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十月二十七 夜

作者:
斩鞍
作品:
落花溪 (小说 创作) 第2章 共2章
发表于:
《九州幻想》 2006年6月“裂章”号和7月“郁非”号
  天光早暗下来,雨是停了,云却没散,星星和月亮都看不见,南暮山退缩在黑暗里面,变成一个塞满了视线的巨大影子。酒馆里灯火通明,连一边的落花溪也被映出一片一片明亮的波光来。灯光波影里面,人声喧哗,笑语如潮,真正热闹得很。   这多少得算一件稀罕事情。   酒馆离锦屏还有些路,往日里的客商多在黄昏时分就散去,北上的自然早趁着白昼去了,南下的也得赶去锦屏投宿,只有些镇里的闲人在这里消磨。然而人若少了,趣味也少,不待夜深,那些闲人也要离去。   这次的情形大不相同。锦屏镇里的人从黄昏时分一批批赶到酒馆来的。不但塞满了正厅,水榭里也是人头济济。眼下已经近了二更,锦屏来的官道还能听见一阵阵的马蹄声响,看样子怕是要加座了。   王伯和詹锁子早忙得满头出油,精神头倒是好得很,因为这满座的客人嘴里传说的都是鹰旗军那位索隐索英雄的故事。说起来,这位索英雄还是他们白日里亲手救下来的。想到这份儿上,詹锁子的胸膛固然挺得比鼻尖还高,王伯就更得意,手里还托着两盘酱牛肉,站在堂中就哗啦啦地开吹。难得点了菜的客人也不催他,要不是白怜羽时不时冲上来收收他的筋骨,只怕这酒馆里一半的桌面上都还空空荡荡。   青石和锦屏的消息断绝已经有些时日了。燮军在青石围城之初就把东大营设在了南下的官道上,后来又逐空了南暮山上那些村子,山岭上也满是燮军的斥候,当真是连只狗都逃不出来。只是,到了流言都听不到的时候,谁都知道青石战事吃紧了。   青石之战关系到宛州大局,纵然是贩夫走卒之流也没有不关心的。今天下午,忽然有青石来的信使出现在锦屏镇上,这本来就是天大的消息,更何况索隐还不是一个普通的信使,就算锦屏人不知道鹰旗军的三路游击,那一身没人见过的重甲也足以说明他身份不凡。索隐的到来,震动的不只是锦屏大营,只怕连沁阳淮安都能听见那匹夺来的北陆战马的蹄声。   酒馆里的人,见过索隐的腰板都要直些,那个被索隐问过路的说话就更加气粗。也难怪王伯可以端着牛肉盘子顾盼自雄了。一段在水里救人的故事也不知道讲了几遍,王伯俨然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宛州的救星,只差没有去取一身盔甲穿上站在正厅中间让大家瞻仰。倒是平时活泼跳脱的白怜羽沉静了许多,只是竖着耳朵听,却没有什么话说,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到的关系。   不过,尽管客人们一再提起索隐的俘虏,酒馆里的三个人却谁也没有跳出来说那是两个燮军的探子。也不仅仅是因为索隐离开时候的嘱咐,而是这事实本身。即使白怜羽这样无法无天的大小姐,也能体味到这个事实背后的阴冷。整整一个下午,他们三个都没有提过这个碴。这感觉说不清楚,总觉得比南暮山压下来的影子还要巨大还要黑暗些。   “索神箭啊!”一个络腮胡子大声说,“什么是索神箭你们知道么?四百步有多远你们留心过么?人头才那么大!”他用手比划,“那么远,索神箭说射他左眼就决不会射到他右眼。啧啧!要我说,这就是鹰旗军第一能人了。”   “瞎说!”有个野兵模样的汉子摇头,“你要说索神箭如何了得,那也由你。可是说什么四百步箭无虚发……你知道什么?!若非床弩,哪里有能射四百步的弓箭?”他说着从腿边的弓囊中抽出一柄弓来,“我这柄弓是云中柳氏的河络精品,当初花了我整整两百个金铢。如此良弓,过了两百步也没了准头。你道射箭那么简单?弓力够强就可以了么?四百步,就是离弦的时候吹上一口气,那箭也偏了几十步了。”   络腮胡子涨红了脸,大声说:“你射不到,别人就射不到么?云中柳氏又有什么稀奇,如今连赶马的汉子都能带柳氏的刀剑。”他在身上乱摸了一阵,拔出一把切肉小刀来,“我若说这到是云中柳氏的,你信不信?”   那野兵微微摇头,满脸的不屑:“你不要胡闹了。只要你能把我这柄弓拉开三成,什么都由你说。”   络腮胡子也不傻,看那弓坚实厚重,知道自己多半拉不开,微微有些踌躇。   有人认得这是白水来的野兵头目郑唯勇,大声附和说:“白水郑五爷是宛中第一条好汉,那是响当当的名号,他说的怎么会错?咱们都敬佩鹰旗军神勇,你说索神箭了得我们也听得高兴,可多少得有个谱啊!”   络腮胡子大怒,“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合着郑五爷会射箭,我这就成了瞎说?你又不认识我,怎么知道我说得没谱?”他四下一望,指着个秃头说,“廖秃子,你知道我,你告诉他们,我是哪里人。”   众人的眼光一下都落在廖秃子身上,这人在锦屏开了家皮货行,认识他的人不少。廖秃子见众人都看过来,缓缓点头说:“这位敖兄弟过去在枣林收皮货,打起来以后才跑到锦屏来,那是没错的。”   听到“枣林”两个字,大厅喧哗声登时小了不少。鹰旗军首战偏马火烧枣林,这是青石战役宛州军头一次大胜,人人都听得熟极了。   那个姓敖的络腮胡子见众人都不作声了,拍拍胸膛说:“索神箭我可不是头一次见,只是头一次远了看不清面貌。那时候鹰旗军烧了姬野的粮仓,带着我们出枣林。老百姓走得慢,眼看着燮军的骑兵跟着我们过了草叶桥,眼看就要赶上来,索神箭回身三箭,把当头的燮军射倒了四个,吓得后面的骑兵都退了回去。鹰旗军后卫趁机烧了草叶桥,我们才能逃的出来。索神箭是在林子边上射的箭,这我可是亲眼看见的。从林子到草叶桥,正经四百一十七步,这也是我自己数出来的。你们若是不信,那我也没办法,要说我胡扯……嘿嘿,我凭得是自己的眼睛,你们凭得什么?”   