惹她,连她身边这些桌凳地面也不来清理。
白怜羽数着水榭下的朱槿花瓣,一片一片又一片。溪水从南暮山上奔流下来,在这里转了一个小小的弯。水榭下面正好就是冲击出来的溪湾,水势平缓许多,只是看见水位上涨。水榭原本是高脚楼,现在就好像是贴着水面造的。一人多高的水烛也只在水里探出半截来。那些漂流而来的朱槿花打着转,渐渐停留在湾中,跟水烛碰来撞去。层层叠叠的花瓣中忽然伸出圆圆的一张嘴,这就是有名的落花白鲤了。
“落花溪水清,桃花柳絮轻。”
“落花溪水浊,朱槿水烛蓝。”
名副其实,一年四季落花溪中都飘着缤纷的花。秋天的水势浩大,溪水翻卷这泥沙呼啸而下,点缀在水面上的是大团大团的朱槿花和剑叶。水榭下面遍生剑叶水烛,柳树下面一丛一丛的就是朱槿。朱槿花拳头大小,粉蓝的颜色,若是不经风雨,会枯萎在枝头。可是一场雨水就把它们冲刷到了溪里,喂养住一年中最肥美的白鲤来。
若是雨水来得晚了,那些枯萎在枝头朱槿花会渐渐泛出晦暗的黄黑颜色,再不能让人想起当时的灿烂。白怜羽很可惜这样的朱槿花,在她年轻的心里面,粉蓝的光华就算是短暂的,也比枯萎要好得多了。“如果我是朱槿花,一定会心甘情愿被溪水带入西江的。”她这样胡思乱想,“就像战士在疆场上战死,那才是应有的归宿。”
谁也说不清白怜羽的战争豪情是从哪里来的,一般人们都认为这是白征羽的恶劣灌输。这一点白征羽自己也不能否认,可是让他郁闷的是,他拿给妹妹看的书稿要远比这些英雄故事多得多,却都被白怜羽给过滤了。邯军校的意思她其实明白得很,但是她并不同意。生为富家女儿,她也一样是一天三顿饭,一样会生老病死。若只想吃得好穿得好慵懒写意,她大可以呆在家里过着大小姐的日子。然而日复一日的重复有什么意思,每天都过得平平安安,也就无所谓平安不平安了。和白征羽一样,白怜羽的身子里流淌的也是不安分的热血。不同的是,她没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焦点,而是单纯地憧憬那些辉煌到了极致的壮烈――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是错生了女儿身。
对白怜羽而言,要命的是在这样的憧憬中重复平淡。因为憧憬已经存在了,平淡才显得更加苍白。邯军校当然也有着自己的憧憬,也许就是一块田地和一间宅子,晚饭时候的一壶小酒两个炒菜,这比拿脖子比划刀锋要适意得多。可是白怜羽鄙薄这样的憧憬,这样的憧憬算什么呢?若是达到了就知道这恬淡富足里面存不住一丝的激动。当然,她开解地想,邯军校不懂这一点,只是因为他从来不曾达到过这样的富足吧!
湾里面有好几张嘴在一开一合,堆积的朱槿花引来了许多的白鲤。左右无事,老张和小王也趴在栏上看着。白鲤性情机警,平常不容易看见。也就是白征羽钓鱼本领高超,一出手总能钓回三两条白鲤来,酒馆的清水鱼全指望着他。但是他从来不肯多钓,说什么够吃就可以了。今天发大水引来了那么多白鲤,店伙都觉得稀奇,一个劲儿怂恿白怜羽去拿白征羽的钓具来。“不抓两条上来也太对不起它们了。”
“笨死了。”白怜羽说,“那么多的朱槿花,还怎么拿钓饵诱它?”
“也是。”两个店伙顿时泄了气。“那怎么办?”
“看我的。”白怜羽知道两个店伙是故意逗她开心,可还是忍不住来了精神,跳起来去后面厨房拿那支鱼叉。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咯,这么简单的道理,白大小姐觉得很有必要让自己的伙计知道。
雪亮的鱼叉掂在手里,白怜羽觉得很踏实,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叉尖上刺穿的白鲤,一滴一滴的血坠入落花溪中。正要走回水榭,忽然听见山弯的方向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方才的烈火军斥候是沿着落花溪往南暮山上走的,不会从北边回来。可是青石交战,从北边来的人越来越稀少了,尤其是骑马走官道的。蹄声慌乱,可见已经跑到力竭。这样驱使坐骑,骑士有什么样的急事要办?
心里跳了一跳,白怜羽嘴角就挑起来,两只眼睛睁得更大,亮闪闪地尽是期待和兴奋,只差没有在额头上写上“惟恐天下不乱”几个大字。
她才疾步走回水榭,两个店伙都指着对面的山弯大声招呼:“大小姐,你看!”脸上笑得颇有些古怪。
这点小心思也被伙计看穿,白怜羽的脸上不由热了一热,嗔道:“乱叫什么,我又不是聋子。”话是这么说,目光还是朝那边投了过去。才看见那跑过山弯的战马,她就和伙计们一起低呼了一声“哎呀!”
那战马样子古怪。身形是极高大的,一望而知是北陆的良种,只是浑身披挂着蓝幽幽的马铠毛色就看不清楚。马背上的骑士也是一身钢蓝的甲胄,竟然连颜面也裹在里面。 一人一马在登步桥头立住,好像是钢铁铸造的怪物,离着那么远也看得人心里发慌。锦屏大营四万人马,没见过一个有这骑士一半的气势,更别说这身奇怪的装束了。
可是这骑士也奇怪,勒马落花溪摆了那么神气的一个架势,竟然就不往前走了。战马也显得焦急,原地兜了一个圈子,“咴咴”直叫,却总是望着湍急的流水犹犹豫豫不敢下去。
王伯看得直嘀咕:“过来啊过来啊!在那里兜来兜去做什么?”
白怜羽把手一拍:“是了。那人不知道水里面有桥嘛!”
登步桥和别处的桥不一样。落花溪涨水的时候来势凶猛,以前几座拱桥接连冲毁,造这登步桥的时候就请了云中的一位名匠来。这名匠的办法倒是简单:石桥是多孔平桥,造得厚实,,出水不高,取址又是落花溪极宽阔的一段水面。这样一来,水大的时候,溪水就从桥上过,卸去了一多半冲力。看今天的水势,桥面上的水最多才过膝盖,骑马是可以过的。只是溪水浑浊汹涌,看不出深浅,若是不知道这桥的古怪,当然不敢下水。
想明白了这一节,白怜羽说了声:“我去带他过桥。”跳起来就往外面跑,连鱼叉都忘了搁下,吓得两个店伙连忙拉她:“大小姐你做什么?不要再搞古怪。”
白怜羽“呸”了一声道:“搞什么古怪?!我就是去告诉他水里有桥,你们还不放心么?”
两个店伙异口同声地说:“不放心!”
正在争执的时候,骑士忽然挥手在马屁股上重重拍了一掌,那马长嘶了一声,向前一冲跃到了水里。
这一下三个人都停了下来,面面相觑了一阵子,最后还是白怜羽说:“胆子真大!”一边说,一边握着两只粉粉的小拳头,满脸都是崇拜。店伙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点头。
知道水里有一道登步桥,过溪就不是看上去那么危险的事情。虽然溪水浑浊,但是登步桥又直又阔,照直走便不会出事。对于不知道登步桥的人来说,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平时的落花溪水清如碧,游鱼水草都历历可数,徒涉也不为难。可是雨后的落花溪就好像是另外一条河流,一个个巨大的漩涡高速流动让人心惊胆战,又看不见河水深浅,怎么敢随便下水?尤其这骑士和他的战马甲具骑装,若都是铁甲,少说也有一百二三十斤的分量。驮着这个分量下水,要沉下去就跟石子似的。难得这骑士居然敢闯落花溪,更难得的是这战马居然肯听主人的命令敢往水里冲,当真是人马都不要命了,真是不知道这样的胆气后面是怎么样的急迫心情。
骑士下了水,就知道溪中有桥,马肚子都还没有贴到水面。但是水势劲急,走也走不快,只好一步一步向前挪,走着走着就偏离了中线。白怜羽和两个店伙早就跑出酒馆,在登步桥这边守着,急得大声呼喊:“走直了!走直了!”骑士抬头看看他们,点了点头,驱马走回中线。白怜羽喜孜孜地对老张说:“你看!我帮到他了,我很厉害,是不是?”老张楞了一楞,只觉得这位白大小姐当真是匪夷所思。
堪堪走到桥中间,骑士忽然听见岸边的白怜羽三个惊呼起来,抬眼一看,原来一根人腰粗细的浮木被水冲了下来。水流快,马行慢,实在避无可避,眼看就要撞上。不料这骑士手一抬,摘下鞍侧的长枪,使足气力大喝了一声,那黑黝黝的浮木竟然被他挑过头顶,直坠到身后去了。
这一下事出意外,却解决得如此干净利落,白怜羽只想大声欢呼叫好,可是巴掌才拍到一起,口中又转成了惊呼。原来这骑士力气使得大了,分量都压在战马身上。这马本来跑得疲惫,过河已经有些勉强,忽然吃这一压,登时站立不住跪到水里,骑士也是一跤摔了下来。水流汹涌,一人一马都被冲得站不起来。白怜羽听过人讲,北陆草原上的重骑若是落下马来就死定了,因为一下子爬不起来,只有任由对手宰割。重装骑兵的甲胄都要有人帮着穿,就是因为分量太重。现在人马都落在湍流里面,这深不过膝的落花溪也能淹死人。她想也不想就要往水里跳,不料两个店伙早有防备,一把抓住:“大小姐你别乱来,这么轻飘飘的一个身子风都吹走了,怎么下得水啊!有个三长两短大少爷不是要剥我们的皮?”
