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曼·马内阿：不要将人类的悲剧大事化小

                
                
注：本文为《东方早报》人物专访，记者石剑峰，原题《我从未离开祖国》。
原文链接 http://epaper.dfdaily.com/dfzb/html/2008-03/21/content_45987.htm
诺曼·马内阿(Norman Manea)1936年生于罗马尼亚布克维纳省的一个犹太家庭。1941年纳粹统治期间，他与全家一起被遣往乌克兰一个集中营。1945年春，二战结束时返回罗马尼亚。1959年，马内阿毕业于布加勒斯特的建筑学院获工程硕士学位，1966年，马内阿开始在罗马尼亚当时最有影响的文学先锋杂志上发表作品。1986年起，因政治原因被迫流亡海外，1988年起开始定居美国，代表作《黑信封》、《流氓的归来》等。
　　早报记者 石剑峰　　
　　目前定居美国的罗马尼亚作家诺曼·马内阿被誉为当今最具有原创力的东欧作家之一。在东欧，马内阿这位顽固地坚持用母语写作的流亡者，常常被比作卡夫卡的继承者，其代表作《黑信封》、《流氓的归来》和《论小丑》即将由新星出版社引进出版。这也是马内阿作品首次在国内译介出版。作家马内阿日前接受了早报记者独家专访。
　　马内阿叙述了特殊时代的驱逐和流放，在语言中勇敢地保持了孤独，用文字见证恐怖和历史。198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海因里希·伯尔说：“我不知道当今在西方有谁是比诺曼·马内阿更值得被翻译和了解的作家。”　　
　　罗马尼亚语，我唯一的文学创作语言　　
　　早报：当年离开罗马尼亚土地的那一刻，你是什么心情？当年是否想到还有机会回到祖国？
　　马内阿：我感到极度伤心、绝望、孤独、沮丧，但这样一种复杂的心情很快平静下来，因为我要面对无法忍受的海关警察。
　　我一直想着回去，我希望回到我曾经居住的地方。但20年的流亡生涯对我来说，如果回到那里就是重新流亡。现在我也很少回到祖国，这太让人伤感了。
　　早报：你离开罗马尼亚，先后流亡到德国、美国，能谈谈这段经历吗？
　　马内阿：流亡是空间的变化，也提供给我机会去接触不同的人、文化和现代生活的另一面。德国的短暂生活为我适应西方流亡生活做了准备。而来到美国后，我发现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它的国土面积、不同人种、多元文化、快节奏生活、巨大的社会文化竞争，深深地震撼了我。这是一个流亡者的国度，或者它就是为流亡者而建。虽然如此，这些东西至今还没有深入到我的记忆中。
　　早报：齐奥塞斯库暴毙的时候，你在哪里？那个时刻，你是否想到这下可以回家了。
　　马内阿：当时我在纽约，当时我想立刻回去，现在想来还好当时没有那么冲动。
　　没有审判、没有民主和公开的审判，就让齐奥塞斯库死去，这让我感到震惊。我对他和他太太的死毫无同情，他们几乎毁掉了罗马尼亚整个国家，并让我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国家，但我无法接受没有审判的死亡。这一事件对未来的罗马尼亚是个不好的先兆，现在看来我当时的判断是正确的。我们国家前面十年的转型充满动荡，旧官僚为所欲为，只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力。
　　早报：你离开罗马尼亚已经20年了，为什么你依然坚持用罗马尼亚语写作，而不是像米兰·昆德拉那样选择居住国语言写作？
　　马内阿：写作语言和日常语言完全不同，它伴随着作家的成长经历、阅读而不断丰富。对我而言，我的写作语言———罗马尼亚语形成于独特的罗马尼亚文化。我懂好几门语言，但只有罗马尼亚语根植于我心，它也只能是我唯一的文学创作语言。每一位选择非母语写作的作家必会有这样的经历，它首先要为另一门语言深深吸引，或者因为流亡强迫进入那种语境。当然，这不能称之为背叛。
　　早报：离开母国环境损害了你的写作吗？如果当时选择留下，你觉得会创作出更好的作品吗？
　　马内阿：那当然，虽然当初如果选择留下的话可能会面对更严峻的环境和挑战。但文化之根在我离开之时就被切断了，对我这是非常严酷的打击，不是每个人都能从这样的巨变中恢复过来。对我而言，那种影响是深入灵魂深处的。我们的写作仰赖于那个内在自我，他的成就、经历、记忆等等。
　　在经历过流亡之后，作家能从这个经历中汲取写作素材。当然，生活中那么多不幸、内心的碰撞遭遇都是我们写作的动力，而不是仅局限于流亡。我不会为了取得所谓的成就而离开罗马尼亚。你也知道我当时是被迫流亡海外的，但我很幸运在流亡中依然取得了成功。
　　我并不想成为流亡者　　
　　早报：20世纪下半叶，许多伟大的文学作品都是由流亡作家完成的，特别是东欧和拉美作家，对此你怎么看？
　　马内阿：离开故土首先意味着语言、朋友、家庭、稳定生活的抛离，这种创伤和在他国的旅行同时伴随着另一种特权：变化、新知识、异域生活。但我的母语永远伴随着我，就
　　像蜗牛总要时刻把“家”带在身边一样，它永远是我的庇护所，还有我的祖国。我的灵魂和创作力，随着祖国悲与喜，生生不息。