酒馆里静悄悄的,就是那个白水郑唯勇依然是将信将疑的神色,倒也没有再出言讥刺,只听见白怜羽脆生生的声音:“敖大哥,你说索神箭放了三箭,怎么能射倒四个人?”听见有人说索隐的好话,白怜羽自然是一千一百个乐意,不过这络腮胡子的话多少有些奇怪,她也忍不住出声询问。   锦屏镇上的人每日里只是听说青石如何,没几个真见过燮军的。络腮胡子亲身经历枣林大火,大家都被他镇住了,一时不敢多嘴。这时候听见酒馆的白大小姐发问,纷纷点头私语。   本来络腮胡子没把这话说明白,就是故意卖个关子。这时候听见白怜羽的问题,真是挠到了痒处,端起面前的酒壶就要鲸饮一口,不料酒壶轻飘飘地竟然空了,面色不免尴尬。詹锁子反应极快,想也不想就从旁边的桌上拿过一壶酒来送到他手边。旁边那桌人也是一脸的猴急,那顾得上跟詹锁子计较。   络腮胡子长饮一口,满足地叹了口气,道:“这就要说起索神箭的冰牙箭逐幻弓了。”他看一眼郑唯勇说:“这位郑五爷是练家子,说得多半不错,不过你的弓箭再怎么精良,那也是云中买来的,有些兵器可是多少钱都买不到。”这句话一说,酒馆里的人多有点头的,络腮胡子更加得意,声音也高了起来,“我过去听说楚卫国的白毅白大人的追翼弓、长薪箭是天下神兵,不过白大人是高官,也不上阵了,谁也不知道有什么人死在那长薪箭下。索神箭这副弓箭可就不同了,听鹰旗军的人说是从巫妖峒的流浪羽人手里得来的,三十三支冰牙箭每支都铸着秘道咒文,不仅射得远,而且连重甲钢盾也挡它不住,也不知道有多少燮军死在他箭下。那天的燮军也不是寻常兵马,黑旗黑甲,样子剽悍得很。举着一杆大旗就冲过桥来。索神箭从林子里冲出来老远地喊一声索隐在此。那些燮军大概知道厉害,立刻就有两个兵挡在那举旗子的兵前面。说起来,我那时候才跑过桥头不远,真是跑得脚都软了,口干舌燥,”他说到这里,彷佛也口干舌燥了一样,端起酒壶又是一大口。   这时候酒馆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心中暗暗骂他:谁要听你跑得累不累。偏偏又吃他卖的这个关子,谁也不敢说出口来。   总算络腮胡子颇有眼色,接着又说:“我实在是跑不动了,坐在地上一回头,正好看见索神箭的箭射过来。一团蓝光哪!真是一团蓝光。当前的一个燮军明明是着了甲胄的,却好像只穿了层纸,胸前“碰”地一亮,人就掉下来了。接着的那个燮军更倒霉,第二箭没有奔着他胸前去,我只看见那蓝光一闪,人头飞起来老高,那箭接着往后飞,正好射进那个打旗子的燮军嘴里。要说那些燮军也真顽固,转眼倒了三个,第四个还冲过来抢那面旗,结果又被索神箭一箭穿心。索神箭射了三箭,杀了四个燮军,那面绣着老大一朵花的赤旗也倒了,后面的燮军可吓坏了,连忙退过桥去。鹰旗军的人就冲过来把桥烧了,那面旗子也拣了去。”   络腮胡子口齿便利,又会掌握轻重缓急,这个故事讲得生动精彩,就如重历一般。众人听到这里,都是鼓掌欢呼。虽然早听过鹰旗军火烧枣林仓的故事,可从来没听过撤离时还有这么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青石城里有一面燮军雷烈之花的军旗,这也是有人说过的,却不知道是这样的来历。也不知道这姓敖的络腮胡子早去哪里了,一直也没有在酒馆里露过面。白怜羽更是低头微笑,心想:“这下可听见了一个值三壶落花春的好故事,等哥哥回来了便要讲给他听。”   等众人安静些,络腮胡子又说:“这么着,三箭四命。郑五爷,不是我瞧不起你,你手里那幅弓箭可射不出这样的威风来。”   郑唯勇点点头说:“三箭四命倒也罢了,那种神弓奇箭实在也要有缘人才配得上。只是这存亡定危的本领,挽狂澜于未倒的气概,三个郑某加起来也赶不上。这位索隐索神箭果然是英雄好汉,待我回营去找他。若是索神箭看得起我,郑某定要敬他三大杯。”他端起一杯酒来,“敖兄,我刚才胡言乱语,那是没有见过世面,这里赔罪了。”说完一饮而尽。这个郑唯勇是白水数得上的好汉,能当众认错,也算气度不凡。   络腮胡子心下激动,拱手说:“不敢不敢。说句实在话,咱们宛州人日日都是在商言利,若不是姬野来打青石,咱们又怎么会知道有那么多鹰旗军的英雄好汉?东陆人人都知道宛州人重利,向来尊商轻武。早在蛮族南下的时代就有笑话说,指望宛州人去打仗,得等到公鸡下蛋才行。其实那不过是没有逼到极处,被逼得狠了,狗也会跳墙,何况咱们七尺高的汉子。我敖某不过是个小商人,不比郑五爷弓马了得,可我知道什么背井离乡什么是家园凋零。要是宛州军今日北上青石,我头一个来给宛州军领路。”络腮胡子这句话说得极为诚恳,众人都轰然叫好。   酒馆里众人都是满怀激情,气氛热烈地好像生了一团大火,连白怜羽都捏着小拳头咬着嘴唇想:“等索大哥回来取马,我就跟他到青石去打仗!”全然不顾自己连弓也拉不开的事实。   欢声笑语里面,突然听见有人说:“方才一位老兄说看见索神箭一身钢甲,那是刀枪不入的。现在这位敖兄又说索神箭冰牙箭无坚不摧。我就奇怪了,要是用逐幻弓冰牙箭去射那钢甲,到底是射穿射不穿呢?”   这问题问得刁钻古怪,众人都楞了一下。先前给索隐指过路的那包子店老板说:“当然射不穿。”与此同时,络腮胡子也大声说:“当然射得穿。”两个人对对方都是怒目而视,分明觉得是别人说错了。这情形十分怪异,白怜羽不由“噗”地笑出声来。   大家正僵在这里,那人又说:“这位说索隐神箭无敌,那位说贺南屏神力惊天。我们可还没算上界明城界帅的刀,尚慕舟的枪,鹰旗军左路游击一千重甲,青石金矩军铜弩钢车,还有扶风营的死士和秘道家哩!那么多了不起的英雄好汉在青石,那么多热血男儿在锦屏,姬野好像早该被打败了啊?!不知道青石城里被围困的是谁?”   方才的问题还有些许搞笑,等这句话说出来,人人都知道那人是当头泼来一盆冷水。想一想,那人却有没有说错,眼下岌岌可危的可不正是青石城么?