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幽梦影

小说 创作
刘丽朵 发表于:
《大家》2009年第5期
续幽梦影 上篇 坐上车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后面,后面是个十字路口,地面上有一些瓜子和甘蔗皮,我看见穿黄衣服的小南在那里一边嗑瓜子一边笑。她去年出去,今年又回来了。她出去的时候,我还没有出去。唉,我一直没出去,这不是才第一次出去吗? 不过我知道是迟早得出去的。现在走已经算晚。像小粉都出去过好几年了,她比我还小好几岁。一开始她们是去了广东,后来又有很多到北京,后来又去郑州,现在去哪里的都有。我坐上的车是去A市的。电视台里在放的节目就是招工广告,和卡拉OK。那个说话的女人是东村的小雀,她说的是普通话。灯泡厂,电子厂,服装厂,空调厂,电视厂。现在我去电视厂。 车开出去不久以后,四明开始抽烟。不只是四明,不少人都开始抽烟。因为这一车是去电视厂的人,所有男女都有。车里的烟味很大,我开始吐了。我打开车窗,吐在外面。我也说过让他们不要抽烟了,可是没有用。人们都在抽烟,四明一边抽烟一边冲我笑。他看着我吐。 我看一会外面,睡一会,往往是被难受弄醒的,醒了以后就吐。肚子里曾经吃下去的东西都被吐的差不多了,车才到一个地方,让下来吃饭、尿尿。我坐在桌子那,我很饿,可是也吃不下饭。我包里有饼,我娘说,一路上吃。四明坐在对面,他在吃方便面。他吃得头上冒汗。是辣味的方便面。到处还有很多这种方便面的空盒子,在地上扔着。我看着四明吃方便面,看着又吐了。“她晕车。”四明跟别人说。“喝点水吧。”有人跟我说。 又上了车走,到晚上到了电视厂。下车之后,我们被送到宿舍。八个人一间,条件还行。我们同车来的女的还不到8个人,所以有一张床空着。我们是七个人。不过,床摆得满满的,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小娜跟我住一块。小娜住我旁边的床。路上的时候,她和我说过几句话。她让我别老是开着窗。小娜是个薄嘴唇。 进到电视厂之前,我们的车在A市走。天都黑了,A市还亮着很多灯,还有霓虹灯。现在镇上也有霓虹灯,跟这个差不多,没有这个整齐。街上走着人。可是很快就没有人了。车又在路上走了很长时间,才到的电视厂。 小娜和三妮在家就认识,她们是一个村的,她们在说话。我们村没有人来,只有我。我都知道她们的名字,可是说不上话。还好很快她们都在和我说话。她们在说我。她们说我路上吐。我把铺盖铺在床上,我想睡觉了。“幼娣,你是北村的吧?”我听见有人在问我。我对她笑,我说是的。“你是叫幼娣来吧?”她又问,我说是的。“我叫清香。”我赶紧笑。 我都睡下了,有人敲门。她们去开门。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她一进来看见我说:“这么快就睡了?”“她晕车,今天老吐。”清香说。那女人再没理清香,那女人把手拍了一拍。本来小娜她们还在说话,听到拍手就不说话了。那女人说:“你们听好了,今天是第一天来,你们有的以前来过,有的第一次来。别的我不管,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样,在家的时候什么样,一进了这个厂门,你就是这个厂里的人了,要按照厂里的规矩办。你们看墙上贴的厂规,一共六十条,这六十条厂规都要遵守,要不就不要来这个厂。”说到这,女人停了一停,看着我们,接着她又说:“听清楚了吗?你们基本也都上过初中,如果有对厂规不明白的,可以问我。明天晚上咱们开一节厂规课,在上课之前,你们把厂规都看一遍,至少一遍!”接着我听见小娜在那呵呵的笑。那女人生气了,说:“王小娜你笑什么?”小娜就不笑了。那女人又说:“明年上午,参观工厂,明天下午,分配岗位,明天晚上,上厂规课!”女人说完转身就要出去了。因为她说话撇腔拉调,我有点听不懂,尤其是最后一句,我没听明白到底什么意思,就一直看着她的脸,她要拉门之前好像看见我了,回头用牛样的大眼狠狠瞪了我一眼。 女人走了之后,小娜在屋里说,这个人是厂里派来管我们的,她是我们那边宋庄的人。“宋庄的?听声音不像。”清香说。“你知道啥?她现在不说咱们的话了,她跟A市人一样说A市话。”“怪不到。”有人说,“怪不到她说的跟电视台的小雀也不一样,不是普通话。” 接着小娜说,这个人让人叫她宋主任,其实她叫宋庆花,她很坏,专门跟上头说我们这些女工的坏话,让我们被扣钱。上头是一个叫小黑的男的,也是我们那边的人。这次去招工的就是他。小娜这么一说,我们都想起来了。是有一个长得黑的男的在,我们去报名的时候,都看见了。小娜又接着说,现在电视厂效益不好,她是前年来这的,去年回家了半年多, 不是她自己要回,而是厂里没活,让人都回去。清香问:“那为啥又让我们过来了?”小娜说:“知不道,可能效益又好了。” 我过去很少听见“效益”这个词。 “那为啥电视厂效果不行呢?”有人关心地问。 “不是效果,是效益,效益不好就是东西都卖不出去!现在城市里的人看的都是平板电视了,像咱生产的这种木头块一样的电视没人买。”小娜说。 “那上回你回去的时候,他们给你发钱了吗?”清香问。 “发给了。”小娜点头说。 第二天下午分配工作,别人都分到了车间,我的工作是扫地。 “这工作好。”分配完了以后,清香跟我说。“不累。我们都给关到车间里头出不来,你能到处走。” “打扫卫生,拿笤帚把子,不用培训也能行!”小井说。 那个叫李枣的、上次跟小娜一起来过厂里的,过来扳我肩膀,凑我耳朵边上说:“打扫卫生的工资跟车间工人的工资不一样,你知道不?” 我不知道。 “要不你去跟宋主任说说。” 晚上厂规培训,坐在上面给我们培训的就是宋主任。她说作为一名女工,我们都要守纪律。要把厂规背下来,明天检查。她还说,我们都是刚从农村出来的,厂里给我们培训技术,让我们都掌握了技术,让我们不花钱就学到了本事,比学校还好,所以要感谢厂里。 等到培训完,我去叫宋主任说话,我说,能不能让我也去车间,不想干打扫卫生。宋主任站住,她没等我说完,就说:“不想打扫卫生是吧?刚来城里一天就挑毛拣刺了。你不是身体不好吗?给你安排这个工作是厂里照顾你。” 我没想到宋主任会这么生气,她站在那说了我很长时间。既然这样,我也就只好干打扫卫生了。 有一段时间,她们回到宿舍都唉声叹气,说跟着师傅干活,受师傅的气。还有人羡慕我,说我干打扫卫生比她们强。确实,我虽然干的时间比她们长,可是不用受谁的气,顶多有时候宋主任站在她办公室的门口,指指画画说什么地方打扫得不干净。可就算这样,让她们跟我换,她们也没有一个人愿意。这段时间我和清香好了起来。清香有时候不能准时下班,我给她买好饭。虽然也有别的人让我给她买饭,但清香不用说,我就会给她买好。 有一天清香对我说,让我干打扫卫生的工作,都是因为小娜跟宋主任说我身体不好。我问她听谁说的,她说是小井告诉她的,小娜跟宋主任说的时候,她听见了。小娜说的是,来的车上别人都没事,只有我吐个没完。而且看我长得面黄肌瘦,可能是有病。然后清香说,小娜真会背后使坏。她问我是不是要去找小娜算账,她愿意和我一起去,如果我说不过她,她可以帮忙。我说算了,我现在也不想去车间了,打扫卫生就打扫卫生吧。 但是清香越来越讨厌小娜,因为她们俩被分在一个车间,同一个师傅。清香说小娜是个马屁精,专会跟师傅说好听的,所以师傅就喜欢小娜,讨厌清香。平时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当我们一起,远远地看见小娜,清香总是要往地上吐一口。清香用眼角白眼瞥着她,口中念念有词:“马屁精,专会舔师傅腚眼。”在清香骂着小娜的时候,我看见小娜兴高采烈地过去。她每天都高高兴兴,不管是吃饭的时候还是上工的时候,不管是拍马屁的时候,还是说别人坏话的时候。她说起话来,就像一小挂鞭炮细细碎碎地放个没完。晚上别人睡觉的时候,她就在那里说梦话,从刚睡下开始,一直说到第二天早上。 小娜知道清香对她看不惯。有时候她过来的时候,清香和我正在说话,看见她过来就不说了。有时候清香和我看见她和别人说话,我们过去的时候,她也不说了。后来有一天,有一次清香哭着从车间出来了。在车房到宿舍的路上,我看见了她。她哭得很响,脸上都是眼泪和鼻涕。在我冲拖把的水龙头下,清香一边醒鼻涕一边洗脸。清香告诉我,小娜当着师傅的面,给了她一个嘴巴子。 “她能这样?”我几乎有点不能信。 “师傅还没打我呢,她凭啥打我。”清香一边用两只手甩着脸上的水,一边说。 “那是为啥呢?” “我说她昨天一天啥也没干,师傅让我们干的活,我昨天就干完了。今天一上工,师傅说小娜的活没干完,让我帮着她干。我说我的活已经干完了,让我帮她干没门,她说她昨天被宋主任叫去,我说也就去了一头午,下午她干什么了?小娜说我不想帮她干,是想耽误交工的日子。我就骂她,她就打我。” 清香还没说完,清香的师傅就过来了。她师傅是个四十多岁的。我早就听清香说过,她师傅是A市人,在电视厂二十多年。清香的师傅过来开始劝清香。 这事过去几天,后来听说小娜被扣了钱。 我们的工钱是按月领的,但也可以不领,存在会计那里。会计也是个女人,长得干瘦,不爱说话。以前村里的女娃出去打工回来,有挣到钱的,有挣不到钱的。二叔家的小粉挣到钱了。有的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连车票都买不起一张。小粉挣了三千块钱。小粉偷偷告诉我,说她的钱全存在厂里,每个月就花不到50,到走的时候,一口气把钱拿出来。 所以我也不领钱,我跟会计说了,存在她那,到我走的时候一块给我。 别人基本都是按月领钱的,甚至还不到发钱的日子,就想着赶紧发钱。我知道小娜她们几个到了休息日去逛大街。后来到了发钱的日子,小娜说她的钱被扣去三百。小娜领完钱回来,很生气,在宿舍里摔摔掼掼。