白怜羽气急败坏地说:“不让我去,那你们倒是去救人啊!”
老张看了看狰狞的流水,咽了口唾沫道:“大小姐你别闹,我去就是。”拿过白怜羽的鱼叉往桥上走。一脚踩进溪水,人就打了个哆嗦,原来溪水刺骨冰凉,不知道倒在水里的骑士和战马怎么承受得住。走出第一步,他也不好后退,抖抖嗦嗦拿鱼叉探着脚下继续前行。白怜羽看得一头是汗――按老张这个速度,等他走到骑士的身边,只怕人马都淹死了。
正着急的时候,却看见骑士居然撑着长枪站了起来。白怜羽用手按住嘴,一颗心“怦怦”跳得厉害,叫也叫不出来。骑士把枪一抛,蹲下身去拼命把马头托出水面。战马也是用力挣扎,碰得身上的铠甲一声声闷响。水太急马太重,骑士自己站起来都是很大的运气,这时候哪里托得动战马,僵持下去,要是一个不小心再摔倒,只怕两个都要送命。老张一边走,一边也在大喊:“别管马啦!别管马啦!”骑士只是不听,管自用力托着马头,不肯叫它被水呛到。老张好容易走到他们两个身边,却不知道如何下手,那么重的马,多了他一个也一样拖不动。正为难的时候,听见骑士说:“把背上的皮带解开。”老张登时会意,扑在马身上手忙脚乱了一阵子,听见“哗啦”一身脆响,马铠和鞍具一起滑落下来。老张抓住马缰绳,和骑士一起发力呐喊了一声,那马用力一挣,真得站了起来,原来是匹好俊的白马。
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过桥的骑士让白怜羽的心几起几落,几乎忘记跳动。这时候哪里还叫得出声来,只是一个劲地拍巴掌,眼里水汪汪都是泪水。小王看着两人一马慢慢往桥边移动,也是唏嘘感叹:“了不得啊!”
走到桥头,那骑士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坐倒在泥泞之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白马在他身边呜咽不止,用脸去蹭他的头盔。
白怜羽冲到他面前,对一面发着抖一面满脸神气的王伯说:“还楞着,把他的盔甲给卸了啊!要冻死人啊!”钢甲里是皮甲,都蓄满了水,就算没把人压死,也要把人冻死,真不知道这骑士刚才是怎么撑过来的。王伯这才醒悟,慌慌张张就要和詹锁子一起帮骑士卸甲。骑士却突然自己揭开了面具。
三个人的动作一时都停滞了。面具里面是一张苍白英俊的脸,英俊到有些秀气,若不是瘦削的脸庞线条硬朗,看上去简直像个淮安城里的公子哥。看见骑士刚才使得蛮力,人人心里都当他是个粗壮汉子,哪里想到会是那么俊秀的一个青年。
白怜羽满腔的激情忽然变做了涓涓细流,弯弯绕绕在胸中流地温暖,一肚子话却连一句也吐不出来了。她伸手捏了捏耳垂,不知道为什么那里比脸颊还要烫,
还是骑士开口打破了沉默,他大口喘息了一阵子,挡住王伯的手,轻轻摇头:“军务在身,不敢卸甲。”
“哦……”两个店伙一起茫然地点头。
“军务……”白怜羽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这骑士一身重甲,连白马都是防护良好。按照酒馆里那些人的说话,东陆就没有多少重骑。燮王姬野的七百铁浮屠就号称天下无敌了,可是那些铁浮屠据说都是用铁链串起来冲锋的。另外就是鹰旗军中有一支强兵,叫什么游击的,路牵机强袭枣林仓就是仗着游击精锐。不过鹰旗军以往行踪飘忽,除了青石人,知道他们底细的不多,传来传去都是谣言。这名骑士……白怜羽的目光落在他左胸的鹰徽上。鹰旗军和燮王天驱军都自称天驱正统,同样使用鹰徽,只是旗色形制不同,光看这鹰徽还真不知道这骑士的来路。身为宛州人,白怜羽爱憎分明,要是王伯费了老大力气救出来的是一名铁浮屠,白怜羽当然心中别扭。她心中小心思转得快,伸手把那支鱼叉又拿在手里。
骑士咳了几声,稍稍闭目养神,开口又问:“这是哪里?”
王伯口快:“落花溪啊!”
白怜羽咬着嘴唇,把鱼叉捏得紧紧的。
骑士显然知道落花溪的名字,面上掠过一丝喜色,接着又问:“那锦屏大营可是不远了?”
王伯答道:“不远不远,就是九里多地啦!”
骑士双臂在地上一撑,用力站了起来:“那便好!”看他的意思,竟然这就要去锦屏大营。
白怜羽急了,双手一拦:“这怎么去?”
骑士楞了一下,明白过来:“还没有谢过几位援手,不过军务紧急,容我回头再来答谢。”
话一出口,白怜羽就知道自己莽撞了,若这真是燮军的铁浮屠,自己怎么可能拦得住?当下转了声气,结结巴巴地说:“不是答谢,不是……”眼光一转,看见马臀上居然有一支削去箭羽的箭杆,登时有了说法,“你的马已经带了伤,刚才又脱力了,现在连个鞍子也没有,要怎么跑。”
骑士原想说光背马也得跑,可是看看白马的四肢都在微微发抖,喘息声沉重急促,不由也是一阵心痛。白马的牙口已经老了,一夜跑下来已经不易,何况还带了伤。白马在军中地位毕竟不同,跑的时候他尽可以毫不顾惜地驱策,可是现在停下来就再不忍心骑上去,一时没有计较。
白怜羽见他心思活了,连忙趁热打铁:“现在就是跑死了这匹马也未必到得了锦屏。你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军务,连歇息一口气都不可以。”一心只想套出他的话来。
骑士拧着眉头,象是自言自语:“什么了不起的军务……十万百姓的性命啊……”
十万百姓,那正是青石的居民。听到这一句话,白怜羽的表情马上就活了,握紧了拳头问:“你难道是鹰旗军么?”
骑士意外地瞥了她一眼,象是没想到这样一个姑娘也知道鹰旗军。
这一下两个店伙也激动起来。鹰旗军先是强袭枣林,烧了燮军的粮草,接着协防青石,阻了姬野十六万大军一个月,在宛州民间已经被传成了神话一样的人物。王伯没想到自己居然救了一名鹰旗军,脸上几乎放出光来,忙不迭地说:“英雄还请到小店歇息片刻,我们店里虽然没有马,健骡还是有两头的,我们可以套车送你,是吧大小姐?”说到最后才想起需要请示白怜羽。白怜羽满心兴奋,哪里会拒绝,用力点了点头。
骑士苦笑一下正要拒绝,听见后半句话就不再犹豫了:眼看白马是载不动最后这九里路,要早点赶到大营,看来真需要这酒馆里的骡车。
看见骑士答应,王伯笑出了声来,大声说:“英雄请!”
鹰旗军在青石出了大事,这声“英雄”听起来显得尤其刺耳,骑士皱眉说:“不要叫我英雄,我叫索隐。“
“好好好,”王伯连声答应,“如此索英雄请!”
索隐张了张嘴,想想还是摇了摇头,不再争辩了。
他抓住马缰绳,轻声对白马说:“好了,不叫你再跑了。”语气亲密温柔,听得白怜羽竟然有一丝妒忌。过了落花溪,白马疲态顿现,走得一瘸一拐。索隐满心怜惜,正想搂住马脖子抚慰一番,听见铠甲碰得叮当作响,忽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漆黑一片。
脱力的岂止是白马,索隐本来是右路游击,不惯穿这重甲,一夜狂奔下来,都是一口气撑着。现在心思安定下来,这口气就吊不住了,何况还是一身灌了水的重甲,他身子歪一歪,人就倒了下去。
“索英雄!”两个店伙大惊失色,连声呼叫。倒是白怜羽冷静了下来:“没事的,就是累坏了,你们去把车赶出来。”索隐连盔带甲只怕有两百多斤的分量,他们三个抬是抬不动的。詹锁子答应了一声,牵了那白马就要往酒馆里去。白马却是连声哀嘶不肯离开。白怜羽知道白马恋主,也不强求,挥手让两个伙计先去赶车,自己在这里陪伴白马和索隐。
鹅黄的缎子短衫和白色的南丝长裙都沾满了泥水,白大小姐平日里最爱干净,这时候却全然不顾。她跪在泥水里面用帕子轻轻擦这鹰旗军的脸。手指隔着帕子滑过他英挺的轮廓。“索隐么?”白怜羽默默念他的名字,他是做什么的?他从哪里来?他有什么样的紧急军务?虽然是昏迷中,白怜羽也能从他的眉宇之间看到森森的杀气,盔甲上的斑斑血迹更是腥味刺鼻。这是都她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冰冷的感觉让她心里发毛。
白怜羽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故事里那种横戈沙场的好汉就躺在眼前泥水里面,曾经那么遥远的现在那么近,好像世界的两极接到了一起。可是她不是很确定这是不是她一直憧憬的东西。热切的心情底下,她似乎能听见一丝压抑的警告在滚动。“邯军校……”她忽然很无稽地想起了那名烈火军说的话,面上的表情一时凝固了。
索隐觉得脸上热乎乎的,猛地睁开眼就想跳起来,可是身上沉重,那里跳得动。铠甲叮叮当当乱响了好一阵子,才抬起头来,就看见眼前一张红彤彤的脸蛋,鼻尖细细的几滴汗珠,正是白怜羽,手里还掂着一块热气腾腾的巾子。
把索隐弄上车就花了老大功夫,因为他先前一句话,店伙们又不敢帮他除去铠甲,连腰刀弓壶箭囊也都留在身上。好容易拖回酒馆,往厅里一放,两个店伙就只有大口喘气的份儿了。别说他们,白怜羽只是帮索隐坐起身来,也逼出了满头的汗。
索隐晃了晃头明白过来,脸色“刷”地白了,伸手抓住白怜羽的胳膊问:“多久了?”
