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壳阅读世界是破碎的，故事是完整的——《碎前故事》新书分享会实录
时间：11月15日下午3点
地点：单向空间爱琴海店
嘉宾：
徐来：小说作者徐来；果壳网主编拇姬；知名博主钱烈宪。（三重身份）
Ent：果壳网高级编辑
主持人：
赵菁（磨铁图书副总经理）
果壳阅读联合磨铁图书一起举办了一场《碎前故事》分享会，下面为时长1个半小时的文字实录，信息量略大，脑洞大开的徐来老师和超高IQ又萌萌哒的Ent菌的对谈非常有意思。
没能去现场的朋友，感受一下虚构小说作家+果壳网主编的冷幽默。
实录：
主持人：我在网上看到关于《碎前故事》的评论，有些读者表示读不懂，这个问题你怎么看？你是故意这么写的吗？
徐来：对我来说，我主要是运用一些寓言的方式或者民间故事的技法，而这些作品呢，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多义性。其实大家慢慢能发现一个写作行为是由写作者和阅读者共同完成的，写作者作为编码者，他完成了作品的一部分，而读者作为解码者揭开作品中的一些东西，算是完成了作品的另外一个部分。对于我来说，我完成一个多义性的文本，让大家有更多空间去完成自己的创作，这算是我留给读者的一个小玩意儿吧。
主持人：所以说“看不懂”也不是你的目的，而是想提供一个更有乐趣的文本形式。Ent读过这本书么？你觉得你读懂了么？
Ent：没有全看懂，但我觉得这是正常的。就像你拿了一本吉米多维奇的数学习题集（笑），这个可能也看不懂。这两种看不懂其实有类似之处，就是它并不是故意写得让你看不懂，而是可能你的世界和它的世界并不重合。区别在于一本数学的书，它的语言是在刻意的消除多义性，而像这样一本小说，它是在刻意的制造多义性，像是伸出了许多触手，我远远的看见它，我也伸出我的触手，两方面碰到一起。当然，有的时候我也会伸不出来，这时候我就读不懂了。（笑）
《碎前故事》的写作历程
主持人：我们回到书里来，书中104个故事就有104个故事的构思和布局，这不是一件容易完成的事情，请你谈一下你的写作过程。
徐来：这本书本身是我从2013年到2014年间写的，出发点其实很奇怪。2012年莫言获了诺贝尔文学奖，他做了他很有名的致辞。这篇致辞中提到了一个非常著名的行为，叫讲故事。然后在2012年的年底，讲故事就变成了一个风行一时的东西。
有一天晚上，我在等个稿子，果壳网非常著名的一个主笔瘦驼（以拖稿著称）。我闲得无聊，就用当时流行的讲故事的方式催稿。我化用了《辛巴达航海记》中的一小节，经过一些处理，就讲给瘦驼听，“你不要不给我稿子”（笑）。从这个时候我发现用故事的方法去达成一件事情，比如去说一件事，是一个很古典的行为，无论是在古代中国还是在古代西方。而那段时间我的写作几乎是中断了，然后也就由此为契机，一点点捡起来。
这个过程中又发生了一个很麻烦的事情，就是我的工作很忙，基本每天的时间都会被占满，那怎么办呢？没有办法，所以只有睡前，每天的11或12点，甚至1点，完成了我每天的工作然后开始写故事。有的时候是在逼迫自己去写，有的时候是让自己陷入了一种创意写作训练的情境当中。就像古代中国人讲对世界的认知会讲“格物致知”，我有的时候就陷入了这样一种“格物”的状态，比如我书桌上放着一个什么样的东西，我就想它身上发生过什么，然后把它写下来。我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都在以这样一种方式强迫自己在运转。
主持人：有点像强迫症，那你的东西基本都被你写完了吧，你有没有把同事写到书里？
徐来：有啊，在这本书中最长的那个故事叫《海怪》，我觉得《海怪》这个故事的形成过程就很变态（笑），它对我来说最初只是一个母题。民间故事里有很多母题，其中有一个叫解疑母题，就是一个人要去做一件事情，在途中遇到一个困难或者说一个怪物，怪物向他提出一个问题，他必须要解决这个问题才可以完成他要做的事。这个问题通常都非常难，你必须通过外力的帮助，比如通过小精灵或者神的帮助，才能完成。我想反过来写，这个问题很简单，但是是由一个很恐怖的怪兽向你提出的。最初的构思这个故事只有一千到两千字。当时出差的途中我看了一个动画片叫《怪化猫》，受这个动画片的影响，我就想，为什么我不把它放在一个密室当中，为什么我不让它更惨烈一些等等，然后就把它变成了一个结构还蛮大的故事。之后我就想，哪些故事应该发生在哪，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海，而我是南方人，想到的海是舟山的海。然后我就把姬十三写进去了，因为他是舟山人。故事的最后有一个同事来接我，这个同事我写的就是姬十三。于是我就这样把姬十三写进了一个非常变态的故事当中，对，这个故事里有很多变态的情节（笑）。
主持人：听完之后发现你兜了个大圈子，我来翻译两个核心要点：第一，他写《碎前故事》就是为了他未来得诺贝尔奖的感谢词而铺垫的，作为出版社我非常期待这一天（笑）；第二，果壳网的老板可能是个变态（笑）。
（徐来：这样说真的好么，会被开掉的）（大笑）
如何处理小说中虚构与真实的关系？
主持人：故事虽然有一百多个，但大致上可以被分成两类，其中一类发生在真实世界中，但细节充满了荒诞，比如博物和电子志怪这两章写的都是着了魔的日常用品。无人生还里面写的也是各种发生在日常空间的杀人事件。另一类是发生在虚拟的架构世界，但是细节却是一本正经的，比如列王记这章中各种王子公主的故事，神隐里各种天神的故事。这两种类型好像是构成了两种极端，但当它们一起出现在这个书里，它们又显得很和谐。想问作者，你是如何选择这本书里这些光怪陆离的题材的。你又如何处理小说中虚构与真实的关系？
徐来：从想当初讲起（笑），我从很小就开始学习中国传统书法，之后从书法进入到篆刻。篆刻的章法就是说，在一个印面上，字的布局方式可以概括为“疏可走马 密不透风”。让密集的地方达到极致，而空洞的地方让它空洞到极致。我觉得类似的方法在写作中也有类似的情况，假如我处理的是一个极其荒诞的题材，我尽可能的把它的真实感提升，制造它与日常生活的冲突，同样，假如我写的是日常生活，我不可能用非常严肃的方式来制造冲突。所以，就我写到的故事来说，可以看《医学院杀人事件》。我们知道医学这个领域可能是近代科学发端的来源之一，带来人对自身的认知。虽然医学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科学，但它使用的方法是科学化的方法，所以它可以说是非常集中的对于我们现代认知的一个体现。但恰恰在这个一个环境中，我用了一个最矇昧的方法去描述故事内部的冲突。我写的是一个寄生虫教研室，教研室的主任是一个蛊娘，她在自己的身体里养蛊。因此解决了很多问题，比如为什么这个教研室会有很多奇怪的寄生虫出现，因为她在自己的身体里随处可以拿到这些寄生虫。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构造故事世界中真实严谨的部分。对，我去制造这种疏离感，其实我自己挺沉迷于这样的状态的。