锦屏大营可不就是没有往被挪一步么?有咽不下这口气的客人,站起身来朝着那人说话的方向骂道:“哪里来的狗娘养的……”许多人听得心中快活,都以为骂得结实,不料那客人话还没说完就咽了回去,脸上表情十分古怪。   那人走出来,中等身材,一身的青缎衫子十分华贵,手里轻轻摇着一柄鲸骨蝠翼的撒金扇子,面色黧黑,四方脸,眼睛似笑非笑,嘴里念叨着:“错了错了,我可不是狗娘养的。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诸位,这诗说得是谁呢?乃是本朝兴安公爵白长庆老大人。”他环顾一下,把扇子收起来往手中一敲:“便只有我是上等人!”原来正是酒馆主人白征羽。   白征羽平时说话有趣,从来也没有拿过那捐输公爵的架子,这时候说出如此话来,人们也知道他是说笑,只是不知道到底卖的什么关子。   有个客人就笑吟吟地问白征羽:“倒要请教亲王大人,若依上等人的看法,这索神箭倒是为什么来的?”   白征羽竖起手指摇摇,“若是依上等人看……”他也绷不住了,笑出声来道,“这哪里需要什么看法,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青石完蛋了。”   白怜羽怒道:“哥!你乱讲什么?!”   白征羽把手一摊:“我哪里乱讲了。这里那么多客人乱讲你听得兴致勃勃,你哥说两句老实话,你倒不乐意了。这是什么道理?!”   白怜羽说:“你开玩笑也别拿青石作话题嘛!那么多事情可以让你说笑的。”她知道自己这个哥哥行事说话一向古怪,只是锦屏人心中何曾想过青石战败的结果。姬野穷兵黩武以战养战,他吞下的地盘就好像被野火烧过一样干净,若是青石门户击破,那不是整个宛州都要遭殃。白征羽再怎么嬉皮笑脸,也不该拿这个事情来开玩笑。酒馆里的人多半面色沉重,想得都跟白怜羽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是开玩笑,”白征羽一脸的冤枉:“我难得说正经的,你反而说我说笑。我来问你,青石围城一个月了,几时派过信使来锦屏?”   白怜羽答不出来。   “你们说说,”白征羽继续问:“光听说鹰旗军交战,锦屏这里几时看见过鹰旗军的人?”   白怜羽还是答不出来。鹰旗军出梦沼直赴青石,首战枣林,再战偏马,三战呼图,都是青石以北,从来没有来过南边。就是在围城之前,来去的青石信使也都是筱千夏的私兵。众人传说鹰旗军如何神奇了得,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因为没有多少人见过这支神秘的军队。   见到大家沉默,白征羽趁热打铁:“围城一个多月,锦屏没有出过一兵一卒,青石都能自持。到现在,反而派出了信使,还是这样了得的一位神箭索隐,杀出燮军包围来锦屏,你以为会是什么好事情么?”   白怜羽沉默不语。其实白征羽说的不是什么新鲜事儿,稍稍一想就能想到,只是酒馆内的人有谁肯往那个地方去想,即便是听到白征羽说得不错,心中也要抗拒一番。   “可是……可是……”白怜羽皱着眉头,“就算是青石战事吃紧了,那索神箭也来了啊!没有宛州军青石都撑了那么久,现在锦屏四万人马出去,还怕解不了围?”   “哈!”白征羽把头一抬,“你个小呆子,那么久了锦屏没有出去,为啥青石撑不住了反而要出去?”   “哎……”白怜羽答不上来,只觉得哥哥的说法有哪里不对,只能管自嘴硬,“那你怎么知道……”她没把话说完。白征羽自然知道,他总往锦屏大营里跑,宛州军诸将都与他相熟,商会的人更不用说,淮安的江老板都喜欢找他说话。白征羽虽然说话行事有些怪,心思却最是快捷,做妹妹的她自然有数。今日里白征羽都泡在锦屏大营,想必是知道些什么,直接见到了索隐也说不定。   “怎么样!”白征羽得意洋洋地左顾右盼,“你们说说看,我要是讲一个索隐进锦屏的故事,是不是也得值一壶落花春一条清水鱼啊!”大家神色急切,却没有人出声呼应。故事还没有开始说,人们就已经感觉到那个不好的结局正在步步逼近。一片安静里面,只有白征羽在大呼小叫:“还不快给我拿酒来?”   索隐的重甲良驹在宛州本来显得稀罕,满身的杀气更是锦屏大营都觉得陌生的东西,走在锦屏镇上实在引人注目。他还不曾进大营,消息就报到了江紫桉的帐前。   江紫桉垂下长长的睫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白公子,来的是鹰旗军的勇士呢!一道去看看。”江紫桉的眸子是极深极深的紫色,紫得近于黑,笑吟吟投过来的这一眼说不出得动人。只是那在白征羽看来,那深紫色的巨浪是这样强大,几乎要把他淹没,让他艰难于呼吸应答。   “白公子想什么?”江紫桉好奇地问。   “不敢,”白征羽把一张黑脸涨成了尴尬的颜色,“江老板……这个……江老板实在是天下美色。”   “噗嗤,”江紫桉掩嘴一笑,这次的笑容轻松许多,“白公子名不虚传,果然会说笑。”说着径自走出帐去。   帐中的两个侍女和白征羽对视一眼,额头上隐隐约约都是冷汗,心下的念头却是不同。   这两个侍女容颜艳丽,是魅族的秘道家,跟着江紫桉久了。若是旁人在江紫桉面前这样无礼,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唯有这古里古怪的白公子,江紫桉待他厚些。这样轻薄的话说出来,江紫桉也不过是一笑。   白征羽想得是江紫桉方才的一笑。明明是明亮妩媚的眼波,白征羽却从里面看出巨大的杀机来。江紫桉是怎么样的女子,白征羽是知道的。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能统领宛州的商会,星辰一般靓丽的容颜下面会是怎么样的手段?他不知道江紫桉是否看出他方才的惊慌,但是显然,这一次,江紫桉并不想跟他为难。