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孙隆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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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隆基先生 |
本刊记者|徐琳玲 发自上海 编辑|郑廷鑫
餐厅里响起说笑声、嚷嚷声,有人推拉着桌椅,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坐在一角的孙隆基忽然住了口,眉心微微皱起。他看上去有些心烦意乱,向发出噪音的区域投去谴责的目光。
这位年逾七旬的华裔学者,依然无法做到和自己的母性文化社会“和解”。
孙隆基祖籍浙江,生于重庆,长于香港,在台湾读大学,赴美深造、定居。1980年代,为收集有关左翼运动的资料,他到刚刚开启国门的大陆进修、生活。穿梭往来于四地,敏感于华人文化中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他完成了最有影响力的著作——《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
在80年代,该书的地下印刷品在中国大陆知识界广为流传,和柏杨、李敖齐名。相比柏杨们夸张的漫画式描写,孙隆基从文化与人格、社会心理学的角度出发,更严谨、也更为深刻地对华人社会文化进行了不留情面的批判。
在华人学术圈里,孙隆基是一个“非典型”存在。一位大陆青年学人把他归为“非学院派”,“不过,有他的独创性。”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光和大陆、台湾、香港的学者不同,和美国的学者也不同。”孙隆基自我评价道。不论是心灵归属还是学术上,他都显得有些突兀,是一个异类,永远带着他者的目光审视着自己所处的“母体”——精神上,他说自己是一个“弑母者”。
“你有没有觉得鲁迅是一个很奇特的人?”隔着餐桌,他突然和我提到上世纪那位大名鼎鼎的知识分子,另一个格格不入的“异乡人”。“我估计到现在,很多人都还没读懂我写的关于他的文章。”
2015年年底,这位漂泊的“异乡人”回到大陆,带着他的新作《新世界史》。在照例带着孙氏“特异性”的第一卷中,他试图打破过往以西方为中心的书写方法,以一种颇具争议的“新史学思维”来重构世界通史。
一说到自己的新书,不善言辞的孙隆基流露出一股直剌剌的、不掩饰的自信。
“现在的全球史写法全是一家之言的写法。我还是按教科书的写法,但角度和内容都有更新,恐怕还没有人这么提过。”
所谓“四大文明古国”是一种执念
人物周刊:论到中华文明起源的观点,可以说你是支持“漫天繁星”式的多中心之说么?
孙隆基:不,应该说我的“中心”是游移不定的,主要是看什么时候谁“做庄”。我虽批判西方中心论,但它在最近500年确实崛起,也不好说在这段时间内大家都是一样。就像大英帝国依靠海洋维持它的“日不落帝国”,没有海洋就没有它的帝国,海洋就是它的胶水。你总不能不承认人家的业绩,问题是你不能从古到今就只有一种观点,或者是从一个中心看问题。
以前大学里,教中国通史外就教西洋通史,1980年代以后,台湾跟随美国将后者改成“世界史”。因师资缺乏,结果教的还是西洋通史,这是“挂羊头,卖狗肉”或滥竽充数。
我认为不同的时代应该有不同的中心。越到中国古代,越难确定中心在哪里。郭静云偏重史前史,她以为最早发明农耕就是文明的起源地。但是,以近东为例,发生农牧革命的地带并不是文明起源的场所,直到旱作农业移植到大河流域,变成灌溉农业,为“城居革命”奠基。这中间差了4000年。两河流域的文明其实是二手农牧,第一手是在环两河流域的山侧地带。
虽然水稻并非旱作农业,有别于近东,但上一例透露农牧是文明的必要条件,并非是充足条件。
人物周刊:我们一直说“四大文明古国”。你对此提出批评,说这是以农耕文明的尺度衡量世界史的一种执念?
孙隆基:“四大文明古国”之说是农耕文明中心论。问题是,文明就是城居,没有城居,哪来文明呢?
