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温和专制主义者的哀愁:温索普和他的艺术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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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坚 发表于:
《先锋 国家历史》2008年12月
A Private Passion
A Private Passion
如果温索甫(Grenville L. Winthrop)地下有知,他会对母校哈佛大学将他捐赠的艺术收藏精品在世界各地巡回展出无动于衷吗?这显然有悖于他的初衷,而且他的固执也是个出了名的。1943年,按照温索普的遗嘱,他毕生收藏的大约4000余件艺术品捐赠给哈佛大学福格美术馆(Fogg Art Museum)。不过,温索普生前执意和哈佛大学校董会签了一纸不乏警示意味的协议,温索普认为自己的收藏应该无偿地用于哈佛大学师生的研习,但是哈佛大学无权外借任何一件他的捐赠品。但凡发现一例违约,哈佛大学就得偿付高额违约金:向纽约市育婴堂捐赠十万美元。即使在今天,十万美元也不算是个小数目,在当时,可以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了。当然,对于财大气粗的哈佛大学校董会而言,如果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的十万美元还有些震慑作用的话,随着年代的推移,货币的贬值,它的威力也在慢慢褪色。在恪守承诺六十年之后,哈佛大学终于违约了:2003-2004年,温索普收藏的精华部分——十九世纪法国、英国和美国绘画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英国国家美术馆、法国里昂博阿美术馆和美国国家美术馆等地进行了年余的巡回展出。由于温索普的坚持,也由于哈佛大学至少在半个多世纪中老老实实地履行了合约,温索普收藏一直隐匿在公众视野之外,只有少数有幸参观福格美术馆的人才有机会一睹这个罕见的艺术收藏的芳容。而温索普在世时,他的收藏中的绝大部分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家,也罕有观众能获准观瞻。因此,这次巡展的策展人颇具匠心地拟定了展览名称“私慕(a private passion)”。这个名称无论对于处在温索普直接掌控之下,还是处于惩戒性协议约束之下的哈佛大学管理的收藏都是很贴切的。不过,巡展消息一出,有的艺术评论人立即做出了一个尖刻的批评,讥之为名为“私慕”,实为“公叛(a public betray)”。哈佛大学是否依约向纽约市育婴堂赔偿尚不得而知,但是它也有自己的委屈,当时,福格美术馆正在改造时期,库房空间紧张,借出藏品进行巡展本就是纾解改造压力的上佳之选,包括大英博物馆这样的顶级博物馆在内,大多数博物馆都采用过这种策略,为何舆论偏偏不放过哈佛大学和福格美术馆呢?这大概只能说温索普收藏实在是牵动了太多人的心了。 温索普收藏实在是个奇迹。单论数量,总数在四千之上,在私人收藏中算是不小,但是众多公立收藏的藏品数目远在此数之上,不过论及质量,大概绝大多数收藏都无法望其项背。至少在十九世纪欧洲和北美绘画、中国青铜器和玉器、玛雅文化雕刻等方面,温索普收藏远远超出很多国家级收藏。温索普收藏是以《泉》闻名的法国画家安格尔(Jean-Auguste-Dominique Ingres)的画作在法国之外的数量最多的一处,而且拥有最大一批英国诗人兼画家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的作品。温索普收藏的中国古玉可以和法国吉美美术馆、美国芝加哥田野博物馆等收藏相媲美。1943年,温索普收藏如约过渡到哈佛大学福格美术馆时,哈佛学人的欢欣之情溢于言表。次年就有人急切地清点出这个收藏的家底。哈佛大学瑞德克里夫学院茱莉亚•菲尔普斯(Julia Phelps)教授称,“仅言其精华,温索普收藏有中国石刻、自商代到公元十世纪的青铜器和玉器、若干早期弗兰芒绘画、一组文艺复兴时代和巴洛克风格的威尼斯绘画、数量庞大的十九世纪艺术品、以及欧洲之外的绘画作品。而且,众多其他时代和国家的艺术至少有一定数量的作品予以代表。他的收藏范畴无疑是全球性的”。2003年全球巡展的策展人直接称其为“迄今为止美国形成的最重要的,但可惜鲜为人知的收藏之一”。何况,这个由四千件精品构成的艺术收藏的形成时间不过是短短的三十年。更让人惊异的是,水准如此之高的收藏是一个自我培养的收藏家在基本没有稳定的艺术顾问的情况下建立起来的。热情、眼光和金钱,温索普无一不备。 