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意大利作家普里莫•莱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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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晏宁
www.chinese-hermit.net 2005-7-31 17:45:09
"有人说莱维就像夜空里的一颗星星,天幕越黑,星光越亮。"
近日,传记作家卡洛•安齐尔(Carole Angier)的一部著作,使上个世纪意大利文学界的一位奇才再一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在这本著作的扉页上,一位白发苍苍、神情严肃的老人坐在他的书房里,面前是一台老式的打字机。他的双手正在转动打字机的卷纸轴……下面一行清晰的圆体小字 “我写作,因为我是一个化学家……”
因为运气而幸存
普里莫•莱维(Primo Levi)1919年出生在意大利都灵,一个西班牙裔的犹太人家庭。1942年,他在都灵大学取得了化学博士头衔,此后,由于他的犹太人身份,他一直找不到工作,以至于最后不得不用假名在都灵附近山区的一座镍矿找了一份差事。一年以后,他转到了都灵一家制药厂的化学实验室工作,直至1943年纳粹德国的铁蹄踏上北部意大利的国土。
此后,年轻的莱维将化学实验室里的仪器变卖换来了一把手枪,加入了一支犹太人的游击队,开始了他的反德意法西斯活动。1944年由于不幸因被出卖而被捕,移交德国法西斯军队之后,被遣送至奥斯维辛集中营。那一次与莱维同行的一共有650名犹太人,而他成为最终幸存下来的24人(15男9女)之中的一个。
众所周知,奥斯维辛集中营是二战中纳粹德国的杀人魔窟,能够幸存除了难友的帮助,莱维认为他懂得化学知识也是其中不可忽视的一个因素:“我在奥斯维辛待了10个月,能活下来也许因为我在他们的人造橡胶厂服役。当然,更多的还是运气。”正如莱维自己讲的,能活着从奥斯维辛走出来运气还是最重要的。就在苏联红军解放奥斯维辛前夕,他患了猩红热,被当作没有救治希望的老弱病残留在了奥斯维辛等死,谁知塞翁失马,因此躲过了一次死亡之旅。
幸存者自述
从奥斯维辛重返故乡之后,莱维恢复了他作为一名化学工业实业家的身份,继续在化工领域里发展自己的事业。他改进了一项给铜丝表面抛光的化学工艺,这一技术上的重大改造为工厂带来了可观的商业效益,莱维也因此成为了这家化工厂的老板。在此后的30年里,莱维的主业始终都是围绕着他的化学工业事业,只是在业余时间里他才从事他的战后文学创作活动,如此直至1977年退休。
“我感到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在促使我坚持下去,一定要活着走出奥斯维辛,因为我将向人们见证这一段历史,”正是出于这样的目的,在回到都灵后的一年时间里,莱维利用业余时间完成了他的第一部著作《如果这是一个人》。
在这本书中,莱维讲述了许多亲眼目睹的大屠杀的情形。出乎人们意料的是书中并没有激烈的言辞叙述,也没有过度亢奋的词汇,相反他的叙述冷静得让人难以相信这是一位在奥斯维辛亲手掩埋过同伴尸体,并天天目睹死亡和面对死亡危机的老人所写的作品。他用极富于散文韵味的笔触,歌颂了人类的尊严与理智抵抗野蛮与卑鄙的胜利。菲力普•托恩比(Philip Toynbee)在他的一本书里写到“这是一本伟大的书,因为这位老人将他的经历与他所使用的文字结合得如此完美。”
这本书在美国出版的时候被直接翻译成了《奥斯维辛的幸存》。但是莱维本人对这样的
翻译并不是十分满意,他自认为这样的译法太过于直白和平庸了。莱维的作品相对于一些非常文学化的作品来讲,还是比较容易翻译的,因为他在表达时既不用过分的影射,也不过分的口语化,用词非常准确,这也是莱维的一个明显的风格。文学和科学对于莱维来讲是用来表达主题的两种不同方式,他希望他在文学创作里做到用词的精确和叙述的严谨,这大概和他是个长期从事自然科学实验的化学家有很大的关系。
化学家的文学作品
莱维的虚构性作品,例如小说、短故事集的数量并不算很多。算起来也就是5部短篇故事集和一部长篇小说:《第六日》(1966)、《元素周期表》(1975)、《猴子的痛苦》(1978)、《如非现在更待何时》(1982)、《制镜者》(1986)、《他人的交易》(1989)。其中《元素周期表》和《猴子的扳手》这两部作品被视为他的非纪实性文学作品的代表作。莱维创造了一种独特的表达和叙述的方式,将化学元素、物质与物质之间的相互作用与反应和人们之间的相互关系,以及他个人的生活经历巧妙地结合起来,并力求通过此种方式的写作对人类历史进行一番反思。
最为典型的就是《元素周期表》一书。这本书是由21个短篇作品组合起来的合订集。每一个独立的单元都以一个化学元素的名称来命名。人们让莱维对这本书做一个简要的概括时,他这样写道:“你们应该不难看出来,这不是一部化学论文集,这也不是一部自传,这是一部被重塑的历史。”
在样式上,《元素周期表》一书可以被视为运用了大量的后现代主义写作原理,但故事自身的结构还是非常传统的。莱维是个讲故事的好手,他让每个故事都有一个迷人的情节结构,元素自身成为每一个故事发展的原动力,莱维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追踪并记录下来了他们发生反应的轨迹。