主持人：这篇故事我印象特别深，大家千万不要睡前或饭前去看这个故事，或者可以直接把它发给你恨的那个人就好了，告诉他这个睡前读有助于安眠（笑）。这篇故事的前三分之一内容让我几乎信以为真，虽然读到后面有疏离感。我本身是文科生，不了解医学院的生活，所以会想，虽然大体上不是真实的，但可能会有一些神人，比如一些科室的主任，是有故事的。
徐来：我也不知道，我也没上过医学院（笑），但是我写作的过程当中我是找过一些朋友来审过稿的。
其实也呈现出另外一些东西，我们在果壳网的工作中，会提及到一些大众文化产品，无论是文学文本也好，视觉文本也好，甚至是动画片也好，我们会去讨论到其中涉及到的技术因素。这在我的日常工作中也是我非常迷恋的一个部分。假如我们在真实的状态下来讨论它，它可能会是什么样。
这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文艺创作者面临的一个困局，当我们的社会生活越来越复杂，各种社会的丰度越来越高，专业性越来越强的时候，你很难去真正进入到他们的领域当中，但是创作的过程当中你又不避免的去触碰到这样的因素。
就像我们以前嘲笑韩剧，韩剧只有三种死法（笑）。因为作为编剧，当你对死亡了解得没有那么清晰的时候，你就自然而然的想到只有那样几种死法具有戏剧性、突发性，过程中又不能太损害女主角的形象。（主持人：这三种可能也是经过市场分析的。）对，但是我们现在看新一代的韩剧，我们就会发现，其中关于人类病态的描述已经到了一个非常细致的部分。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没关系，是爱情啊》，它是直接以精神病作为题材的，它的主人公就是精神病医生，它所说的那些细节都是准确的，我们甚至找过心理医生来讨论。
这是一个门槛，作为文艺创作者你必须要跨过它，同时在果壳网的工作当中，我也会非常注意这个方面。（主持人：创作的灵感和构思是一个底子，专业性的知识只是它们的肌肉。）对，来更好的完成故事的走向，故事的结构，来强化故事的真实性。故事的真实性非常重要，哪怕我写的是一个非常荒诞的故事，也要配合上非常真实的细节。我曾用一句话来形容这样一种状态：“旅行推销员格里高利，你当然可以一觉醒来变成了一只甲虫，但是，甲虫必须是六条腿。”八条腿就是蛛型纲了，就不是甲虫了。不过这句话有个bug，卡夫卡并没有说他变成的是甲虫，这只是个翻译问题，但大致就是这样一个意思吧。
主持人：Ent也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写作者，你同意刚才徐来阐述的小时里虚构和真实的关系么？
Ent：我觉得小说里虚构和真实还有几个点。一是，我们的现实中有很多东西其实是很荒谬的，只是我们太习惯了。之前我和拇姬老师（徐来）谈论过电梯的问题，如果一个古代人来看电梯，他会怎么理解这个东西：一个盒子，它把你吞进去，一会再张开就到了一个不同的地方。拿到现在，我们每天坐电梯，也很少有人真正的理解电梯本身底层的运作方式，比如传感器的设置和受力分析，也是把它简单的理解为一个铁盒子。所以日常生活中也有很多大量的荒谬的或者近于虚幻的内容，只是说我们没有看到。他的小说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中，把现实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东西一起变得荒谬。
另外还有一个角度，刚才提到过的，关于门槛的问题，有一些科学性的知识实际上很重要也很有趣，但它有一些门坎摆在那。他的小说中有一篇我印象很深，就是讲过往要造一座永恒的城堡，一开始他的建筑师提议说用最好的大理石累起来，但国王都觉得不满意。最后他的女儿给他提了一个建议，她说你可以造一座最简单的城堡，你只在里面住一晚上，第二天在旁边建起一座新的，把旧的拆掉，再在新的里面住一晚上，第三天再建一个新的，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实现永恒。且不说这样一种观点是不是有诗意吧，实际上也是一种非常科学的观点，真的是只有通过新陈代谢的方式来实现永恒。虽然不能说是完全严谨的，但至少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来传达这样的一个科学的点，让大家都能看到。至于未来大家能不能理解到更深层次的东西，那就是以后的事情了，但也是一种跨越了虚拟和现实的一种方式吧，我觉得很有趣。
科幻小说中的科学是虚构的科学吗？
主持人：小说可能是物理逻辑和人的逻辑的一种结合与再造。我想到另一个有点意思的问题，比如科幻小说，科学是一个理性的世界，但科幻小说中的科学就的是我们现实世界中的科学吗？它是不是也是一种虚构的科学？
Ent：其实科幻小说里面的科学地位很奇怪，我们国家有段时间是把科幻当作科普来搞的，并不是说它不好，而是说这个方向被限制得非常窄。还有一个类似的现象，我们知道科幻小说的先驱，一个是H.G.威尔斯，一个是儒勒·凡尔纳。我们通常说凡尔纳写硬科幻，威尔斯写软科幻。有一次一个人问凡尔纳对威尔斯的小说有什么看法，凡尔纳就有一点不高兴，他说：“我写的东西都是有依据的，我造了一个大炮让人们去到月球，而威尔斯随便就让人去火星了，都不知道怎么去的。”虽然我们会有一些想法要把科幻和科学绑在一起，但其实这种类型的划分是非常简略的，带有历史性的，并没有要求非得这样。其实像我个人，科幻小说一是给我们一种幻想的灵感，二是给我们一种力量去解脱开一些限制。就像厄休拉·勒奎恩写了非常著名的小说叫《黑暗的左手》，小说里面的人是没有性别化的，不像人类这样男女分开，而是周期性的，在一个周期内表现为男性的，另一个周期表现为女性的。这样的设定相当于开辟了一种自由的方式吧，如果我们打破性别的束缚，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一方面，在这个小说中是自由的，可以不受生理的限制，它所带来的自由反照到现实中，虽然我们都是有生理性别的，但不是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就是自己的生理性别。可以映照到对自己的生理性别不认同或者纯粹对性别的本质很好奇的人身上。实际上我觉得这是科幻小说的本质，而不是说预测一百年后会怎么样，这是没什么意思的。
徐来：其实我整体上不是很喜欢科幻小说这个状态。因为科幻小说这样一个门类的作品，如果在技术层面上是对的，通常来说这个作品会非常诡异（笑）。这里要提到一个作品，名字我们就不说了，近期要上这个电影。这个作品的原著本身非常硬，让Ent着迷的那个部分其实在我们看来非常可怕（笑），它有几十页的技术的描述，它在这些描写当中是准确的，这些描述对大多数人是没法读的，但对于Ent这样学生物的人来说就刚刚好，很精妙。（Ent：到这个部分，就是每个人看的是不同的东西了。）