温索普出身名门,他的家族可能算得上新英格兰一带最正宗的“蓝血”家族之一了。温索普家族的历史几乎与北美殖民史同步,他的九世祖老约翰•温索普(John Winthrop)是马萨诸塞湾最早的殖民地总督,而他的八世祖小约翰•温索普则是康涅狄格殖民地的首任总督。温索普家族世居麻省雷诺(Lenox),温索普的夏季庄园就在他的祖先世代居住的土地上,这里也曾经是他的艺术收藏的一个重要贮存地点。他在世的时候,大部分夏季都是在麻省度过的。温索普的另一半时间在纽约度过;他可能更能认同自己的“纽约客”身份。温索普居住在非富即贵的曼哈顿上东城。在位于东81街的公寓的大门上,他精心装饰了他的家徽。出生时含着的“金汤匙”成了温索普收藏的最坚强的经济后盾。与家族威望和财富相比,另一个“蓝血”渊源可能对温索普收藏有更直接的影响:温索普对艺术收藏的功用的认识在很大程度上来自哈佛大学的教育,他也以独特的方式回馈了哈佛大学。温索普在哈佛大学主修法律,修习法律之前曾经以地理和艺术史为专业。这是这位收藏家唯一有据可查的和收藏相关的训练。他在处置收藏时的想法和做法,无疑都是哈佛大学的博雅教育(liberal arts education)遗留的痕迹。如果只从职业训练上考虑,温索普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哈佛大学教育的失败了。温索普性格孤僻而内向,并不擅长与人相处,因此律师并不是他的理想职业。1889年自哈佛获得法学学士学位后,温索普仅仅执业数年,由于生意惨淡,意兴阑珊,1896年他便永久退休了,他的余生完全用于自己的艺术收藏、老家雷诺县的地方图书馆和纽约的慈善事业上了。纽约从此少了一位平庸的律师,但是多了一位杰出的收藏家。 就个人生活而言,温索普的一辈子可能都不那么快乐,甚至他可能被视为这个“蓝血”家族的耻辱。作为一个老式蓝血家族的家长,他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个专制主义者;而精英大学教育更强化了这个倾向。他一贯深居简出,与外部世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即使是被外界认为和他关系密切的人也自感和他存在隔膜。他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但是人们却猜不透他的真实想法。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自己的家庭——妻子和两个女儿,但是家庭却给予他始料不及的打击。1892年,他和一位来自约克的姑娘结婚。八年后,他的妻子返回娘家,再也没有回来——据猜测,她因为长期精神抑郁而自杀。当时,他的两个女儿艾米丽和凯特分别是七岁和一岁。按照当时流行的说法,食肉被视为种种痛苦感产生的根源,于是他断然变成素食主义者。从此,他与两个女儿相依为命,对女儿也更加关怀备至,以至干涉过多。在雷诺庄园里,当他的两个女儿成年之后,他马上让人在自己的住宅周围加高篱笆,以免闲杂人等窥视;甚至,他买下庄园周围的小树林,更大程度地保护自己和家人。然而,他的两个女儿最终做出了让他引以为奇耻大辱的事情,1924年,在温索普自雷诺返回纽约公寓的一个晚上,他的两个女儿双双私奔,艾米丽和他的司机,而凯特则是和庄园里的电工。温索普的汽车被抛弃在离庄园不远的地方。这个事件在纽约社交圈内引起了轩然大波,也登上了《纽约时报》的头条。其实,两个姑娘走得并不远,而且结局也并不妙,私奔男女很快就劳燕分飞了,但是,温索普深感受到伤害,一辈子也没有原谅这两个私奔的女儿。 晚年孤独的温索普将所有心思都投入到艺术收藏之中。他的专制主义风格也尾随而至。对于纽约的收藏家群体来说,温索普是个隐者。在很多情况下,他不借助任何艺术收藏顾问的专业知识,也不太与其他收藏家有什么往来,因此,熟悉温索普收藏的人屈指可数。在十九世纪艺术品的收藏上,可能先后有几位艺术商人得到信任,为温索普收购和交易艺术品。但是在东方艺术上,温索普似乎从未假手于人。对于温索普而言,艺术品的最大价值是“美感”,而不是历史、文化或者科学价值。而对于美感的判断,温索普指出,“美存在于任何国家的任何时代;关键是是否有训练有素的眼睛去发现它”。准确地说,温索普的眼光有些非主流,这导致他收集了一批很有异域风格的作品。其中最显著的例子是安格尔的著名的《土耳其嫔妃和奴仆》和《浴女》。在这两幅著名画作中,安格尔借助他从未亲身经历过的的奥斯曼土耳其的生活,成功地为他一以贯之的对女性肉体的痴迷添加了异域情调和迷幻色彩。 温索普的中国艺术收藏以铜器和玉器为主体,也是这两个类别在西方最好的收藏之一。与同时代其他的中国艺术收藏家不同的是,温索普没有认识到中国绘画的独特审美情趣,对于中国艺术的历史价值也兴趣寡然,因此,他没有和大多数人一样涉猎东方绘画,而是以一个“美”的爱好者的眼光发现了中国铜器和玉器之美。