他跟上两个侍女的脚步,朝项子归的大帐走去。   项子归的大帐分了两层,前帐是商议军机的地方,后帐的七张椅子是给商会领袖们准备的。名义上,项子归是宛州联军的统率;实际上,任何一个联军士兵都知道,也许在交战之中他们都不用理会来自中军的号令。项子归自己也很明白这一点。他本来也算是一代名将,心气却平和的很:“要我做怎么样的元帅,我便做怎么样的元帅。”若是明白了自己的角色,于人于己都会方便很多。   索隐却好像不知道这一点,这也不能怪他,鹰旗军鏖兵青石,都是硬碰硬的作战,又哪里知道锦屏大营里的错综复杂远胜于战场呢?   白征羽站在江紫桉的身边,想象着索隐脸上的神色。这个疲惫的武士,一定对锦屏充满了希冀吧?他这样急切地想要描述青石的状况,得到的无非是项子归的柔声安抚。白征羽看看后帐,是啊,七张椅子上才坐下了五个人,还没到进入正题的时候呢!   “这是云中叶然将军。”项子归清朗的声音有如春风拂面,却只能让索隐的心中更加焦躁,“云中叶氏,名将之血啊!叶然将军年纪轻轻,虽然是叶氏旁支,可也是叶雍容将军的亲传,与索将军同是少年英杰。正该多多亲近。”   “这未免抬举索隐了。”索隐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叶将军是名将之血,索隐不过是鹰旗军一名小小的弓箭手,怎么敢高攀!”   项子归大笑起来:“如果鹰旗军里小小的弓箭手都是神箭索隐的本领,那鹰旗军堪称天下无敌了。”   索隐咬着牙,自己是来搬救兵的,项子归毕竟是老狐狸,一句话就点出了要害,他清了清嗓子:“项帅,不知道人齐了没有?”   “齐了齐了。”项子归忙不迭地点头,后帐的七张椅子都坐满了,他是知道的,“我们这宛州联军是宛州各地的子弟兵啊,与鹰旗军不同,所谓人多好办事,然而也有人多口杂一说。所以要诸军将领都到齐了,才好请索将军说话。”   “是,多谢项将军。”索隐点点头,“索隐连夜袭穿越东大营到锦屏来,实在是因为青石情况紧急……”   “啊!”项子归吃了一惊,“原来索将军杀出重围,还不曾稍做歇息。我真是老糊涂了,这边安排酒菜,我们边吃边谈。”   “项帅!”索隐爆发了,“青石城危在旦夕,索隐提着脑袋闯到锦屏,可不是为了一顿酒饭。”   项子归倒不生气:“那是当然了,青石是宛州门户,安危涉及宛州千万百姓,索将军心急如焚,项某虽然老朽,也一样理会得。只是索将军久在军旅,也知道拔营不是一盏茶一顿饭的事。就算索将军要带头冲锋陷阵,一样要吃饱了才有力气。你说是不是?”   没来锦屏的时候,界明城就告诉索隐这次任务棘手。锦屏大营一直推托兵力整合不佳,没有作战能力,迟迟不肯按照青石防卫战的计划派出兵力破坏燮军补给。这一次能不能搬来救兵事关青石存亡,索隐就是有再大的怒火也只能往肚里咽。他在战场是是把好手,人也机灵,却不曾见过官场上的手段,被项子归几句话堵得说不出话来,只有深吸一口气,再不作声,一直等到项子归安排妥帖了,才开口问:“项帅,不知道现在是否可以报告军情了?”   项子归道:“索将军不要怪我罗嗦,青石之战牵涉重大,我也不敢等闲视之。刚才已经安排了沙盘地图进来,索将军不妨对着地图讲。”   沙盘地图是长门修士的发明,用沙土堆出地形来,比之画在纸面上的地图,更加精准切实。只是制图耗费人力太大,军中很少使用。这时候几个宛州军抬进来的地图果然是沙盘的,只是粗粗一看,就知道制作颇为翔实细致。   项子归笑道:“索将军,我知道你们苦战吃力,心中难免有怨气。不过锦屏大营不比青石诸军,说白了,我们这就是一团散沙,要与燮军作战谈何容易。这一个多月来,你们在青石流血,我们在锦屏流汗,若是不嫌弃,索将军稍后不妨看看锦屏演练。既是实力不济,就更要下功夫弥补。备战不厌细,方有胜机,你说是不是?”   索隐脸上一热。青石诸军对于锦屏不予配合之事怨言颇多,只是都自傲的很,若不是遇上了路牵机投敌这样的重大变故,也未必肯派索隐这样来求锦屏出兵。不过项子归所说确实不假,原先界明城的计划中也顾忌了这一层,才要求锦屏分批出兵袭扰燮军后方,并不要宛州军与燮军正面作战。然而听项子归的口气,宛州军颇有与燮军一战的雄心,看这沙盘也知道确实没有少下功夫。索隐是爽快人,这时候自觉得惭愧,就立起来冲项子归深深施了一礼,说:“索隐是粗人,莽撞了,这边给项帅和诸位将军谢罪。”不待诸将推让,接着又说:“锦屏的情形,界帅和筱城主也都清楚的很。若不是情势危急,也不会急着催项帅发兵。”   叶然说:“索将军一直说青石情势危急,却不知道是如何危急法?围城之前,界帅可说得是青石可以坚持到雷眼山飘雪的。”诸将都微微点头。   按照原本的青石防卫战计划,青石军要把燮军拖在青石城外,直到雷眼山下雪,待到燮军补给不便,由宛州军实施连串突击,彻底破坏燮军后勤,等燮军乱了军心,青石军再大举反击的。虽然宛州军没有按照计划进行袭扰作战,但是青石军现在就求援,也比原来的计划早了半个多月。   这个问题十分尖锐,索隐也只好硬着头皮说:“这个……这个……实在是我鹰旗军左路游击副统领路牵机投了燮军,青石城断水已经成了定数……”   前帐内一片慌乱,后帐中的人脸上也都变色,连白征羽身子也震了一震。   没粮还能坚持几日,若是没水,只怕多撑一两天都困难。青石城本来就建在盐碱地上,全城就靠着六井供水,虽然不知道路牵机投敌怎么会破坏水源,但是断水无异于城破,那是毫无悬念的。   可是用余光看江紫桉,却还是一幅悠然的模样,一点都不操心。白征羽也不知道这个女子到底是城府太深,还是已经知道了这个事实。   “如此的确紧张了。”项子归喃喃地说,“那么界帅是什么意思呢?”   索隐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匆匆地说:“若是锦屏大营能拨出两万兵马,绕过东大营旋击合口仓,则可以动摇燮军军心。