对，然而这样精准的科幻小说非常非常少，大部分的科幻作品其实走在一个非常奇怪的层面上。甚至有些人拿着科幻作品来反思科学，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无法接受的事情。就像我们前一段时间讨论了一个作品，就是《弗兰肯斯特》，是一个有一点消极浪漫主义的作品。一个消极浪漫者站在他那个年代，对于技术发展的认知，以及他的恐惧感和危险性。但是到了现在，甚至还有人拿着那个时代的思维方式来反思现在，那是十八世纪末，两百多年过去了，你知道这两百多年之间科学发生了什么么（笑）？
这一类作品往往有一个假设，假设科学是从0到1的。这个假设从时间上来看有可能是对的，对于漫长的人类的历史来说，这两百年却是是非常短暂，一瞬之间。但是技术发展的过程中其实不存在这样一个从0到1的过程，一定是从0到0.1，从0.1到0.15，从0.15到0.25……一步步才能积累到1。从0到1这样的积累过程中，作为一个人文主义者所想到的那些问题，可能都在过程中都被解决了，而不会出现由飞跃而带来的陷阱。当然可能会有疯子存在，但整个系统不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这一定是一个连续的过程，就像我们今天的主题“世界是连续的”，实际上世界真的是连续的。而那一类科幻作品实际上犯了这样的错误，把世界割裂。
东方和西方在奇幻故事的讲法上有什么异同吗？
主持人：有人评价徐来的故事，既有中国笔记体小说的影子，又有西方奇幻的神采，你觉得在讲奇幻故事的方面，东方和西方真的有什么异同吗？
徐来：奇幻其实是一个西方概念，中国古代没有奇幻这个概念，更多的是故事本身的差别。当我们说西方传统故事的时候，其实说的是民间故事，有的时候会被错误的翻译成童话。比如说格林童话，是一个特别典型的误译。民间故事其实是西方故事特别重要的一个来源。很多了不起的作家其实在民间故事方面做了很多功课，比如我特别热爱的一个作家卡尔维诺，他自己收集过意大利的民间故事。他自己在大学教书，也开民间故事课。讲故事的人多是社会底层，由共同创作完成的，通常比较完整，有故事本身的一个逻辑，能被人理解的逻辑。
中国古代的故事的话，我们通常偏向于说笔记小说这个方向，笔记小说是由文人创作，文人创作就带有文人创作的一些比较奇怪的属性，比如说片段式的。很多笔记小说是没有头尾的，比如我讲一个人，既不讲这个人以前怎么样，职业是什么，只讲现在在某个地方某个人发生了一件什么样的事情，而且这个故事没有讲完就结束了。
第二个，由文人创作就往往会有些奇怪的文人趣味在里面，我非常喜欢的一个作家是五代时候后唐的一个作家，叫冯贽。我在上一本小说中不停的提到他，甚至为了他写了一章。冯贽写了一本小说叫《云仙散录》，这是一个笔记小说集。它的基本格式是，作者在某本书里看到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这个故事通常很简短。然后文献研究者发现，在研究这本书的时候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文献研究中要做一个叫辑译的工作，在文献中看到书名是最开心的，特别是看到自己不熟悉的一本古书，因为这说明可能有本古书散逸掉了。我可以通过别的书的征引来复原这本书。当对《云仙散录》这本书做辑译的时候发现，他提到的书，十本中有九本是别人没有提到的。当这种情况发生时，只有很小的可能性是只有你读过这本书，只有你征引了，当这个现象出现得如此集中，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就是这些书是你编的。中国古代的一个笔记小说家，编了一堆引用，这个行为实在是太后现代了（笑）。像这样的东西在西方古代文学中不会出现，它一定是文人趣味的一个呈现。在我的写作当中我也会用，在我的写作中，我杜撰了一些称引。在我的上一本小说中，我大量的使用了这样的一种方法，以至于很多读者不认为这是一个小说作品，很多读者认为这是一个散文，因为称引太多了（笑）。
主持人：那本书里的称引都是杜撰的么？
徐来：基本都是杜撰的，我甚至把一些不存在的引述放到了一些真实存在的书籍中。这个可能和我以前做过一点文献工作也有关系，所以我编了一些东西编得特别像（笑）。
哪些作家是对你的写作很有影响的？
主持人：有人说你的上一本书是向卡尔维诺致敬，这本书又有人说像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有哪些作家你自己认为是影响了你的写作？
徐来：刚才提到的两位就对我有很大的影响，还有一些其他的，比如有出生在同一天的两个作家，我印象非常深，一个是卡尔维诺，另一个是南斯拉夫的米洛拉德·帕维奇。当我发现之后我特别惊讶，他们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两个现代小说家。这本书中有一组作品就是在向他们致敬的，比如《国王和诗人和城市三章》，这三个故事的结构本身是一个《看不见的城市》的翻版，我来写不同城市的构造。但是行为的过程中是一个《哈扎尔辞典》的翻版，是我去寻找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叙事方式。
还有一些中国的作家，比如段成式，他也是一个像冯贽一样好玩的人。他最有名的作品就是《酉阳杂俎》，是一个笔记小说集。段成式说，有一种香叫苏合香，这种东西其实就是西域狮子粪。这件事情本身很好玩，因为我们都知道粪便是一个臭的东西，而香料是香的，看似矛盾。其实当气味分子的浓度到达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让人产生不愉快的感受，这个在科学上是有其依据的。后来我乱翻书，翻到一本清代人写的《香史》，这本书的作者非常认真的去考证了段成式的这句话，然后他发现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到了这一点，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这原来是他编的啊（笑）！这样的方法其实在我自己的书上也有使用，比如《老虎肉》这个故事，我是这样开始讲的：我是听我一个在中科院动物所工作的朋友告诉我的，他刚去了一趟吉林，他说的是动物保护区的故事。我是用这样的方法来展开我的故事的。这是向我非常喜欢的一个作家——莫言致敬的作品。《藏宝图》是莫言的一个短篇小说，风格非常奇怪（笑），老虎肉是其中提到的一个意象，我就把它写成了一个故事。
作品中出现了好几篇龙和猫的故事，是作者的偏爱吗？