白怜羽知道他着急,勉强笑了笑:“可没多久,才到店里你就醒了呢?”说到这里就笑不动了,索隐手势太重,抓得她忍不住咬牙切齿。
索隐这才醒悟,慌忙松开手,满脸都是惴惴,看得白怜羽又是“噗哧”一声笑出来。索隐颇为尴尬,只好略过这个话题,迟疑地说:“那……骡车备好了没有?”
白怜羽点了点头又摇摇头:“骡车是好了,只是你现在这样子,也不知道走得了几步。不如稍稍歇息一下,喝一口温酒。磨刀还不耽误砍柴的功夫呢!”
索隐自觉得四肢酸软,知道白怜羽说的是实情,也不推辞:“也好。”他吸足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找个凳子坐下,“酒不必了,倒是渴得厉害,麻烦姑娘给倒晚凉水来。”酒馆的凳子都是杂木打的,竟然没有被他坐烂。
白怜羽有些犹豫:“才在落花溪里湿透了……”
索隐摸摸心口:“这里热着呢!”
白怜羽知道他心中焦虑,满腔都是热气,点点头,去厨房里端了一海碗的清水出来放在桌上。索隐刚要去端,白怜羽极快地伸伸手,在清水上撒了一把糠粉。
王伯的脸色一下又拉了下来,这糠粉是白征羽钓鱼用的饵料,都不是给人吃的,白怜羽这样戏弄“索英雄”,未免太过忍性。
索隐也楞了一下,随即恍然,冲着白怜羽微微一笑:“多谢姑娘细心。”
从几个人见到索隐,他就一直是忧心忡忡的样子。这一下笑容温和,眉宇间的杀伐之气都如阳光下的冰雪般消逝,人人都觉得亲切。不过索隐这么一说,王伯就一头雾水,总算知道白怜羽不是淘气,教训的话也就说不出口,只好在旁边插嘴:“索英雄,你那白马伤得不轻,过会儿咱们去锦屏大营顺便请个骡马郎中回来。”
索隐小口喝了几口清水,心下也颇为难。若是能求到救兵,白马也跑不动归程。然而这都还是小事,现在也没办法,一切只有指望锦屏大营了。
几个人这头说着话,先前那两位北方客人中的黑面皮走了过来。他堆了一副笑脸,拱手说:“这位索英雄难道就是赫赫有名的鹰旗军么?我们两个虽然只是做小生意的,也一向倾慕鹰旗军力抗大燮的威风啊!”
这话说的很有点官腔,索隐不是言辞便捷的人,一时不知道如何回话,只好欠了欠身子回礼。
那黑面皮的继续说:“咱们兄弟两个可不是故意偷听,方才这两位大哥说话声音不小,不巧让我们听见了,索英雄可是要去锦屏大营?”
索隐楞了一愣,点点头,心下微微觉得有些不妥。这一趟锦屏求援是急中之急,鹰旗军为此出动三百左路游击佯攻袭营,界明城更是把坐骑都借给了自己,算得上重大军机。现在这个小酒馆里倒是人人都知道他的去向,感觉不太对劲。
黑面皮见机极快,看到索隐神色犹豫,连忙澄清:“索英雄不要误会,我们无非是感念鹰旗军英勇,想尽点绵薄之力。”不待索隐询问,他接着说,“我们都是小人物,当然没有什么本事,不过正好都是爱马的人,两匹坐骑虽然没有索英雄的神骏,总也比骡子跑得快些。索英雄若是愿意,我们送你去锦屏大营可好?”
索隐眼睛一亮,也不喝水了,急切地说:“果然?那要麻烦两位了。”
黑面皮哈哈一笑:“哪里哪里,不足挂齿。”
王伯听见没有机会送索隐去锦屏,颇觉得失望。不过他也明白军机紧急,能早点到锦屏总是好的,慌忙说:“索英雄稍等,我给你包两个馒头。”
索隐心头一热,想要推辞也晚了,王伯已经一溜烟跑去厨房,只能对白怜羽说:“还要把白马托付给姑娘和两位大哥。”
白怜羽不知道想到什么,心中有些疙瘩,没有回答,詹锁子这头接上:“索英雄放心,咱们把它当一等的贵客供着。”
说话间,那白面皮的客人不知道从哪里牵了两匹马出来,身材高大毛色油亮,果然是难得的好马。索隐原来还担心这客人的马抗不住自己的一身重甲,看见这两匹马顿时放心。
黑面皮知道他心思,赶紧说:“我们这两匹马脚力强健,尽可以驮得动索英雄。你一匹,我们两个一匹,赶去锦屏大营最多是一盏茶的功夫。”
索隐点头道:“果然是好马。”对两位客人躬了躬身,“如此多谢了。”又冲白怜羽几个拱手说:“大恩不言谢。外面道路泥泞,几位还是留步吧!”
索隐说出这话,白怜羽面子嫩,就不好再跟出去,只得狠狠咬了咬嘴唇说:“那索大哥多保重。”不知不觉已经把索英雄的称呼换成了索大哥,又不知道为什么心中颇有怨怼,也不目送他们离开,扭头往厅里走。
索隐一身重甲,上马也是个麻烦事。那马毕竟不象白马受过训练,会伏下身来载主人。两个客人倒是热心得很,半跪在那里硬是把索隐托上马背。索隐满面惭愧地说:“实在是劳动二位了。”
白面皮的客人掸一掸袖子,道:“能把天下闻名的索英雄托上马,哪里是劳动,实在是小可的福气。”
索隐笑了起来:“倒不知索某那么大的名气。”
白面皮的客人笑道:“索英雄不必自谦,冰牙箭……”三个字一出口就知道不对,硬是把后面的“逐幻弓”咽了回去。
白怜羽才走回两步,正好王伯捧了一个大包裹奔出来,急匆匆地问她:“怎么说走就走了,不是说包两个馒头的吗?”
白怜羽没好气地说:“你包两个馒头也要那么久,还怨别人。”
王伯委屈道:“你先前让阿久煮的清水鱼好了,我就顺便包一下嘛!”
“清水鱼?!”白怜羽重复了一下,那是那两位客人说今天斥候会出来她才叫厨子阿久准备的。这一瞬间,心里头一亮,忽然知道刚才疙瘩什么。这两位客人承认是北边来的,她只当他们是翻山越岭走的小路,若是骑了这样两匹好马,当然要走官道。燮军早封了南下的官道,索隐显然也是浴血杀出重围的,那这两位客人怎么就走得下来?
想到这一层,白怜羽的心中一凉,心里空白一片,想也不想,拿起那支搁在桌边的鱼叉就往外飞奔。王伯被她唬得一跳,险些把包裹都掉在地上,忍不住大声抱怨:“大小姐啊!”
白面皮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黑面皮早拿眼睛瞪他,手也缩进了袖子了。倒是索隐似乎没有听出什么异常,反而一副被挠到了痒处的模样,脸上微微带着笑意,只是不好意思自夸。白面皮总算松了一口气,含含糊糊哼了几声就想蒙混过关。
两个人正往自己那匹马前走,忽然门口冲出一个白怜羽来,拎着一支鱼叉指着他们两个气喘吁吁地说:“你们……你们……”急切间竟然说不出“你们什么”。
白面皮与黑面皮对视一眼,知道行踪败露,一步抢到马边,从鞍边撤出两柄短弩来。正要转身,就听见索隐冷冷地说:“既然知道冰牙箭逐幻弓,还敢跟拿了弓箭的索神箭放对么?”