他对中国特有的金属和玉石艺术的兴趣很可能是沿着对雕塑的审美情趣发展而来的,如果将他的中国收藏和朝鲜佛像收藏、玛雅雕刻和面具收藏结合在一起,也许我们就能发现温索普收藏在地域和主题上的一步步扩展。如果在中国铜器收藏上,温索普不过是步人后尘的话,在玉器收藏上,他几乎算得上是最幸运的开拓者了。西方认识中国的铜器和玉器深受著名的古董商人卢芹斋的影响。自从1912年受托为巴黎赛努奇美术馆(Musée Cernuschi)组织中国玉器收藏起,卢芹斋一直执着地向西方的中国艺术收藏者推介中国古玉。不过,直到1930年之后,温索普的名字才出现在卢芹斋的客户名单上。而且,机会对他青眼有加:可能由于受到1927年入藏芝加哥田野博物馆(Field Museum of Chicago)的保尔中国玉器收藏(William Bahr collection)的影响,温索普向卢芹斋表达了收藏中国古玉的愿望。机会其实在第二年就出现了,不过温索普直到1930年才看到这篇稀世珍宝。1928年,洛阳城外邙山脚下一个叫金村的村落里,村民们发现了一组由八座以上的大墓组成的东周时代王室墓地,由于战乱原因,当地村民和古董商成功地逃避了政府的干预,在这里盗掘了整整六年。这些大墓在被发现时保存完好,出土器物令人叹为观止,但是不幸的是,除了极少数几件之外,金村器物在短短几年内就流向了国际市场,至今还收藏在加拿大、美国和日本的多个收藏之中。经过卢芹斋的斡旋,温索普获得了绝大部分金村玉器。温索普收藏的中国铜器除了零星发布之外,尚未经过集中的研究和发表,所以我们至今也不能一睹这个收藏的全貌。但是,几乎算得上是海外收藏的中国玉器中最精彩的温索普中国玉器收藏得到了一位极富盛誉的学者的研究,也算得上是件幸事了。梅原末治、韩思复(Howard Hansford)等人先后研习过温索普的玉器收藏,不过哈佛大学执意邀请首任洛克菲勒讲座教授、中国艺术史大师罗越(Max Loehr)全面整理和发表这个收藏。罗越以“安阳的五种风格”学说在当代西方的中国艺术史的研究中占据了开山始祖的地位,哈佛大学希望他再作冯妇之勇,以温索普的中国玉器收藏为基础,创立国玉器研究的典范。1975年,《温索普收藏的中国古玉》最终出版,温索普收藏中的630件中国古玉悉数公之于众。 温索普的温和专制主义风格一直延续到对艺术收藏的管理上。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先后离开了他,他也应该从来没有考虑过由他的家庭长期拥有他的艺术收藏。有更多的证据显示,即使在他的两个女儿私奔之前,他已经有了如何处置他的收藏的想法。对于他的艺术收藏,温索普始终强调两点,首先,它应该帮助人们认识深藏在艺术品背后的永恒的美感。其次,艺术收藏的实用目的是用于教育“年轻一代”。这个“年轻一代”并非泛指。对于“社会大众”,他始终兴趣寡然,而只是热衷于培养精英教育中的“年轻一代”。因此,虽然他在纽约上东城的公寓距大都会博物馆只有一箭之遥,但是他从来没有为公众展览借展过任何藏品。曾经有不明就里的人向他提出借展要求,被温索普抓住机会,痛快淋漓地挪揄了一番,大谈他的收藏只服务于精英教育的理念。也只有在这个思维下,我们才能理解他和哈佛大学校董会的一纸合约后的良苦用心,他并不是一个执着的守财奴,而是认为借出藏品供大众观赏有碍于培养优秀的年轻人。温索普收藏确实改变了哈佛大学。福格美术馆在接受温索普收藏之后形成了“周日讲座”传统,由研习温索普收藏的研究生主持,数十年来没有间断过。从这一点上看,哈佛大学对他的教育一点儿也没有失败。 专制主义者难免哀愁。即使像温文尔雅的温索普,也逃不出这个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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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人
最后更新 2010-10-31 22:31:47
野生薄荷
2012-06-22 10:37:15 野生薄荷 (Inner Peace.)

想请问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参考了那些文献资料呢?

JX
2012-06-22 12:56:43 JX (also at www.weibo.com/jx0707)

@白日梦飞行 因为Winthrop是我调查海外中国玉器收藏的一个主要目标人物,所以已经公开的Winthrop的传记文献,和艺术收藏有关的文献,我应该都看过了。另外,Private Passion的图录是公开发表的,也看过了。其他的背景资料,如东北美的艺术收藏等零碎资料是平时看到后摘记下来的。大概就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