尽管莱维在化学方面有很深的学术造诣,专业化程度很高,但《元素周期表》一书却绝不让人感到空洞,也没有充斥着学究式的说教。每每涉及到偏僻的化学专业内容,或是对元素名称本身进行语源学解释的时候,莱维都会作深入浅出的解释,并且让读者读起来感到颇有趣味。
意大利著名作家卡尔维诺对莱维的作品赞颂不绝,这使得莱维的知名度迅速提升,莱维的著作已经被翻译成了17种文字流传于世。虽然,莱维对于一些翻译的版本不是十分满意,但他还是非常友善地与这些翻译者保持着广泛的合作,因为莱维本人也是一个翻译者,他曾经翻译过卡夫卡的作品。他说:“翻译这活儿可不是人人都能干的。”
一位乐观主义者的离世
1987年4月11日,星期六,早晨10点过后不久,普里莫•莱维从他出生的那座19世纪晚期的三层小楼的楼梯上摔下来,因头骨骨折当场死亡。对于他的死,直到现在还是人们争论不休的话题,原因就在于有一部分人认为莱维的死是自杀,而另外一部分人却认为这是一起事故。
按照看门人的回忆,1987年4月11日上午10点过后不久,他敲响了莱维在都灵寓所三楼房间的门,和往常一样把信箱里的信件给了莱维。当时莱维的反应和往常一样非常平和,他穿了一件短袖衬衫,对看门人微笑着表示感谢,然后就关上了门。当看门人走下楼快要回到自己的小卧室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强烈的撞击声,然后发现莱维的身体摔在了一楼电梯间旁边的地上,当时的时间是上午10点20分。他家的一位牙医也同时听到了响动和看门人的惊叫声,他后来对警方说他看见莱维时莱维已经死去。验尸结果表明莱维死于头骨粉碎性骨折引起的颅内大出血。但是警方没有查到任何暴力致死的迹象,所以排除了这是一起谋杀的可能性。
一个半小时以后,人们从罗马广播电台的广播里得知了这一不幸的消息。对于莱维的读者和崇拜者而言这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我无法相信如此坚强的人,没有死在奥斯维辛,却死在自己手里。”一位朋友至今也无法相信这是真的。但是当时似乎没有人能提供出其他的解释,所以大家也就暂且相信了警方的判断。况且莱维的儿子罗仑左也这样认为,他说:“现在每个人都希望能弄清楚真相,但其实在我看来,我父亲已经在他的书里预示了他最后时刻的到来。你们只要去看一看《停战协定》的结局,我想一切都已经很清楚了。”
在1962年11月莱维曾经这样写道:那始终是一个可怕的梦魇,时不时地就会向我袭来,一个接着一个,层出不穷。然后再慢慢地分崩离析,最后就是一片混乱。而我就处在这片灰色的中心,所剩下的不过是一次简短的停留。我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我的家庭,我的梦想,我所祈望的宁静的时光已经终结了。有一个声音仿佛在那里召唤,就像在奥斯维辛的清晨响起的那个陌生的德语词汇“起来”一样,让人又恐惧又向往。
在美国,大家的反应是“40年后莱维先生死于奥斯维辛”。在他死后4年,奥斯维辛国际委员会主席马瑞•古德斯特恩(Maurice Goldstein)先生写道:也许奥斯维辛把他召唤回去了吧。人们也同样发现其他几位有名的作家在战后不等的年头里死于自杀,由此,也许暗示了些什么:奥斯维辛的焚尸房的烟囱虽然倒了,但属于它的记忆依稀尚存,回过头来,它继续折磨着人们的神经。于是更有人称莱维的死亡是纳粹主义制造的一起迟到的精神屠杀。在那次事件发生后曾经有一位匿名的记者写信给《纽约客》杂志说:“莱维的死使得他那些光辉的著作顷刻间显得暗淡失色了许多,他的希望,他的勇气,他的乐观都让我们开始感到怀疑。应该说他的死是乐观主义者的一场悲剧,也是对他本人的一种反讽。”
颇具争议的死亡
然而,在如此轰轰烈烈的一边倒的议论声里,一些细心的人们开始注意到许多细节,这些细节使得人们对于莱维是自杀产生了质疑。根据测量,都灵公寓的楼梯间和电梯间之间的空间是非常窄的,最大距离是5英尺7英寸,最小距离是3英尺4英寸。如果莱维要成功自杀的话,他必须保证他的身体直直地摔下去。就算他想跳楼自杀,他也可以选择从三楼阳台跳到院子里,这样成功的可能性会比现在这样大。还有很多人认为莱维完全可以选择服药自杀的方法,因为老年人一般是不喜欢用比较暴力的方式结束自己生命的,他们一般采用煤气或药物。对于莱维这么一位化学药剂方面的专家来说,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了。
据莱维的妻子卢西卡说莱维在死前一段时期,正患有严重的精神抑郁症,每天要服用大量的药物,因此,人们认定导致他死亡的关键因素是他所服用的抗抑郁类药物的副作用。这类药物使大脑出现供血不足,容易导致短时间的头晕。莱维在死前刚刚做完手术,身体比较虚弱,而此时服用抗抑郁药物会使上述症状更加明显。一些专家断定,莱维是因为头晕失去平衡导致坠楼的。
如此,莱维好像在和我们开最后一个玩笑,哪种假设更有说服力全在读者自己的判断。有人说莱维就像夜空里的一颗星星,天幕越黑,星光越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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