到清香进门的时候,小娜高声骂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是谁专门告状说人,嘴巴里长疔连根烂!不知道是谁狼心狗肺,一吃饭就让噎死!你害我不要紧,小心别害了你全家!” 清香说:“你说谁?你说谁?” 小娜扑了过去。我们看见小娜和清香一个人抓住另一个的领子,互相推和打,我们都赶紧把她们俩拉开。 正在打着拉着,宋主任到了。到她们俩终于被分开的时候,清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娜却一滴泪也没有。清香的脸上被挖烂了好几道。小娜的脖子上也受了伤。 宋主任说:“你俩都到我办公室来。其他人不准出屋。” 我们看见她们三个出去了。清香的哭声很大,我们听见她的哭声越来越远。李枣说:“这是咋搞的!”小井说:“看小娜那样儿!” 另外几个没说话的,都跟小娜好。 清香离开电视厂的时候,我正在打扫卫生。清香带着她来时候的包袱。她对我说:“妹妹,我走了。”清香给我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说这是她哥哥的手机。如果我要找她,可以给她哥哥打电话,她哥哥会转告她的。我看着清香,心里头很难受,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清香说:“别哭,唉,哭啥。我是自愿离开,又不是厂里开除的。我就是不愿意受她的气。回去以后看还有什么地方招工,我还能再去。”我说:“清香姐,你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了。”清香咬牙切齿地说:“我早晚会回来,和小娜算账。你现在一个人在这里,你又那么老实,我真不放心。”我说:“她们不能把我怎么样。” 清香走了以后,我很少和人说话,自己天天干活,晚上回来睡觉。小娜出出进进,眼睛里像没有我这个人一样,也从来不和我说话。小娜现在成了整个宿舍的头领,没有人不听她的。以前清香跟她对着干的时候,李枣、小井和我都喜欢跟清香在一起,另外两个跟小娜在一起,她们仨每到放假,就到大街上去,买回来各种东西,也有吃的,她们三个一块吃。清香走了,清香本来是有理的,可是就连她都不能跟小娜对抗下去。后来我看见李枣和小井也和她们一块上街了。她们五个现在说笑都在一起。我越来越觉得在宿舍里像个外人,跟她们都隔得很远,就连以前一块玩的李枣和小井都不怎么说话了。 这天下午,有一批活干完了,我被叫过去打扫废料。是男工车间,在那里我看见了好长时间没见过的四明、拴马。他俩是我们村的,四明是我家邻居。他就住在我家后面,我们两家用一个墙。我们村里有句俗话:远交近攻,意思是邻居太近了没好事。所以我家和四明家一直不好。我二叔和他大爷打过架,我爹也帮着二叔打。我们两家基本上都不搭腔。不过,现在在这个地方看见四明,还是觉得心里头热乎。以前总听人家说老乡见老乡就怎么样,在这里虽然都是老乡,可四明是从小看着长大的人,跟别人不一样。更别说在宿舍里的那些老乡一点也不亲,比旁人还远。 拴马跟四明说:“那不是幼娣。” 四明说:“我看见的。” 拴马喊我,他说:“幼娣,四明和你说话。” 我走过去,看见四明和拴马两个人推推搡搡。 “没啥事。”四明说,“你在这好不?” “还好哩。”我说。 “你咋没干车间?” “分给我的就是这活。” “也行。” “你在这干啥哩?” “俺都一样,都是装配工。” 我没太明白他们干的是什么。这会儿车间里空空荡荡的,就只有我们三个。沉默了一小会,四明说:“咱都是邻居,有啥事过来找我。” 这天晚上回到宿舍,心里面感觉很松快。拎了一桶水,在水房擦洗过了,就回房睡觉。睡到半夜,突然醒了,看见一个人站在跟前,吓得心猛地一跳,问:“谁?”那人看我醒了,三步两步走到门前,拉开门出去了。是睡前没插门吗?我赶紧起来,贴着门听了一阵,才敢把门打开,向走廊张望。我看看小娜穿着背心和短裤从厕所走出来。 这件事过去,不知道怎么弄的,每次看见小娜,我就有点害怕。小娜却跟平常一样,从不和我说话,看不出她要干什么。直到有一天,这天我正打扫着卫生,回宿舍拿东西,发现只有小娜一个人在。她坐在床边上,剪她的脚趾甲。我拿了东西刚要出来,听见后面的小娜说:“哎。” 我顿了一下,拿不准她是不是在叫我。 “王幼娣,你过来一下。” “有事吗?”我站住了问她。 “我听人家说,你跟人说是我让你干打扫卫生的,有没有这回事?” 听到这话,我呆了一下。我是听清香说的,清香说她是听小井说的,我当时很气愤,后来也就算了,也没有去跟别人说。现在她一下子这么问我,我还真有点说不上来。 “我没有。”我只好说。 “我都听说了。怪不到你老是不搭理人,你对我有气,是吧?” “没有气。”我说。 “那你为啥不搭理人?” “我没有不搭理人。” “我觉得你是不搭理人。先是不搭理我,后来看别人和我好,你就都不搭理了。不要说我没有跟宋主任说过让你打扫卫生,就算我说了,宋主任她能听吗?这个厂又不是我开的,我又不是厂长。” 我有点急了,说:“我没有说是你说的!” “那我今天告诉你,我没说。” 我只好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听了以后也没全信。我平常打扫卫生,跟你们工种不一样,所以没你们之间那么亲热,可我也没有不搭理你们。” 小娜说:“咱都是一个镇上出来的,互相之间应该照应。咱们又都住在一个宿舍里,你成天委委屈屈的,脸上跟沉冤似的难看,我们看见你,都觉得心情受了影响。你要对我有意见,你说出来,咱们谈开,有啥不行的?” 这天是我和小娜之间生平第一次交谈,小娜后来握着我的胳膊,让我和她做好朋友,她说的话听起来好像都很有道理,我也就答应下来。但是同时我又想起清香,觉得对不起清香。清香是因为小娜走的,为了清香,我似乎不应该和小娜做朋友。但是现在,小娜这么振振有词,让我一定要和她做朋友不可,我还真不大可能和她说不。 晚上大家都回到宿舍以后,小娜对我格外的亲热,这让人们觉得意外。她坐在我的床上,同我说话,还把她的苹果给我吃。我不想吃,但小娜一定让我吃。这天晚上我睡得很香,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心里头有点小高兴,好像会有一点好事发生。但仔细想想,日子还是一样的过。 就这么过了半年多,我有时候在厂里碰见四明,或者拴马。四明长出了小胡子,黑黑的,个子也高了。有一天他问我要不要给家里汇钱,我想了想说要。我的工资在会计那里存了半年,应该有不少了吧?我想起爹妈接到我寄给他们的钱的高兴劲儿,就恨不得赶紧跑到邮局,把钱给他们寄去。我跟四明说,如果他要去寄钱,就叫上我一起去。在此之前,我得从会计那里把钱拿出来。 一共是三千七百六十八块二。厚厚一沓。我还从来没有把这么多钱一起拿在手里过。拿到钱的时候我高兴极了。这是很多钱。比小粉挣的还多。我想我爹和我娘一定不会想到我挣了这么多钱。他们会拿着我寄给他们的汇款单,跑遍全村,让每个人都知道他们的女儿有多么本事、多么孝顺。可是又害怕别人知道了以后借钱,他们一定会对人说一句:“家里年下欠的钱终于可以还上一些了。” 取钱出来以后,到宿舍,照镜子脸上是红的。连脚步都很轻。趁着没人,小心地把钱缝在床单下面,我就等着四明叫我去。 可是四明好几天都没找我。我等不及了,去找四明。我问四明什么时候去邮局寄钱。四明说:“星期天吧。”我想了想,平常四明上班,根本出不来,他的工作跟清洁工不一样,不能灵活安排时间。想到这个我笑自己太急了。 星期六晚上不用上工,所有人都在宿舍里玩。小娜坐在我的床上。她对我的亲热有点过头,有几次,她扑过来像是要咬我或者亲我的样子,我到处躲,别人看着哈哈笑。等到小娜凑近我的脸的时候,她却往我脸上轻轻“呸”了一口。有唾沫溅到我的脸上。我的脸顿时涨的通红。别人都以为她在跟我玩笑,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她是闹着玩还是真的。我只好笑着,心里却别扭得很。这天晚上小娜又在我床上玩,我催她回到自己的床上去,她不肯。我又催了几遍,她说:“行,你得给我钱。” “给你啥钱啊?” “没钱了,跟你借点钱。” “我也没钱。” “谁说你没钱?你褥子底下是啥?” 我的脸再次涨红了。我说:“你咋乱翻我东西?” “我没乱翻,我就是坐在你床上,觉得下面硬硬的,掀起褥子一看,看见你藏了一包钱。” 听见这个,屋子里顿时静了许多。我知道她们都侧着耳朵听呢。 “那是我要给家里寄的。” “哟,给家里寄的,我们都没钱给家里寄,就你有钱给家里寄。你真孝顺,真好,一个大孝子、大孝女。” “我从来不上街,来城里半年多啥也没买过,你们的钱都乱花了。”我说的是实情。 “幼娣,我没和你开玩笑。我这个月的钱都花完了,这几天没钱吃饭,你先借我点钱,还有十来天咱就发钱了,发了我就还给你。” 小娜这么说,我还真有点为难。借给她吧,很不情愿,不借给她,她又赖皮,坐在我床上不肯起来。而且小娜是个让人摸不准的人,翻脸又快,没人敢惹。 “你要多少?” “三百五百的。” “那么多?借给你一百,还不行?” “还有十多天发工资呢,一百不够,至少得三百,最好五百。” “我一个月才挣五百多。” “又不是不还给你,小气哩。” 磨了半天,一直到看见我用剪刀剪开钱包,数出三百块给她,她才满意地去了。我把剩下的钱又放进褥子下面,一晚上没有很睡踏实,第二天早上匆忙去找四明,和他一起去邮局把钱汇走。 汇走了三千二,本来打算汇给家里三千五的。虽然有点小遗憾,但心里头还是畅快的。我和四明一路说说笑笑回来。我和四明说起他大爷,四明说他大爷从小恶歪,跟前后的邻居打架。我说我二叔也不是善岔,二婶子也厉害,要不是有四明他大爷,恐怕村里就他们这一家子大了。四明说我爹和我娘是本分人。他说着的时候,我就想起我爹也跟四明他家打过,不过那是我二叔挑唆的。