美洲那两个文明区块,中美洲与安第斯地区,你不能说那不是文明吧。问题是根据考古发现,它没有冶金术,没有文字,也没有轮子。但它有宏伟的城市,甚至出现世界中古时期的六大城市之一,遗址在如今墨西哥市附近。西半球还出现跨地域的帝国,像印加帝国。你能说它不是文明么?因为没有文字,它被归入史前;另外,它没有冶金术,被归入石器时代。如是观之,“文明”的定义都成问题了。
人物周刊:这是不是就是你花了这么多篇幅、笔墨来阐述匈奴的原因?从文明的角度讲,匈奴也是一个没有文字也非城居的一个“化外”族群。
孙隆基:这是突破农耕文明带中心论的尝试,在世界史中也给欧亚大草原带保留充分的篇幅。
自从东汉初,北匈奴从中国边境被赶跑之后。一般的世界历史说过了400年,他们突然像一支空降部队降临欧洲。我认为这种说法很难令人满意。所以,我考察欧亚大草原,审视每一个环节,视其草原的大小能容得下多少牧马,还有看地形。
罗马帝国是离欧亚大草原最远的一个角落,为什么是继中国后第二个跨掉的?古代末期有四大帝国:秦汉、贵霜、波斯、罗马。中国垮掉是因为“五胡乱华”,而且匈奴当时在国境之内,主要原因为晋朝的汉族武装之内耗。可是你说罗马帝国脆弱么?东罗马帝国可是一直撑到了1453年,直到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前夜。然后,在两地之间的匈奴的踪影何在?匈奴时代的结束在两者间之中段,然后才落幕进入突厥时代。这些现象都要解释。
这个解释,我其实也没有花了多少功夫。只是前人不懂得用已有的材料罢了,因为他们每个人研究一块,不看其他地方。不能说没花多少时间,是花了不少心思,把它们串起来,我多加了波斯和印度这两个角度。
文化与人格
人物周刊:你曾研究过学者自身的精神世界对其学术思想的影响,例如著名中国史家列文森,他身为犹太教徒与现代科学之间的心理紧张,和他对中国近代思想史的理解之间的关系。
孙隆基:批评列文森把个人的认同危机投射到他对中国历史的研究,这对他个人来说不完全公平。当时流行一种“显学”,即美国的“后弗洛伊德学派”,或者叫“新弗洛伊德学派”,最有影响力的就是艾力克森。他写的《少年路德》,从马丁·路德的个人认同危机写宗教改革,这种方式叫作心理传记。不少人到哈佛听了他的课,包括杜维明。他们用同一种框架去看,一个人格到了人生转折,要定义自身是谁,必须化解成长危机中的心理矛盾,化解不掉的话,人格成长就“卡”在那里。杜维明写《青年王阳明:行动中的儒家思想》,我找他原论文来看,发现他用了这么一套,但出书时删掉了,因为洋味过重,中国学者难接受:这不是在谈王阳明,而是在谈弗洛伊德嘛!也有人用心理传记研究周恩来和谭嗣同等人。我一品尝,就知道都是同一个年份的酒。
我察知列文森也在套用那个框架。当时,美国的文化人类学受弗洛依德影响,形成“文化与人格”论,用“文化与人格”代替国民性。因为“国民性”这个名词已经被希特勒给搞臭掉了。那怎么谈文化呢,从人格角度、从儿童成长和训练方式看人格是如何形成的。我的《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就采用了弗洛伊德的这一套。这一派学者认为文化是人格的扩大版,人格是文化的具体而微。这完全是从个人主义角度定义文化。
人物周刊:那么回到你自身。生于内地,长于香港,在美国求学、定居,又曾回大陆进修,如今任教于台湾。这种穿梭于不同文化的经历和体验,是你对文化敏感的触因么?
孙隆基:像我这样经历的人也很多,也是在香港长大,到美国名校留学过,在美国、日本都长期住过,也娶了老外,但一身的香港味道很重,从来没有甩掉,人生初期阶段的遗留过重,一看就是香港人,英语里有香港口音。这样的人还不少。
“身体化”与“心理化”
人物周刊:大陆国门打开这么多年,现在有大量的年轻人到国外留学、生活。当外来“词汇”越来越多时,中国社会文化的“文法”会有所改变么?
孙隆基:不能说一定不会,那就变成另外一种语言了。我们的语言都是合成的,中文也是合成的,有的语言根本就是绝灭了。词汇不会改变文法,文法是最基本的。
人物周刊:难道不会是再一次外来文明冲击么?
孙隆基:任何东西,都不可能说他一定不变。但现阶段,中国人还是可以辨认得出的。在我以前批判最尖锐的时候,我曾经讲过:在一个公共场所,例如在候机室,如果看到一个人在抠鼻屎,一定是中国人,不是韩国人,也不是日本人。(笑)
人物周刊:几年前我第一次到台湾,作为习惯公共场所必有喧哗的大陆人,台湾给我留下的印象很好:地铁里很安静,给老弱病残的座位一定是空着的。和你80年代写书时比,香港、台湾两地的社会有变化么?
孙隆基:中国人有一些共同的东西。我不是说每个中国人身上都有这些不像样的东西,这里还有城乡等一些差别。例如,在美国、香港,如果有人要借过,通常他都会通知你一声“承让”。但在这里,人直接就撞过来。我这次在大陆乘机,就被扭到脚踝。因为对方背了一个很重的包。我还在放行李,他就直接冲过来,把你当个没有知觉的物体撞开。我想,他大概是从内地过来的,因为中国很大。
人物周刊:相比80年代,中国人的这种“身体化”的倾向难道没有变化么?