2017-05-12 17:41:14
天光早暗下来,雨是停了,云却没散,星星和月亮都看不见,南暮山退缩在黑暗里面,变成一个塞满了视线的巨大影子。酒馆里灯火通明,连一边的落花溪也被映出一片一片明亮的波光来。灯光波影里面,人声喧哗,笑语如潮,真正热闹得很。
这多少得算一件稀罕事情。
酒馆离锦屏还有些路,往日里的客商多在黄昏时分就散去,北上的自然早趁着白昼去了,南下的也得赶去锦屏投宿,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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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早暗下来,雨是停了,云却没散,星星和月亮都看不见,南暮山退缩在黑暗里面,变成一个塞满了视线的巨大影子。酒馆里灯火通明,连一边的落花溪也被映出一片一片明亮的波光来。灯光波影里面,人声喧哗,笑语如潮,真正热闹得很。
这多少得算一件稀罕事情。
酒馆离锦屏还有些路,往日里的客商多在黄昏时分就散去,北上的自然早趁着白昼去了,南下的也得赶去锦屏投宿,只有些镇里的闲人在这里消磨。然而人若少了,趣味也少,不待夜深,那些闲人也要离去。
这次的情形大不相同。锦屏镇里的人从黄昏时分一批批赶到酒馆来的。不但塞满了正厅,水榭里也是人头济济。眼下已经近了二更,锦屏来的官道还能听见一阵阵的马蹄声响,看样子怕是要加座了。
王伯和詹锁子早忙得满头出油,精神头倒是好得很,因为这满座的客人嘴里传说的都是鹰旗军那位索隐索英雄的故事。说起来,这位索英雄还是他们白日里亲手救下来的。想到这份儿上,詹锁子的胸膛固然挺得比鼻尖还高,王伯就更得意,手里还托着两盘酱牛肉,站在堂中就哗啦啦地开吹。难得点了菜的客人也不催他,要不是白怜羽时不时冲上来收收他的筋骨,只怕这酒馆里一半的桌面上都还空空荡荡。
青石和锦屏的消息断绝已经有些时日了。燮军在青石围城之初就把东大营设在了南下的官道上,后来又逐空了南暮山上那些村子,山岭上也满是燮军的斥候,当真是连只狗都逃不出来。只是,到了流言都听不到的时候,谁都知道青石战事吃紧了。
青石之战关系到宛州大局,纵然是贩夫走卒之流也没有不关心的。今天下午,忽然有青石来的信使出现在锦屏镇上,这本来就是天大的消息,更何况索隐还不是一个普通的信使,就算锦屏人不知道鹰旗军的三路游击,那一身没人见过的重甲也足以说明他身份不凡。索隐的到来,震动的不只是锦屏大营,只怕连沁阳淮安都能听见那匹夺来的北陆战马的蹄声。
酒馆里的人,见过索隐的腰板都要直些,那个被索隐问过路的说话就更加气粗。也难怪王伯可以端着牛肉盘子顾盼自雄了。一段在水里救人的故事也不知道讲了几遍,王伯俨然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宛州的救星,只差没有去取一身盔甲穿上站在正厅中间让大家瞻仰。倒是平时活泼跳脱的白怜羽沉静了许多,只是竖着耳朵听,却没有什么话说,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到的关系。
不过,尽管客人们一再提起索隐的俘虏,酒馆里的三个人却谁也没有跳出来说那是两个燮军的探子。也不仅仅是因为索隐离开时候的嘱咐,而是这事实本身。即使白怜羽这样无法无天的大小姐,也能体味到这个事实背后的阴冷。整整一个下午,他们三个都没有提过这个碴。这感觉说不清楚,总觉得比南暮山压下来的影子还要巨大还要黑暗些。
“索神箭啊!”一个络腮胡子大声说,“什么是索神箭你们知道么?四百步有多远你们留心过么?人头才那么大!”他用手比划,“那么远,索神箭说射他左眼就决不会射到他右眼。啧啧!要我说,这就是鹰旗军第一能人了。”
“瞎说!”有个野兵模样的汉子摇头,“你要说索神箭如何了得,那也由你。可是说什么四百步箭无虚发……你知道什么?!若非床弩,哪里有能射四百步的弓箭?”他说着从腿边的弓囊中抽出一柄弓来,“我这柄弓是云中柳氏的河络精品,当初花了我整整两百个金铢。如此良弓,过了两百步也没了准头。你道射箭那么简单?弓力够强就可以了么?四百步,就是离弦的时候吹上一口气,那箭也偏了几十步了。”
络腮胡子涨红了脸,大声说:“你射不到,别人就射不到么?云中柳氏又有什么稀奇,如今连赶马的汉子都能带柳氏的刀剑。”他在身上乱摸了一阵,拔出一把切肉小刀来,“我若说这到是云中柳氏的,你信不信?”
那野兵微微摇头,满脸的不屑:“你不要胡闹了。只要你能把我这柄弓拉开三成,什么都由你说。”
络腮胡子也不傻,看那弓坚实厚重,知道自己多半拉不开,微微有些踌躇。
有人认得这是白水来的野兵头目郑唯勇,大声附和说:“白水郑五爷是宛中第一条好汉,那是响当当的名号,他说的怎么会错?咱们都敬佩鹰旗军神勇,你说索神箭了得我们也听得高兴,可多少得有个谱啊!”
络腮胡子大怒,“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合着郑五爷会射箭,我这就成了瞎说?你又不认识我,怎么知道我说得没谱?”他四下一望,指着个秃头说,“廖秃子,你知道我,你告诉他们,我是哪里人。”
众人的眼光一下都落在廖秃子身上,这人在锦屏开了家皮货行,认识他的人不少。廖秃子见众人都看过来,缓缓点头说:“这位敖兄弟过去在枣林收皮货,打起来以后才跑到锦屏来,那是没错的。”
听到“枣林”两个字,大厅喧哗声登时小了不少。鹰旗军首战偏马火烧枣林,这是青石战役宛州军头一次大胜,人人都听得熟极了。
那个姓敖的络腮胡子见众人都不作声了,拍拍胸膛说:“索神箭我可不是头一次见,只是头一次远了看不清面貌。那时候鹰旗军烧了姬野的粮仓,带着我们出枣林。老百姓走得慢,眼看着燮军的骑兵跟着我们过了草叶桥,眼看就要赶上来,索神箭回身三箭,把当头的燮军射倒了四个,吓得后面的骑兵都退了回去。鹰旗军后卫趁机烧了草叶桥,我们才能逃的出来。索神箭是在林子边上射的箭,这我可是亲眼看见的。从林子到草叶桥,正经四百一十七步,这也是我自己数出来的。你们若是不信,那我也没办法,要说我胡扯……嘿嘿,我凭得是自己的眼睛,你们凭得什么?”
酒馆里静悄悄的,就是那个白水郑唯勇依然是将信将疑的神色,倒也没有再出言讥刺,只听见白怜羽脆生生的声音:“敖大哥,你说索神箭放了三箭,怎么能射倒四个人?”听见有人说索隐的好话,白怜羽自然是一千一百个乐意,不过这络腮胡子的话多少有些奇怪,她也忍不住出声询问。
锦屏镇上的人每日里只是听说青石如何,没几个真见过燮军的。络腮胡子亲身经历枣林大火,大家都被他镇住了,一时不敢多嘴。这时候听见酒馆的白大小姐发问,纷纷点头私语。
本来络腮胡子没把这话说明白,就是故意卖个关子。这时候听见白怜羽的问题,真是挠到了痒处,端起面前的酒壶就要鲸饮一口,不料酒壶轻飘飘地竟然空了,面色不免尴尬。詹锁子反应极快,想也不想就从旁边的桌上拿过一壶酒来送到他手边。旁边那桌人也是一脸的猴急,那顾得上跟詹锁子计较。
络腮胡子长饮一口,满足地叹了口气,道:“这就要说起索神箭的冰牙箭逐幻弓了。”他看一眼郑唯勇说:“这位郑五爷是练家子,说得多半不错,不过你的弓箭再怎么精良,那也是云中买来的,有些兵器可是多少钱都买不到。”这句话一说,酒馆里的人多有点头的,络腮胡子更加得意,声音也高了起来,“我过去听说楚卫国的白毅白大人的追翼弓、长薪箭是天下神兵,不过白大人是高官,也不上阵了,谁也不知道有什么人死在那长薪箭下。索神箭这副弓箭可就不同了,听鹰旗军的人说是从巫妖峒的流浪羽人手里得来的,三十三支冰牙箭每支都铸着秘道咒文,不仅射得远,而且连重甲钢盾也挡它不住,也不知道有多少燮军死在他箭下。那天的燮军也不是寻常兵马,黑旗黑甲,样子剽悍得很。举着一杆大旗就冲过桥来。索神箭从林子里冲出来老远地喊一声索隐在此。那些燮军大概知道厉害,立刻就有两个兵挡在那举旗子的兵前面。说起来,我那时候才跑过桥头不远,真是跑得脚都软了,口干舌燥,”他说到这里,彷佛也口干舌燥了一样,端起酒壶又是一大口。
这时候酒馆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心中暗暗骂他:谁要听你跑得累不累。偏偏又吃他卖的这个关子,谁也不敢说出口来。
总算络腮胡子颇有眼色,接着又说:“我实在是跑不动了,坐在地上一回头,正好看见索神箭的箭射过来。一团蓝光哪!真是一团蓝光。当前的一个燮军明明是着了甲胄的,却好像只穿了层纸,胸前“碰”地一亮,人就掉下来了。接着的那个燮军更倒霉,第二箭没有奔着他胸前去,我只看见那蓝光一闪,人头飞起来老高,那箭接着往后飞,正好射进那个打旗子的燮军嘴里。要说那些燮军也真顽固,转眼倒了三个,第四个还冲过来抢那面旗,结果又被索神箭一箭穿心。索神箭射了三箭,杀了四个燮军,那面绣着老大一朵花的赤旗也倒了,后面的燮军可吓坏了,连忙退过桥去。鹰旗军的人就冲过来把桥烧了,那面旗子也拣了去。”
络腮胡子口齿便利,又会掌握轻重缓急,这个故事讲得生动精彩,就如重历一般。众人听到这里,都是鼓掌欢呼。虽然早听过鹰旗军火烧枣林仓的故事,可从来没听过撤离时还有这么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青石城里有一面燮军雷烈之花的军旗,这也是有人说过的,却不知道是这样的来历。也不知道这姓敖的络腮胡子早去哪里了,一直也没有在酒馆里露过面。白怜羽更是低头微笑,心想:“这下可听见了一个值三壶落花春的好故事,等哥哥回来了便要讲给他听。”
等众人安静些,络腮胡子又说:“这么着,三箭四命。郑五爷,不是我瞧不起你,你手里那幅弓箭可射不出这样的威风来。”
郑唯勇点点头说:“三箭四命倒也罢了,那种神弓奇箭实在也要有缘人才配得上。只是这存亡定危的本领,挽狂澜于未倒的气概,三个郑某加起来也赶不上。这位索隐索神箭果然是英雄好汉,待我回营去找他。若是索神箭看得起我,郑某定要敬他三大杯。”他端起一杯酒来,“敖兄,我刚才胡言乱语,那是没有见过世面,这里赔罪了。”说完一饮而尽。这个郑唯勇是白水数得上的好汉,能当众认错,也算气度不凡。
络腮胡子心下激动,拱手说:“不敢不敢。说句实在话,咱们宛州人日日都是在商言利,若不是姬野来打青石,咱们又怎么会知道有那么多鹰旗军的英雄好汉?东陆人人都知道宛州人重利,向来尊商轻武。早在蛮族南下的时代就有笑话说,指望宛州人去打仗,得等到公鸡下蛋才行。其实那不过是没有逼到极处,被逼得狠了,狗也会跳墙,何况咱们七尺高的汉子。我敖某不过是个小商人,不比郑五爷弓马了得,可我知道什么背井离乡什么是家园凋零。要是宛州军今日北上青石,我头一个来给宛州军领路。”络腮胡子这句话说得极为诚恳,众人都轰然叫好。
酒馆里众人都是满怀激情,气氛热烈地好像生了一团大火,连白怜羽都捏着小拳头咬着嘴唇想:“等索大哥回来取马,我就跟他到青石去打仗!”全然不顾自己连弓也拉不开的事实。
欢声笑语里面,突然听见有人说:“方才一位老兄说看见索神箭一身钢甲,那是刀枪不入的。现在这位敖兄又说索神箭冰牙箭无坚不摧。我就奇怪了,要是用逐幻弓冰牙箭去射那钢甲,到底是射穿射不穿呢?”