我二叔跟别人打起来了,我爹要不帮着我二叔,村里的人会笑话的。 我们一路说到厂门口。又往厂里走了一段,两个人要分开了。四明停下来问我说:“你是属兔吧?” “是哩。” “那比我三哥小两岁,比我大一岁,我是属虎的。” “噢。” “以前我爹和我娘都想把你说给我三哥的,因为咱们两家关系不好,就还没说。后来听说你也来电视厂,我娘还说,就不说给老三,就说给老四也行。” 我的脸顿时腾腾红,我想起四明他哥三明,我们曾经在一个班上上学,三明老留级。后来他去什么地方打工了,很早就出去了,这几年一直没有见过他,反而是四明经常见。我听见四明又说:“我来时候我爹说了,在外面除了挣钱,最好能找上个对象。现在咱村子里女娃都不多了,出去的都嫁到外头,男娃在外头没找上的,回到村里都成光棍了,三十多岁没结婚的有的是。” 我说:“噢。你还小哩。” 四明说:“不小了,这都十九了,过了年就二十了。” 我说:“十九才小哩,还不到二十。” 四明说:“你要是不嫌我小,咱们俩交朋友吧。” 开始我有点猜出了四明的意思,可不能肯定,特别是没想到他会现在就说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把头埋得低低的。 四明把我的手扯过去,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我想拽回我自己的手,但四明扯得很紧,我说:“有人来了。”四明这才放开。来的是一个不认识的人。我趁四明愣神的功夫,一溜烟跑回了宿舍。 这件事以后好多天我都害怕在厂里碰见四明。打扫卫生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从四明的车间里走出一个人,我就会心怦怦乱跳。每次我都觉得那是四明,等走到跟前看见不是,才能放下心来。为这个我挑一些没人的时候打扫四明车间周围的地方。可就算是这么小心,还是让我碰上了几次,算起来比以前碰见的次数还多。 有一次四明看见我,像是有话要说。我低着头扫地,他在我身边站一两分钟,又走开了。 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会想起四明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其实我每天都在想着这件事,可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能够更仔细地想。不知怎么的,我又想起四明小时候的事。他经常穿着他二姐的衣服,她二姐以前的衣服改小了给他穿,还是花的,好些人都笑话他。四明小的时候是个胖娃娃,他的脸上永远有泥道道。现在的四明可是瘦,个子也高。他哥三明反而长成了个胖子。就这么我从那天开始想,想着想着就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一直到睡着。在梦里,四明站在我跟前,我捏着扫把,四明说:“幼娣,你看你的衣服脏了。”我低头一看,衣服果然脏得厉害,黑得都看不清以前的颜色了。我心里想,怎么昨天晚上下工之后没好好洗洗呢?你看现在,多丢人。后来就急醒了。 就这么迷迷糊糊过了一个来星期,有时候把扫把往桶里涮,涮了半天才发现错了;有时候把袖套忘在水池上就走了,等回到宿舍才想起来回去拿。宿舍里的人和我说话,我嘴里答应着,脸上笑着,她们说的什么却一点也听不到。 星期四那天,厂里发钱了。我看见她们都从会计那回来,才知道发钱了。她们都很高兴,说很长时间没钱了,领到钱以后要干啥干啥。我问她们:“小娜呢?”她们说:“刚才还看见她哩,现在不知道她上哪了。”一直等到晚上,也没看见小娜的踪影。我因为太困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她们都起床了,我看见小娜还没起床。我去到小娜床边叫她起床。我说:“小娜,还不起,上工要迟到了。”小娜在被窝里转了个身,过了好半天才说:“噢。” 到我们都走了以后,小娜也没起床。 我慢慢地听说小娜晚上去到网吧上网。上网我知道,我们镇上就有网吧,好几个,我弟弟有一段时间老去,后来让我爹打得不叫去了。我也不知道上网有什么好,让人上了以后就下不来。我不管这个,我得先跟小娜要回来我的三百块钱。 后来碰见小娜的时候,我就跟小娜说,她满口答应,上午说晚上就还给我,晚上说明天再还。我等得不耐烦,跟小娜说:“你有的话,就赶紧还给我吧。”小娜说:“行。”过了一会,当着所有人,小娜说:“下午你干完活,在二车间门口等我,我拿钱还给你。”我干完活以后,就去二车间门口等小娜。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我的眼睛左右看着,眼珠子都快瞪得凸出来了,也没看见小娜。后来我就回去了。当天晚上,一直到睡,又没能看见小娜。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能跟小娜说。 “娜,钱你咋还不还我哩?” “什么钱?”小娜眼睛一瞪。 “你借我那三百块钱。” “昨天在二车间门口,我不是还给你了吗,你怎么还要?” 我气的没话说。现在我知道当时清香为什么被气走了。我说:“我昨天等你很长时间,你一直没来。” 小娜把正在吃饭的饭缸往桌子上一摔,好多汤洒出来,桌子上到处都是,小娜的眼睛都红了,她大声叫起来:“有这样的人吗?你这样还算是个人吗?刚把钱还给你,你说没还,现在我是说不清了,我是浑身嘴也说不清了!” 小娜叫着,嚎着,跳到床上,两只脚乱蹬,把鞋都蹬了下来。她的脚很臭,恐怕有好多天没洗。小娜发出哭一样的声音,说:“王幼娣你这个贼!骗人的钱不得好死噢!” 我急的没办法,我想就这么算了,这三百块钱我就不要了,可是我又想起自己辛辛苦苦,一共一个月就挣五六百,每天花几块钱吃饭,什么也舍不得买,从来没上过街,这三百块钱够我过三个月的,我就心疼得没办法。而且现在也不是说不要就能算完的事了。小娜这是讹上我了。她说她还给我了而不承认,打死我都不能背这个黑锅。 宋主任进来了。 小井先上去跟她说。她说的是:“小娜跟王幼娣借了三百块钱,上个月她没钱了,这个月发了钱她还给王幼娣了,王幼娣说她没还,急的她在这里哭。” 我又急得不行,我说:“她就是没还钱!” 宋主任过去拍拍小娜,小娜扑通一下从床上跳下来,趴到地上抱住宋主任的腿,连哭带嚎地说:“宋主任!青天大老爷!你给做主啊!我要是还了钱说我没还,让我不得好死!” 宋主任说:“小娜你别哭,起来好好说。” 小娜就是不起来,她把她的头往宋主任腿上磕,一面磕一面嚎:“我要是没还钱,现世现报!太阳底下叫雷劈死,让我不得好死,走路叫车撞飞!” 宋主任直往后退,但小娜抱着她的腿不放,她往后挪,小娜就跟着她在地上爬。宋主任最后大喊一声:“王小娜你起来!有话咱好好说!哪个说你没还钱我就不和她算完!”小娜的声音才慢慢小了下去,小了下去。 我站在屋里,眼前坐着小黑。都半个多钟头了,他还没有说一句话。我已经把我的话都说完了。 小黑在抽一支烟。 我的腿很疼,站在那里有点晃。今天是星期二,别人都上工去了,我本来也应该在工上的。现在是早上十点,我应该是刚刚打扫完了下完早班的车间,那些上中班的工人有的都到了。我又想了一下四明。但没敢多想。我抬起头看小黑的脸。 他的烟只剩下一个尾巴。他把烟掐灭,又点了一支。 “王小娜,她,她真没还我钱。真的。我没说瞎话。” 小黑还是一声不吭。 我心里面十分害怕。 等了很长很长时间,小黑猛地吐了一口烟,把烟头仍到地上踩灭。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再想想,再好好想想。”说完这句话,他就走了。 他从我身边过去,走向门,把门拉开走了出去。我站在屋子中间,头晕脑胀。昨天下午和宋主任说了一下午,宋主任又把我交给小黑。在这间屋子呆了一晚上,门锁着,没有地方睡觉,坐在椅子上,趴着睡。半夜醒来很多次,想上厕所,出不去。被憋得哭了好几回。最后到处找,找到一个塑料袋,尿了以后,从窗户里扔下去了,感觉到小肚子很疼,到现在也还在疼。一直到早上小黑才来。一直到走,小黑就说了一句话。 我听见门从外面被锁上的声音。 我冲到门口晃门,我说:“我不要那钱了!让我走吧!” 小黑站在门口。他没走。他听我在里面晃门。晃了一会儿,喊了一会儿,听见小黑开锁的声音了。小黑把门推开一半,站在门口看着我。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用两个手捂着脸。 小黑又没说一句话,把门关上,锁好走了。我知道我是打不开这门的。 月亮透过窗户照进来时,我在屋里已经找不到塑料袋了。 一天一夜没吃没喝,我已经不需要去厕所了。我躺在地上。 地上不凉,就是很脏。有小黑弹的烟灰。 我好像是睡着了。但钥匙打开锁的声音,还是一下子把我惊醒。 我“呼腾”一下从地上坐了起来,看着进来的小黑。他慢慢地打开灯。 屋子里一下子亮了起来。两个铁柜,两张桌子,两把椅子。这里是一个办公室。我不知道是谁的办公室。我躺在桌子和门之间。 “站起来。”小黑说。 我赶紧站起来。想开口说话,发不出声音,半天才说:“放我走吧。” 小黑把一只手伸到我肩膀上,我把他的手拨开。他又伸上去,我又拨开,小黑的手这次给了我的脸一巴掌。我冲上去打他。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我上去抓小黑的领子,抓他的脸。小黑只用一只手抓着我的肩膀,就把我原地拧了好几圈。他又抓住我的衣服把我抓到他的胸前,离他特别近,几乎都嘴对嘴了,我感到他带有很浓烟味的气喷到我脸上,又狠狠一推,把我推得撞在桌子上。 “啊!杀人了!”我大喊,但声音一点也发不出来,才喊了半句就咳嗽个没完,眼泪淌的把整个脸都蒙住了。 “别瞎叫!”小黑说。