现在宛州已经下了第一场秋雨,雷眼山落雪也只在眼前。燮军向来长于速战,这一个多月下来,早已经折了锐气。只要合口能够打下来,则青石还有希望。”   “合口仓。”项子归指着青石和枣林之间的这个小镇子,“这里由燮军天驱军团一万两千人,界帅认为宛州军吃得下来?”   “合口的驻军比当初的枣林多得多,”索隐点头说:“尽管也是天驱军团,驻在合口的是九旅。燮军南征北战,损失不小,这支天驱九旅基本是从真商两国掳来的士兵组成,并非姬野的主力。若是能够给予突然而有力的打击,则九旅并非强敌。”按照索隐的想法,若是鹰旗军有还有两千精骑,这个合口也吃的下来。可现在的青石,别说两千精骑,就是两百人都挪不出来了。当然,这句话,他是咽回肚子里的。   “叶将军。”项子归挥了挥手,“你统带的沁阳六番旗是我锦屏的强兵,你以为如何?”   叶然盯着沙盘看:“三条。第一,若是突袭合口,重在一个快字,最好使用骑兵;第二,若是要绕过东大营,则需取山道,使用骑兵不利;第三,我锦屏大营多是步兵,骑兵加起来不过四千之数,战力装备参差不齐,不足为一战之依。要说两万……”   “不错,”项子归抚掌道:“果然是云中叶氏子弟。索将军还有什么想法。”   索隐争辩道:“合口距锦屏大营不过两百里,若是动作迅速,并非必须使用骑兵的。”   项子归问:“索将军以为需要几天?”   索隐想了一想:“二天行军,一天攻击,三天就够了。”   “三天?”项子归苦笑起来,“各位将军,哪位可以两天行军两百里,第三天投入攻击的,不妨站出来。”   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索隐的脸色一片惨白。   “白公子的故事听得多。”江紫桉看见了白征羽不以为然的脸色,扬眉道,这后帐被秘道家用禁术封闭,不担心语音传到前头去,“不妨给我们这些做生意的说说,行军两百里可是很难的事情?”   白征羽吃了一惊,知道自己表错了情,犹疑了一下,回答说:“江老板做生意的才清楚,别说行军打仗,赶急路的路护一天一夜跑下两百里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   “只是什么?”江紫桉瞪大了眼睛,似乎是一脸无知。   白征羽嘿嘿一笑,“走路不难,打仗不易。合口周围没有什么险要,固然便于偷袭,也一样便于燮军救援。不管谁去打了合口,只怕都难全身而退!”   江紫桉啪啪地拍手:“谁说白公子是个听故事的,要我说比项子归那个老狐狸也不差。你们说是不是?”   几个商人表情各异,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若是顾虑燮军东大营救援,也并非无法可施。”索隐知道希望渺茫了,却还是尽力争取,“合口是四战之地,原本易攻难守,可我们根本没有打算去守它,只要能烧掉合口仓就行了。两万人是为了烧仓以后可以安全撤离,若只说破仓,甚至连五千人都不需要,只要部署得当,夜袭一次成功的话,那还是可以迅速退入山中。”   “索将军,我们能想到的,姬野能想到么?”叶然问,“姬野那边可是有个名动天下的项空月。”   “姬野能不能想到并不重要,”索隐忍不住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他以两座大营围困青石,纵然有十几万人马也是捉襟见肘。如果在合口作出部署,则两营力量削弱,鹰旗军目前尚有战力,颇可以周旋一番。无论如何,他总有所失。”   “调虎离山,遇到虎的也有所失吧?!”一个宛州军将领讥刺地说。   “打仗哪有不见生死的?!”索隐大声说,“若是只求不死,不如老老实实给姬野送钱送人,也不用在这里玩命。”   项子归沉吟不语。   索隐知道自己话说得太狠,干净补充:“即使姬野有备,只要指挥得当,袭击合口这一路并非全灭的结局。合口周围地形复杂,大可运用疑兵阻敌……”   叶然笑道:“这要求可就高了,叶某自问没有这个本事,不知道在座各位谁可以夸这个海口?”   自然没有人回答。   索隐咬咬牙,道:“索隐自从永宁道反出离国,跟着界帅征战经年。若是项帅可以赐我两千兵马,我就能保证烧了合口仓。”   座中有人失笑出声:“若是给了你,岂不是又白白填了鹰旗军的窟窿?”   青石之战初期,淮安往青石发过三千援军。刚巧偏马战罢,鹰旗军和青石六军都有损失。考虑到建制太多了指挥不便,这三千又是淮安精锐,界明城便按小队把这些人马补入了各军空额。没想到这件事在锦屏影响颇大。宛州本来都是私兵野兵,都是各地商人花钱养的,投入青石就被填了窟窿再拿不回来,当然有个算计。   索隐没有想到这一层,被那人刺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项子归微微摇头:“索将军,不是我不相信你有这个本事。说难听的,是我不相信宛州军有这样的兵马。两千人要烧合口,当然并非毫无可能,可那要掌握兵马如同膀臂,我锦屏营中只怕没有这样的精锐。”   “那……”索隐失声道,“那便不管青石了么?”   “怎么能说不管?”项子归板起脸来,“宛州十城,十指连心。我们在锦屏聚集兵马是为了什么?只是既要救,就要救得有效。”他把视线从沙盘上移开,“酒菜备好了,索将军莫急,我们边吃边聊,总要商量个万全的办法出来。”他轻轻鼓掌,“叫歌舞进来。”   “那个孩子很勇敢,”江紫桉对白征羽说。她明明比索隐还要小,却称呼他为孩子。“我挺喜欢他,刚才叫项将军布置淮安的歌舞给他看,你也没看过的,很精彩啊!”   白征羽皱了皱眉:“你是不是想把他留下?”   江紫桉沉默了一下,说:“商会人才很多,这方面的还真少。你们说是不是?”