这问题问得刁钻古怪,众人都楞了一下。先前给索隐指过路的那包子店老板说:“当然射不穿。”与此同时,络腮胡子也大声说:“当然射得穿。”两个人对对方都是怒目而视,分明觉得是别人说错了。这情形十分怪异,白怜羽不由“噗”地笑出声来。
大家正僵在这里,那人又说:“这位说索隐神箭无敌,那位说贺南屏神力惊天。我们可还没算上界明城界帅的刀,尚慕舟的枪,鹰旗军左路游击一千重甲,青石金矩军铜弩钢车,还有扶风营的死士和秘道家哩!那么多了不起的英雄好汉在青石,那么多热血男儿在锦屏,姬野好像早该被打败了啊?!不知道青石城里被围困的是谁?”
方才的问题还有些许搞笑,等这句话说出来,人人都知道那人是当头泼来一盆冷水。想一想,那人却有没有说错,眼下岌岌可危的可不正是青石城么?锦屏大营可不就是没有往被挪一步么?有咽不下这口气的客人,站起身来朝着那人说话的方向骂道:“哪里来的狗娘养的……”许多人听得心中快活,都以为骂得结实,不料那客人话还没说完就咽了回去,脸上表情十分古怪。
那人走出来,中等身材,一身的青缎衫子十分华贵,手里轻轻摇着一柄鲸骨蝠翼的撒金扇子,面色黧黑,四方脸,眼睛似笑非笑,嘴里念叨着:“错了错了,我可不是狗娘养的。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诸位,这诗说得是谁呢?乃是本朝兴安公爵白长庆老大人。”他环顾一下,把扇子收起来往手中一敲:“便只有我是上等人!”原来正是酒馆主人白征羽。
白征羽平时说话有趣,从来也没有拿过那捐输公爵的架子,这时候说出如此话来,人们也知道他是说笑,只是不知道到底卖的什么关子。
有个客人就笑吟吟地问白征羽:“倒要请教亲王大人,若依上等人的看法,这索神箭倒是为什么来的?”
白征羽竖起手指摇摇,“若是依上等人看……”他也绷不住了,笑出声来道,“这哪里需要什么看法,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青石完蛋了。”
白怜羽怒道:“哥!你乱讲什么?!”
白征羽把手一摊:“我哪里乱讲了。这里那么多客人乱讲你听得兴致勃勃,你哥说两句老实话,你倒不乐意了。这是什么道理?!”
白怜羽说:“你开玩笑也别拿青石作话题嘛!那么多事情可以让你说笑的。”她知道自己这个哥哥行事说话一向古怪,只是锦屏人心中何曾想过青石战败的结果。姬野穷兵黩武以战养战,他吞下的地盘就好像被野火烧过一样干净,若是青石门户击破,那不是整个宛州都要遭殃。白征羽再怎么嬉皮笑脸,也不该拿这个事情来开玩笑。酒馆里的人多半面色沉重,想得都跟白怜羽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是开玩笑,”白征羽一脸的冤枉:“我难得说正经的,你反而说我说笑。我来问你,青石围城一个月了,几时派过信使来锦屏?”
白怜羽答不出来。
“你们说说,”白征羽继续问:“光听说鹰旗军交战,锦屏这里几时看见过鹰旗军的人?”
白怜羽还是答不出来。鹰旗军出梦沼直赴青石,首战枣林,再战偏马,三战呼图,都是青石以北,从来没有来过南边。就是在围城之前,来去的青石信使也都是筱千夏的私兵。众人传说鹰旗军如何神奇了得,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因为没有多少人见过这支神秘的军队。
见到大家沉默,白征羽趁热打铁:“围城一个多月,锦屏没有出过一兵一卒,青石都能自持。到现在,反而派出了信使,还是这样了得的一位神箭索隐,杀出燮军包围来锦屏,你以为会是什么好事情么?”
白怜羽沉默不语。其实白征羽说的不是什么新鲜事儿,稍稍一想就能想到,只是酒馆内的人有谁肯往那个地方去想,即便是听到白征羽说得不错,心中也要抗拒一番。
“可是……可是……”白怜羽皱着眉头,“就算是青石战事吃紧了,那索神箭也来了啊!没有宛州军青石都撑了那么久,现在锦屏四万人马出去,还怕解不了围?”
“哈!”白征羽把头一抬,“你个小呆子,那么久了锦屏没有出去,为啥青石撑不住了反而要出去?”
“哎……”白怜羽答不上来,只觉得哥哥的说法有哪里不对,只能管自嘴硬,“那你怎么知道……”她没把话说完。白征羽自然知道,他总往锦屏大营里跑,宛州军诸将都与他相熟,商会的人更不用说,淮安的江老板都喜欢找他说话。白征羽虽然说话行事有些怪,心思却最是快捷,做妹妹的她自然有数。今日里白征羽都泡在锦屏大营,想必是知道些什么,直接见到了索隐也说不定。
“怎么样!”白征羽得意洋洋地左顾右盼,“你们说说看,我要是讲一个索隐进锦屏的故事,是不是也得值一壶落花春一条清水鱼啊!”大家神色急切,却没有人出声呼应。故事还没有开始说,人们就已经感觉到那个不好的结局正在步步逼近。一片安静里面,只有白征羽在大呼小叫:“还不快给我拿酒来?”
索隐的重甲良驹在宛州本来显得稀罕,满身的杀气更是锦屏大营都觉得陌生的东西,走在锦屏镇上实在引人注目。他还不曾进大营,消息就报到了江紫桉的帐前。
江紫桉垂下长长的睫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白公子,来的是鹰旗军的勇士呢!一道去看看。”江紫桉的眸子是极深极深的紫色,紫得近于黑,笑吟吟投过来的这一眼说不出得动人。只是那在白征羽看来,那深紫色的巨浪是这样强大,几乎要把他淹没,让他艰难于呼吸应答。
“白公子想什么?”江紫桉好奇地问。
“不敢,”白征羽把一张黑脸涨成了尴尬的颜色,“江老板……这个……江老板实在是天下美色。”
“噗嗤,”江紫桉掩嘴一笑,这次的笑容轻松许多,“白公子名不虚传,果然会说笑。”说着径自走出帐去。
帐中的两个侍女和白征羽对视一眼,额头上隐隐约约都是冷汗,心下的念头却是不同。
这两个侍女容颜艳丽,是魅族的秘道家,跟着江紫桉久了。若是旁人在江紫桉面前这样无礼,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唯有这古里古怪的白公子,江紫桉待他厚些。这样轻薄的话说出来,江紫桉也不过是一笑。
白征羽想得是江紫桉方才的一笑。明明是明亮妩媚的眼波,白征羽却从里面看出巨大的杀机来。江紫桉是怎么样的女子,白征羽是知道的。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能统领宛州的商会,星辰一般靓丽的容颜下面会是怎么样的手段?他不知道江紫桉是否看出他方才的惊慌,但是显然,这一次,江紫桉并不想跟他为难。他跟上两个侍女的脚步,朝项子归的大帐走去。
项子归的大帐分了两层,前帐是商议军机的地方,后帐的七张椅子是给商会领袖们准备的。名义上,项子归是宛州联军的统率;实际上,任何一个联军士兵都知道,也许在交战之中他们都不用理会来自中军的号令。项子归自己也很明白这一点。他本来也算是一代名将,心气却平和的很:“要我做怎么样的元帅,我便做怎么样的元帅。”若是明白了自己的角色,于人于己都会方便很多。
索隐却好像不知道这一点,这也不能怪他,鹰旗军鏖兵青石,都是硬碰硬的作战,又哪里知道锦屏大营里的错综复杂远胜于战场呢?