主持人：书里写了一百多个故事，作者看似铁面无私，但仔细品味还是可以发现作者的个人偏好。比如里面写了好几篇龙的故事，猫，尤其是黑猫，也经常最为一种意象出现。请问徐来是对龙和猫是有特别的偏爱吗？
徐来：猫其实是随机写到的，但是龙其实是特意挑选的。因为在故事当中我们经常需要描述一些和我们日常生活中不太一样的动物。为什么呢？我想写一个动物，这个动物不能给读者产生第一影响。比如说，这是一个关于猫的故事，所有的人都会在自己的脑海里构筑一个猫的形象，出现了具象化的东西，这是非常糟糕的。这对于我接下来的故事展开可能会产生影响。另一方面，我又不希望这个动物是你完全没有概念的。我需要一个读者介于了解与不了解它之间的这样一个形象，而龙是这方面最好的形象，有一些若即若离的体验。这是我刻意选择的。
主持人：又比如说电子志怪这一章，提到的都不是我们今天常说的电子产品，而是电冰箱、电话机、彩电、收音机……这些很传统的甚至是要淘汰的电器，写这些是因为你很怀旧么？
徐来：有这样的因素吧。因为很容易会写到自己的童年记忆之类的。但电子志怪本身不是一个怀旧方向的东西，其实是有很多新的电子产品在我的写作计划当中的，但是我还没有把它写出来，比如手机。
当果壳网主编拇姬遇上虚构小说作家徐来…
主持人：下一个问题是要问拇姬的，作为科普网站的主编，你的工作是普及科学知识，去伪存真，而你的另一个人格徐来却不停的在虚构文艺小说。你是如何评价徐来这个家伙，你和徐来又是如何相互协调的？
徐来：我觉得不需要协调。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以这样的形式呈现在我们的面前，不需要去协调。而且我并不觉得抒情性、创意的小概念等等是对科学传播不好的，我认为这些东西对科学传播是很重要的。这就要讨论到一些碎片化阅读的东西，关于吸引公众注意力这方面的讨论。我不觉得碎片化是一个不好的东西，我甚至认为它是一个好事情。古典主义的情况下，每个人可以接触到的书是有限的，都有的是时间可以细细的去读每一本书，读完之后你需要再读多遍。在那个时代的欧洲，大多数人家只有一本书——《圣经》，有些人甚至连《圣经》都没有。而在我们的时代，无法和当时相提并论，甚至有碎片化都不错了。如果一个人一天中有10个碎片，能留一个碎片给你，已经是很不错的了。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如何能把注意力吸引得更好，为大家提供更有意思的内容，这是很重要的。
Ent爆料日常的徐来是个逗逼
主持人：Ent来评价一下你们的主编，他平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相当于一个爆料的环节吧。
Ent：我觉得拇姬老师在生活中主要是一个逗逼（笑）。他思路非常精奇（笑）。一个讲故事的人，最惨的一般都是他身边的人。因为他讲的最烂的故事都给他身边的人听了，他最好的故事都集结成书给所有人看（笑）。
徐来：我最多讲点冷段子好么（笑）！我知道我在办公室唯一的坏习惯就是讲冷段子！
主持人：Ent有没有被你写到故事里去？
徐来：Ent我应该没有写过。（主持人：看来你还是很爱护他的）没有，我一直把他当作一个高山仰止的对象，智商很高，我没法写一个超出我智商范畴的人，这是做不到的（笑）。
Ent：他出版的脑洞和他真实的脑洞相比，还不到万一。
主持人：你将来会有写长篇的计划吗？
徐来：应该没有。写长篇是一个体力活，你看我这细胳膊细腿的（笑）。还有我觉得写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状态。长篇小说的叙事性非常重要，而短篇小说其实是抒情文本。这个可能更适合我。
提问环节：
1.徐来先生，我前几天买这本书回来，我们家的孩子二年级，他看这本书看得非常入迷，我就想问一下这本书适不适合小孩子？或者说有没有什么地方应该要大人引导一下？
徐来：我觉得这本书不适合小朋友，还是不要让他看了。这就涉及到我当初起这个书的书名，当初确实叫睡前故事。但这个“睡前”并不是指这个故事是适合在睡前讲的，而是这写故事是我在睡前写的。为了区别这种给孩子讲的传统的睡前故事，我就特意把“睡”改成了谐音“碎”。“碎”这个字有一种暴力的感觉。所以我并不觉得这个适合给小朋友看的。（读者：但是现在已经拦不住了（全场笑）。）还是跳过一些篇章吧，真是非常不好意思。（读者：不过孩子读书不像我们大人这么认真，都是翻一翻，感兴趣的部分就认真读一读，可能感兴趣的视角也和大人不一样。他对动植物的描写很感兴趣。也从侧面说明了您的书的受欢迎程度吧，这么小的孩子都喜欢。）
2.刚才你提到和读者的交互反应，我就想问问，你心中的读者是怎样的？
徐来：其实我不挑读者，我从来没有设想过自己的读者是什么样的人。因为每一个人的人生经历只有自己知道，每一个故事也都对应一些人，人在挑故事，故事也在挑人。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一直在努力让我的写作保持多义性，使得一个故事可以往多个方面去阐释。至于走向哪里，我想选择权是在读者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挑读者的原因，我希望每个人看到我的作品的时候能激发自己的想象。
我有的时候会写一个故事的结尾，再写“据说结尾也可以是这样的……”。当一个故事成长到一定的程度，它就可以有不同的结局，这不是由我控制的。于是我会写出来让读者自己挑，或者读者也可以有自己的想法。
3.《蜘蛛夜行》里你有讲到“蜘蛛用它的15只眼睛”，我就有点困惑，查了一下，发现蜘蛛的眼睛大部分是8只，还有一些是6只或者4只。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里就把蜘蛛的眼睛写得和现实中不太一样呢？
徐来：我是故意这么写的。由于演化的原因，除了特式的发育，所以几乎动物的眼睛都是偶数。所以我故意这么写，写一个不可能的状态，纯粹就是为了呈现一个不可能。
我还有一篇文章，是以唐代为背景，衙门里一个人为了了解泡沫的情况，就出门给人打了个电话。我当然知道唐人是没有电话可打的，但我就是故意这样写，去创造一种疏离感，或者开一个小玩笑。
4.如果初中或者高中的语文考试用了你的文章，并给出了标准答案，你是什么样的心情？
徐来：其实我有一点点期待这样的事情发生，如果真的发生，我希望看到所有的答案。
文字整理：NPC
想了解《碎前故事》
地点：单向空间爱琴海店
嘉宾：
徐来：小说作者徐来；果壳网主编拇姬；知名博主钱烈宪。（三重身份）
Ent：果壳网高级编辑
主持人：
赵菁（磨铁图书副总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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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壳阅读联合磨铁图书一起举办了一场《碎前故事》分享会，下面为时长1个半小时的文字实录，信息量略大，脑洞大开的徐来老师和超高IQ又萌萌哒的Ent菌的对谈非常有意思。