几个商人都用力点头,显出深以为然的样子来。   “他可不会留下来。”白征羽说,“江老板你也明白。”   江紫桉幽幽叹了口气:“那也由他,我是希望他能留下来的。”   “所以……”白征羽有些犹豫,但还是问了出来,“真的不救青石了?”   江紫桉摇了摇头:“你问的不对。不管锦屏如何,都救不了青石。你真以为这四万乌合之众可以打败姬野?若是不能够打败姬野,这么中间多杀伤多少人命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对不对?”   白征羽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你不知道吧?”江紫桉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我若是不知道,那就是没办法了,不知道结果的事情是不能做的。”她忽地有些走神,似乎想到了什么,过了会儿才轻轻摇摇头,象是要把什么甩出记忆,“如果这锦屏大营中的军兵都和那孩子一样,只怕现在我已经拿到了姬野的人头。”说出这样残酷的字句,江紫桉的朱唇就缀在了青瓷的杯沿上,一双手紧紧捧着那杯子,看起来像个小姑娘。   “你的意思。人其实只有自救一条路,从来都没有来自别人的救援。”白征羽舒了一口气。   江紫桉没有抬头,一双大眼睛转了一下,含含糊糊地似乎说了一句:“你这不是废话么?”   白征羽想了想,问了一句:“江老板,为什么要我知道这些?”他虽然有个公爵的名号,可是人人都知道那是空的。江紫桉以往也不过是要他帮忙写点无关紧要的东西,却从来不曾向他泄漏这样的机密。   江紫桉眯着眼睛,还是咬着杯沿含含糊糊地说:“你是写故事的咯!”   “嗯?”白征羽楞了一下。   江紫桉抬起头来,很认真地看着他:“过了几十年,我们都死了,你的故事还是有人讲的。或者,过了几百年,我们的后代都没有的,说不定你的故事还是有人讲的。”   白征羽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好像是头一次认识这个女子。   “又要嘴皮子发甜么?”江紫桉娇笑,“不要发呆啦!过会儿那孩子若是冲入后帐,你就该走了。”   “……”这下白征羽彻底跟不上江紫桉的思路了。   西江鱼,百藏鸡,蜜汁酱驴肉,最难得的是一道烤雀舌,是和镇乡下当季的荷花雀。   小红箫管绿衣弦,迦柔腰肢赛杨柳。这是淮安摘星楼的歌舞,据说比天启城皇廷上的还要精彩。   若不是江紫桉发话,帐中诸将也未必有机会这样享受。   可是索隐不觉得这是享受,乐姬绿衣每一声清越的六弦,小红每一声沉醉的箫咽,都让他想起青石城头的厮杀。项子归亲手斟上的一杯落花春捏在指尖,澄碧的酒色里映照出的是不息的战火。   索隐闭上了眼睛,那北邙晶的酒杯竟然被他下意识捏得粉碎。“啪”的一声脆响这样刺耳,让绿衣的手指战抖起来,“啵”地一声绷断了一根弦。将领们惊愕地望着索隐,殷红的血从他的指间流出来。   “项帅,”索隐嘶哑着嗓子说,“项帅,得罪了,我实在吃不下。青石城里,筱城主和界帅每日也不过是两瓢橡实面,弟兄们饿着肚子在城头和燮军厮杀,我躲在锦屏的大营里吃着这样的珍馐美味,怎么可能咽得下去。”   他这话说的诸人都有些尴尬。叶然气哼哼地说:“总不成让我们没有被围城的时候也饿肚子……”被项子归一瞪,没有再说下去。   “项帅。”索隐“扑通”一声跪在项子归面前,“青石十万人命啊!”他伏下身去用力叩首,撞得地面砰砰有声,“只要拨给我两千人,我就能救下青石十万性命啊!”   项子归的脸色渐渐铁青:“若没有这两千人,难道青石的十万性命就是我害得么?”   听到这一句,索隐心下惨然,知道再也没有指望,缓缓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说:“自然不是你害的,还轮不到你。” 说着忽然欺身直进,逼到项子归面前。项子归倒是从容不迫,往左微微一退,就避开了索隐的锋芒。不料索隐这原是虚招,身子一侧,冲到了叶然身边。叶然手里还端着酒杯,一时间进退失据,腰间的长剑被索隐“锵”地一声拔了出来。亏得叶然还是“名将之血”,一张脸骤然白得如纸一般。索隐也不理会他,大踏步往前跨了几步,剑尖一闪,隔绝前后帐的牛皮被他划开了老长一条口子。他冷冷地望着江紫桉,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口中说:“江小姐,界帅有信。”   江紫桉挥手止住两个侍女,点点头:“我猜是尚慕舟的主意,对不对?界明城总算还是个老实人,不像尚慕舟连女孩子家的心思都要算计。”   索隐心下骇然,出来之前尚慕舟就嘱咐说江紫桉不是一般的利害,却也没想到才一照面就被她猜了个底儿透。   江紫桉看他吃惊,回首看一眼白征羽,白征羽一头雾水,倒也知趣,不声不响地转身退出去了。退出大帐的时候还听见江紫桉清甜的声音:“把信收着吧!那里面三个字难道我还猜不到么?真是的。没有这三个字我就不管界明城了么?要我说,你那个尚副帅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所以也只配给界明城打打下手……”江紫桉说话好快,走出帐篷几步,渐渐就听不清了。   差不多是夜半时分,酒馆只剩下了白征羽白怜羽兄妹两个。   白征羽的故事讲的不明不白,可是大家总算能囫囵听出来,锦屏这四万人马其实都是草包,指望他们去救援青石是不成的了。其实这一层被白征羽稍稍一点,众人就都能想到,可是不成以后又怎么办呢?白征羽没有说,他也说不出来。众人心里各怀心事,各自散去,说不出的郁闷。   白征羽也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捧着脸坐在那里发呆。   