孙隆基:“身体化”有很多定义,例如一个人不太控制自己身体的动作和排泄,把心理问题变成身体问题,例如说腰酸背痛,而不是去做精神分析;例如明明是忧郁症,结果变成家庭和人事的纠纷。
但是,美国是过分心理化了,明明是婚姻问题,就去看心理治疗师,或者两个人一起去看治疗,叫作marriage counseling。他把遇到的什么问题都变成个人问题,个人的疆界很清晰。
有个华人教授问我:美国人对世界十分无知,是不是他只关心美国,夜郎自大?我说,美国人往往连50个州都数不出,而外国留学生反而晓得,这个教授不停地问,认为一个人不属于世界,就属于国,不属于国就属于州,不属于州就属于本乡。我告诉他:许多美国人感到私生活以外的一切都无关宏志。
这根本是两个平行宇宙么?而这位教授认为,一个人一定要属于某个团体,即使所属范围越来越小。
弑母和母亲崇拜
人物周刊:放眼受儒家文化传统影响的东亚国家,日本、韩国,以及新加坡,都是很现代化的经济强国了。不过有人认为,在这些国家,因为个人的权利和自由观念没有得到充分的培育和主张,“现代性”是不彻底的。
孙隆基:任何东西都需要一个他者,才能定义自我。把“主体”放在一个真空管里,是没有这回事的。我们怎么定义“个人主义”过分不过分呢?例如,我在《美国的弑母文化》一书里提出:在东方,不管是印度、伊朗,个人主义的发展都不可能到达“弑母”的程度。当然,那不是真正的“杀”,是象征意义上的。我为这本书收集了许多案例,从20世纪初开始。中国人读一读,对自身的母亲崇拜或许有“消炎”作用。
中国人对母亲的崇拜是天经地义的。而对美国人,“弑母”是稀松平常,是男性成长过程中的一个关口。否者,在你成年之后,女性永远是一个比你更高大的形象,可能会造成你的性无能。对他们来说,性无能是很大的问题,有点像中国社会里的“反革命”罪。等于他个人的生命力被摧残了,是“永恒的儿童”。
对中国人来讲,当“永恒的儿童”是无所谓的,反正国家就是父母。这是改变不了的文化。以前香港选特首,有一位女官僚出来和董建华竞选,结果董建华呼声最高,因为他有“父亲”的形象。有些深层次的东西不会改变。
人物周刊:你是说,在东方社会,像西方的法治、契约精神、个人权利这些都是可以移植进来,但文化深层次的那些东西还是不变的?
孙隆基:日本早就把西方这一套已经移植进来了。他们战败后,麦克阿瑟给他们写了一套宪法。西方的这一套民主、法治、自由,他们全有,但日本还是很东方。例如在日本的大公司里,如果有职员对公司不满、闹情绪,公司会出钱让他去看心理治疗师。这个心理治疗师一般是禅师。他会从你的母亲讲起,说你小时候,妈妈因为你的哭闹晚上睡不安稳,再讲你的小学老师如何奉献,就是让你心理负债。然后轮到中学老师、大学老师,最后是你的公司老板,说你的老板如何操劳,一天才睡3个小时,你还整天在那里闹情绪,干啥呢?那个人最后怎么治疗好的,就是痛哭流涕,觉得自己不是人。
西方是如何的呢?我有个挪威朋友,一直没有完成论文,她从父母开始怪罪起,讲我的自我是怎么被他们压碎的,然后是怪小学老师,怪中学老师,然后大学老师,最后怪她老公。在美国,这叫自我伸张性训练(assertion training)。
日本那一套资本主义的心理治疗,叫“内观”,很像所谓的“思想改造”。
人物周刊: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个体在“大我”里寻找存在的意义。
孙隆基:在西方,其实自我伸张的那一套还不是最高阶段。最高阶段是超越社会,并对它进行反讽。按皮亚杰的人的认知成长阶段,先是小孩子想干啥就干啥,完全不顾及外部环境;然后逐渐被社会化,你变得从众;最后是进行反讽,就是超出人群,回过头来进行冷嘲——你们讲的这一套东西,好像天经地义的,但是,我要打一个问号。
人物周刊:难怪西方知识分子普遍有一种“冷嘲”的风气。像伍迪·艾伦拍的电影,他会没完没了地反讽和自嘲,包括嘲笑自己,自己的犹太裔身份、宗教等等。
孙隆基:像伍迪·艾伦这种人有一种self-indulgence,就是自我放纵,又反过头来挖苦自己的不成熟、作为卖点,批判力很强。中国也有批判力很强的知识分子,但他通常是和一个外在权威进行对抗,而且他心中所想的,还是“救国救民”。
因此,我会说,鲁迅是一个很奇特的人,他有点像西方存在主义所谓的“异乡人”。最后,他也被纳入了“救国救民”的行列。但是,他的救国是很奇特的,就是舍弃乌合之众,保护精英,目的也还是为了“救国”。
原载于《南方人物周刊》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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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界史》第1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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