“我本来来这里是要放你出去的,结果你上来就跟个疯狗一样,别是把你关疯了吧你!” “放我出去吧求求你了。”我边哭边和他说。 外面月亮很好,跟我刚才在窗户里看见的是一个。今天晚上是满月,月亮圆得没办法,应该是到十五了。 我在走着,一直走到宿舍去。宿舍门已经锁了,我让看宿舍的张大娘给开门。她已经睡了,半天才过来给开。 “你怎么了闺女?” 我的眼睛肿,身上脏,肚里饿,脸上还有被打出来的印子。我说:“大娘,没事。”张大娘站着看了我半天,一直看着我走进门里,她说:“多可怜。” 第二天、第三天我一直发烧,小肚子一直疼。第四天好了。我这才知道为啥放我出来。放我出来是因为:小娜跑了。开始大家还以为她是像以前一样去了网吧,但小娜就算是去网吧,也总会回来,不管是12点,还是1点、2点。这天她到早上也没回,白天也没有去上工,晚上也没回来。再一看她的东西全收拾干净、拿走了,这才知道她是跑了。她跑了,没有和任何人说,谁也不知道她上哪去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小娜。 我看见四明了。四明从他的车间里出来。没错,是四明。他站在我面前时我又仔细端详了他好几眼。四明在我眼前站住。他看着我。他说:“好长时间没见你了。” 我觉得心里头很热。我想说:“我也是。”又没说出口。 “你还好吧,咋恁瘦?” “好着哩。”我说。 “我一直后悔,那天跟你说了不该说的话。” “没什么不该说的。”我说。 “你别生气,是我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我低头不吭。 四明站了一会儿,但什么也没说出来。我知道他要走了。 我知道四明一转身就要走了。我看见四明转身了。我看见了四明的脚挪动了几下,有点犹豫,可还是走开了。我在他的脚刚开始挪的时候猛地抬头,我看见了四明的背影。 “四明!” 四明转过身。 “你那天说的,我都想好了,就照你说的办吧。” 四明看着我,好像很长时间都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看着他笑。 四明半天才咧咧嘴,我听见他说:“真?” 想让四明弄清楚一些事特别的难,比如我和他说,小娜和清香打架,宋主任说让小娜和清香两个人关小黑屋,关了一天,出来以后,小娜跟没事一样,清香却辞工了。四明就说,那清香要是有理,为啥她辞工不干?我跟他说清香斗不过小娜,四明说,那有啥斗不过的?我跟他说半天,他还是不懂。又比如我告诉他说,我很想清香,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是在家呢,还是出去招工了,四明就说,想她,为啥不去看她?我说,想归想,也就是想想,去看她的话,不知道上哪找她去。四明说:那有啥找不着的,要是我,保管一找就找着了。 四明就这样。他和你说话的时候,不管你说啥,他都说你说的不对。我就停下来不说了,看着他笑。我说:“别光抬杠,我说不过你。”四明说:“不是你说不过我,你没理。”我说:“就你有理。”四明说:“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负你。” 他这么一说,我就想起了小黑。我一直没告诉四明这件事。要是让四明知道了,小黑把我关小黑屋,打我,我知道他会怎么做。好在事情都过去了,小娜也跑了,我的钱也拿不回来了,我的伤也都好了。小黑是电视厂的红人,连厂长都对他客气。小黑是我们乡来电视厂里混得最好的一个。在这个厂里,小黑想让谁走谁就得走,想让谁留下谁就能留下。所以我不能告诉四明,让他去找小黑打架。我看着四明笑。四明说:“你笑啥?”我说:“真好,有你在,以后谁也不能欺负我了。”四明说:“就是,谁要欺负你,我把他(她)宰了。” 说话我们来到了树林。树林在厂外面。这里原来是庄稼地,后来给种上树。地上还有一些以前的垄子,能看出来。地上长着草。四明叫了我一声。我说:“干啥?”四明又不说话了。我跟四明说:“你家种树了吗?”四明说:“没有。”我说:“我二叔家的地里全种上了树,二叔和二婶子出去打工去了,他们孩子还小哩,跟着我家过。”四明好像没听见,他光看着我。我说:“你看啥?”就把头低下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四明把我一把搂进怀中。我使劲推四明,可是推不动。四明把我越搂越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我说:“哎呀四明,你干啥。”四明说:“你不是和我交朋友了吗,交朋友就是这个样子。”我说:“你懂得才多呢。”四明说:“我还懂得多呢。” 四明说着,就开始亲我的嘴,我左躲右躲的,还是让他亲到了。如果有人能看见我的脸,一定知道我的脸红透了。我觉得脸上发烫。四明也是。他身上都是汗,把我也弄得汗津津的。我说:“快别这样了,该回去了。” 四明和我牵着手回厂,到厂门口我俩把手松开了。我俩并排走着,遇见了小井,也遇见了拴马。这下男工和女工都要知道我俩好的事了。拴马拧着脖子看着我们笑。我和四明又走了一段,在岔道分了手,我回到宿舍去。在门口就听见小井在跟她们说我的事。进去以后,她们都对我笑。她们说:“王幼娣,你上哪去了?”我说:“出去走走。”小井说:“在哪碰见四明的啊?”我没理她。有个大几岁的说,“她不是早就和四明一块上邮局吗?是不是你俩又上邮局了?”小井说:“还上邮局?上邮局寄啥?扯着手一块回来,看见人才分开的。” 我不听她们乱说,拿了个盆子到水房洗脸。又顺便把所有的衣服洗了,因为我想起以前做过的一个梦。虽然是大夏天,水房里头凉快,只是蚊子很多,咬了我不少包。我一边洗衣服,一边想起四明汗津津的身子。我想应该把四明的衣裳也一起拿过来洗。 八月份的工资拖了一个来星期才发给,说是厂里的效益越来越不好了。他们把我们招来,是为了赶一批活,有一大批电视要出口到非洲去。现在这批活要交工了,那边的资金还没有按约定打过来。我是听宿舍里的人说的,宿舍里的人是听她们的师傅说的。还有人说,这批活一干完,不管那边给钱不给钱,就算是那边给了钱,我们这些人也都得回家,因为下面没活干了。转眼我们到电视厂来已经快一年了。 我想联系联系清香。四明说得对,清香走的时候,不是留下一个电话号码吗?我按照这个电话找她,一定能找到她。星期天,我到街上去,找话吧打长途。四明说,城里的话吧很便宜,三毛钱一分钟,有的还能更便宜。我拨通了清香的哥哥的电话,马上就有人接了。我的心跳得很厉害,说话的声音也有点哆嗦。我说:“你是清香的哥哥吗?我是清香的妹妹。我是和清香一块在电视厂工作的。”她哥哥说:“清香没在家。”我说:“清香上哪去了?”她哥哥说:“清香招工走了。你不是还在A市吗?清香也在那呢。” 你看我有多笨。我成天想着清香,都不知道她在A市,就在眼皮底下,我还以为她在老家呢。 “清香在A市啊?我……,我想见见她!”我太高兴了,说话都结巴了。 “你打清香的手机吧。” “我不知道号码。” “我给你说。” 清香都有手机了,她的工作一定不错。我跟话吧老板要来笔和纸,在纸上记清香的电话。这几个数字看起来都很亲,清香好像就躲在它们后面微微地笑。我想着清香的新工作。她在电视厂学了一些技术,到别的地方肯定很容易找到工作,不像我,干了快一年了,成天扫地、拖地,手上蜕了皮也就是个清洁工,到哪都只能干清洁工。 清香的电话让我拨通了。 “清香,清香吗?我是幼娣,王幼娣!”我对着电话就嚷起来了。 “幼娣!真是你?” 开始我还有点怕清香忘了我。一听到她的声音,我就知道她没忘。 “是我啊清香姐,你啥时候又回到A市了,我多想你啊!你咋不来看看我!” “我忙的没时间回去,妹妹,你给我打电话真好。我也想你呢,我正说这两天过去看你呢。” 清香忙得没时间出来,这我信,要不清香不会不来看我。我高兴得没办法,我想四明的话真是没错,要是不找,怎么能知道这么容易就能又找到清香了呢? 我拉着清香的手走过两条街。现在清香真是变成香喷喷的了,她身上喷满了香水。她穿的也很好看。她告诉我说是在发廊工作。 知道清香在发廊给人剪头发,我想这也不错,只是我没想到清香能学会这个,干起了理发师。我们到了发廊门口了。在门口,有一个跟清香穿得差不多的大姐坐着。她看着清香和我,她问:“这是谁啊?”清香说:“我的一个妹妹。”那人就不说话了。 我们进到了发廊里面。我笑着跟清香说:“你这生意好么?来剪头的多么?怎么这一条街上全是理发店,是不是A市人理发全都上这儿来?”清香说,“不是哩,傻妹妹,你咋恁傻呢。”我不知道我啥地方傻了。坐在外面的那个女的走进来,说:“我还当是你带过来的新人哩。”清香说:“不是,就是一个妹妹,很长时间没见了。” 我们坐在理发店里,清香拿过来冰糕给我吃。这个夏天我还没吃过冰糕,清香对我真好。我在那里坐了一下午,一直没看见有什么人过来理发。我想清香她们的生意可能不太好做。我看见的几个人,不是到门口坐着向大街上看,好像在盼着能不能来一两个客人,就是哈欠连天的在屋里转来转去,穿着睡衣,好像知道一时半会来不了人似的。我压低声音跟清香说:“清香姐,这儿的老板能给你开支不?”清香说:“能。”我说,“那就好,不管他的生意咋样,只要开给咱钱就行。” 我俩又扯了一会儿,我告诉她她走了以后小娜的事。我说小娜后来迷上上电脑了,天天都出去上电脑,后来还跑了。我也告诉了她小娜害我的事。清香听了特别生气。清香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一走,小娜肯定会报复你!小娜这人忒不是玩意了!”我说:“唉,姐,你别生气,反正我以后再也不会遇见她了。”清香说:“哼,我看她就不是个好人,好吃懒做,这一跑,肯定是上街当野鸡去了。”我赶紧说:“清香姐!别这么说。小娜是不好,我到现在想起她来,还气得没办法,可咱也不能随便这么说人。”清香说:“不是我咒她,我敢肯定,这就是她的下场。” 正说着,来人剪头了。是一个老头,长得很胖。