　　早报：许多当年流亡到西方的作家，常常用他们在母国的苦难赚取名声，你怎么看这些同行？
　　马内阿：我希望他们不要为当年的苦难史感到自豪，而更应该为他们当年的激情、勇气自豪。
　　我是个作家，最初以及永远。我写作因为历史，通过历史表达异议，而这是因为我与普通人的命运休戚相关。
　　早报：我非常喜欢你的短篇小说《毛绒衣》，小说通过一个小男孩的视角来叙述，在这个故事中我还看到了一位伟大的母亲。
　　马内阿：小说中确实有我母亲的影子，或者说她就是这个小说的主角。我母亲是非常敏感和聪明的女人，为了家庭她无私奉献了自己。那个小男孩有我的一部分，一部分我在那个年龄的特质。与此同时，那个小男孩也不是我，他只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
　　早报：在《流氓的归来》这部自传体作品中，我似乎看到，你始终没有融入西方社会，就像你格格不入地在美国用罗马尼亚语写作一样，你在选择自我放逐吗？
　　马内阿：我并不想成为流亡者，来到西方我是被迫的。我时刻以门外者的身份留在祖国，同时我接受了流亡的命运。如此矛盾的身份，我并没有太多的失落，有时候我对这样的孤独体验感到相当有趣。事实上，正如托马斯·曼所说，作家通常都是怀疑者，一位处于边缘的陌生外来者。
　　早报：你的作品充满着自嘲和反讽，特别是在散文中，这是东欧文学的传统吗？
　　马内阿：是的。我出生的地方曾经隶属于哈布斯王朝，我被中欧的艺术和文学深深影响，卡夫卡、罗伯特·穆希尔、舒尔茨和其他作家都曾经是我的偶像。
　　早报：犹太作家在美国是一个重要的文学群体，你怎么看？
　　马内阿：是这样。那些重要的犹太作家比如索尔·贝娄、罗斯、辛格，他们丰富了美国文学的形态。他们为美国文学带来了新的情感和艺术表达、幽默感和看待人类戏剧性和命运的眼光。事实上，当代美国文学的形态是由不同移民几代人共同塑造的，非洲裔、拉美裔、华人、印度裔等一起塑造了美国文学的图景。而新一代的犹太作家也带来了他们新的创作主题。
　　不要将人类的悲剧大事化小
　　早报：二战期间，你曾经在集中营关押多年，你通过文字想反思这段灾难吗？你怎么看其他集中营题材的文学作品和电影？
　　马内阿：我不会用文字去反思这段历史。我希望我的作品仅仅是文学作品，它通过个人的经验发现人类的道德、美，这才是读者真正期望的。我更愿意表达的是，伤害、残忍、悲伤、失落这些悲剧性的元素。我当然也为人类内心深处的顽强生存力和凝聚力感到自豪。
　　我们目睹大众乐于充当“受害者”，个中缘由多种多样，且常常无关痛痒。似乎人人都觉得，想要被人知晓称赞、出点小名，充当受害者是个办法。但不该让普通人对真实而独一无二的人类集体悲剧视而不见，而应警示人们不要在眼下崇尚流行、消费至上、唯利是图的文化中，将人类的悲剧大事化小。尽管如此，每年还是有大量有分量的集中营题材作品在出版，具有真正文学价值的作品。
　　早报：在那个严酷的年代，文学艺术在罗马尼亚又是怎么生存下来的？你曾经绝望过吗？
　　马内阿：艺术家受到来自上层的巨大压力，在那种状况下生活下来并不容易。道德信仰和真正的艺术标准同等重要。当然，我们常常感到绝望，还有危险，当然适应它是非常重要的。但把所有的作家或者艺术家作为一个整体评价是有欠妥当的，那个时候也有不少作家和艺术家是官方的文化明星，披着荣誉远离恐惧。
　　时代变了，特别是在文化上，国家文化赞助和审查、私营娱乐公司、气势汹汹的大众商业文化、新的教育方式……但我相信伟大作家终究会出现，要么还没有来，要么我们没有发现，想想卡夫卡，他在那个年代一文不名。
　　复兴不是那么容易的，新一代的艺术家和作家已经在做一些非常有意思的创作，通过作品表达幻灭、愤怒、怀旧，以及重建文化传统的野心，这种变化正在东欧发生着，也包括罗马尼亚。现在我们很容易与外界交流，但这并不必然意味着伟大的作家能马上为世界知晓，作家的诞生和发现同样都是非常缓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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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梁禾，美国汉学家魏斐德先生遗孀，将诺曼·马内阿介绍给中国大陆读者的重要人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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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中先 马内阿的最新小说《巢》（译后记）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ed3dec6010197jf.html
吉林出版集团《马内阿文集》出版导言 http://book.ifeng.com/shuzhai/detail_2008_07/29/300321_0.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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