白征羽站在江紫桉的身边,想象着索隐脸上的神色。这个疲惫的武士,一定对锦屏充满了希冀吧?他这样急切地想要描述青石的状况,得到的无非是项子归的柔声安抚。白征羽看看后帐,是啊,七张椅子上才坐下了五个人,还没到进入正题的时候呢!
“这是云中叶然将军。”项子归清朗的声音有如春风拂面,却只能让索隐的心中更加焦躁,“云中叶氏,名将之血啊!叶然将军年纪轻轻,虽然是叶氏旁支,可也是叶雍容将军的亲传,与索将军同是少年英杰。正该多多亲近。”
“这未免抬举索隐了。”索隐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叶将军是名将之血,索隐不过是鹰旗军一名小小的弓箭手,怎么敢高攀!”
项子归大笑起来:“如果鹰旗军里小小的弓箭手都是神箭索隐的本领,那鹰旗军堪称天下无敌了。”
索隐咬着牙,自己是来搬救兵的,项子归毕竟是老狐狸,一句话就点出了要害,他清了清嗓子:“项帅,不知道人齐了没有?”
“齐了齐了。”项子归忙不迭地点头,后帐的七张椅子都坐满了,他是知道的,“我们这宛州联军是宛州各地的子弟兵啊,与鹰旗军不同,所谓人多好办事,然而也有人多口杂一说。所以要诸军将领都到齐了,才好请索将军说话。”
“是,多谢项将军。”索隐点点头,“索隐连夜袭穿越东大营到锦屏来,实在是因为青石情况紧急……”
“啊!”项子归吃了一惊,“原来索将军杀出重围,还不曾稍做歇息。我真是老糊涂了,这边安排酒菜,我们边吃边谈。”
“项帅!”索隐爆发了,“青石城危在旦夕,索隐提着脑袋闯到锦屏,可不是为了一顿酒饭。”
项子归倒不生气:“那是当然了,青石是宛州门户,安危涉及宛州千万百姓,索将军心急如焚,项某虽然老朽,也一样理会得。只是索将军久在军旅,也知道拔营不是一盏茶一顿饭的事。就算索将军要带头冲锋陷阵,一样要吃饱了才有力气。你说是不是?”
没来锦屏的时候,界明城就告诉索隐这次任务棘手。锦屏大营一直推托兵力整合不佳,没有作战能力,迟迟不肯按照青石防卫战的计划派出兵力破坏燮军补给。这一次能不能搬来救兵事关青石存亡,索隐就是有再大的怒火也只能往肚里咽。他在战场是是把好手,人也机灵,却不曾见过官场上的手段,被项子归几句话堵得说不出话来,只有深吸一口气,再不作声,一直等到项子归安排妥帖了,才开口问:“项帅,不知道现在是否可以报告军情了?”
项子归道:“索将军不要怪我罗嗦,青石之战牵涉重大,我也不敢等闲视之。刚才已经安排了沙盘地图进来,索将军不妨对着地图讲。”
沙盘地图是长门修士的发明,用沙土堆出地形来,比之画在纸面上的地图,更加精准切实。只是制图耗费人力太大,军中很少使用。这时候几个宛州军抬进来的地图果然是沙盘的,只是粗粗一看,就知道制作颇为翔实细致。
项子归笑道:“索将军,我知道你们苦战吃力,心中难免有怨气。不过锦屏大营不比青石诸军,说白了,我们这就是一团散沙,要与燮军作战谈何容易。这一个多月来,你们在青石流血,我们在锦屏流汗,若是不嫌弃,索将军稍后不妨看看锦屏演练。既是实力不济,就更要下功夫弥补。备战不厌细,方有胜机,你说是不是?”
索隐脸上一热。青石诸军对于锦屏不予配合之事怨言颇多,只是都自傲的很,若不是遇上了路牵机投敌这样的重大变故,也未必肯派索隐这样来求锦屏出兵。不过项子归所说确实不假,原先界明城的计划中也顾忌了这一层,才要求锦屏分批出兵袭扰燮军后方,并不要宛州军与燮军正面作战。然而听项子归的口气,宛州军颇有与燮军一战的雄心,看这沙盘也知道确实没有少下功夫。索隐是爽快人,这时候自觉得惭愧,就立起来冲项子归深深施了一礼,说:“索隐是粗人,莽撞了,这边给项帅和诸位将军谢罪。”不待诸将推让,接着又说:“锦屏的情形,界帅和筱城主也都清楚的很。若不是情势危急,也不会急着催项帅发兵。”
叶然说:“索将军一直说青石情势危急,却不知道是如何危急法?围城之前,界帅可说得是青石可以坚持到雷眼山飘雪的。”诸将都微微点头。
按照原本的青石防卫战计划,青石军要把燮军拖在青石城外,直到雷眼山下雪,待到燮军补给不便,由宛州军实施连串突击,彻底破坏燮军后勤,等燮军乱了军心,青石军再大举反击的。虽然宛州军没有按照计划进行袭扰作战,但是青石军现在就求援,也比原来的计划早了半个多月。
这个问题十分尖锐,索隐也只好硬着头皮说:“这个……这个……实在是我鹰旗军左路游击副统领路牵机投了燮军,青石城断水已经成了定数……”
前帐内一片慌乱,后帐中的人脸上也都变色,连白征羽身子也震了一震。
没粮还能坚持几日,若是没水,只怕多撑一两天都困难。青石城本来就建在盐碱地上,全城就靠着六井供水,虽然不知道路牵机投敌怎么会破坏水源,但是断水无异于城破,那是毫无悬念的。
可是用余光看江紫桉,却还是一幅悠然的模样,一点都不操心。白征羽也不知道这个女子到底是城府太深,还是已经知道了这个事实。
“如此的确紧张了。”项子归喃喃地说,“那么界帅是什么意思呢?”
索隐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匆匆地说:“若是锦屏大营能拨出两万兵马,绕过东大营旋击合口仓,则可以动摇燮军军心。现在宛州已经下了第一场秋雨,雷眼山落雪也只在眼前。燮军向来长于速战,这一个多月下来,早已经折了锐气。只要合口能够打下来,则青石还有希望。”
“合口仓。”项子归指着青石和枣林之间的这个小镇子,“这里由燮军天驱军团一万两千人,界帅认为宛州军吃得下来?”
“合口的驻军比当初的枣林多得多,”索隐点头说:“尽管也是天驱军团,驻在合口的是九旅。燮军南征北战,损失不小,这支天驱九旅基本是从真商两国掳来的士兵组成,并非姬野的主力。若是能够给予突然而有力的打击,则九旅并非强敌。”按照索隐的想法,若是鹰旗军有还有两千精骑,这个合口也吃的下来。可现在的青石,别说两千精骑,就是两百人都挪不出来了。当然,这句话,他是咽回肚子里的。
“叶将军。”项子归挥了挥手,“你统带的沁阳六番旗是我锦屏的强兵,你以为如何?”
叶然盯着沙盘看:“三条。第一,若是突袭合口,重在一个快字,最好使用骑兵;第二,若是要绕过东大营,则需取山道,使用骑兵不利;第三,我锦屏大营多是步兵,骑兵加起来不过四千之数,战力装备参差不齐,不足为一战之依。要说两万……”
“不错,”项子归抚掌道:“果然是云中叶氏子弟。索将军还有什么想法。”
索隐争辩道:“合口距锦屏大营不过两百里,若是动作迅速,并非必须使用骑兵的。”
项子归问:“索将军以为需要几天?”
索隐想了一想:“二天行军,一天攻击,三天就够了。”
“三天?”项子归苦笑起来,“各位将军,哪位可以两天行军两百里,第三天投入攻击的,不妨站出来。”
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索隐的脸色一片惨白。
“白公子的故事听得多。”江紫桉看见了白征羽不以为然的脸色,扬眉道,这后帐被秘道家用禁术封闭,不担心语音传到前头去,“不妨给我们这些做生意的说说,行军两百里可是很难的事情?”
白征羽吃了一惊,知道自己表错了情,犹疑了一下,回答说:“江老板做生意的才清楚,别说行军打仗,赶急路的路护一天一夜跑下两百里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
“只是什么?”江紫桉瞪大了眼睛,似乎是一脸无知。
白征羽嘿嘿一笑,“走路不难,打仗不易。合口周围没有什么险要,固然便于偷袭,也一样便于燮军救援。不管谁去打了合口,只怕都难全身而退!”
江紫桉啪啪地拍手:“谁说白公子是个听故事的,要我说比项子归那个老狐狸也不差。你们说是不是?”