我赶紧跟清香说:“姐,你忙吧,我走,不打扰你了。”清香也没大留我,她说:“妹妹,哪天我上电视厂找你去。” 九月的工资到十月还没发。我听了四明的,找会计把以前的钱全都取了出来。四明说,要是我再不取的话,别让他们再不发给我了。我又求着四明和我去邮局把钱寄走。四明说,这次的钱就不要寄了。现在电视厂随时都有可能撵人,把这钱留着,要走的时候当个路费。 四明他们的消息比女工灵通,四明这么说,那就肯定是真的。我们宿舍里也有好些风言风语,大家都说,可能是要走了。 趁一个星期天,我和四明到城里,四明说再去找找工作,看什么地方能要我们。我说:为啥不等电视厂关门以后再出来找?四明说,工作这事,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万一好几个月都找不到,我们还能在A市呆好几个月?不要花钱吗?就现在出来找,也不一定到时候就能找到的。我觉得四明说的很有道理。 “最好是我能找到保安的活,你当保姆,咱们在一个小区。” 我知道镇上有好几个年轻人都是在外面当保安,我们村里的梨花、满月也都是当保姆,我听四明这么说,高兴得不得了。这么说我可以不走了,还在A市,还能跟四明在一起。四明真有办法,他什么办法都能想出来。 我跟着四明,大街上有一些家政公司,四明让我进去登记。我问他们要保姆不,他们说要,说保姆很缺,问我什么时候能来上班。我说可能还得过几个月。他们说那行,你把电话留一下吧。我说,我没有电话。他们说,那我们怎么找你呢?我想起来电视厂有一个公用电话,可是又想起来那台电话是宋主任管着的,我不好接,所以只能告诉他们,现在联系不上我。他们说,那你等什么时候可以上班了,就直接过来吧。 走出家政公司,我跟四明说:“我肯定能找到工作,肯定能。”四明也说:“你肯定能找到。”我说:“那咱回去吧。”四明说:“再转转吧。” 我知道四明是想找到他的工作,就跟着四明到处走。我们来到一个菜市场,看见有的地方要卸菜工;又经过几家饭店,看见招配菜工;但这些都不是四明要干的。四明想当保安。他想跟我在一起。我抓住四明的手,说:“四明,你在什么地方找到了保安的活,我就上那里当保姆,行不行?”四明说:“好。” 到下午我们走累了。我说:“别急,工作不是一天就能找到的。”这时候我想起了一件事,我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四明说:“去哪?你别摸迷路了。”我说:“迷不了,我记路得很呢!” 我们左拐右拐,走到一条巷子里。我让四明在巷子口等着,我到清香的发廊去。我在门口喊:“清香!”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我认识,就是上次坐在门口的。她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说:“你找清香啊?她还没起床。”我说:“清香是不是生病了?”这都下午了,清香还没起床,她一定是生病了。那女人说:“你等着,我给你去叫清香。” 清香半天才出来,她的脸色发青,我看她是生病了。我上去拉住清香的胳膊,凑在她耳朵边上小声说:“清香姐,你猜我和谁一起来的?” “和谁?”清香看着我。 “和四明,嘿嘿。” 清香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她说:“你上回说跟四明好了。看来是真的。” 我说:“我骗你干啥。” 我把清香带到四明面前。全世界我最希望看见两个人(除了我爹、我娘和两个弟弟),一个是清香,一个是四明。现在他们俩都在了。现在是我们三个在一起。他们两个本来不熟,现在因为我的原因,他们在这里又遇见。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三个都是不相干的,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现在世界上就我们三个人了,在A市,就只有我们三个。 可是四明不喜欢看见清香。 清香抱着膀子,跟在我后面,慢慢地走到了四明跟前。四明早就看见了清香。他的脸色渐渐变成很难看的样子。我看得出清香很想让四明对她好一点,亲热一点,因为四明是我的男朋友,对清香来说他也很重要。清香看着四明说:“你咋又长高了呢?不错啊,把我妹妹拐跑了。”四明没说话。清香说:“你俩几点出来的啊?”我跟清香说:“我俩一早上就出来了,吃完早饭就出来了。”清香说:“逛到这会儿啊。” 连清香都看出了四明看她的眼神不对,我一边挽着四明的胳膊,一边努力用轻松的语调跟清香说话,我想让清香什么也感觉不出来,清香却已经感觉出来了。四明用侧面的身子对着我们,并不转头对我们看,他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过了一会儿,清香说:“你俩出来一天了,该回去了吧?”我说:“还早哩。”可是看四明的样子,好像是应该回去了。清香说:“行,那不留你们了,以后常来玩。” 回去的路上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了。四明也一言不发,我说:“四明,你是不是不喜欢清香?”我不问还好,我这么一问,四明马上把我的手甩开了。就在大街上,四明看着我,对我嚷道:“以后不要跟这种女人来往!更不要带着我来见这种女人!”旁边经过的人都扭头看他。我被他的样子吓坏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四明说:“我要不是因为你,早就掉头走了。你没看见她那么妖里妖气的样子,要是我妹妹那样,我一锤子把她砸死了。”我说:“清香不是那样人……” 我话没说完,四明声音更大地问我:“她不是那样人,那她是哪样人?你对她了解吗?你天天跟着她吗?你还看不出来吗,这个女人早就学坏了,你跟她一块,迟早把你也带成她那样的人!” 我的心疼得没办法。 我想跟四明说,刚从村里来的时候,旁人都欺负我老实,清香成天保护我,别人对我说一句不好听的,清香就跟人回嘴;清香离开的时候,她刚买了二百块钱饭票,还剩一百七八,本来可以去厂里退了的,但她全留给我了,清香走的时候,身上除了路费,只多出几块钱。我还想跟四明说,旁人都觉得我是打扫卫生,是挣五六百块钱的,她们是工人,是挣一千多块钱的,所以不和我一块,就只有清香不嫌弃我,天天和我在一起。清香走了以后,在厂里我就没有能说话的了。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低着头,眼泪把地下都砸出坑来了。 四明说:“旁人没来A市,现在都不知道,可他们要是知道了她是干啥的,又知道你和她在一起,连你也一块看不起了!这事纸里包不住火,迟早全镇上的人都能知道。你要是不和她切断联系,我连你都不能带回家了!” 我一下子头嗡嗡响,赶紧问四明,“你说清香是干啥的?” 四明说:“贱女人,卖肉的呗。” 十月过去了,十一月要来了,正是种麦的时候。四明要离开厂里,到外面去。 今年闰七月,十五特别晚,可是十五也过去了,月亮不是满的,也没有很缺,只缺了一点点,看上去还是像满的,可是又不全满。那被天咬去的一小块,看得人心里头凄惶惶的。 四明和我说,让我别着急,等他三个月保安培训完了,他来接我走。到时候我们在一块。 我送四明的时候,拴马也来送四明,小井也来送四明。我们几个帮他提着行李。没有几件行李,就是他的铺盖和衣服。四明用眼色提醒我,他给我的钱别弄丢了。四明把他的钱留给我了,我不要,他还是要留给我。我说都放好了。我看着四明走。其实我把钱缝在他衣服里了。给他洗完衣服以后,我就把钱缝到他平常穿的那个秋裤里。现在是穿秋裤的时候,他到了以后一穿就能知道。把他给我的钱,和我自己的钱。我在电视厂这么长时间,我能花多少钱,我都知道。四明不一样。他到一个没去过的地方。说是A市的郊区,一个保安培训中心。四明说人家管吃管住他花不着钱,可人在外面万一作难想回来,这三个月那边又不给发工资,没有个路费怎么行。我还等着四明来接我呢。 车来了,四明上了公共车。他进到车门里面,还冲我摆手。我的心好像被人拧了一下,酸得不行,就是我使劲捂着嘴,眼泪也不听使唤地往下流。小井说:“咱走吧。”小井挽起我的胳膊,拽着我往前走。要不是那么些人在,我真想哭一场。 我来A市已经一年了。其实也不过就是一年,我二十一岁了,以前过的二十年,都像是在做梦,我过去啥样,我都快想不起来了。这一年又特别长,可还是过去了。晚上往宿舍走的时候,我有时候猛地会想起以前在家的一些事。家里的那条黄狗,从小跟我很亲,可不知道怎么弄的,它把邻居家的二毛给咬了。两家人打过以后,为了报复,二毛家让人过来把黄狗打死了。我想起大黄,总觉得它还在,它会那样围着我转来转去,当我回村的时候,它会远远地过来迎接,激动得往我身上跳。想起大黄已经不在了,就觉得有些不真实。我又想起我的大弟弟。大弟弟跟我要好,从小跟着我长大的。想起大弟弟感觉好多了,想大黄的时候我就想哭,想大弟弟的时候我想笑。他以前有一次从外面回来,玩得太疯了,来不及去尿尿,跑回来的时候满裤腿子都尿湿了,我一边笑一边给他洗,把他放在院子里,脱了小光腚,拿一桶水给他从头冲。我看他玩水很高兴,就吓唬他说:“还笑哩!这么大七八岁了还尿裤!我告诉人去,我告诉二毛、六喜和五白愣。”大弟弟现在长大了,成了一个学生,他心里和我亲,表面上说话少了。 这天我下工之后,看见小井她们都在屋里。每个人都拿出来一些东西,到处摆着,屋里很乱。我心里咯噔一声,问:“这就要走了?”她们告诉我说:“是哩。你咋还不知道?”我说:“没人告诉我。”她们说:“早就知道这批活干完就得走人。”我说:“那咋没人和我说哩?”半天没人理,后来有人说:“那就是不让你走呗。” 我去找宋主任。她看见我之后,好像刚想起来有我这么一个人一样,她说:“你走啊?”我说:“我就是来问你,我走不走。”