没能去现场的朋友，感受一下虚构小说作家+果壳网主编的冷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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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我在网上看到关于《碎前故事》的评论，有些读者表示读不懂，这个问题你怎么看？你是故意这么写的吗？
徐来：对我来说，我主要是运用一些寓言的方式或者民间故事的技法，而这些作品呢，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多义性。其实大家慢慢能发现一个写作行为是由写作者和阅读者共同完成的，写作者作为编码者，他完成了作品的一部分，而读者作为解码者揭开作品中的一些东西，算是完成了作品的另外一个部分。对于我来说，我完成一个多义性的文本，让大家有更多空间去完成自己的创作，这算是我留给读者的一个小玩意儿吧。
主持人：所以说“看不懂”也不是你的目的，而是想提供一个更有乐趣的文本形式。Ent读过这本书么？你觉得你读懂了么？
Ent：没有全看懂，但我觉得这是正常的。就像你拿了一本吉米多维奇的数学习题集（笑），这个可能也看不懂。这两种看不懂其实有类似之处，就是它并不是故意写得让你看不懂，而是可能你的世界和它的世界并不重合。区别在于一本数学的书，它的语言是在刻意的消除多义性，而像这样一本小说，它是在刻意的制造多义性，像是伸出了许多触手，我远远的看见它，我也伸出我的触手，两方面碰到一起。当然，有的时候我也会伸不出来，这时候我就读不懂了。（笑）
《碎前故事》的写作历程
主持人：我们回到书里来，书中104个故事就有104个故事的构思和布局，这不是一件容易完成的事情，请你谈一下你的写作过程。
徐来：这本书本身是我从2013年到2014年间写的，出发点其实很奇怪。2012年莫言获了诺贝尔文学奖，他做了他很有名的致辞。这篇致辞中提到了一个非常著名的行为，叫讲故事。然后在2012年的年底，讲故事就变成了一个风行一时的东西。
有一天晚上，我在等个稿子，果壳网非常著名的一个主笔瘦驼（以拖稿著称）。我闲得无聊，就用当时流行的讲故事的方式催稿。我化用了《辛巴达航海记》中的一小节，经过一些处理，就讲给瘦驼听，“你不要不给我稿子”（笑）。从这个时候我发现用故事的方法去达成一件事情，比如去说一件事，是一个很古典的行为，无论是在古代中国还是在古代西方。而那段时间我的写作几乎是中断了，然后也就由此为契机，一点点捡起来。
这个过程中又发生了一个很麻烦的事情，就是我的工作很忙，基本每天的时间都会被占满，那怎么办呢？没有办法，所以只有睡前，每天的11或12点，甚至1点，完成了我每天的工作然后开始写故事。有的时候是在逼迫自己去写，有的时候是让自己陷入了一种创意写作训练的情境当中。就像古代中国人讲对世界的认知会讲“格物致知”，我有的时候就陷入了这样一种“格物”的状态，比如我书桌上放着一个什么样的东西，我就想它身上发生过什么，然后把它写下来。我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都在以这样一种方式强迫自己在运转。
主持人：有点像强迫症，那你的东西基本都被你写完了吧，你有没有把同事写到书里？
徐来：有啊，在这本书中最长的那个故事叫《海怪》，我觉得《海怪》这个故事的形成过程就很变态（笑），它对我来说最初只是一个母题。民间故事里有很多母题，其中有一个叫解疑母题，就是一个人要去做一件事情，在途中遇到一个困难或者说一个怪物，怪物向他提出一个问题，他必须要解决这个问题才可以完成他要做的事。这个问题通常都非常难，你必须通过外力的帮助，比如通过小精灵或者神的帮助，才能完成。我想反过来写，这个问题很简单，但是是由一个很恐怖的怪兽向你提出的。最初的构思这个故事只有一千到两千字。当时出差的途中我看了一个动画片叫《怪化猫》，受这个动画片的影响，我就想，为什么我不把它放在一个密室当中，为什么我不让它更惨烈一些等等，然后就把它变成了一个结构还蛮大的故事。之后我就想，哪些故事应该发生在哪，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海，而我是南方人，想到的海是舟山的海。然后我就把姬十三写进去了，因为他是舟山人。故事的最后有一个同事来接我，这个同事我写的就是姬十三。于是我就这样把姬十三写进了一个非常变态的故事当中，对，这个故事里有很多变态的情节（笑）。
主持人：听完之后发现你兜了个大圈子，我来翻译两个核心要点：第一，他写《碎前故事》就是为了他未来得诺贝尔奖的感谢词而铺垫的，作为出版社我非常期待这一天（笑）；第二，果壳网的老板可能是个变态（笑）。
（徐来：这样说真的好么，会被开掉的）（大笑）
如何处理小说中虚构与真实的关系？
主持人：故事虽然有一百多个，但大致上可以被分成两类，其中一类发生在真实世界中，但细节充满了荒诞，比如博物和电子志怪这两章写的都是着了魔的日常用品。无人生还里面写的也是各种发生在日常空间的杀人事件。另一类是发生在虚拟的架构世界，但是细节却是一本正经的，比如列王记这章中各种王子公主的故事，神隐里各种天神的故事。这两种类型好像是构成了两种极端，但当它们一起出现在这个书里，它们又显得很和谐。想问作者，你是如何选择这本书里这些光怪陆离的题材的。你又如何处理小说中虚构与真实的关系？
徐来：从想当初讲起（笑），我从很小就开始学习中国传统书法，之后从书法进入到篆刻。篆刻的章法就是说，在一个印面上，字的布局方式可以概括为“疏可走马 密不透风”。让密集的地方达到极致，而空洞的地方让它空洞到极致。我觉得类似的方法在写作中也有类似的情况，假如我处理的是一个极其荒诞的题材，我尽可能的把它的真实感提升，制造它与日常生活的冲突，同样，假如我写的是日常生活，我不可能用非常严肃的方式来制造冲突。所以，就我写到的故事来说，可以看《医学院杀人事件》。我们知道医学这个领域可能是近代科学发端的来源之一，带来人对自身的认知。虽然医学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科学，但它使用的方法是科学化的方法，所以它可以说是非常集中的对于我们现代认知的一个体现。但恰恰在这个一个环境中，我用了一个最矇昧的方法去描述故事内部的冲突。我写的是一个寄生虫教研室，教研室的主任是一个蛊娘，她在自己的身体里养蛊。因此解决了很多问题，比如为什么这个教研室会有很多奇怪的寄生虫出现，因为她在自己的身体里随处可以拿到这些寄生虫。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构造故事世界中真实严谨的部分。对，我去制造这种疏离感，其实我自己挺沉迷于这样的状态的。