白怜羽重重在他头上拍了一下:“哥!你好跟我说实话了。”   “实话?什么实话?”白征羽无辜地说,“我哪个字是假话了。”   “好了好了。”白怜羽一脸的不耐烦,“你那点春秋笔法,糊弄糊弄别人也算了,还要来骗我么?”   白征羽眯着一只眼看妹子:“那你说,讲哪段?”   “那两名燮军的探子呢?”白怜羽气哼哼地说,“我越想越奇怪,这两个探子连镇上的人都看见了,怎么到了你嘴里连根毛都没剩下,怎么就被你贪污了?”   “你怎么知道的?”白征羽大惊失色。   “哈,你不知道么?”白怜羽笑道,“就是在酒馆里被抓的呀!我和王伯詹锁子还帮了忙呢!你都不知道那索隐多大的威风,只报个名号出来,那两个探子就投降了。其实啊,那时候索隐才灌了一肚子落花溪水,连弓都拿不稳……”   白征羽想了想:“那两个人都是天驱武士。你以为他们那么怕死?”   天驱的名头现在是大极了,人人都知道那是些奔着战场去的武士,压根儿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白怜羽楞住了,她可没想到那两个探子会是天驱。“可是,索隐身上穿了铁甲,他们的弩箭又射不透,他们也不知道索隐没了力气,以为这个架打不赢的。”   “天驱不老打那些打不赢的架么?”白怜羽捏了捏妹子的鼻子,“你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那两个探子肯做俘虏,你以为是为什么?”   “江老板不会杀他们?”白怜羽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个自然,还有呢?”   “嗯……嗯……”白怜羽用力转眼珠子。   白征羽摇摇头:“我这傻妹子还不如索隐,他都猜出来了。”   “是什么嘛?!”白怜羽恼火了,嘟着嘴生气,“快说!!”   “什么事情比他们两个的生死大啊?”   “他们三个四个的生死咯,”白怜羽耍赖地猜,才说出口,忽然通了,“哎呀!他们有什么要跟江老板说的呀?那么大的事情。”   “你不是猜到了么?”白征羽的神色忽然淡了。   “可是……”白怜羽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那是多久以前开始的事情呢?”   “我怎么知道?”白征羽一摊手,“那反正也没什么重要的。”想了想,又补充说,“米行老牙头说,淮安去的粮船前天就转回来了,连坏水河口都没到。”   “呀!”白怜羽惊呼出来,“那不是大家都知道了?”   “只有知道的人知道。”白征羽摇头,“你记着,探子的事情可不能到处乱说。”   “为啥,王伯和詹锁子他们都知道,现在江老板他们肯定也知道了。”   “不说呢,可以是因为不说,也可以是因为不知道。”白征羽好像在说另外一件事,“就算是一个故事,说什么不说什么,那也是有讲究的,对不对?”他爱抚地摸了摸妹子的头发,“这天下的事情我管不了许多,只要能管着自家人,就可以从长计议。”   急骤的马蹄声在酒馆门口停下,走进来的是双眼血红的索隐。他整个人散发着狂暴的气息,俊秀的脸庞都显得扭曲,让匆匆迎过去的白怜羽惊惧地收住了脚步。   “索大哥。”白怜羽怯生生地招呼,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你饿不饿?”   索隐忍不住咧了咧嘴,心情平复了些。他深深吸了口气,正要说什么,眼光却落在了白征羽身上。   白征羽走了出来:“索将军,这就要回去?”他摇摇头,“项子归的话总有一句没有错,就是不吃饱饭是没法打架的。”转头对白怜羽说,“好妹子,去热点酒菜出来,索将军一个人回青石,也就不差那么些许功夫了。”   索隐苦笑了一下,满腔的愤懑一瞬间被白征羽的这句话抽空。他点点头,颓然坐下来。   索隐和白征羽两个坐在水榭里喝酒吃菜,白怜羽坐在一边默默听他们说笑。白征羽不提青石,只是说些古里古怪的故事,索隐原本没有什么心情,被白征羽逗得笑起来,也说两句梦沼里的奇闻逸事。说着说着,两个人的声音都小了起来,再后来,索隐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才喝了两壶酒。”白怜羽悄悄对白征羽说。   白征羽叹了口气:“心里有事,一盅酒也是多的。”   “哥,”白怜羽说,“我原来想……我原来想……跟着索大哥去青石打仗。”   白征羽点了点头。   “可是……可是……”白怜羽说着,肩膀抖动起来,“我现在就不想去了。我也不是怕死。……”她控制不住地抽噎着,两行泪水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是怕浪费,对么?”白征羽怜惜地抱住妹子的肩头。   “我不知道……”白怜羽呜咽着说,“原来那些威风,那些豪迈也都是假的……我不知道……”   “不是假的。”白征羽安慰她,“人人都怕死的,索隐也一样。就算他在意的不是威风豪迈,也有一个值得不值得的问题。”   “真的么?那什么是值得?”   “真的。”白征羽长出了一口气,“你长大了,小的时候会有答案,大了反倒难找了。”   兄妹两个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坐在索隐身边,一直等到天光亮了起来。   索隐猛地抬头,身上的钢甲又是一阵脆响,把迷迷糊糊的白征羽白怜羽都惊醒了过来。   白怜羽跳起来说:“索……索大哥,我去给你拿条毛巾。”   索隐点了点头,伸了个懒腰,对白征羽说:“项帅还真没说错,吃饱了睡足了就是有力气打仗。”   白征羽侧着耳朵听了听,笑道:“你还惹了什么麻烦?”锦屏方向隐约有蹄声传来,听着还停密,怕是有百来人。   “麻烦?”索隐皱眉想了想,忽然放声大笑,“出营的时候一箭射倒了帅旗,我跟他们说,若是我索隐还有命回来,总要让项子归和那帅旗一般。”   白征羽失笑道:“你对项子归倒狠,明明知道不是他的责任。”   “不对。”索隐很认真地说,“项子归是一军主帅,却学了江紫桉的商人气,他是要负责的。你真以为他拨不出两千兵马么?”   白征羽不由楞住,竟然不能否认索隐的话,过一刻才说:“要在这里打这一仗么,若是如此,其实昨夜不该留你。”   索隐淡然一笑:“那也没什么区别。”   厨房里脚步声响,白怜羽捧着铜盆小跑出来,盆里清水还冒着热气。   索隐也不客气,拿起毛巾擦脸。用力擦了两遍,脸上一红,低声道:“好几天没有好好洗漱,把毛巾都弄脏了。”   白怜羽和白征羽对视一眼,忍不住都笑了起来,索隐也笑。   白怜羽伸出大拇指对索隐说:“索大哥,不管锦屏大营里的人怎么样,我们心里你们都是顶了不起的。”   索隐点点头,说:“知道。”若不是知道这个,青石的两万军兵又是在为谁厮杀呢?   马蹄声在酒馆前停了下来,索隐双臂一伸,抽弓取箭,嘴里低声说:“快去后面,不要出来。”   白怜羽眼中一热,模模糊糊都是眼泪。   门外的军兵纷纷跳下马来,一个领头的汉子高声喊:“白家少爷,索神箭从这里走过么?”一边说一边走进酒馆,正是昨夜里来过的那位郑唯勇郑五爷,这时候满身披挂,出征的打扮。才走进酒馆,他就看见了索隐,微微一愣,登时喜笑颜开,双手抱拳说:“索神箭,居然还没有走,真是太好了。”   索隐不知道他来意,只是感觉他没有恶意,一时有些犹豫。   郑唯勇见索隐不答话,又是一副戒备的模样,猛地一拍脑袋:“是了,是我糊涂。索神箭,昨天大营里的事弟兄们都听说了。那些人贪生怕死咱们管不着,可是锦屏大营也不全是孬种,弟兄们商量着来追你,没曾想在这里就碰上了。咱们自然没有鹰旗军的本事,可是火里来水里去,决不皱眉说半个不字!索神箭,你若说去烧合口仓,咱们拼着性命也跟着你!”   郑唯勇这番话罗里罗嗦,说得也不激昂,可是听在索隐的耳朵里,一个字一个字都象打雷一样,震得他身子都微微发抖。深深吸了口气,索隐问:“郑将军,你们有多少人。”   郑唯勇脸上发热:“别什么将军了,我们也不过就是些野兵,项子归商会他们都管不着我们。几队人凑在一起,大概四百多,现在外面都是骑兵,有两百多,步行的随后就到。”   两百多骑兵两百多步兵,索隐暗暗摇头,张口说话,声音都微微发颤:“郑弟兄,你们一腔热血,索隐实在感动。不过合口仓……”   没等他说完,郑唯勇就打断了他:“索神箭,我们也不是傻子,这一去什么结果自己都明白。你打仗多,我们就听你的号令,烧不了合口是活该,烧了就是赚到了。咱们宛州人不守宛州,还能指望谁?”   说话间,门外的士兵纷纷走了进来,甲胄服饰都不一致,显然是好几支野兵凑在一起。白怜羽看见烈火军的邯军校也在其中,冲过去说:“邯大哥,我就知道你是英雄好汉。”周围一片哄笑,邯军校的脸红得好像背上的红旗。   大家眼巴巴地望着他,索隐胸中热血沸腾,用力点头说:“好,我们就去烧那个合口仓!”   最后一面旗帜也消失在山弯里,白家兄妹两个还在望着那方向。白马也被带走了,虽然还伤得利害,但是索隐说它的宿命就是疆场。   “有这样的宿命么?”白怜羽问。   白征羽没回答,反倒问她:“你还想去打仗么?”   白怜羽说:“我又不会,只会拖人后腿。”   “要是会呢?”   白怜羽挺认真地想了想:“若是我会,又觉得值得,那就是索大哥郑五爷那样的宿命吧?不过现在我可不知道。”   白征羽笑道:“果然是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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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Ethereal
2014-10-16 21:17:01 凌Ethereal (明月霜还千山寒)

江紫桉未必不曾想过拦下姬野的吧……可惜却不能。然而到最后,终于都是放下。青石险些把姬野的军队拦了下来,宛州却没能。但无论如何,这个故事的含义,本身要比结果大得多。

凌Ethereal
2014-10-16 21:20:41 凌Ethereal (明月霜还千山寒)

能不能成功,至少努力过。

商博良
2014-10-24 21:50:39 商博良

倒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解读

凌Ethereal
2014-10-26 00:51:26 凌Ethereal (明月霜还千山寒)

啊刚好看到一个纪录片的推荐语里有这么一句,想了想还蛮适合的~

nic
2016-08-04 00:27:01 nic

姬野是对的,要统一东陆就要拿下宛州,否则一个没钱的中央政府维持不了多久。界明城是小清新,造成了更多的无谓的牺牲

项空月
2017-05-12 17:41:14 项空月

其实值不值得这件事,还是要看你用什么去衡量,如果是以君临天下或者守护天下这种理想为目的的话,那么就算代价是杀人杀千人或者是被杀,也都再正常不过,因为你的敌人或者说竞争对手要决心杀人的话,那么你也只有以杀人或者被杀两种方式与他对阵。而至于最后的输赢胜败,都只不过是给你的值得添上或喜或悲的色彩而已。所以姬野在他认为他的目标是天下时,杀天下以得天下,他是值得的。而界明城以守护天下为目标而不能时,选择死天下,他也是值得的,并不是无谓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