宋主任说:“都得走,你去找会计算账吧。” 这下我心里慌了。四明刚走了两个多月,他快回来了,我算算还有五天才能回来,到时候我要是不在厂里,他上哪找我呢?四明上次打电话回来是前天,当时我都不知道要走的事,要是知道,就和他说了,让他上家找我去。或者我俩人商量好一个办法。我对宋主任说:“我能不走吗?”宋主任正剔牙呢,她吐了口水,干笑一声说:“你还不想走?真是。还有不想走的哩。”我说:“厂里不得留个人看院子看东西啊?”宋主任说:“厂里有别的安排,你想留就能留啊?” 这下我犯难了。回到宿舍里,看着她们收拾东西,我坐在床边上心烦。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办法。 出厂的日子定在后天,厂里的车在门口等着。这天晚上,大家在宿舍里面说话。所有的东西都摆着,一屋子都是,只有床上的铺盖没有收,每个人躺在自己的被窝里头。小井说:“来的时候我们一屋子七个人,现在就剩下五个了。”李枣年纪比我们都大,所以她说:“这都很正常,你们小,还没经历过什么。咱们出来打工的,哪年不新认识些人,哪年不得跟人道别?再也见不着的人,也有的是。”有人说:“人家也有在一个厂里一块干三年五年的。”李枣说:“有是有,情况不一样。像我一开始一块出来的人,也有嫁给城里人的,也有死了的,咋样的都有。”有人叹气,说:“这人的命!”旺葵说:“能跟命好的比啊?有人生下来就是城里人,还有人生下来就是哑巴瞎子哩。” 我没说话,听着她们说,看着那一面窗户。窗帘被摘下来了,从窗户那里正好能看见月亮。今晚是初几的月亮,又弯又黄。想了一天,也没有什么办法,但不管明天怎么样,现在我还好好地躺在这里,世界上的一切都还是好的哩。 汽车的笛子一直在哞哞叫,我想是在催我。我等着它不叫,可它一直叫,叫得人心慌。我等了很长时间,它才不叫了。我听见汽车是开走了。在它开走之前还又叫了两声。这下好了。这下我就说是没赶上车,希望他们能让我多呆两天。 又等了好长时间。可能有半个多钟头。我听见大铁门在荒琅琅上锁,就赶紧跑出来。正在锁门的张大娘看见我了。她吓了一跳。她说:“闺女,你咋没走?” “大娘,”我拽着她说:“让我在这多住两天再走行吧?” “哟,那可不当家。”张大娘犯难了,“厂里都没人了,我也得走哩。下午小黑过来哩,说带着人过来帮着把你们的宿舍剩下的东西清理出去。到明天厂里就一个人都没有了。啥时候再开工还说不准哩。” “我得在这等着四明的电话。”我和张大娘说,“四明应该今天就能来电话,来了电话我就跟他说好,问清他的地方,我去找他去。” 张大娘说:“那怎办,电话就在那屋里,你等一会儿,他啥时来电话,你去接。” 到下午四明还没来电话。其实我本来是觉得他今天不会来电话,明天才来。他三天来一次电话,但也说不准。我在心里求观音菩萨,让四明心里感觉到有啥事,打个电话过来。求了很长时间也不灵。我又求耶稣基督。我二叔和婶子都信基督了,说灵。结果耶稣基督也不灵。 小黑要带着人来了。我求张大娘,把我的东西放在张大娘屋里。我和张大娘一起,让大娘说我和她是一起的。后来小黑来了。有人去打扫卫生了,小黑进了张大娘的屋。第一眼他看见了我,我赶紧站起来,低着头。小黑说:“你咋没走?”张大娘说:“她和我一块儿的,等着和我一块走。”小黑说:“那你们走,厂里可是没车。”大娘说:“知道。俺娘俩搭车走。” 到了傍午,他们都忙完走了。大娘说:“闺女,别等了,再不走都没车了。”我说:“四明还没来电话哩。”大娘说:“傻哩,你们两家不是邻居啊?他看见这里人都走了,就知道你也回家了,不会回家找你去?又不是不知道家。”我说:“四明接着都上班当保安了,他没时间回家找我。”我心里很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本来我们说好的在这里等他,我俩都不回家,接着在A市工作的。现在又得回家。我身上的路费还不咋够哩。大娘说:“那你咋办?你就在这里等着?” 为了我,大娘差点误车。大娘说:“不行了闺女,再不走真得误车了。”我这时候已经有了主意。我说:“大娘你赶紧的走吧,我就在你屋里,晚上我不开灯,谁也不知道我住在这,要是有人来了我就躲一躲,我等着四明。”大娘说:“傻的,你吃啥?”我给她看,我都买好烧饼、咸菜、方便面了。就等四天,四天咋着都过去了。大娘说:“那你等不着四明咋办?”我说:“不会的,四明说好回这找我,他讲信用。”大娘看了我半天,她说:“傻闺女。恁犟。” 大娘来不及跟我多说话了。她提了自己的包袱,急匆匆地跑了。我知道她对我很不放心,临走让我关好门。就这么我一个人呆下在空了的厂里了。天黑了。外头一个人都没有。也不会有人来。我想着四明。我坐在大娘的屋子里,坐在黑地里,不敢开灯,也不知道是几点。 迷迷糊糊睡着以后,被一阵电话铃惊醒了。“四明!”我一骨碌爬起来。一定是四明。我打开门就往外跑,一直跑到有电话那间屋子门口才想起来:这屋钥匙下午叫大娘交给小黑了。我站在门外面,听着电话响。我在外面,四明在里面,我进不去,他出不来。我傻呆呆地站在那,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小虫子,钻到里面去,把电话接起来。那本来是一个白色的电话筒,因为很脏,快成了黑色的了。我还记得它拿在手里的感觉,手心里总有些汗津津的。电话一直响着,四明一定很着急,他不知道为啥没人来接电话。电话响着响着就不响了。响着的时候,我觉得好像四明近在眼前,虽然说不上话。现在电话不响了。四明一下子消失了。他好像离我很远很远。我不知道他在那里。四明,四明。只要能让我和他说上一句话。就说一句。就给我一分钟。这一分钟里面,四明就能告诉我他在哪了。 我站在那很长时间,才往回走。到了门口,我吓了一跳:大娘屋里亮着灯。我想赶紧往外走,可是来不及了,小黑从里面出来了。看见他,我倒退着走了好几步。我的脸一下子变得很红,我知道那是因为害怕。我想在这里藏起来,结果第一天就被人发现了。又是小黑。 “你在这干啥哩?” “我……,我……,大娘让我帮她看门……”我一着急就乱说起来。 “还有啥?”小黑说,“接着编,看你还能再编点瞎话吗?” 小黑向我一步一步走过来,我一步一步退过去。我看着小黑的脸,小黑的脸离我越来越近,我都能感觉到,下面就是一个大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我都准备好了。为了准备接受这个巴掌,我把脖子都缩起来。小黑的脸凑近我的脸,用他的牛眼瞪着我,瞪了有好几分钟。 “我都想把你当贼抓起来,……不是想,你就是贼。你得跟我说清楚,是不是偷了什么东西,藏在这里还想再偷?” 我吓得哆嗦起来。 “没有!我不是小偷!” 四明说我嘴笨。他说我的嘴笨得像人家的脚后跟。别人是没理搅三分,我是有理也说不出来,而且还没等开始说话,就已经觉得自己没理了。我明明不是小偷,可小黑一说我是小偷,我就像自己真偷了什么东西似的心惊胆寒。 “还说不是!厂里那么多值钱的东西,那么多设备,都放在这,你是不是想偷出去卖?” “不是!没有!”我觉得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你等着我叫公安局过来吧。接着把你关起来,先打一顿,再关一个月拘留所。你在这等着,我去叫。” “求求你了,看在咱都是老乡份上。我真不是贼,我在这里是等四明电话,没有旁的想法。你放我走吧,我这就走。” “厂里派着车,请你走,你不走;开着门欢送你不走,非得等人撵你才走。你当是想走就能走的?今天的事不说清楚,你就走不成。”小黑似笑非笑。“你说说,你以前一共都偷了厂里多少东西,都藏哪了,这回是咋打算的,四明是不是你的同伙?” 我听他说到了四明,赶紧辩驳说:“厂里的东西都是有数的,我怎么可能去偷,再说,厂里又没丢什么……” 小黑说:“你咋知道厂里没丢东西?上个月刚丢了一台设备,值好几万,厂长正好让我帮着破案哩!正好让我拿住你!” 都是我自己没想周到,招惹这么一场灾祸,现在后悔都晚了。 我都不知道怎么样能让小黑相信我不是小偷。我打开我的包袱都没用,他说我一定是把设备放在什么地方藏起来了,他还说四明是同伙,四明比我早出去,就是为了过来接应东西的,我俩里外串通好了,要来厂里偷东西。我说,四明现在在学校学着当保安哩,学校是封闭的,他出都出不来,怎么可能过来偷东西。 就这么说了半天,小黑一开始怎么也不松口,后来总算是有点信了。到最后他说,“你跟我到这屋来划个手印,说你没偷东西,我好有个证据。要不厂长问起来,说我把小偷放走了,我就成了你们一伙的了。” 我听到小黑这么说,知道他肯放我走了。我赶紧点头,说:“别说划一个手印,划十个都行,没偷东西就是没偷。” 我站在门外,等着小黑锁门。小黑拿一把锁把大娘的门锁上了。那里面还有我的东西。小黑说,划完手印再过来拿。小黑的钥匙在他的腰上乱响,他走在前头,我跟着。这天晚上根本没有月亮,天是阴的,外面风刮起来了,很冷。走了很长时间,我跟着小黑走到一间屋门口。这个地方我以前没有来过,不是属于我打扫的范围。小黑把锁打开了。推开门。我看见一张床。一个脸盆架。一张桌子。到处都很乱。地上有烟头。 小黑在我后面把门关上。 还没等我转身看他,他就抱住我了。我的两个胳膊被他摆到后面,根本拿不出来。很短的时间,我还没明白这么回事,外面的衣服就被脱下来了,几颗扣子绷得满屋子乱滚。开始我都以为是他要打我,后来才知道不是。 这样的事,四明告诉过我,我心里知道,自己迟早跟四明会那样。我们俩能单独在一起的时间本来不多,又没有什么地方,我以为从厂里出来以后我们就可以了。所以当我只剩下内衣,小黑把我按在床边的时候,我便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地叫喊,骂他,踢他。可是我打不过小黑。 下篇 以前我最害怕小黑。现在我不怕了。我到张大娘屋里拿我的东西。小黑跟我一块。他看着我把东西拿上。