主持人：这篇故事我印象特别深，大家千万不要睡前或饭前去看这个故事，或者可以直接把它发给你恨的那个人就好了，告诉他这个睡前读有助于安眠（笑）。这篇故事的前三分之一内容让我几乎信以为真，虽然读到后面有疏离感。我本身是文科生，不了解医学院的生活，所以会想，虽然大体上不是真实的，但可能会有一些神人，比如一些科室的主任，是有故事的。
徐来：我也不知道，我也没上过医学院（笑），但是我写作的过程当中我是找过一些朋友来审过稿的。
其实也呈现出另外一些东西，我们在果壳网的工作中，会提及到一些大众文化产品，无论是文学文本也好，视觉文本也好，甚至是动画片也好，我们会去讨论到其中涉及到的技术因素。这在我的日常工作中也是我非常迷恋的一个部分。假如我们在真实的状态下来讨论它，它可能会是什么样。
这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文艺创作者面临的一个困局，当我们的社会生活越来越复杂，各种社会的丰度越来越高，专业性越来越强的时候，你很难去真正进入到他们的领域当中，但是创作的过程当中你又不避免的去触碰到这样的因素。
就像我们以前嘲笑韩剧，韩剧只有三种死法（笑）。因为作为编剧，当你对死亡了解得没有那么清晰的时候，你就自然而然的想到只有那样几种死法具有戏剧性、突发性，过程中又不能太损害女主角的形象。（主持人：这三种可能也是经过市场分析的。）对，但是我们现在看新一代的韩剧，我们就会发现，其中关于人类病态的描述已经到了一个非常细致的部分。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没关系，是爱情啊》，它是直接以精神病作为题材的，它的主人公就是精神病医生，它所说的那些细节都是准确的，我们甚至找过心理医生来讨论。
这是一个门槛，作为文艺创作者你必须要跨过它，同时在果壳网的工作当中，我也会非常注意这个方面。（主持人：创作的灵感和构思是一个底子，专业性的知识只是它们的肌肉。）对，来更好的完成故事的走向，故事的结构，来强化故事的真实性。故事的真实性非常重要，哪怕我写的是一个非常荒诞的故事，也要配合上非常真实的细节。我曾用一句话来形容这样一种状态：“旅行推销员格里高利，你当然可以一觉醒来变成了一只甲虫，但是，甲虫必须是六条腿。”八条腿就是蛛型纲了，就不是甲虫了。不过这句话有个bug，卡夫卡并没有说他变成的是甲虫，这只是个翻译问题，但大致就是这样一个意思吧。
主持人：Ent也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写作者，你同意刚才徐来阐述的小时里虚构和真实的关系么？
Ent：我觉得小说里虚构和真实还有几个点。一是，我们的现实中有很多东西其实是很荒谬的，只是我们太习惯了。之前我和拇姬老师（徐来）谈论过电梯的问题，如果一个古代人来看电梯，他会怎么理解这个东西：一个盒子，它把你吞进去，一会再张开就到了一个不同的地方。拿到现在，我们每天坐电梯，也很少有人真正的理解电梯本身底层的运作方式，比如传感器的设置和受力分析，也是把它简单的理解为一个铁盒子。所以日常生活中也有很多大量的荒谬的或者近于虚幻的内容，只是说我们没有看到。他的小说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中，把现实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东西一起变得荒谬。
另外还有一个角度，刚才提到过的，关于门槛的问题，有一些科学性的知识实际上很重要也很有趣，但它有一些门坎摆在那。他的小说中有一篇我印象很深，就是讲过往要造一座永恒的城堡，一开始他的建筑师提议说用最好的大理石累起来，但国王都觉得不满意。最后他的女儿给他提了一个建议，她说你可以造一座最简单的城堡，你只在里面住一晚上，第二天在旁边建起一座新的，把旧的拆掉，再在新的里面住一晚上，第三天再建一个新的，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实现永恒。且不说这样一种观点是不是有诗意吧，实际上也是一种非常科学的观点，真的是只有通过新陈代谢的方式来实现永恒。虽然不能说是完全严谨的，但至少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来传达这样的一个科学的点，让大家都能看到。至于未来大家能不能理解到更深层次的东西，那就是以后的事情了，但也是一种跨越了虚拟和现实的一种方式吧，我觉得很有趣。
科幻小说中的科学是虚构的科学吗？
主持人：小说可能是物理逻辑和人的逻辑的一种结合与再造。我想到另一个有点意思的问题，比如科幻小说，科学是一个理性的世界，但科幻小说中的科学就的是我们现实世界中的科学吗？它是不是也是一种虚构的科学？
Ent：其实科幻小说里面的科学地位很奇怪，我们国家有段时间是把科幻当作科普来搞的，并不是说它不好，而是说这个方向被限制得非常窄。还有一个类似的现象，我们知道科幻小说的先驱，一个是H.G.威尔斯，一个是儒勒·凡尔纳。我们通常说凡尔纳写硬科幻，威尔斯写软科幻。有一次一个人问凡尔纳对威尔斯的小说有什么看法，凡尔纳就有一点不高兴，他说：“我写的东西都是有依据的，我造了一个大炮让人们去到月球，而威尔斯随便就让人去火星了，都不知道怎么去的。”虽然我们会有一些想法要把科幻和科学绑在一起，但其实这种类型的划分是非常简略的，带有历史性的，并没有要求非得这样。其实像我个人，科幻小说一是给我们一种幻想的灵感，二是给我们一种力量去解脱开一些限制。就像厄休拉·勒奎恩写了非常著名的小说叫《黑暗的左手》，小说里面的人是没有性别化的，不像人类这样男女分开，而是周期性的，在一个周期内表现为男性的，另一个周期表现为女性的。这样的设定相当于开辟了一种自由的方式吧，如果我们打破性别的束缚，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一方面，在这个小说中是自由的，可以不受生理的限制，它所带来的自由反照到现实中，虽然我们都是有生理性别的，但不是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就是自己的生理性别。可以映照到对自己的生理性别不认同或者纯粹对性别的本质很好奇的人身上。实际上我觉得这是科幻小说的本质，而不是说预测一百年后会怎么样，这是没什么意思的。
徐来：其实我整体上不是很喜欢科幻小说这个状态。因为科幻小说这样一个门类的作品，如果在技术层面上是对的，通常来说这个作品会非常诡异（笑）。这里要提到一个作品，名字我们就不说了，近期要上这个电影。这个作品的原著本身非常硬，让Ent着迷的那个部分其实在我们看来非常可怕（笑），它有几十页的技术的描述，它在这些描写当中是准确的，这些描述对大多数人是没法读的，但对于Ent这样学生物的人来说就刚刚好，很精妙。（Ent：到这个部分，就是每个人看的是不同的东西了。）