几个商人表情各异,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若是顾虑燮军东大营救援,也并非无法可施。”索隐知道希望渺茫了,却还是尽力争取,“合口是四战之地,原本易攻难守,可我们根本没有打算去守它,只要能烧掉合口仓就行了。两万人是为了烧仓以后可以安全撤离,若只说破仓,甚至连五千人都不需要,只要部署得当,夜袭一次成功的话,那还是可以迅速退入山中。”
“索将军,我们能想到的,姬野能想到么?”叶然问,“姬野那边可是有个名动天下的项空月。”
“姬野能不能想到并不重要,”索隐忍不住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他以两座大营围困青石,纵然有十几万人马也是捉襟见肘。如果在合口作出部署,则两营力量削弱,鹰旗军目前尚有战力,颇可以周旋一番。无论如何,他总有所失。”
“调虎离山,遇到虎的也有所失吧?!”一个宛州军将领讥刺地说。
“打仗哪有不见生死的?!”索隐大声说,“若是只求不死,不如老老实实给姬野送钱送人,也不用在这里玩命。”
项子归沉吟不语。
索隐知道自己话说得太狠,干净补充:“即使姬野有备,只要指挥得当,袭击合口这一路并非全灭的结局。合口周围地形复杂,大可运用疑兵阻敌……”
叶然笑道:“这要求可就高了,叶某自问没有这个本事,不知道在座各位谁可以夸这个海口?”
自然没有人回答。
索隐咬咬牙,道:“索隐自从永宁道反出离国,跟着界帅征战经年。若是项帅可以赐我两千兵马,我就能保证烧了合口仓。”
座中有人失笑出声:“若是给了你,岂不是又白白填了鹰旗军的窟窿?”
青石之战初期,淮安往青石发过三千援军。刚巧偏马战罢,鹰旗军和青石六军都有损失。考虑到建制太多了指挥不便,这三千又是淮安精锐,界明城便按小队把这些人马补入了各军空额。没想到这件事在锦屏影响颇大。宛州本来都是私兵野兵,都是各地商人花钱养的,投入青石就被填了窟窿再拿不回来,当然有个算计。
索隐没有想到这一层,被那人刺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项子归微微摇头:“索将军,不是我不相信你有这个本事。说难听的,是我不相信宛州军有这样的兵马。两千人要烧合口,当然并非毫无可能,可那要掌握兵马如同膀臂,我锦屏营中只怕没有这样的精锐。”
“那……”索隐失声道,“那便不管青石了么?”
“怎么能说不管?”项子归板起脸来,“宛州十城,十指连心。我们在锦屏聚集兵马是为了什么?只是既要救,就要救得有效。”他把视线从沙盘上移开,“酒菜备好了,索将军莫急,我们边吃边聊,总要商量个万全的办法出来。”他轻轻鼓掌,“叫歌舞进来。”
“那个孩子很勇敢,”江紫桉对白征羽说。她明明比索隐还要小,却称呼他为孩子。“我挺喜欢他,刚才叫项将军布置淮安的歌舞给他看,你也没看过的,很精彩啊!”
白征羽皱了皱眉:“你是不是想把他留下?”
江紫桉沉默了一下,说:“商会人才很多,这方面的还真少。你们说是不是?”几个商人都用力点头,显出深以为然的样子来。
“他可不会留下来。”白征羽说,“江老板你也明白。”
江紫桉幽幽叹了口气:“那也由他,我是希望他能留下来的。”
“所以……”白征羽有些犹豫,但还是问了出来,“真的不救青石了?”
江紫桉摇了摇头:“你问的不对。不管锦屏如何,都救不了青石。你真以为这四万乌合之众可以打败姬野?若是不能够打败姬野,这么中间多杀伤多少人命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对不对?”
白征羽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你不知道吧?”江紫桉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我若是不知道,那就是没办法了,不知道结果的事情是不能做的。”她忽地有些走神,似乎想到了什么,过了会儿才轻轻摇摇头,象是要把什么甩出记忆,“如果这锦屏大营中的军兵都和那孩子一样,只怕现在我已经拿到了姬野的人头。”说出这样残酷的字句,江紫桉的朱唇就缀在了青瓷的杯沿上,一双手紧紧捧着那杯子,看起来像个小姑娘。
“你的意思。人其实只有自救一条路,从来都没有来自别人的救援。”白征羽舒了一口气。
江紫桉没有抬头,一双大眼睛转了一下,含含糊糊地似乎说了一句:“你这不是废话么?”
白征羽想了想,问了一句:“江老板,为什么要我知道这些?”他虽然有个公爵的名号,可是人人都知道那是空的。江紫桉以往也不过是要他帮忙写点无关紧要的东西,却从来不曾向他泄漏这样的机密。
江紫桉眯着眼睛,还是咬着杯沿含含糊糊地说:“你是写故事的咯!”
“嗯?”白征羽楞了一下。
江紫桉抬起头来,很认真地看着他:“过了几十年,我们都死了,你的故事还是有人讲的。或者,过了几百年,我们的后代都没有的,说不定你的故事还是有人讲的。”
白征羽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好像是头一次认识这个女子。
“又要嘴皮子发甜么?”江紫桉娇笑,“不要发呆啦!过会儿那孩子若是冲入后帐,你就该走了。”
“……”这下白征羽彻底跟不上江紫桉的思路了。
西江鱼,百藏鸡,蜜汁酱驴肉,最难得的是一道烤雀舌,是和镇乡下当季的荷花雀。
小红箫管绿衣弦,迦柔腰肢赛杨柳。这是淮安摘星楼的歌舞,据说比天启城皇廷上的还要精彩。
若不是江紫桉发话,帐中诸将也未必有机会这样享受。
可是索隐不觉得这是享受,乐姬绿衣每一声清越的六弦,小红每一声沉醉的箫咽,都让他想起青石城头的厮杀。项子归亲手斟上的一杯落花春捏在指尖,澄碧的酒色里映照出的是不息的战火。
索隐闭上了眼睛,那北邙晶的酒杯竟然被他下意识捏得粉碎。“啪”的一声脆响这样刺耳,让绿衣的手指战抖起来,“啵”地一声绷断了一根弦。将领们惊愕地望着索隐,殷红的血从他的指间流出来。
“项帅,”索隐嘶哑着嗓子说,“项帅,得罪了,我实在吃不下。青石城里,筱城主和界帅每日也不过是两瓢橡实面,弟兄们饿着肚子在城头和燮军厮杀,我躲在锦屏的大营里吃着这样的珍馐美味,怎么可能咽得下去。”
他这话说的诸人都有些尴尬。叶然气哼哼地说:“总不成让我们没有被围城的时候也饿肚子……”被项子归一瞪,没有再说下去。
“项帅。”索隐“扑通”一声跪在项子归面前,“青石十万人命啊!”他伏下身去用力叩首,撞得地面砰砰有声,“只要拨给我两千人,我就能救下青石十万性命啊!”
项子归的脸色渐渐铁青:“若没有这两千人,难道青石的十万性命就是我害得么?”
听到这一句,索隐心下惨然,知道再也没有指望,缓缓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说:“自然不是你害的,还轮不到你。” 说着忽然欺身直进,逼到项子归面前。项子归倒是从容不迫,往左微微一退,就避开了索隐的锋芒。不料索隐这原是虚招,身子一侧,冲到了叶然身边。叶然手里还端着酒杯,一时间进退失据,腰间的长剑被索隐“锵”地一声拔了出来。亏得叶然还是“名将之血”,一张脸骤然白得如纸一般。索隐也不理会他,大踏步往前跨了几步,剑尖一闪,隔绝前后帐的牛皮被他划开了老长一条口子。他冷冷地望着江紫桉,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口中说:“江小姐,界帅有信。”
江紫桉挥手止住两个侍女,点点头:“我猜是尚慕舟的主意,对不对?界明城总算还是个老实人,不像尚慕舟连女孩子家的心思都要算计。”
索隐心下骇然,出来之前尚慕舟就嘱咐说江紫桉不是一般的利害,却也没想到才一照面就被她猜了个底儿透。
江紫桉看他吃惊,回首看一眼白征羽,白征羽一头雾水,倒也知趣,不声不响地转身退出去了。退出大帐的时候还听见江紫桉清甜的声音:“把信收着吧!那里面三个字难道我还猜不到么?真是的。没有这三个字我就不管界明城了么?要我说,你那个尚副帅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所以也只配给界明城打打下手……”江紫桉说话好快,走出帐篷几步,渐渐就听不清了。
差不多是夜半时分,酒馆只剩下了白征羽白怜羽兄妹两个。
白征羽的故事讲的不明不白,可是大家总算能囫囵听出来,锦屏这四万人马其实都是草包,指望他们去救援青石是不成的了。其实这一层被白征羽稍稍一点,众人就都能想到,可是不成以后又怎么办呢?白征羽没有说,他也说不出来。众人心里各怀心事,各自散去,说不出的郁闷。
白征羽也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捧着脸坐在那里发呆。
白怜羽重重在他头上拍了一下:“哥!你好跟我说实话了。”
“实话?什么实话?”白征羽无辜地说,“我哪个字是假话了。”
“好了好了。”白怜羽一脸的不耐烦,“你那点春秋笔法,糊弄糊弄别人也算了,还要来骗我么?”
白征羽眯着一只眼看妹子:“那你说,讲哪段?”