我看见了包里的烧饼、咸菜。它们都发出微微的臭气。我把它们拿出来扔在地上。小黑笑咪咪地说:“一会儿你扫干净。”我不说话。不管小黑和我说什么,我都不说话。就这么我收拾好了东西,我要出门走。 小黑拦着门,我要从他身边走的时候,他用胳膊挡着不让过。我说:“让开。”他不动。我说,“请你让开好不好。”小黑的胳膊又粗又有劲。小黑把胳膊放下,我在他身边过的时候,他掰着我的肩膀把我拉到他怀里,他说:“还有点舍不得你走哩。” 我跟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小黑的大手把我从上摸到下摸了一遍。我闻到那种烟味和汗味混合的气味,这几天熟悉的气味,对这个我曾经怕得要命的人,现在已经不怕了。小黑放开我说:“走吧。” 我走到外面去。 刚走到门口,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来。我知道那是四明。明天,明天四明就回来了。我突然间觉得记不清四明的模样了。每当我要想起四明的时候,我想到的脸就是小黑。我特别用力地想四明,想要想起真正的四明。可是我想不起来。 电话铃一直在响,响个没完,嘀铃铃,嘀铃铃。现在是白天,四明从保安学校跑出来给我打电话,他想告诉我,他就要回来了,他要来接我。我想着四明明天来到厂里,找不到我,他一定很着急。我想着四明,我想看见四明。四明正在打电话,电话不通他一定很着急,他想不到我在这边听着。 我走到厂外面去了。 我去找清香。 从今天起,我就是没家的人了。我得忘掉我家,忘掉四明。 我去找清香。现在我知道了,在这世界上,清香和四明是不能在一起的,不能既有四明,又有清香。以前有四明的时候,他不让我来找清香,我就不找清香。跟清香越来越远。现在我没有四明了,我来找清香。 我到了巷子里。一步一步走到里面去。 那个女人还在门口坐着呢。 她认识我,她说:“你来啦?清香不在。” 我说:“清香上哪去了?我找清香。” 那女人说:“清香不在这了。” 我用她的电话拨了清香的手机。已经关机了。那女人说:“她谁也没打招呼,自己走了好几天了,还有好多东西都放在这没拿呢。” 我还给她电话,跟她说谢谢。然后离开那里。 那女人在后面叫我,她说:“清香的妹妹,你上哪去?” “我有地方。”我骗她说。 可她看出来了我没地方。那女人说:“别走了,你在我家等等吧,清香应该还会回来的。” 现在我知道四明说的对了。在这些地方的工作是见不得人的。这些人白天睡觉,到了晚上才上班,穿的露出青色的肉。人都是晚上来,也有白天来的,来了以后就跟着她们进到里边去。从我住的地方,能听见她们所有人的声音。一个人的时候,我的眼泪就没干过。我看见那些男的,各种男的,有的很老,很脏。我想清香以前就是跟她们一样,不管是什么人来,她都和人家到里边去。她现在不知道上哪里去了,那个女人——现在我叫她张姐——张姐说,清香可能是搭上一个相好的走了,也可能是去别人家了,但不是在这条街上,这条街上大家都能碰见。张姐说,总是有人上她这里挖人,她这里的人好,年轻,长得不丑。要是清香被谁家看上,他们能把她哄着到别的街上做生意去。 我摸了扫帚去扫地,拿了抹布去到处抹。张姐在那里坐着,看着我干。看了一阵子她说:“你别忙活了,我和你说说话。” “说什么话?”我用力抹着桌子。这些桌子柜子多少年没人打扫了,上面全是灰,更不用说那些平常擦不到的地方了。 “你今年多大了?” “比清香小四个月。” “你跟清香以前在一个厂里?” “是哩。” “发多少钱工资啊?” “我发六百多,扣一百四饭费,到手五百多一点。清香比我高,她有技术。” “呸!”那女人笑了,“这点钱,这里的姑娘干两天的就比这多。” 张姐是南方人,跟所有来A市的人一样,她说话故意捎上点A市口音。 “你知道清香一个月挣多少钱?”张姐说。 “我不知道。” “清香在这的时候,她的客人最多,都喜欢她,还有不少回头客,老相好。明面上,我看见的,走柜上的,一个月她能拿五六千,更不用说那些人私底下给她的了。” “噢。” “你要是在我这里干,我敢保证,你拿的不比她少。你信不信?想干的话,你一句话,别的全在姐,就是以后不想在我这干了,你就和清香一样,想去哪,谁也拦不住你。” “张姐,”我说,“这不行,我干不了这。我身上没钱,在你家给你打扫卫生,端茶倒水,有什么能干的让我干两天,你只要给我一点工资就行,我不要多,只要一点,够我买一张车票的,到哪都行。我去找个地方当保姆,当保洁工,这事我干得了,是我能干的事。” “你看你说的,有什么你干不了的?你是女人不是?只要是女人,就能干咱们这件事。保管你干一回,就再也不想干别的了。还有什么钱比这更好赚的?” “张姐,我真不行。”我是第一次被她们看见掉下眼泪来。 这个人姓魏,四十多岁年纪。别的客人,很少有我们知道名字的,这个人的名字,人人都知道。这里的姑娘们人人都和他有关系。她们都和我说:老魏不错。他说,做个人情,多给些钱,够我用一阵的。因为张姐说了,进到这个门里,别的都不值钱,就只有这个能换钱。就这样我看着老魏进来了。老魏笑眯眯的。一个多星期以前,他也是这么笑眯眯的,走到我身边,伸出手对着我的胳膊下面拧了一下,说:“新来的?”我当时想抄起扫帚疙瘩给他一家伙,但是忍住了,光是给了他一个脸色。他又站住看了我一会,才笑眯眯地走了。不过才一个多星期,现在,老魏就笑眯眯地到我房间来了。他走过来,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腰上。我身上一整层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的脸变得通红。老魏轻轻把我掀倒在床上。 老魏走的时候,我的胸脯上都是他的口水。浑身都是粘的。屋子里头一直很黑,也不知道是下午还是晚上。外面一直都很吵。有几个女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大声说话,不时地传过来笑声。也有男的声音。门口有人来来往往,就是老魏刚才在做那件事的时候,也是这样。有东西从下面流出来,这样我从里到外都湿透了。我睡着了。 我梦见自己在河里。河里有很多泥鳅,个个都很大,灰不溜即的到处钻,在我两腿之间钻来钻去。我的脚下很滑,站都站不稳,水冲得我摇摇晃晃的。我想抓住点什么,可抓住的都是泥鳅。“这下坏了,我要被淹死了么?”我想。我原来是在村子里的沟里。“什么时候来的这么多泥鳅?”我还想。我想大弟弟会不会恰好来这里玩呢,他过来拉我一把,我就能上岸。我往岸上看,可是我的眼睛前面全是水,我原来已经掉进水里了。我在顺着水漂着。漂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可能已经漂得远去了。“我莫不是已经死了么?” 醒过来的时候一头汗。还是我一个人在这屋里。一开始我没想起来自己是在哪儿,还以为是在电视厂的宿舍。过了几分钟才完全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屋里已经完全黑了,黑得啥也看不见。有人正砰砰地敲门哩。 张姐终于从她的那个口袋里掏出钱夹,一张一张地把钱数给我。我看着她数到第四张,犹豫了一下,没再数下去,把那四张钱给了我。 “你不在这干了吗?” “不干了。”我很坚决地摇头。 “跟你说不听,以后你就明白了。只要尝过这碗饭的甜头,你就再不想干什么别的了。”张姐说。 我又把那四张钱数了一遍,说:“你不是说给六百的?” “六百?”张姐扁扁嘴。“我赔了。老魏说你不是生瓜,是熟了的。” 我没说什么,把那四张钱放起来。 她站在门口,看着我从里面拿着包袱出来。她一直站着那看着。她说:“你想回来,随时都行啊。” 我说:“不会再回来了。” 她站在那看着我走出去。 我知道她这好几天不给我钱,就是为了让我再干一两次。三四次。慢慢地干上。我想起四明的话,四明说清香这样早晚让全镇的人知道。我又想起我爹和我娘,还有大弟弟、二弟弟。我赶紧闭上眼睛,想要不再想他们。我已经不配想他们了,他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B市好像跟A市差不多,这两个地方说的话,在我听来都很像。大街也都差不多。走在B市的大街上,我经常恍惚地觉得还是在A市。我看见一个门脸,好像是见过的,跟我在A市去的那家一样,连门口有一个烤烧饼的铺子都一样。我走进去,把身份证给他们看。就这么着,我找到了一个工作。 赵老太太80多岁的人了,说是前面走了好几个保姆了,所以他们没有挑我,只要我肯来就行。第一天晚上我就发现了老太太的毛病。老太太总怀疑别人偷她的东西。白天,我给老太太做了饭,吃完推她出去晒了会儿太阳。院子里没什么人,静静的,冬天的太阳很暖和。赵老太太看上去很安静,像是要睡着了。过了一阵子我说:“奶奶,咱们进去吧?”她没说话,我等了很长时间,觉得她可能睡着了,就推她进去。老太太说:“你是谁啊?” “我是过来照顾你的,我叫幼娣。” “你是梅梅啊?” “我是幼娣,是你的保姆啊奶奶。” “你几岁了,爸爸妈妈好吧?” “奶奶,我是幼娣,我今天第一天来。” “你妈妈让你一个人来了?” 我知道老太太糊涂了,就不再和她说话。进屋之后,给她洗脚。我脱下她的袜子,袜子黑黑的,就知道前面的人没照顾好。老太太的脚像鸡爪子一样,脚和腿上全是褐色的斑。脚很小,以前是缠过脚的。我搬了一个小凳,坐在她的跟前,把她的脚泡在手里,慢慢用手给她搓。老太太的脚上洗下好些泥。洗完之后,我想拿她的袜子去洗,发现袜子找不到了。找了很长时间,我问:“奶奶,你的袜子在哪?”她说:“我不知道。”后来,我是在她口袋里发现袜子的。 擦脚的手巾又脏又破,我用肥皂洗了好几遍,又洗了好些别的东西,慢慢地晾了一绳子。 晚上不到八点,她已经睡了。我的铺和她在一个房间。我看看没事干,就也睡了。很长时间没有睡着,到最后还是睡着了。睡了没多长时间,被她弄醒,发现老太太站在我的床前。