对，然而这样精准的科幻小说非常非常少，大部分的科幻作品其实走在一个非常奇怪的层面上。甚至有些人拿着科幻作品来反思科学，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无法接受的事情。就像我们前一段时间讨论了一个作品，就是《弗兰肯斯特》，是一个有一点消极浪漫主义的作品。一个消极浪漫者站在他那个年代，对于技术发展的认知，以及他的恐惧感和危险性。但是到了现在，甚至还有人拿着那个时代的思维方式来反思现在，那是十八世纪末，两百多年过去了，你知道这两百多年之间科学发生了什么么（笑）？
这一类作品往往有一个假设，假设科学是从0到1的。这个假设从时间上来看有可能是对的，对于漫长的人类的历史来说，这两百年却是是非常短暂，一瞬之间。但是技术发展的过程中其实不存在这样一个从0到1的过程，一定是从0到0.1，从0.1到0.15，从0.15到0.25……一步步才能积累到1。从0到1这样的积累过程中，作为一个人文主义者所想到的那些问题，可能都在过程中都被解决了，而不会出现由飞跃而带来的陷阱。当然可能会有疯子存在，但整个系统不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这一定是一个连续的过程，就像我们今天的主题“世界是连续的”，实际上世界真的是连续的。而那一类科幻作品实际上犯了这样的错误，把世界割裂。
东方和西方在奇幻故事的讲法上有什么异同吗？
主持人：有人评价徐来的故事，既有中国笔记体小说的影子，又有西方奇幻的神采，你觉得在讲奇幻故事的方面，东方和西方真的有什么异同吗？
徐来：奇幻其实是一个西方概念，中国古代没有奇幻这个概念，更多的是故事本身的差别。当我们说西方传统故事的时候，其实说的是民间故事，有的时候会被错误的翻译成童话。比如说格林童话，是一个特别典型的误译。民间故事其实是西方故事特别重要的一个来源。很多了不起的作家其实在民间故事方面做了很多功课，比如我特别热爱的一个作家卡尔维诺，他自己收集过意大利的民间故事。他自己在大学教书，也开民间故事课。讲故事的人多是社会底层，由共同创作完成的，通常比较完整，有故事本身的一个逻辑，能被人理解的逻辑。
中国古代的故事的话，我们通常偏向于说笔记小说这个方向，笔记小说是由文人创作，文人创作就带有文人创作的一些比较奇怪的属性，比如说片段式的。很多笔记小说是没有头尾的，比如我讲一个人，既不讲这个人以前怎么样，职业是什么，只讲现在在某个地方某个人发生了一件什么样的事情，而且这个故事没有讲完就结束了。
第二个，由文人创作就往往会有些奇怪的文人趣味在里面，我非常喜欢的一个作家是五代时候后唐的一个作家，叫冯贽。我在上一本小说中不停的提到他，甚至为了他写了一章。冯贽写了一本小说叫《云仙散录》，这是一个笔记小说集。它的基本格式是，作者在某本书里看到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这个故事通常很简短。然后文献研究者发现，在研究这本书的时候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文献研究中要做一个叫辑译的工作，在文献中看到书名是最开心的，特别是看到自己不熟悉的一本古书，因为这说明可能有本古书散逸掉了。我可以通过别的书的征引来复原这本书。当对《云仙散录》这本书做辑译的时候发现，他提到的书，十本中有九本是别人没有提到的。当这种情况发生时，只有很小的可能性是只有你读过这本书，只有你征引了，当这个现象出现得如此集中，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就是这些书是你编的。中国古代的一个笔记小说家，编了一堆引用，这个行为实在是太后现代了（笑）。像这样的东西在西方古代文学中不会出现，它一定是文人趣味的一个呈现。在我的写作当中我也会用，在我的写作中，我杜撰了一些称引。在我的上一本小说中，我大量的使用了这样的一种方法，以至于很多读者不认为这是一个小说作品，很多读者认为这是一个散文，因为称引太多了（笑）。
主持人：那本书里的称引都是杜撰的么？
徐来：基本都是杜撰的，我甚至把一些不存在的引述放到了一些真实存在的书籍中。这个可能和我以前做过一点文献工作也有关系，所以我编了一些东西编得特别像（笑）。
哪些作家是对你的写作很有影响的？
主持人：有人说你的上一本书是向卡尔维诺致敬，这本书又有人说像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有哪些作家你自己认为是影响了你的写作？
徐来：刚才提到的两位就对我有很大的影响，还有一些其他的，比如有出生在同一天的两个作家，我印象非常深，一个是卡尔维诺，另一个是南斯拉夫的米洛拉德·帕维奇。当我发现之后我特别惊讶，他们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两个现代小说家。这本书中有一组作品就是在向他们致敬的，比如《国王和诗人和城市三章》，这三个故事的结构本身是一个《看不见的城市》的翻版，我来写不同城市的构造。但是行为的过程中是一个《哈扎尔辞典》的翻版，是我去寻找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叙事方式。
还有一些中国的作家，比如段成式，他也是一个像冯贽一样好玩的人。他最有名的作品就是《酉阳杂俎》，是一个笔记小说集。段成式说，有一种香叫苏合香，这种东西其实就是西域狮子粪。这件事情本身很好玩，因为我们都知道粪便是一个臭的东西，而香料是香的，看似矛盾。其实当气味分子的浓度到达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让人产生不愉快的感受，这个在科学上是有其依据的。后来我乱翻书，翻到一本清代人写的《香史》，这本书的作者非常认真的去考证了段成式的这句话，然后他发现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到了这一点，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这原来是他编的啊（笑）！这样的方法其实在我自己的书上也有使用，比如《老虎肉》这个故事，我是这样开始讲的：我是听我一个在中科院动物所工作的朋友告诉我的，他刚去了一趟吉林，他说的是动物保护区的故事。我是用这样的方法来展开我的故事的。这是向我非常喜欢的一个作家——莫言致敬的作品。《藏宝图》是莫言的一个短篇小说，风格非常奇怪（笑），老虎肉是其中提到的一个意象，我就把它写成了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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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中出现了好几篇龙和猫的故事，是作者的偏爱吗？