“那两名燮军的探子呢?”白怜羽气哼哼地说,“我越想越奇怪,这两个探子连镇上的人都看见了,怎么到了你嘴里连根毛都没剩下,怎么就被你贪污了?”
“你怎么知道的?”白征羽大惊失色。
“哈,你不知道么?”白怜羽笑道,“就是在酒馆里被抓的呀!我和王伯詹锁子还帮了忙呢!你都不知道那索隐多大的威风,只报个名号出来,那两个探子就投降了。其实啊,那时候索隐才灌了一肚子落花溪水,连弓都拿不稳……”
白征羽想了想:“那两个人都是天驱武士。你以为他们那么怕死?”
天驱的名头现在是大极了,人人都知道那是些奔着战场去的武士,压根儿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白怜羽楞住了,她可没想到那两个探子会是天驱。“可是,索隐身上穿了铁甲,他们的弩箭又射不透,他们也不知道索隐没了力气,以为这个架打不赢的。”
“天驱不老打那些打不赢的架么?”白怜羽捏了捏妹子的鼻子,“你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那两个探子肯做俘虏,你以为是为什么?”
“江老板不会杀他们?”白怜羽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个自然,还有呢?”
“嗯……嗯……”白怜羽用力转眼珠子。
白征羽摇摇头:“我这傻妹子还不如索隐,他都猜出来了。”
“是什么嘛?!”白怜羽恼火了,嘟着嘴生气,“快说!!”
“什么事情比他们两个的生死大啊?”
“他们三个四个的生死咯,”白怜羽耍赖地猜,才说出口,忽然通了,“哎呀!他们有什么要跟江老板说的呀?那么大的事情。”
“你不是猜到了么?”白征羽的神色忽然淡了。
“可是……”白怜羽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那是多久以前开始的事情呢?”
“我怎么知道?”白征羽一摊手,“那反正也没什么重要的。”想了想,又补充说,“米行老牙头说,淮安去的粮船前天就转回来了,连坏水河口都没到。”
“呀!”白怜羽惊呼出来,“那不是大家都知道了?”
“只有知道的人知道。”白征羽摇头,“你记着,探子的事情可不能到处乱说。”
“为啥,王伯和詹锁子他们都知道,现在江老板他们肯定也知道了。”
“不说呢,可以是因为不说,也可以是因为不知道。”白征羽好像在说另外一件事,“就算是一个故事,说什么不说什么,那也是有讲究的,对不对?”他爱抚地摸了摸妹子的头发,“这天下的事情我管不了许多,只要能管着自家人,就可以从长计议。”
急骤的马蹄声在酒馆门口停下,走进来的是双眼血红的索隐。他整个人散发着狂暴的气息,俊秀的脸庞都显得扭曲,让匆匆迎过去的白怜羽惊惧地收住了脚步。
“索大哥。”白怜羽怯生生地招呼,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你饿不饿?”
索隐忍不住咧了咧嘴,心情平复了些。他深深吸了口气,正要说什么,眼光却落在了白征羽身上。
白征羽走了出来:“索将军,这就要回去?”他摇摇头,“项子归的话总有一句没有错,就是不吃饱饭是没法打架的。”转头对白怜羽说,“好妹子,去热点酒菜出来,索将军一个人回青石,也就不差那么些许功夫了。”
索隐苦笑了一下,满腔的愤懑一瞬间被白征羽的这句话抽空。他点点头,颓然坐下来。
索隐和白征羽两个坐在水榭里喝酒吃菜,白怜羽坐在一边默默听他们说笑。白征羽不提青石,只是说些古里古怪的故事,索隐原本没有什么心情,被白征羽逗得笑起来,也说两句梦沼里的奇闻逸事。说着说着,两个人的声音都小了起来,再后来,索隐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才喝了两壶酒。”白怜羽悄悄对白征羽说。
白征羽叹了口气:“心里有事,一盅酒也是多的。”
“哥,”白怜羽说,“我原来想……我原来想……跟着索大哥去青石打仗。”
白征羽点了点头。
“可是……可是……”白怜羽说着,肩膀抖动起来,“我现在就不想去了。我也不是怕死。……”她控制不住地抽噎着,两行泪水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是怕浪费,对么?”白征羽怜惜地抱住妹子的肩头。
“我不知道……”白怜羽呜咽着说,“原来那些威风,那些豪迈也都是假的……我不知道……”
“不是假的。”白征羽安慰她,“人人都怕死的,索隐也一样。就算他在意的不是威风豪迈,也有一个值得不值得的问题。”
“真的么?那什么是值得?”
“真的。”白征羽长出了一口气,“你长大了,小的时候会有答案,大了反倒难找了。”
兄妹两个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坐在索隐身边,一直等到天光亮了起来。
索隐猛地抬头,身上的钢甲又是一阵脆响,把迷迷糊糊的白征羽白怜羽都惊醒了过来。
白怜羽跳起来说:“索……索大哥,我去给你拿条毛巾。”
索隐点了点头,伸了个懒腰,对白征羽说:“项帅还真没说错,吃饱了睡足了就是有力气打仗。”
白征羽侧着耳朵听了听,笑道:“你还惹了什么麻烦?”锦屏方向隐约有蹄声传来,听着还停密,怕是有百来人。
“麻烦?”索隐皱眉想了想,忽然放声大笑,“出营的时候一箭射倒了帅旗,我跟他们说,若是我索隐还有命回来,总要让项子归和那帅旗一般。”
白征羽失笑道:“你对项子归倒狠,明明知道不是他的责任。”
“不对。”索隐很认真地说,“项子归是一军主帅,却学了江紫桉的商人气,他是要负责的。你真以为他拨不出两千兵马么?”
白征羽不由楞住,竟然不能否认索隐的话,过一刻才说:“要在这里打这一仗么,若是如此,其实昨夜不该留你。”
索隐淡然一笑:“那也没什么区别。”
厨房里脚步声响,白怜羽捧着铜盆小跑出来,盆里清水还冒着热气。
索隐也不客气,拿起毛巾擦脸。用力擦了两遍,脸上一红,低声道:“好几天没有好好洗漱,把毛巾都弄脏了。”
白怜羽和白征羽对视一眼,忍不住都笑了起来,索隐也笑。
白怜羽伸出大拇指对索隐说:“索大哥,不管锦屏大营里的人怎么样,我们心里你们都是顶了不起的。”
索隐点点头,说:“知道。”若不是知道这个,青石的两万军兵又是在为谁厮杀呢?
马蹄声在酒馆前停了下来,索隐双臂一伸,抽弓取箭,嘴里低声说:“快去后面,不要出来。”
白怜羽眼中一热,模模糊糊都是眼泪。
门外的军兵纷纷跳下马来,一个领头的汉子高声喊:“白家少爷,索神箭从这里走过么?”一边说一边走进酒馆,正是昨夜里来过的那位郑唯勇郑五爷,这时候满身披挂,出征的打扮。才走进酒馆,他就看见了索隐,微微一愣,登时喜笑颜开,双手抱拳说:“索神箭,居然还没有走,真是太好了。”
索隐不知道他来意,只是感觉他没有恶意,一时有些犹豫。
郑唯勇见索隐不答话,又是一副戒备的模样,猛地一拍脑袋:“是了,是我糊涂。索神箭,昨天大营里的事弟兄们都听说了。那些人贪生怕死咱们管不着,可是锦屏大营也不全是孬种,弟兄们商量着来追你,没曾想在这里就碰上了。咱们自然没有鹰旗军的本事,可是火里来水里去,决不皱眉说半个不字!索神箭,你若说去烧合口仓,咱们拼着性命也跟着你!”
郑唯勇这番话罗里罗嗦,说得也不激昂,可是听在索隐的耳朵里,一个字一个字都象打雷一样,震得他身子都微微发抖。深深吸了口气,索隐问:“郑将军,你们有多少人。”
郑唯勇脸上发热:“别什么将军了,我们也不过就是些野兵,项子归商会他们都管不着我们。几队人凑在一起,大概四百多,现在外面都是骑兵,有两百多,步行的随后就到。”
两百多骑兵两百多步兵,索隐暗暗摇头,张口说话,声音都微微发颤:“郑弟兄,你们一腔热血,索隐实在感动。不过合口仓……”
没等他说完,郑唯勇就打断了他:“索神箭,我们也不是傻子,这一去什么结果自己都明白。你打仗多,我们就听你的号令,烧不了合口是活该,烧了就是赚到了。咱们宛州人不守宛州,还能指望谁?”
说话间,门外的士兵纷纷走了进来,甲胄服饰都不一致,显然是好几支野兵凑在一起。白怜羽看见烈火军的邯军校也在其中,冲过去说:“邯大哥,我就知道你是英雄好汉。”周围一片哄笑,邯军校的脸红得好像背上的红旗。
大家眼巴巴地望着他,索隐胸中热血沸腾,用力点头说:“好,我们就去烧那个合口仓!”
最后一面旗帜也消失在山弯里,白家兄妹两个还在望着那方向。白马也被带走了,虽然还伤得利害,但是索隐说它的宿命就是疆场。
“有这样的宿命么?”白怜羽问。
白征羽没回答,反倒问她:“你还想去打仗么?”
白怜羽说:“我又不会,只会拖人后腿。”
“要是会呢?”
白怜羽挺认真地想了想:“若是我会,又觉得值得,那就是索大哥郑五爷那样的宿命吧?不过现在我可不知道。”
白征羽笑道:“果然是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