我说:“怎么了奶奶?”她的手摸摸索索的。她说:“我的钥匙,我的钱,都让你拿走了。”我说:“没有啊奶奶,你找找就知道了,我没看见你的钥匙和钱。”她把我放在床边上、脱下来的衣服全都翻了一遍,又到床上、被子里翻,一直翻了很长时间。 赵老太太身上散发着很重的老年人气味,一开始我以为这是因为没洗澡,等我给她洗过一次澡之后,才知道这气味是洗不掉的。她还经常会尿裤子,气味就更严重了。一开始我每天给她洗好几次衣裳,到后来知道了,就准备几件衣裳给她挨个换,把湿了的拿出去晒干,再接着穿。这样几天洗一次就行了。 我还习惯了每天晚上让她来床上翻,有的时候一天一两遍,有的时候一天四五遍。我也习惯了找老太太藏起来的各种东西:吃过饭之后,她把碗藏起来;扶着她、拄着拐杖从外面回来,她把拐杖藏起来;刚洗过衣服出去晒,回来看见搓衣板被她藏起来;就连我的东西,我的衣服、鞋子,梳头发的梳子,提包,只要没有穿在身上、拿在手里的,都被她藏来藏去。 “奶奶,刚才给你篦头发的篦子让你放哪了?” “我知不道,妮儿。” “肯定又让你藏起来了。” “我没看见。好几天都没见。” “刚才还给你用着哩。” “让你妈妈拿回她家了。”赵老太太有时候就爱胡说。 这里很安静,只有我和老太太。我经常觉得,我是在跟自己的奶奶在一起。我奶奶是我来城头一年去世的,我经常还会想她。她去世的时候并不糊涂,可她要是一直在,一直活到赵老太太这么大的年纪,恐怕也跟她一样吧?我把赵老太太看成是我奶奶活到了这个年纪,糊涂了。我知道她很可怜。只有我和她在一块。如果我不管她,她就没人管。就算我饿她两顿,也没人知道,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我有时候把家打扫干净了,把老太太放在躺椅上,我坐在旁边,一边摘豆角或者洗韭菜,一边和她说话。 “奶奶,我把豆角炖得烂烂的,这样你能嚼动。” “……” “以前我家种过菜,要是我家离得近,这些菜咱都不用买了。地里有的是。” “……” “炖豆角,焖茄子,咱吃面条还是米饭?” “……” “那就吃面条吧,好消化。” “……” 我扭脸一看,赵老太太睡着了,有一滴口水从她嘴角掉下来了。 赵老太太有三个孩子,都不怎么来看她。一个月当中,只有二姑娘来过一次。她在老太太耳朵边上大声说话,就好像老太太是个聋子。我听见她说的是:“妈,这两天怎么样?”老太太把头一扭,不理她。赵二大娘说:“你看你,我问你这两天怎么样,怎么也不说话啊?”老太太说:“梅梅上哪去了,不告给我。”二大娘说:“别管梅梅了,梅梅好着呢。你这阵子怎么样啊?新保姆行不行?”赵老太太说:“我的那个手表,又叫你拿走了。” 我在那看着她俩的样子,有点想笑。老太太说她的,二大娘说她的。一会儿二大娘过来了。大娘说:“我看你在这也不错,老太太都胖了。你在这呆着吧,别叫她出门,她出门就摸不见了。”我说:“赵奶奶现在不拄拐就走不了了,还得我扶着她哩。我要不扶她,她扶拐也走不了几步。”二大娘说:“都这样了吗?你看看,又老糊涂,身体也不好,说是活恁大年纪有福,其实没用,还不如早走一步,少受点罪。”我说:“大娘,可不能这么说,老的在咱是有老的人,老的走了咱就没有了。”二大娘说:“你是不知道,她根本认不得我是谁!她现在就认识一个人,就是我大姐家的那个孙女。她一两年也不来看她一眼。”说着话,我说:“二大娘你坐着,我去收拾饭,一会儿在这吃。”二大娘说:“你收拾你的吧,给老太太做点,你俩吃就行了,我得走。” 二大娘饭也没吃就走了。 她还有一儿一女,还有几个孙子、外孙,我一个也没见过。听二大娘说,给我的钱是他们三家凑的。老太太家住在一楼,有个小院,能晾衣裳。刚来的时候我去小院,想把一院子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收拾,后来发现不行。多少年以前的破锅、瓦片、旧车子的轮子、破箱子都放在这,让风吹雨淋,不是脏就是绣。整个院子堆得满了,都没有一点下脚的地方,唯一空出来的是天,就这么两头系了个绳子,用着这么一点天来晾衣裳。屋子里头很潮,地上总是黑乎乎的,扫过多遍,又拿拖把使劲拖,还是黑,到底不是瓷砖地。厨房里头都是油腻。光打扫这些花了我两个多星期。 可静是真静。永远听不见声音。赵老太太不咋说话,习惯了那股气味之后,都感觉不到家里还有另一个人。有时候突然间看见她,还会吓一跳。她躺在床上时,她的颜色跟旧床单差不多;她坐在小板凳上时,她的颜色跟又灰又潮的地板差不多;她站在窗户边上,她的颜色跟堆满旧东西的院子差不多。在白天,赵老太太很像是一件东西,有时候放在这,有时候放在那。我干完活在厨房里头歇着,隔很长时间能听见来了一个收破烂的,吆喝着让人卖破烂;又过了半天,听见来了一个磨剪子的。有时候有人咚咚地上楼。 就这么着,我都快不会说话了。 在这里干了两个多月,有天早上吃饭,吃的面条,又切了一些酸豆角。吃着吃着我吐了起来。到中午我锁上门,去外面给自己看病。外头日头很辣,晒得人恶心。外面有很多家诊所,我知道。就在附近的胡同里。我去了其中一家,我想拿点治肠胃的药。医生是个中年汉子,他让我验尿。验完告诉我,我怀孕了。他说,他这里就是专门做引产手术的,问我做不做,便宜。我的脚发软,我说:“多少钱?”他说:“二百多。交钱马上能做,随做随走。”我在他跟前的凳子上坐了一会,半天说:“先不做,先回去了,再来。” 我坐在老太太家,我的腿很软。我摸我的肚子。好像是比以前有些大了。我的手放在上面来回摸,划着一个圆圈,一边摸一边想着里头的小孩。摸一下想这是他的头发。摸一下想这是他的胳膊。这小孩是谁的?我不知道。是小黑,也可能是老魏。不是四明。我想着那中年汉子会用刀子切开我的肚子,拿出孩子来。两个多月,孩子。我想着,越想越没法。天气热,可身上还冷。也可能是发烧了。我听见老太太在喊我。老太太说:“梅梅。”我赶紧走到那屋。老太太说:“我死以后,东西都留给你了妮儿。” “你说啥呢,奶奶?”我口上应着,心里奇怪她这会儿跟以前不一样。她从来没有想过给别人东西,她觉得别人都偷东西。 “妮儿。”赵老太太看着我,笑嘻嘻的。 我心里一酸,眼泪掉下来了。我说:“奶奶,你歇歇,别瞎想。”我把她扶到躺椅上,让她歪在那。过了一会儿,老太太也没有再说话。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赵老太太死了。在梦里,我想起下午她对我说的那句话。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她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才那么清楚。是这么想着,可是心里难受极了。一边是为老太太难受,一边是觉得自己又无依无靠了。就这么在梦里哭起来,一直到哭醒。我擦着自己脸上的泪,想起来看看老太太怎样了。我听见了她在打呼噜。她睡得好的时候,就会打呼噜。听着这呼噜,我很长时间睡不着。睡不着的时候,突然想起了白天的那件事,感到心往下一沉。这一晚上真长。我等着赵老太太醒过来找我翻东西,可她一直没有醒。后来天有点明了。我想着天亮就好了。天亮以后就不用躺着,我可以爬起来,先给赵老太太做顿饭。然后……我想不好然后怎么办。结果我睡着了。 我想去那个诊所,让那个人帮我把孩子刮了。我走进去了,一看,那个人不在。我听见里屋有动静,就走到里屋去看看。我掀开白布帘,往里一看,看见了小黑,赤条精光在那里哩,他听见声音,就扭过头来看我,脸上笑嘻嘻的。我呆了一呆,转身想跑,小黑追上来,拉住我的衣服。我使劲往外挣着,衣服断了,我跑出去。我使劲跑着,拼命跑着,就这么一直跑,跑到哪了也不知道。好像是到我村了,也好像不是。我仔细地看四周,使劲看,想看出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又像我村,又不像。后来我看见清香的那个发廊了。我这才明白是在哪。我到那里面找清香,清香正在那哩。我高兴极了,我说:“清香!”清香看不见我。清香要出门。我看见她拿着一个包,她要出门了。 一栋小楼,四周都是黄叶,我想,是到秋天了么?还真快哩。我到了一个屋里头了。桌子上摆着白色的桌布。我看见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我知道我上这里是来找清香的,我是到这个城里人的家中找清香的。我想问他:清香在哪?我问了出来,可是他听不见。我是怎么了?我心里非常着急。我又问他,又问他,可不管我说啥,他都听不见。我就到了里屋了。里屋也摆设得很好,就是有一个花盆里头种得很奇怪。有一根很大的藤,上面一片叶子都没有,伸了好几米长。接着我看见清香了,清香躺在洗澡盆里。 清香躺在洗澡盆里。她的肚子给豁开了。她的血把整个白色的洗澡缸都染红了。她的脸还跟以前一样,就是嘴角带了点血。我走过去,看清香的肚子。清香的肚子现在被豁开了。是小肚子。一些黄色的油淌得到处都是。在那些红色的血和黄色的油中间,我看见了一个孩子。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就只有半个拳头那么大。他长着头发和胳膊,胳膊还没长齐,看着像两根鸡翅膀。我好像闻到屋子里都是烧鸡翅膀的气味。清香,清香。我仔细看那个小孩子,小孩对我微微地笑。我又去看清香的脸。清香的脸。清香的脸。 那不是清香的脸。那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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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0-10-14 21:32:37
宋凭栏
2011-02-05 23:50:00 宋凭栏 (俺来晚了)

呵呵