主持人：书里写了一百多个故事，作者看似铁面无私，但仔细品味还是可以发现作者的个人偏好。比如里面写了好几篇龙的故事，猫，尤其是黑猫，也经常最为一种意象出现。请问徐来是对龙和猫是有特别的偏爱吗？
徐来：猫其实是随机写到的，但是龙其实是特意挑选的。因为在故事当中我们经常需要描述一些和我们日常生活中不太一样的动物。为什么呢？我想写一个动物，这个动物不能给读者产生第一影响。比如说，这是一个关于猫的故事，所有的人都会在自己的脑海里构筑一个猫的形象，出现了具象化的东西，这是非常糟糕的。这对于我接下来的故事展开可能会产生影响。另一方面，我又不希望这个动物是你完全没有概念的。我需要一个读者介于了解与不了解它之间的这样一个形象，而龙是这方面最好的形象，有一些若即若离的体验。这是我刻意选择的。
主持人：又比如说电子志怪这一章，提到的都不是我们今天常说的电子产品，而是电冰箱、电话机、彩电、收音机……这些很传统的甚至是要淘汰的电器，写这些是因为你很怀旧么？
徐来：有这样的因素吧。因为很容易会写到自己的童年记忆之类的。但电子志怪本身不是一个怀旧方向的东西，其实是有很多新的电子产品在我的写作计划当中的，但是我还没有把它写出来，比如手机。
当果壳网主编拇姬遇上虚构小说作家徐来…
主持人：下一个问题是要问拇姬的，作为科普网站的主编，你的工作是普及科学知识，去伪存真，而你的另一个人格徐来却不停的在虚构文艺小说。你是如何评价徐来这个家伙，你和徐来又是如何相互协调的？
徐来：我觉得不需要协调。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以这样的形式呈现在我们的面前，不需要去协调。而且我并不觉得抒情性、创意的小概念等等是对科学传播不好的，我认为这些东西对科学传播是很重要的。这就要讨论到一些碎片化阅读的东西，关于吸引公众注意力这方面的讨论。我不觉得碎片化是一个不好的东西，我甚至认为它是一个好事情。古典主义的情况下，每个人可以接触到的书是有限的，都有的是时间可以细细的去读每一本书，读完之后你需要再读多遍。在那个时代的欧洲，大多数人家只有一本书——《圣经》，有些人甚至连《圣经》都没有。而在我们的时代，无法和当时相提并论，甚至有碎片化都不错了。如果一个人一天中有10个碎片，能留一个碎片给你，已经是很不错的了。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如何能把注意力吸引得更好，为大家提供更有意思的内容，这是很重要的。
Ent爆料日常的徐来是个逗逼
主持人：Ent来评价一下你们的主编，他平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相当于一个爆料的环节吧。
Ent：我觉得拇姬老师在生活中主要是一个逗逼（笑）。他思路非常精奇（笑）。一个讲故事的人，最惨的一般都是他身边的人。因为他讲的最烂的故事都给他身边的人听了，他最好的故事都集结成书给所有人看（笑）。
徐来：我最多讲点冷段子好么（笑）！我知道我在办公室唯一的坏习惯就是讲冷段子！
主持人：Ent有没有被你写到故事里去？
徐来：Ent我应该没有写过。（主持人：看来你还是很爱护他的）没有，我一直把他当作一个高山仰止的对象，智商很高，我没法写一个超出我智商范畴的人，这是做不到的（笑）。
Ent：他出版的脑洞和他真实的脑洞相比，还不到万一。
主持人：你将来会有写长篇的计划吗？
徐来：应该没有。写长篇是一个体力活，你看我这细胳膊细腿的（笑）。还有我觉得写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状态。长篇小说的叙事性非常重要，而短篇小说其实是抒情文本。这个可能更适合我。
提问环节：
1.徐来先生，我前几天买这本书回来，我们家的孩子二年级，他看这本书看得非常入迷，我就想问一下这本书适不适合小孩子？或者说有没有什么地方应该要大人引导一下？
徐来：我觉得这本书不适合小朋友，还是不要让他看了。这就涉及到我当初起这个书的书名，当初确实叫睡前故事。但这个“睡前”并不是指这个故事是适合在睡前讲的，而是这写故事是我在睡前写的。为了区别这种给孩子讲的传统的睡前故事，我就特意把“睡”改成了谐音“碎”。“碎”这个字有一种暴力的感觉。所以我并不觉得这个适合给小朋友看的。（读者：但是现在已经拦不住了（全场笑）。）还是跳过一些篇章吧，真是非常不好意思。（读者：不过孩子读书不像我们大人这么认真，都是翻一翻，感兴趣的部分就认真读一读，可能感兴趣的视角也和大人不一样。他对动植物的描写很感兴趣。也从侧面说明了您的书的受欢迎程度吧，这么小的孩子都喜欢。）
2.刚才你提到和读者的交互反应，我就想问问，你心中的读者是怎样的？
徐来：其实我不挑读者，我从来没有设想过自己的读者是什么样的人。因为每一个人的人生经历只有自己知道，每一个故事也都对应一些人，人在挑故事，故事也在挑人。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一直在努力让我的写作保持多义性，使得一个故事可以往多个方面去阐释。至于走向哪里，我想选择权是在读者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挑读者的原因，我希望每个人看到我的作品的时候能激发自己的想象。
我有的时候会写一个故事的结尾，再写“据说结尾也可以是这样的……”。当一个故事成长到一定的程度，它就可以有不同的结局，这不是由我控制的。于是我会写出来让读者自己挑，或者读者也可以有自己的想法。
3.《蜘蛛夜行》里你有讲到“蜘蛛用它的15只眼睛”，我就有点困惑，查了一下，发现蜘蛛的眼睛大部分是8只，还有一些是6只或者4只。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里就把蜘蛛的眼睛写得和现实中不太一样呢？
徐来：我是故意这么写的。由于演化的原因，除了特式的发育，所以几乎动物的眼睛都是偶数。所以我故意这么写，写一个不可能的状态，纯粹就是为了呈现一个不可能。
我还有一篇文章，是以唐代为背景，衙门里一个人为了了解泡沫的情况，就出门给人打了个电话。我当然知道唐人是没有电话可打的，但我就是故意这样写，去创造一种疏离感，或者开一个小玩笑。
4.如果初中或者高中的语文考试用了你的文章，并给出了标准答案，你是什么样的心情？
徐来：其实我有一点点期待这样的事情发生，如果真的发生，我希望看到所有的答案。
文字整理：NP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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